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的权力(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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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什么是中国历史中的文学

解决“什么是文学”的观念问题,是写作中国文学史的人通常要做的第一步工作,接下来,便需要了解可以纳入中国文学史范围的“文学究竟有哪些”。

因为既然借用了舶来的文学理论和学科观念,就必须按照舶来的样式,对预备写进文学史的材料进行剪裁。而这样的整理史料的工作,在20世纪初期,实际上也吸引过从事古代学术研究的各科学者。像刘师培之编写《周末学术史》,于周秦典籍中“采集诸家之言,依类排列”,分别题名为心理学史、伦理学史、论理学史、社会学史、宗教学史、政法学史、计学史、兵学史、教育学史、理科学史、哲理学史、术数学史、文章学史,基本上也就是在新学的框架下面,分配旧有的史料[85]。根据早年写作中国文学史的人的感受,“文学史材料,不患不多,而多之弊,则在剪裁难工,串穿不易”[86],因此文学史史料的确认,也是中国文学史撰述者们感到最麻烦的问题之一,尤其较早的作者,往往会不惜笔墨加以讨论。的确,落实到每一位作者身上,它都不单单是需要思考的抽象理论,同时还与实际写作的关系最为切近。

那么,哪些东西可以纳入中国文学史的范围?这里就牵涉到学术传统的问题。

冯友兰编写《中国哲学史》时曾说:“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87]他著书之时,正是中国哲学史的开创期,但在他的意识当中,这个新的学术领域也并不需要开垦荒地获得,前人已经准备了很好的土壤,新学科的建立,无疑只等于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整理出新园区,在这个意义上说,新学术不但可与旧学问沟通,而且也可以依赖于旧的学问。冯友兰的思路,同当时中国文学史的写作者们是基本一致的,他所说治中国哲学史需要做的工作,也是治中国文学史需要做的工作,这个工作简单地说,就是按照欧美的文学概念,先从中国以往的学问中,挑选出合适恰当的部分,再用新式体裁加以描述。中国文学史的写作,虽然是从20世纪初仿效欧美开始的,却并不意味着它在本土的学术历史上,根本找不到任何血缘宗亲关系,要靠白手起家,文学史著作说到底是一种学术的著述体裁,而作为文学的学问本身,既存在于现在,也存在于过去和未来,所以,就像冯友兰要找出《中国哲学史》与中国历史上某种学问的渊源关系一样,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也定非横空出世,本质上也是传统学术的延续。关键的问题是,必须了解传统学问中的哪些部分,可以同新式体裁的文学史接轨。

刘师培曾就文学史课本的编纂,提出他的权宜之计,说:“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古代之书,其备于晋之挚虞,虞之所作,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别。志者,以人为纲者也,流别者,以文体为纲者也。今挚氏之书久亡而文学史又无完善课本,似宜仿挚氏之例,编纂文章志、文章流别二书,以为全国文学史课本,兼为通史文学传之资。”[88]差不多与林传甲同时编写《中国文学史》的黄人,也在中国古代的著作文献中,找到几种与文学史相似的东西,他说:“所以考文学之源流、种类、正变、沿革者,惟有文学家列传如文苑传,而稍讲考据、性理者,尚入别传及目录如艺文志类、选本如以时地流派选合者、批评如《文心雕龙》《诗品》诗话之类而已。”[89]谢无量还举出了“古来关于文学史之著述”的七例,即流别、宗派、法律、纪事、杂评、叙传、总集[90]。这些看似比附的做法,恰巧展示了这样一条思路,就是近代出现的中国文学史,上通着传统学术的上述内容及传世文献。

凌独见在《国语文学史》里写过一段批评时人的话,他说:“从来编文学史的人,都是叙述某时代有某某几个大作家?某大作家,某字某地人?做过什么官,有什么作品?作品怎样好坏。大概从《廿四史》的列传当中,去查他们的名,字,爵,里,从《艺文志》上,去查他们作有那几种作品,从评文——《文心雕龙》《典论》……评诗——各种诗话——以及序文当中,去引他们作品的评语。”[91]而这相当苛刻的批评也可能确并非无的放矢。从试图写出中国文学史的最早那一批人开始,就已经确认了在传统的目录、史传、诗词文话、选本与新的文学史之间,一定存在着联系,文学史正是这些本土学术的“洋亲戚”。而为文学史与古代目录学、史学、诗话等传统学术建立的这种联系,不但成为人们理解“文学史”的一条路径,构成了近代人接受文学史新概念的前理解背景,也变成了写作者运用新的文学史体裁进行写作的熟悉的参照系,后来则又进一步变成他们构建中国文学史的必备资材,即文学史史料的一部分。像钱基博写《中国文学史》,就把文史、文苑传等视为“供文学史编纂之材料”[92],胡怀琛在《中国文学史概要》中称诗话、文谈、词谱、文苑传、艺文志是文学史的材料,或“可说是零零碎碎的文学史”[93],罗根泽在《我怎样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文章中也赞成这个意见,虽然他也和前两位一样,同时强调了“文学史不能只抄《文苑传》”[94],基本的思路还是大致不差的。

