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馨荡漾的年代里
珊伊[12]
留学生楼的文化冲击
我是在1978年秋天进入北大的,那时国家刚刚从长期混乱中稳定下来,人们都在期待着新时代的到来。多年来,北大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神圣的殿堂,我从未想象自己有一天能身在其中。当我提着行李走进校园,如同梦境。然而,不消一会儿,我又回到现实,要与那硬邦邦的学生宿舍和食堂打交道了。
那时,我们常到颐和园后园门游玩。那里的荒凉清寂,今已不复存在。那个时代的北京,还是允许人们坐在某一个角落里,不受干扰,静默沉思,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和做法。记忆中,在未名湖湖心小岛读书是人生的享受,但我也有过难堪。一次,我竟然在此地被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男孩骚扰。还有一次,我在五四运动场的一棵小树下读书,一名路过的青工冲我大喊“小妞”,气得我很想回他一句:“错了,我是老妞!”
在北大最初的两个月,我仍没有感受太多新的风气,人们还是讲“文革”时代的语言,伙食也是工农兵学员时期的包伙制,衣着突出依然招来非议。到了10月底,我突然被指派到留学生女楼陪住,于是生活猛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是在那里体会到别人在出国时感受的文化冲击(Cultural Shock)。
初次接触外国的文化和物质,我的感觉既新鲜又非常美好,就像从沙漠走进了绿洲,我对北大的感觉也浪漫了不少。我的同屋是一位日本留学生,名叫浅井千惠。她是我第一位认真交往的外国人。她带给我数不清的五花八门的外国舶来品,如意识流、卡拉OK、洗发精、山口百惠、迪斯科、摇滚乐、带花边的衬裙、日本成人杂志、时装模特儿、弗洛伊德、咖喱牛肉饭、寿司、生鱼片、干果蛋糕,等等。
我在几个月内将它们一股脑儿全接收下来,好在依然故我,没变到哪儿去。但我很喜欢这些西方杂碎,曾很冲动,要为得到它们出国。我怎么也没想到,20年后中国,这些杂碎已成为中国人的生活必需品,我当年对它们的憧憬实在是显得可笑了。
我记得,那时北大的校园动态已是西方记者的镜头焦点。学生们稍有动作,就是西方各大报的新闻。在我搬进留学生楼不久,住在留学生女楼的几个中国外国女同学共同举行生日会,一时兴起,跳起了迪斯科舞。中国女同学不会跳,就由外国男同学带着跳。结果,这事成了国际新闻,又上了内参。北大留学生办公室大概因此挨了批评。不管怎么说,这是西方迪斯科第一次在中国大陆出现,那几位女同学算是最早跳迪斯科的勇敢的中国人。
这次舞会后,学校很不高兴,好像是说过一下。
不料,新年前夕,校方突然180度大转弯,又组织我们这些在留学生楼陪住的男女同学突击学习跳舞,规定所有的人都要参加由留学生办公室组织的新年舞会。我们事前学的是老式的交际舞,但到了舞会上,跳着跳着就成了迪斯科。几位非洲男同学把持了舞会的音响,放的全是最撩人的迪斯科舞曲,于是,全场不分中外学生都欢动起来。至今,我仍很怀念那次留学生舞会上无拘无束的气氛,因为当时我玩得非常高兴,如此尽兴的时刻在我一生中真是非常少。
我相信,当时北大欢欣、活跃的校园生活,给许多学子留下的美好印象是终生难忘的。
我的一位同班男同学,在许多年后,与我在异国他乡相遇,十分感慨地说,他一辈子的好时光实在太少,只有北大那几年是开心的。仅仅4年后,他就很不情愿地匆匆离开了人世,时年仅44岁。
这位同学姓徐,是个湖南骡子,出自书香门第,相貌、学习都挺不错,曾是北大篮球队的优秀后卫。他当时曾陪住一位瑞士来的留学生。这位留山羊胡子的瑞士嬉皮士,有个中国名字,叫舒东文。我认为徐同学当时对老舒的放荡不羁作风并不接受,好像比较古板。因而以为他对北大的感受不会与我完全相同。万万没有想到,他心目中的北大竟是与我如此的一致。
我是通过徐同学认识老舒的。那时住在留学生楼的中国女同学与外国男同学单独交往的并不少,当然让校方十分不满。我记得,有几个女孩子在交往中真的动了感情,闹得学校和家长都干涉了。有一位北京的女孩子,属于现在所说的阳光少女型,健美秀丽,是中外同学公认的美女,被一位来自美国的中美混血男孩迷上了。他们的相爱确实很美,但结局十分不幸,在校方和家长共同干预下,俩人被迫分手。男孩子提前回国,女孩子也搬离了留学生楼。除此以外,还有几起闹得很大的中外婚恋事件。
