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灵魂深处:80年代之北大记忆(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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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知识 驾驭命运

刘海林[8]

在西安第85中上初中时,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已经下乡插队了,我妈妈随大学在“要准备打仗”的最高指示下“战备疏散”到农村了。他们分散在陕西不同的县区。我父亲随中共中央的部分干部到了陕西延安金盆湾五七干校。该校校址就是毛主席在延安领导开荒时著名的359旅旅部所在地。

那时候,我父亲为了让我能在西安继续读书,特地通过西北局留守处与学校联系,允许我继续留在学校念书。学校那时由工宣队领导,起初工宣队是同意的,但没过两周,工宣队领导又找我谈话,告诉我不允许我来学校上课,因为我家里人都被“疏散”了,我也必须“疏散”,这是执行“最高指示”。我不得不离开学校,在家一个人待着。不能上学,但我不愿意放弃学习。我要一个学习好又与我关系好的同学每天把上课的内容复述给我。我记得有一天他说学校开英语课了,我特别新奇和高兴。我要他把在课堂上学的都教给我。我此生学的第一句英语就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我在西安待不下去了。经济上没了来源,吃饭都是问题。那时候西北局的机关食堂还开伙,但我没有饭票,是我同学们的爸爸妈妈给我一些饭票,让我勉强度日。但那时候,物质生活极其匮乏,老是靠别人接济不是长久之计。我于是自拿主意跑到西北局机关留守处,要他们把我户口迁出来,我要去陕北五七干校。负责办理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干部,我记得长得很漂亮(后来听说她是陕北米脂人,难怪呢!“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她非常惊诧地看着我说:“你这个小孩子,转户口这么大的事,你跟爸妈说了吗?这转出去就回不来了啊?”我瞅她一眼,没有犹豫地说:“我知道,你办吧。”之后,我自己跑到机关车队,打听到近期有车去干校,我就回家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在一个冬天寒冷的早晨,爬上了装满杂物的卡车,经过两天盘山公路的颠簸,一路的尘土已使自己变成土人,挺过饥寒,来到陕北金盆湾五七干校。

见到我父亲时,他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看到我惊愕得下巴都快掉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当他知道我把户口都转出来了,一只手举向空中向我劈来。但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你真不懂事,干校的政策是就地消化,你把户口转到这里,你一辈子只能待在这山沟里出不去了!”我哪管那么多,只要今天有吃的,能跟我哥们儿在一起,就行了!

“九一三”事件以后,老干部逐渐得到解放,回到工作岗位,1972年,干校干部开始重新安排工作。陕西省委专门做了一项决定,干校的干部每家安排一个孩子回西安工作。分配名单一公布,有分配到工厂的,有分配到大学的附属单位做工人的。唯独我分配到一个谁也没听说过谁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单位:陕西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以下简称“情报所”)。其后,我在这个所工作了5年,直到1977年考上大学。

这5年,对我知识的积累来说,又是一个飞跃。

情报所坐落在大雁塔附近,离它不远就是陕西省委办公大院和省级领导居住的8号院。而情报所的办公楼是一个新建的三层楼房,设计相当洋气超前。加上门前没有挂单位的牌子,更给人一种神秘感。直到我上班报到后,才逐渐搞清楚情报所是干什么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它相当于一个科技图书馆,属中国科学院和陕西省科技局双重领导。当时全国只有四个情报所:中科院情报所,上海、武汉、西安各一个。它之所以对外不公开,是因为它收藏了国外的科技资料,如国外专利、国际科技会议录、国外产品样本,包括国外企业产业介绍电影片。而这些,当时都属于“资本主义”的东西,内部控制使用。我和十几个青年人一同进所工作,大部分都分配到印刷厂工作。我被分配到装订车间。这是一个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我全部的劳动工具装备是:一件围裙,两条袖套,一条宽一寸、长一尺的竹板。我的工作就是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面前放着印出来的一整开大的纸,用竹板把纸折成16开大或32开大的本子,然后送去裁剪装订。这就是我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当我在工厂工作的同学来看我时,嘲笑我说:“你这哪是工厂,整个一个手工作坊。”

郁闷吧?!没关系!命运总有改变的机会。就看你能否抓得住。

情报所的主要业务部门是外文资料室。外文资料室的干部都是外语专业毕业的老大学生。英语、德语、法语、日语,应有尽有。所领导关心我们青年工人的成长,特别开设了英语学习班。每周上两个晚上的课,老师就是外文资料室的干部。上天赐予我们多好的条件。可是,上课到第二个月后,来听课的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时候,读书无用!

我老师看我这么用功,这么执着,就允许我去外文资料室的办公室。哇噻!我终于发现金山银山了!原来外文室有录音机、留声机、全套的“灵格风英语教材”还带唱片呢!