19世纪中叶以后,欧洲的研究者们曾经十分看重以编写目录、传记的方式来研究文学史,或许这种实证主义(positivism)的风气,也影响过早期的中国文学史写作者,在新的学术空气里边,唤起过他们同样的对于传统目录、史传的兴趣,使写作中国文学史的人们,也都基于上述的认识,自觉以过去的学术积累为新写作之开端。

在1904年公布的大学堂章程里,中国文学门科目规定,《四库集部提要》《汉书艺文志补正》《隋书经籍志考证》为一年级修习的课程,这显然是要利用传统的目录之学,来指引研究中国文学入门的路径。中国古代的目录,往往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特点,所谓“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以其先后本末俱在”[95]。从历代目录中,看学术分类的界限以及它们在历史上演进的轨迹,可以说是自古以来的学术传统,近代学者在从事中国古代研究的时候,首先接受的也就是这一部分的传统。在汪辟疆写于1925年的《读书举要》里,位列“纲领之部”首席的,即是《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序录》三种目录著作,学习它们,是进入哲学、史学和文学学科的基础[96]。刘永济作《文学论》,也说文学之学,在中国传统中有两个源头,一为梁昭明太子《文选》,一为汉刘歆的《七略》[97]。这都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近代学者对传统目录学的认同,他们仍然视目录之学为现代学术研究的先导,而在最初的中国文学史写作中,人们基本上就是根据目录的线索,来设立文学史书的框架格局的。

早期的中国文学史作者一般对于历代目录,特别像《四库全书总目》这样的目录书的依赖都非常大,最明显的可以举林传甲的例子,他叙述“籀篆音义之变迁,经史子集之文体,汉魏唐宋之家法”[98],从结论到文字,几乎都没有脱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些地方,如《集韵》《匡谬正俗》的介绍,简直就是原文照搬,所以“有人说,他都是抄《四库提要》上的话”[99]。这部江绍铨所谓的“中国空前之巨作”,对《四库提要》的依傍,还表现在它的章节设置、内容布局上,像书中第一、二、三篇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四库提要·经部·小学类》文字、音韵、训诂三部分的翻版。林传甲的这种做法,虽然绝不为后人所取,但正如郑振铎发现的那样,在最早的几部《中国文学史》中,显然都留下依据传统学术观念的痕迹,“这个观念最显著地表现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100]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传统目录对文学史的影响,大约可分两个方面来讲,一方面是它的类例之分,影响到文学史的边界划分和文学史史料的选择确认,另一方面,是贯穿在它的编辑体例中的对于学术源流的考辨,既影响到文学史的整体学术判断,也影响到它的一些局部结论。

传统目录习惯将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早期的文学史作者大都知道,四部之中,最接近文学性质的,是集部的书籍。从《汉书·艺文志》开始,与六艺、诸子、兵书、数术、方技相并列的就有诗赋一类,包括屈原赋、陆贾赋、荀卿赋、杂赋和歌诗。隋唐以后,书籍大体以经史子集四部相分,《隋书·经籍志》的集部除楚辞、别集、总集三类以外,还包括有汉代以后出现的新式体裁,如《古乐府》《文心雕龙》。到了清人编纂《四库全书总目》,在集部依然列有楚辞、别集、总集,又增加诗文评、词曲,共五目。以上目录所提供的,正是以后的中国文学史将要涉及的基本史料。它们显然是以诗文为中心的,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词曲类序》说,就是“三百篇变而古诗,古诗变而近体,近体变而词,词变而曲”[101],其中诗三百篇、汉魏古诗、唐代近体,加上汉赋、唐宋古文,差不多就是文学史的全部“正宗”。而受传统目录的指引,早期文学史写作者所关心的范围、题目,一般也都限制在这个范围,难于越雷池半步。这一点,郑振铎也已经指出过,说他们是“将纯文学的范围缩小到只剩下‘诗’与‘散文’两大类,而于‘诗’之中,还撇开了曲——他们称之为‘词余’,甚至还撇开了‘词’不谈;于是文学史中所讲述的纯文学,便往往只剩下五七言诗,古乐府,以及‘古文’”[102]

