从潞园到燕园
少君[25]
岁末,因家事返国,被已做了校领导的同学拽到母校,让我给年轻的学子们讲一堂课。讲什么呢?“讲人生吧。”同学说。
面对二教大教室里数百双热切的眼睛,我仿佛回到了人生伊始……
离别未名湖,不觉已经三十多个春秋,岁月的雕刀已在我们脸上心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纹路,而燕园的未名湖,却总是青春永驻、红颜不老。想当年,我们曾经豪情满怀,曾经踌躇满志,曾经爱情如火……曾经把随意挥霍的青春在湖面上的涟漪里浸染,让所有年轻的狂躁和梦想,在四季的湖光丘色里,化解为袅袅的柳烟和百鸟的欢叫。
记得第一次走近她时,我围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快要走不动为止。我用一股青春的单纯感受到她时,冥冥中我就知道她已经深深地浸入了我的血液里。于是,我知道无论生命途中有多少艰难困苦,我都会义无反顾,哪怕我与她再次相见时,伤痕累累,尘土满面,也在所不惧。
自从北大从沙滩的红楼迁到海淀的燕园,未名湖就成了北大的象征。前辈们造出了这个湖,却没有给她起一个名字,为我们这些后代的燕园学子们,留下了一个广阔的遐想空间,犹如湖面上那些时隐时现的雾气,幽幽绵长……这是北大人心中的精神图腾。
三十多年后的这个秋天,踩着岁月的年轮,我再次回到她的身边。走在被踩过无数次的同一条小径上,望着被秋风吹皱的湖面,追忆着这里曾发生的过往;站在一棵无名的树下,凭吊着那情窦初开的纯情;湖依然如故,水淡绿如初……
未名湖是情人湖,只要在北大读过书的人,恐怕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还记得月光下如银的湖面吗?还记得晚风中飘拂的柳枝吗?还记得湖边如烟如云的榆叶梅和火焰般的串串红吗?还记得……
我不知道这世界还有什么地方,会在我心灵上刻下如此深的印记?以至于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每次的远行,我就假想那是与她的分离,而与她分离后的我总是想起她,想起万籁俱寂的她、晨曦沐浴的她、阳光普照的她、晚霞中的她、星光披挂的她……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或许是基于某种巧合,每当我说出我就读过的中学和大学时,人们往往都是一脸的诧异,怎么可能?因为我所毕业的潞河中学原是建于1867年的八境神学院,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创建,后改称潞河书院,1901年更名为协和书院,1917年其大学部与北京汇文学校大学部合并组成燕京大学,其中学部留在原址改称潞河中学。如今身在燕园的北京大学则是由燕大和沙滩的老北大合并而成……
“我是潞河的”,我入学不久就在地理系侯仁之教授的介绍下,认识了许多北大的潞河老学长,他们对潞河的感情深远悠长,对潞园的记忆经久弥新……
凡到过潞河中学的人,印象最深的一定是她的校园,潞河人亲切地称其为潞园。潞园之有名,一是面积大,约有数百亩之大;二是古朴,上个世纪初的建筑依然保存完好。整个潞园被两条轴线贯穿,东西轴线称为林荫甬路,长达三百余米,两侧的国槐树龄均在百年以上,步行其间一种宁静清幽的感觉悠然而起。古老的人民楼(1902)、红楼(1903)及绿地、花坛、纪念碑被穿成一串,潞友楼(1935)、文氏楼(1922)对称分布。古槐翠柏参天,奇花绿草覆地,碑、亭、湖、山,通衢曲径散落其间。这一切,让潞园成为中国少见的,并具有非常之特色的中学校园。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与浓郁的现代学府氛围,置身其间,令人心旷神怡,乐而忘返。
潞河中学的校友中,最出名的是孔祥熙,这位孔子的第七十五代裔孙,曾做过中华民国工商、实业、财政等部部长和行政院院长等要职。做到将军的在台湾有乌钺(“空军总司令”)、在大陆有张珍(大军区司令)和贾永生(空军副参谋长),名教授则有黄昆(著名科学家)、侯仁之(北大教授),还有西部歌王王洛宾、乡土作家刘绍棠、电影演员李仁堂……这些显赫的名字,曾是潞河学子们的骄傲,亦是一种无形且很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伴随我在潞园渡过了最难忘的少年时光……