至于我和老舒的交往则是异数。因为我们那时年纪都比较大,思想成熟。他当时已32岁,与中国所谓老高三同届,我是28岁。他吸引我的,是他对艺术的造诣和兴趣。我当时是如饥似渴要吸收西方艺术的养分,虽然自己并无任何天分。至于老舒为何愿意教我这个笨学生,我也说不清楚。从一开始,我就将与老舒的来往设定在艺术交流上,政治与爱情免谈。
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首先,我周围的中国同学就不能理解我们的关系,他们怀疑的眼光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使我非常不舒服。我和他从来没有约会。但我在校园散步时,有好几次与他不期而遇,于是同行的人,常常是浅井千惠,便知趣地将我留给了他。
这种不是约会的约会让我很为难,两人走在校园里,不碰上熟人几乎不可能。他很高兴,但我却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此外,老舒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很有西方男人的多情,与女人交往,没有挑逗等于生活里没有了盐。那时的我刚从“文革”走出来,父母挨整、上山下乡、丧父、失恋弄得我心凉。
我实在没有精神准备回应老舒的多情。我在外界压力和老舒的情感攻击下显得无奈难堪,幸亏自己也算是在老丹炉里炼过的孙猴子,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最后,我如愿以偿,与这位喜欢穿蓝色中山装的瑞士学生一直维持没有爱情的良好关系,直至他离开中国。
但是,当时我这么做确实伤害了他。所以,后来我们虽仍有来往,却没有开始时的直截了当,老舒在我面前变得很拘谨,少了许多风趣和幽默。我记得,他有一次气不过,在我面前发作过。他痛斥中国人(包括我)的莫名其妙,明明是女人,却拒绝男人献殷勤。
奇怪的是,我从不动情。大概是我从开始就设了防,再往后,要改也难。我至今仍非常感念老舒这位西方男子对女士的宽宏大量,他容纳了我,从没有伤害我,其实我们在一起有过许多快乐时光。
他曾问我,为什么你和其他中国女孩子不一样,是不是你们家庭与别人不一样。我好像没有告诉他我自己家庭的真实背景。不过,老舒很坚信他的猜想。他曾很认真地说过,我要记住你,过了很久,还会记住你。
老舒的文化修养很高,精通音乐和美术。他是摄影高手,在中国拍了许多照片,把1970年代末的中国表达得淋漓尽致。盛宴必散。老舒尽管在中国待得很有收获,不要说在瑞士,在欧洲像他这样泡在中国的西方学者也是少有的,但5年毕竟太长,他终于决定回国了。我也觉得老舒在中国的时间太长,早该回去了。
那时,好像很少听说留学生有留在中国工作的。只记得有一位名叫吉米的菲律宾男生,受马科斯政府驱逐,在北京住了许多年。老舒离开中国,感情非常难舍。他在中国结交的好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并不鸳鸯蝴蝶派。他深爱中国的老百姓。
老舒回国后,返回中国工作时,我见过他一次,他显得不那么开心。为了让他高兴,我许诺他再来中国时,我还会来看他。但他郁郁地说,你要结婚的,你丈夫会同意你来看我吗?我语塞,不再言语。此后,我没有再见过他。确实,我没有刻意与他联络,连他的瑞士文姓名都没留,更别说地址。
我刚进北大时,女同学们的衣着仍是“文革”味十足,主流是蓝褂子和军装。1979年春夏,校园里很少人穿裙子。我因为从南方来,再加上一点小叛逆,穿着一条产地上海的咖啡大圆点半腰裙,上身是自制的白地淡黄紫相间的小格子短袖衬衣,走在校园里,居然让不少人眼前一亮。
后来,浅井送给了我几件洋服,弄得好多女孩子都羡慕。图书馆系的张亭同学,出了名的爱漂亮,看上了我的一件咖啡与黄灰色相间的毛衣,先是借,后来干脆送她了。张同学当时在北大真是充满精力,活泼好动。没想她人刚到中年,就丧失了宝贵的健康,令人叹惜不已。
1979年后,北大校园里的女孩子开始讲究衣着,向留学生楼里的外国女同学看齐,却又苦于在商店里买不到合适的衣服。有不少人都自己动手缝制衣服。我自己就做过好几条夏天的裙子,虽然做工粗糙,但很出格,心理上十分满足。记得一次我在宿舍里扯着长线缝裙子,同班的一位老夫子上门拜访,他十分惊奇,张口发呆说不出话来。