近代以来的研究者认为,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方法,应当是“先取其总序、小序读之,学术纲要,已略备具”[103],这意思是说目录之用,不单在索引资料,还在于能够提供有关学术源流正变的消息。事实上,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一开始也就利用了这一点,历代目录尤其是集部目录的叙录,通常也是文学史作者最重视、最熟悉的文字,大多数的文学史著作,都是毫不犹豫地吸取了它们对于“文学”历史发展的记录和描述,可以说笼罩在中国文学史写作之上的,一直是过去种种目录的叙述。比如讲到楚、汉文学的流变关系,《汉书·艺文志》说:“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喻之义。”[104]这一段本来代表汉代人观点的叙述,使早期的文学史作者深受启发,像顾实就据此来讲述并评价司马相如的赋作,说司马相如与楚地民情的关系以及较宋玉、景差更等而下之等[105]。而这段话甚至在几十年之后,也仍然作为第一重证据,为编写中国文学史的人所引用。作为确凿无疑的史实,它经过几十次上百次中国文学史著作的反复引用解释,已经先验地深深刻印在每一个人的记忆之中。

传统目录学之于文学史的影响,主要是它们在提供了文学史需要的基本资料的同时,又提供了现代人了解历史上“文学”的渊源所自以及繁衍变化的路径,但就文学史的编写而言,目录学给予它的启示是纲要性质的,是理论的概况、大格局,却还不是全部,更不是基本的细节乃至具体的章节。而对细节的填充、章节的规划,并非由想象所致,也当有所依据有所本,这个依据和本也可以从中国古代史学的传统里找到。中国文学史写作的早期,为了勾勒出历史上的文学图像,人们都按老习惯,向史书中去寻找,甚至在写法上,也不知不觉地模仿史书的体裁,其中文学史作者常常提起的《文苑传》、辛文房的《唐才子传》等传记,都对文学史的写作影响至深,它们是日后越来越细致逼真的中国文学史取之不尽的细节资源,也或多或少是人们为撰写文学史书设计体例时取法的对象。

编写文学史的人照例都不讳言,他们必须从史书的《文苑传》或《文艺传》中撷取材料。《文苑传》创自范晔的《后汉书》,专门集中记录能文章善诗赋的人的事迹,后世诸史循例而为,于是列朝文士的行状得以显示。文学史之所以从传中取材,大概由于它“有些近似文学史”的缘故[106]。《文苑传》大多能将传主的“前辈”上挂到屈宋贾马,所谓“文之所起,情发于中”的“辞人才子”[107],也就是后来人称的文学家。而就注重“情志既动,篇辞为贵”的特性来看[108],《文苑传》或《文艺传》的选录人物,也比较接近现代人理解的纯文学标准,特别如《清史稿·文苑传》坦言的“但取诗文有名能自成家者,汇为一编,以著有清一代文学之盛”的著作宗旨[109],与顾实总结的文学史须兼具历史、传记、批评三种方法还略有几分相似。顾实说:“文学之研究法有三,一历史法(historical method),二传记法(narrative method),三批评法(critical method)。历史法者,以历史之目光而研究之,传记法乃特注重个人之遭际,然皆不能不出以批评之态度。况传记本为历史所包,故文学史实可兼举三法,而为研究文学最重要之一法也。”[110]因此在茫茫史籍中,借助它们来搭设通往古代文学的桥梁,便是文学史作者最好的也是必然的选择。

当然说《文苑传》,只是举其一端,它毕竟不是文学史作者常备的唯一资料,钱基博甚至尖锐地指出过:“然以余所睹记,一代文宗,往往不厕于文苑之列”,“入文苑传者,皆不过第二流以下之文学家尔”[111]。为了全面反映文学史的面貌,写作者们还要充分依靠其他史籍,像《宋书·谢灵运传》《唐才子传》等,随着研究的深入、视野的扩大,文学史作者所要涉及与挖掘的资料也会越来越多。文学史要写过去的事情,不得不依靠过去的文献资料,曾经十分发达的史学传统,自然能给文学史作者提供权宜方便,像作家的生平创作、社会的制度因革、时代的风物面貌等,文学史的这些重要构成因素,都保存在丰富的史籍记载之中,“或可借为考证之资”[112]

但古代史学与文学史的关系,还不只停留在显而易见的这一层,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它们之间隐藏得更深的又一层关系,就是以《文苑传》等史书为媒介,文学史在吸收其中资料的时候,也继承了旧时史官的某些学术观点。