我们通常是从校园东门走进潞园,沿林荫甬路西行。一进门就是大操场,操场由标准的田径场和篮球场等组成,现在旁边新建一座由校友衣复恩捐助的潞友体育馆。穿过操场,则看到德辰山、博唐亭和协和湖,那湖畔的亭子里,曾留下我许多的少年梦想。现在置身其中,多少会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这也许正是潞园魅力经久不衰的原因。
一个世纪以来,潞园曾几经改造,据一位老校友回忆,潞园原无墙垣,虽以铁丝略加围范,然无碍于眺望,内外相望漫无隔限,颇富自然风味。记得自己当时的教室在红楼的二楼,上课时常常侧首南望,村舍田野一一入目,铁路沿线挑担、骑自行车之行人,来来往往,有如一幅清明上河图。在1935年出版的校刊《协和湖》中有这样的记述:
这种曲径通幽的感觉,被我一直带到了北大,带到了未名湖畔的燕园。
说起燕园,我们不能不感谢第一任燕京大学的校长司徒雷登,当年若不是他亲自选定勺园做燕大的地址,也就不会有今天花光湖影的北大。在大多数中国人的记忆里,司徒雷登只是一个美国政客,然而他却与燕园、未名湖,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与中国有着特殊渊源的美国人,早在1868年,他的父亲就是美国基督教南长老会派出的首批传教士之一。1876年司徒雷登出生在杭州,11岁回美国。1904年,28岁的司徒雷登像当年他的父亲一样,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杭州,开始从事传教事业。使司徒雷登的命运发生突变的,是燕京大学的筹建。他曾连续十次回美国募捐,为燕大的建设提供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并将新的校址选在了北京西郊的勺园。
勺园原是明末京西著名的园林之一,建于1612年,园主为“驰骋翰墨,风雅绝伦”的名士米万锺(1570—1631)。在建勺园时,他充分利用了丰富充沛的水源和星罗棋布的湖泊,园中景物全以水取胜,故将园命名为“勺园”。米万锺曾亲手绘制了一幅《勺园修禊图》,用工笔写实的手法把园中景物惟妙惟肖地描绘下来,为我们展现了勺园当年的风貌。该图现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画中建筑布局与《燕都游览志》的记载完全一致,只不过更为美丽生动。
到了清朝初年,由于勺园的风水位置好,就划归清皇室,不久便在勺园故地建造了一座弘雅园。清康熙将该园赐给郑亲王积哈纳作为邸园,并亲笔题写匾额“弘雅园”三字。
咸丰十年,英军直入圆明园,大焚大烧,勺园遭到严重的破坏。直到民国初年,勺园为军阀陈树藩所占有。1919年,司徒雷登出任燕京大学校长。当时的学校校舍狭小且分散,男校在崇文门内盔甲厂,女校在灯市口同福夹道。司徒雷登任职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新的校址。为了购买勺园,司徒雷登专程去陕西与陈树藩面谈,最后陈树藩把这块地皮以半卖半送的方式“卖”给燕京大学。燕京大学就是这样在勺园的遗址上设计建成的,并以此为中心,又陆续购买了周围的镜春园、鸣鹤园、朗润园、蔚秀园,以后又增建了农园、燕南园、燕东园,使燕京大学的新校园从开始的380余亩扩大到170多公顷。今天的勺园早已不是昔日面目,唯有“勺园”这一典雅的园名还能给人们带去无尽的遐想。
有人说:“从燕园走出的人可以不是先行者,可以不是赚钱最多的人,但他们一定是这个社会的精神贵族。”当年我们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进燕园的,在大饭厅报到后,大家很快就学会了在众多的楼宇和校门之间择路而行,学会了在三角地聊天、呐喊。
虽然燕园的西门就是当年燕京大学的正门,但北大人更愿意把这个1926年由校友集资修建的门看成是未名湖畔的一座牌楼——西校门处于燕园的主轴线起始点位置,是进入燕园的最佳入口。耶鲁大学毕业的燕园设计师亨利·墨菲(Henry K.Murphy)当初在绘制校园规划图时,从玉泉山上的那座塔得到灵感,认为校园的主轴线,就应该指向那座塔;校园的主要建筑和湖,都应在主轴线上;玉泉山的古塔作为端点,向东延伸作为校园的主轴线,由此确定了西校门的位置。这样他就一反北京建筑坐北朝南的传统,将燕园的主校门朝西布置,并广泛征集设计方案,力求设计出与校园内建筑风格一致的校门,最后终于选定现在这样一个风格古朴、庄严典雅,与颐和园东宫门相似,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的三开朱漆宫门建筑。