简直不敢想象!

后来,我经常利用业余时间去外文室向老师们讨教。我自己把裁下来的纸边订成小本子,正面写中文,背面写英文。工间休息时,别人都在闲聊,我躲在角落里背单词。

半年后,由于我工作表现优秀,所里计划选送我去陕西省印刷厂学彩色印刷,那可是印刷厂最顶尖的技术活。但在我的要求下,在外文室领导的要求下,我被调入外文资料室工作。从此我如鱼得水。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学习。我干脆搬到所里住。本来所里给我一个双人宿舍的床位。但所里一个老同志,是复转军人,家里闹矛盾,他身体又不好,所里没给他分房,他求我把床位让给他。我这人心软,就同意了。而我自己搬到书库里,在一个角落搭个床,晚上不回家就睡在那儿。我还以为我见义勇为,舍己救人呢。没想到后来我们所长批评了我,说我没原则,因为所里分的床位是不可以随便转给别人用的。

之后,我的作息时间,基本上是早上起来跑步,然后在墙外一个垃圾堆前大声读英文(因为那里没人去)。白天上班整理书籍资料,晚上在办公室学习。

在情报所工作期间,对我学习工作帮助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所内的,一个是所外的。

所内的就是外文室主任史鑑鲁先生。他那时四十多岁,是西北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但在他身上,你看不出一丁点儿“洋味儿”来,反而是个地地道道的陕西农民,“乡里棒”。但他把土洋结合做到了极致。他的形象是什么呢?刮了一个光头,戴了一副圆镜片的眼镜,就像电影里日本鬼子军佐戴的那种,穿一中式对襟土布褂子,一双土布鞋。嘴上永远叼着一个旱烟,下面还坠着一个烟袋。有事没事就吧嗒吧嗒地抽几口。“陕西八大怪”里有一怪:“板凳不坐蹲起来。”我们史主任办公桌前有一把藤椅,他不坐,而是脱了鞋,“圪蹴”(陕西话,“蹲”的意思)在上面。可是,天那!他手上可经常捧着莎士比亚的原著,嘴里吧嗒着旱烟,津津有味地赏阅。英文方面,他绝对是权威。因为在科技文献中,有些词的意思与日常用法是不一样的,别人经常译错,而他往往会指正过来。比如,有一次,翻译一份产品说明书,一个年青大学生把“as far as possible”,直译为“越远越好”。他一看就指出:“这是指插头要插得越紧越好。”史主任后来成了我的良师益友,我从心里敬重他。是他把我要到外文室工作的。他为人有知识分子那样的正直,工作一丝不苟,认真钻研业务,而且也是党员。他家那口子是个农村老太太,大字不识几个,一直陪伴着这个“英国文学大师”。当他80岁时,他孩子发来他的照片,他还是那样,叼着旱烟,穿着背心,只是坐在床上(老了,圪蹴不住了),面前放着一寸多厚的外文原版书在看。(老了,手上捧不动了)

我另外一个老师就是当时在西安外语学院任教的孙天意。孙老师的身世是与中国近代史有关的。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孙殿英。他年轻时想学医。但那时候学医对英文要求很高,他就先在燕京大学读英文专业。等英文专业毕业时全国解放了,他的学医梦也就戛然而止。他太太是他大学同学,出身也不好,是天津的资本家,两口子就一同分配到青海一个农业技校教英文。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成立西安外语学院,两口子才调到西安。“文化大革命”中,他们自然是被批斗对象,也停止了上讲台的资格。可孙老师这人很乐观豁达,从来不怨天尤人。我哥哥与他大儿子是同学,就带我去见他学英文。开始时,也有五六个年轻人跟他学,过了一两个月后他们都不来了,只有我锲而不舍。他看我这么用功努力,就开始用西安外院英语专业的教材,而且是“文革”前的版本,系统地教我。一般情况下,我一周去一至两次,他教我发音、语法,批改作业。他太太坐在旁边打毛衣做家务活儿,有时也会插两句,指出我哪发音不对啦。到参加高考前,我已学完英语专业二年级的课程。那时候,他教我英文,不但不收钱,还非常感激我,认为在那个别人都要远离他的时候,我还愿意和他学英文,是看得起他。1977年高考时,他被省教育局抽调去出英语试卷。那年头试卷是手刻钢板,蜡纸油印出来的。我参加高考时,一看考卷上试题的字,就是孙老师的。我考试后,孙老师说:你考得很好!我上了北大,他非常高兴,认为我作为他的私塾学生,给他争了光。

我业余时间也不仅是学英语。作为一个热血青年,政治上也很积极上进。先后担任了团支部宣传委员、支部书记。后来还调入“政工组”工作一年。我组织了“马列学习小组”,每周集中学习一次。大部分关于中国历史的成语典故我都是从《毛选》的注释中学到的。