浅井看我自己动手做衣,大受启发,用面口袋做了一条连衣裙,把面粉商标放在胸前,又是一件别出心裁的服装。那时,中文系的一位女才子,来自江南小城,爱穿下摆镶阔荷叶边的连衣裙,让好些北京城里的姑娘们看不上。我倒觉得,她这么穿很有特点,十足江南秀女的味道。
再后来,深圳开放,许多服装舶来品由香港流入中国。女孩子又穿开了从广州和深圳买来的百褶裙、喇叭裤和T恤。那时还不兴跑单帮,广州的同学度完假回校,行李中都夹着不少为同学义务代买的衣物。我也充当过圣诞老人的角色,为别人带过衣物,甚至还有录音机。
我毕业离开北大时,校园一片色彩斑斓,女孩子们的服饰已是今非昔比。诚然,也有不少女同学继续坚守蓝绿本色。同系的一位老三届女同学,4年里坚持穿蓝色中式对襟小袄或是白衬衣。还有一位青岛小同学,坚持穿了4年的绿军装。她对我不很满意,因为我穿着时髦。她给了我一个外号“美加净”。
除了穿衣,女孩子们也开始注意头发。最初几乎所有的女同学都留着短直发或梳着辫子走进北大。我当时没有梳辫子,而是烫了头发尾巴,再扎两把刷子,已很引人注目。据一位男同学说,当我拖着行李走进学一食堂报到,他就在人丛中看到了我。我记得,校园里先是时兴烫发。我曾用街上买来的烫发剂,为几位从没烫过头发的女孩子卷过头发。
烫过头发,女孩子们又兴起用护发素。我的一位好朋友告诉我,她拍了大腿、咬了牙,才买下一瓶两块多的护发素。不过,最后还是披肩长发在校园里扎了根。其实,那时的北大风气很自由,每个人按自己的风格行事、穿衣,并未感觉校方有什么干预。所以,同学们毕业后,分配到工作单位,才发现衣着与当时社会不协调。一位同系的女同学被分配到中央机关工作,她的牛仔裤和披肩发被单位领导命令改正,才允许上班。
我的中国同学
记得,刚听说我被北京大学录取,真是高兴莫名。一直到提着行李到北大的31楼女生宿舍,我还沉浸在幻觉的世界里。然而,冷冰冰的学生宿舍让我马上回到了现实里。三个将我迎进宿舍的女同学,全是北京人,小婴、安娜和简看着我,讷讷地,不知说些什么好。我觉得我比她们都年长,便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请她们吃广州带来的特产。不料,她们客气得很,与我推让起来。我向来不善客气,也就不坚持了,自顾自地坐在一边吃了起来。后来,这几个家伙向我坦白,其实她们可想吃我的东西了,就是不好意思接下来。
晚饭时,我跟着她们到学一食堂就餐。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当时北大食堂的晚饭就是玉米糊糊、咸菜加馒头。我虽然祖籍是北方人,但在广州生活多年,习惯了三菜一汤加米饭的晚餐。面对残酷的现实,我心中暗暗叫苦,这天天晚上啃咸菜馒头的苦难何时能了。我们把晚饭打回宿舍,草草用完饭,我开始收拾床铺。
不知何故,熄灯以后,我和那几个北京女孩子忽然没了初次见面的生疏,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小婴的男朋友青说过,同住一屋的女孩子过了12点,相互间就一定会说实话。也许,还真是那样。原来,她们中的简比我大,是师大女附中的老高二,当下,我就代表我母亲与她认了校友。小婴是景山学校的小四生,到过东北兵团。安娜那时才19岁,是应届的高中生。她年纪虽小,但经历好像很不一般,出生在香港,长在北京。她们一致认为我的阅历最广,因为我教过书,当晚就把我封为老侯。
入睡前,大家约定好,明天一早,一块跑步去。
第二天早上,我们果然都没有失约,早早起床,在北大的校园里跑了一大圈。事后,我才明白,我们这群人中,哪个都不是能坚持天天出早操的人。初次见面,大家都不知如何表现是好。所以,任何事情,只要有人提议,其他人都跟着含糊其词地应下来,生怕被别人见外。不出一月,大家回归本性,再也没有人提议出早操了。
可能是有缘,我很快就和班上的北京女同学打成一片。我刚到北京时,正值秋高气爽,是爬香山看红叶的季节。我记不得是到北京的第几天,就由简和小婴带着我上了香山,那时,大家已像老朋友一般的热络。