燕园的南门,它的作用好像只是被当作新生入校时的一张照片,而80年代,通往海淀镇的小南门,才是北大人使用最频繁的校门,因为它紧邻着学生宿舍区,当年一个修鞋摊和卖冰棍儿的小推车日复一日地守候着川流不息的我们。西南门则是一条直通勺园的小路,西班牙赠送的塞万提斯铜像在路边保持着造型,不远处聚居着来自几十个国家的留学生。东门则是当年清华哥哥到北大泡妹妹的必经之路,而东北门则是北大人去凭吊一墙之隔的圆明园的出口。这四通八达的校门很像北大的精神,每一个方向你都可以自由地选择,但都有很多内容和讲究。
那时的我,每天从49楼宿舍到图书馆,燕南园是必经之路,而且一天要穿过四五次。燕南园没有门,沿着斜坡上的一条小路上去,便进入园内。这里永远笼罩着一片静谧,会让人不由自主地降低说话的嗓音,放轻走路的脚步。因为,每一个北大人都知道,这里是北大的“圣地”。我每次都是静静地穿行在这郁郁葱葱的西式小楼和中式院落之间,常常会碰到拄着拐杖的朱光潜,衣着简朴的褚圣麟,面容凝重的陈岱孙,一头白发的周培源……与校园里其他地方的车水马龙相比,这园子显得寂寥了许多,唯有小鸟在树丛中飞来飞去,偶尔叽喳几声,凝成了一丝奇特的神秘感。走在里面,面对这些改变历史的名人,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曾为校刊采访到过王力先生家,一座独立的西式小楼,参差的冬青和柏墙将它围在中间,院中遍开兰花。王力先生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写出了《汉语史稿》《中国语言学史》等名著。我也到过56号的周培源先生家,那次是陪一位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拜访校长,他不但是一位著名的理论物理和流体力学专家,也是我们的校长。直到面对面见到周校长时,才发现他右耳已经失聪,说话时要用很大的嗓门……曾听过当年他和陈岱孙先生共追一位才女的佳话,后来这位才女为他生了四个女儿,而陈岱孙先生则终生未娶……燕南园有很多说不完也听不完的故事。
北大的燕园更像一座传统的中国园林,在优美的浪漫中又给人以思想和历史的沉重感。这种沉重感从每天扶杖徐行于未名湖畔的老先生们的背影中就一目了然了。在年轻学子倾慕的目光里,他们就是思想和现代士大夫的化身。
对人文思想终极而诗意的追求和未名湖是如此的水乳交融,以至于最郁郁不得志的北大人也对自己的母校无怨无悔,甚至以其为终身精神的圣地和灵魂的归宿。燕园这种魅力的核心,就是告诉你:你是一独立行走于天地之间的人。传统中国人的精髓,除了已融入我们血液中的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很多已渐渐死在社会的波涛里和博物馆的角落里,只有在像北大这样少数的一些地方还活着,这就是燕园弥足珍贵的可爱。
我相信每个人一生都有无法逃脱的宿命,而我的宿命就是从未名湖开始映入我的眼帘时起。也就是说,她已无可救药地成为我生命中必经的、也许是最重要的驿站。
一般人离家出走,是不会回头的,但我不行,因为我无法摆脱燕园那用落叶铺成的记忆碎片,它总是缠绕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我曾在冬天的钟亭里写下这样的诗句:枯叶沙沙地响/鸟儿轻轻地啼/未名湖正低声地叹息/静静的小路旁/曾留下我们的脚印/孤独的钟亭里/还荡着你那海誓之语/冰封的湖面上/一片蓝幽幽的雾气……
又要和燕园说再见了,我常常在心里对她说,我可以远离你,但我却永远无法淡忘你。即使我行走于世界的各个角落、哪怕是千山万水之间,我依然会默默地用心泉冲冼着你存于我心里的底片,一次次再现那个我拥有的、幻化的你。
因为燕园的魅力,对于我们这些燕园的学子,是难以言说的,她的灵气体现了北大的精神和风格,她的名字早已经被归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意象……
离开未名湖的那天,我写下了充满愁绪的诗句,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