我在情报所工作的五年期间,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工作勤奋,业务突出,政治上进,积极进步。在青年员工中表现突出,而且,由于我们是科技单位,每年都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但我有三次机会,竟然都没有去成。第一次是去清华的一个日语班,但领导说:你还是以后学英语吧。一句话就否定了(其实他是看我干活儿踏实,不想放人)。第二年有三个名额,其中有西安外院英语专业,这次领导同意了。但检查身体时,X光照出来我有肺结核。医生问了我生活环境,我说我在书库睡觉。他说,难怪!书在呼吸,书库里空气最糟了。我以后再没回书库那张床。第三次是去西北农学院农机专业。虽然这个专业并非我愿,但只要能上大学,我就去。我又一次申请。但这次有一个女同事,比我大两岁,她也想去。领导说,她年龄大,这次让她去,你下次再说吧。那时,我情绪很低落,对命运感到绝望。因为觉得自己这么努力,各方面都比他们强,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一批批地走了,而我却毫无希望,也毫无能力去改变。

伟大的1977年高考终于来了!

我多年积聚的知识、决心、信心,像一股在地心涌动的炽热熔岩,瞬间迸发而出。在考场上,我奋笔疾书。尤其是历史、地理、语文考试,我写得很快,不断向监考老师要答题纸。他给我答题纸时,伴以轻轻的微笑。我记着陕西语文考试作文题是:难忘的一天。我写的内容是周总理逝世时,我们对他的悼念。当我考完试回到所里,所里一些同事朋友围坐在一起,询问我考试情况,我向他们复述了我的作文,当场有几个人已是热泪盈眶。

我记着那部写77年高考的电视剧,出现的作文考题就是“难忘的一天”,只不过真实的试卷是手写油印的,而电视剧里是电脑打印的。找油印机也找不到了吧。

等待考试结果的日子是难熬的。当时等了相当长的时间也没什么消息。于是,有些人又说怪话了。什么刘海林就没上大学的命,这次又没戏了,等等。我倒是心态挺平和,因为被折腾几次了,都皮实了(陕西话:麻木了)。

终于,有一天上午十点左右,工间休息时,我站在楼道上与几个同事聊天,办公室的李静,一个复转军人,我的好朋友,手里举着一个打开的信封和信向我跑来,什么话也没说,把信往我手里一塞。我一看,是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说实话,当时并没有特别兴奋的感觉,更没有欣喜若狂。因为等这一天等得太久,等它来到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坦然与自然,而且一切都释然了。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那个时候,一切公函都先送办公室,由办公室处理后,才送各科室或个人。重要信件要交所长批复办理。我的北大录取通知书是先送到办公室,才能到我手里。如果办公室不给我,也不告诉我,那结果和我没被录取是一样的!李静是我的好朋友,他一看到通知书,什么也没多想,马上送给我(你看!出门在外朋友多重要啊!他可以决定你的命运)。后来,他被我们王所长狠狠批评了一顿。所长说:“谁批准你把通知书送给刘海林的?”我的妈啊!他还是不想放我走呀!我们王所长是个工农干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一路打下来,浑身落满了伤疤,文化程度低,是个粗人。让他来管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真是折磨。他难受,职工也难受,根本无法沟通。加上那个“极左”的年代,他是把知识分子当成资产阶级来管理,谁有好果子吃啊!他好容易挖到我这个“根正苗红”“好学上进”又好管理的年轻人,根本不想让我走。他老是说:“本所培养,本所培养。”以至于我后来一听这话就肝发颤,闹得我都落下心理病根了。以后到哪个单位,千万别干得太好,否则想动都动不了啦!

但这次,谁也拦不住我了,邓大人给我放行了。我的朋友跟我说,你前几次上大学没走成是对的,如果去了,就没有今天的北大了。说明老天爷认为只有北大适合你。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对吗?我不知道。只是这两年读《道德经》,看到下面这段话,有所顿悟。“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其意如何?看官自解。

我报入学志愿时,填写的是北大国政系。因为在北大公布的招生告示中,陕西没有经济系。那时候,每人填四个志愿,最后一个必须填“服从分配”,否则不予录取。我当然是这样填了。所以录取通知书上写的是“政治经济系”。我和那时的年轻人一样,不知道这个专业是学什么的。我父亲初看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自然非常高兴,但一看到政治经济专业脸就变绿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学这个专业最容易犯错误,尤其北大净出右派。”他竟和我母亲一起说服我放弃这个机会。当然,作为年轻人,上大学是我的梦想,无论去哪里上、上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我都不可能放弃,更不要说是去北京上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