我是后来才和蕾熟悉起来的。她也是北京女同学,和简一样,都是师大女附中的高中生。蕾入学时已结婚,平时不经常在学校住。后来,她不幸患病,在校时间更少了。我和蕾也非常投契。我们班上女同学不多,除了四个北京姑娘外,还有三个外地女同学,髦毛、绮和我。髦毛是上海人,绮是杭州姑娘,她们比安娜还小,也许都是来自江南,漆黑的眼睛又大又亮,脸色红润红润的,说话带有特别的嗲腔,很招人疼爱。
现代的俏皮话,说是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我到北京后,也有类似的感觉。进了北大,我真觉得自己再平凡不过。论家世,北大的名人之后多如牛毛;论才气,入北大前已成名的明星学生数不胜数。很快,我就得知同班的几个北京女同学都出身不凡。小婴的母亲是著名的“九叶”诗人之一,也是中国首位将《巴黎圣母院》翻译为中文的作家。简的父母都曾留学欧洲,其父是中国林学界的专家。安娜的父亲是李宗仁的秘书,在1965年,回归祖国。髦毛说是上海来的,其实她妈妈已在北京工作,是中国计划生育研究所的专家,时任中国派驻联合国卫生组织的代表。唯有绮出身于普通的工人家庭。蕾和我差不多,出身于小干部家庭。
起初,我感觉挺那个的,没想到进北大读书,一不小心掉进了这么个名人坑里。那个年代的人们就是思想单纯,不太有攀龙附凤的俗人之举。我对这些意外遭遇,很注意保持平常心态,不愿让别人看低了。再说,我和几位北京姑娘要好时,并不知道她们的父母是谁哩!
很自然地,我和小婴、简、安娜等人的交往逐步扩大到与她们父母的交往。以致在1983年,我和丈夫到北京旅行结婚时,像回娘家那样到各家转了一圈,丈夫受到了新姑爷般的礼遇。当然,其中我们也少不了要到妮妮家见她的父母。妮妮虽然与我不是一个班的同学,但我们也是很要好的朋友。我很喜欢妮妮的父亲,他当年作为中国新华社外派记者到埃及工作这段经历令我非常景仰。我记得,我在小学年代,在家里翻看旧的《新观察》杂志,就看到有关苏伊士运河被埃及收回的报道。我从来没问过妮妮的父亲,他是否报道过这些新闻,但在心中默默地认定是他。妮妮父亲一直升官,名气很大。不想,他晚年得了和我父亲一样的绝症,竟然看的是同一个医生,也是不治而亡。
妮妮的父亲很有幽默感。妮妮邀请我和丈夫到她家玩,几个女孩子聊天开心了,就躲进了妮妮房间里,把丈夫冷落在客厅。妮妮的父亲看见,就大叫妮妮:你们怎么把新郎给忘了。妮妮说,她父亲丑得像李文华。我觉得他的幽默感胜过李文华。
小婴的妈妈敬容阿姨,在那时其实和我现在的年龄相仿,不显老。我觉得她还有着强烈的诗人的浪漫,有时你想象不出,敬容阿姨许多清丽飘逸的诗句是在非常艰苦的处境中完成的。“文革”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不幸,母女俩挤在狭小的住所里,小婴在东北一待就是七、八年。我们上大一的时候,敬容阿姨分配到一套新房,我们闹着要帮她搬家。我和同班的两个男同学一块骑自行车赶到宣武门大街帮忙。那天,初春天气,我在头上扎了根白底彩色圆点纱巾,一路骑车,纱巾一路地飘。
小婴搬家后,住房条件好了些,便常邀请我去她家解馋。我和敬容阿姨越来越熟悉。小婴和青交朋友后,我去她家才比较少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敬容阿姨,是在1987年。她和我谈了对小婴与青的婚姻的不满和担忧。大概是在一年后,青拿着一把鲜花突然到广州我家中拜访。我问他,小婴好吗?他顿了顿回答说,好啊,谢谢。我不疑有它,继续谈笑风生。事后,我才知道,那时他已与小婴离婚了,气得我直说他们不把我当朋友看,出这么大事也不跟我打招呼。
我也常去简的家里玩。简的父母都曾留学欧洲,虽然洋气,却又很国粹派。简全家都是京剧迷,家里人多了,就要清唱上几段。有一次,简的小妹要到瑞士留学,请了同班的几个同学到家为小妹送行。我们开心了一下午,直至晚上九点多钟。记得,我们后来都表演了自己的拿手绝活。简清唱了一段《杨门女将》的南梆子,高亢激昂,与她平日那文质彬彬的读书妹范儿判若两人。最后,她在小弟、小妹的鼓动下,跳了个幼儿园时代的“朝鲜舞”,彻底颠覆了她平时留给我们的大姐形象。我们那个乐呀,笑声怎么都收不住。湖南来的男生河从来就没见过如此阵仗,开心之余还有点惊讶。那时,我们都认为开心的时光将来还会有很多。然而,这已是高潮,盛筵过后,留给人的是无限的怅然。
简常跟我们说,她母亲一生无事不糊涂,唯一不糊涂是选择了简的父亲为终身伴侣。简的母亲一辈子都很爱漂亮,涂脂抹粉从来没停,高跟鞋更是不离脚。“文革”前经常赴舞会,许多人都知道她舞艺高超。她上舞场前,都要化化妆,来不及时,就划根火柴,用烧焦的棍头在眉毛上描画一下。当然,她没有高跟鞋,是绝不登舞场的。我很喜欢简的母亲,她很真实,不装模作样,对我是真好。她和简的父亲恩爱终生,生儿育女,没有出去工作过。简的母亲离开人世时,走得很急。老朋友来访,她忙了一天,在与朋友握手告别时,突然倒地而亡。母亲去世后,简的父亲寂寞了几年,也去了。那天,和我们一块开心的男生河,后来也在加拿大去世。
初见安娜时,她满口老北京的胡同腔儿,让我无法想象她出生在香港。不过知道了她的身世,我也就不奇怪了。安娜的父母都是推动历史的人物,父亲是程思远先生,母亲是石泓女士。程先生当年的壮举经媒体报道,广为国人所知。而安娜母亲石泓女士的事迹却鲜为人知。前不久我到加州探访安娜,她送了我一本程家子女为纪念去世多年的母亲出版的一本小书。看了这本书,我才知道,当年周总理为了感谢石泓女士的贡献,曾特地宴请她,请了当年三军统帅的夫人们作陪。据程先生回忆,在宴会上,周总理说:“我们和三军首长经常见面,但同他们的夫人欢宴一堂并不常有,就我个人记忆,这还是第一次。”此事足可以说明安娜母亲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女性。
二十多年前,安娜家住在北京东城一个四合院里。第一次,我去她家,找了很久。那天,安娜的父母对我很客气,令我受宠若惊。后来,我常去她家走访。去安娜家时,我除了在安娜房间与她说笑开心,有时也和她的父亲用广东话聊聊天。程先生一生阅历很广,在大陆香港两地、甚至美国都生活过,与国共两党的重要人物打过交道。正因为如此,他对人对事都显得异常平和,甚至对女儿的同学也非常平易近人。在当时,像他这样认识时世的人恐怕不多。我到北大后的第一个暑假,曾跟随着安娜全家到北戴河的别墅住过几天。安娜的父亲程先生很有意思,为了各方面的方便,总对别人说我是他老朋友的女儿。在北戴河,跟着程伯伯,我见到了许多当时的大人物,真是个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我出国前,在广州见到安娜的父母。看到我那两个穿着小花裙子的双胞胎女儿,安娜母亲直说我,有这么好的孩子,你还出什么国?那时,由于国事活动频繁,她的衣着比80年代初讲究许多,看上去也年轻了许多。安娜告诉我,她母亲是个操心的人,家中事无巨细,都要认真办理。老头子越风光,她就越累,最后,她还是被拖垮了,过世已有多年。我看过安娜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的漂亮是带着忧郁的那种,让人觉得她很高贵。安娜的相貌虽然也很出众,但她是幸福儿童,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安娜家是美女频出,她同父异母的大明星姐姐和亲生姐姐都很漂亮。据说,安娜的父亲曾劝过她的明星姐姐,要她有思想准备,面对可能出现的事业低潮。但是,她没听进去,后来她自杀了,也是不出预料。
安娜的父亲对人生有他自己的独到见解,他一生做了一般人不会做或是不敢做的事情。他有时会和子女们谈自己的人生经验。在子女中,安娜最充分地吸纳了父亲的经验。她在二十几岁时,放弃优越的家庭生活,跑到美国留学,一切从零开始。现在,安娜在美国不但有事业,还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程伯伯和石阿姨在九泉之下相会后,应该为她感到欣慰。
我不是北大老先生们期望的好学生,当然,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收获之一,认识了一些可以交一辈子的朋友;收获之二,听了一些国宝名师的课;收获之三,在严师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用中国语言文字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学会依据时间、地点、人物三大要素表述某件事情。
如果,没有北大的经历,我会是怎样?许多年来,我反复问自己,永远没有答案。也许,北大就是属于我们所有北大人的,因为我们的灵魂都是在北大铸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