中国向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传统,它的意思是指史家要在尽记事之责的同时,更善于追寻事物的来龙去脉、变化走势,这一传统史学精神,也表现在《文苑传》及文学史可资利用的其他史传资料里,见诸史书记载的,并不只有传主的行踪,还有史官的思想感情夹杂其间,传记前后的序、论、赞等文字,更充满了史官的主观评价和见解。文学史作者一旦接触到这些史传,在接受它们记下的历史事件、人物事迹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接受下裹藏在事件、人物中的史书作者的观点,而很难对经过史官剪辑过的“事实”发生怀疑,因此,古代史传对文学史写作的影响,应当说就不是单纯为文学史准备了一套堪称完整的素材,它还准备了相当成熟的视察角度和叙述观点。举一个为人熟知的例子,沈约写《宋书·谢灵运传》,末尾有“史臣曰”的一大段文字,因为勾勒了直到南朝宋以前文章的发展状况,因而引起文学史作者的高度重视,他对汉魏间的“文体三变”、元康时的“繁文绮合”、东晋人的“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以及颜、谢二人代表的宋代风气的描述,还有对各时期文章特征的归纳和风格变化的剖析[113],后来都屡被引为史实,在以后的文学史书中敷衍成章。而欧阳修在《新唐书·艺文志序》中对“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的格局判断[114],也差不多成了文学史作者叙述唐代文学史时,摆脱不了的常套。自曾毅、谢无量开始,在中国文学史中,把史书的序、论当作叙述的基本资料和判断的基本依据[115],从来是一件不需要论证的事情。

文学史既从历代《文苑传》和其他传统史书中受益甚多,所受益处,有时便很难以内容或者形式相分。“文学史”毕竟是外来的东西,到底怎么写,未必人人心中有数,这时候,他们或许就要参考一下传统史书的作法,林传甲出版他的《中国文学史》时,就这样解释其书的体例:“每篇自具首尾,用纪事本末之体也,每章必列题目,用通鉴纲目之体也。”[116]林传甲的书也许只算得一个特例,但他的这一联想,却多少能够代表一般人的意识。后来谭正璧编《中国文学进化史》,述及书的分章时,也说他的方法“有类于从前的‘纪事本末体’”[117]。郑宾于则更加明确地指出,“用这种‘纪事本末体’(编制的系统)和归纳(材料的收集)的方法来作‘文学史’,虽然免不了人们的讽刺,但我自信它是惟一无上的妙法,而且也非用此方法去作,不能使读者得到‘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具体的概念”[118]。倘若循蛛丝马迹细细分辨,会发现在由中国人自己写作,尤其是早期出版的中国文学史著作里,隐隐约约总露出传统史家述史事、论学术的口气和模样。

中国文学史著作对古代史学的继承,与它吸收古代目录学的成果一样,其结果,都是因获得传统学术的滋养,而成为有本之木、有源之水,从这一角度看近代出现的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便可见它的成长,与其根须一直伸向传统学术的土壤有关。当然,在从事文学史写作的人们眼里,这片丰厚的土壤中本来也就蕴藏着文学史构成的各项元素,而其中同文学史性质最接近的,恐怕要数传统的文学批评。

中国本无“文学史”的名目,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从来没有过与此相关的研究、著述,因为实际上自从产生了“文学”,对文学的批评、议论也就相伴而生,这些批评议论在中国古代最常见的形式,便是诗话、词话、文话、曲话及小说评点等,说起来,最早接触文学史的人,之所以未对这一新事物抱陌生感、拒斥感,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令人回想起历史上一个很相近的名称:文史。“文史”之名始见于唐代书目,从《新唐书·艺文志》的集部“文史类”下著录有李充的《翰林论》、刘勰的《文心雕龙》、颜竣的《诗例录》和钟嵘的《诗评》等书来看,所谓“文史”,指的就是那些专门针对文章文人进行评论的诗词文话著作[119],而这与“文学史”是有几分相近的。所以,谢无量说:“宋《中兴书目》曰:文史者,讥评文人之得失也。故其体与今之文学史相似。”[120]其后钱基博提起“中国文学史”来,也便一下子想到了“文史”上去[121]

“文史”,或者说诗词文话、小说曲评等,严格地讲,与近代的文学史有着功用、体制方面的很大差异,但既然都是围绕文学的讨论,它们之间也就有极易沟通的一面。对于较早从事文学史写作的人来说,每当他们接受新知识新事物时,自觉不自觉地都要靠调动过去积累的知识、经验,来理解、消化当前的事物和知识,因此更加容易看到双方可以沟通的一面,就像《四库提要》总结历代诗文评,说:“(刘)勰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钟)嵘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为例各殊。至皎然《诗式》,备陈法律,孟棨《本事诗》,旁采故实,刘攽《中山诗话》、欧阳修《六一诗话》,又体兼说部。后所论著,不出此五例中矣。”[122]这里所讲的五种类型,到了谢无量那里,就被看成了与“文学史”无异,他还给它们分别冠了流派、宗派、法律、纪事、杂评的题目,干脆算成了“古来关于文学史之著述”七例中的五例。这位当年颇有新潮意识的学者在自己的《中国大文学史》中,也真的就把大部分篇幅让给了古人作的诗话、文话,自己隐匿不见,使这部顶着“文学史”之新名义的著作,却好似一块块五彩旧布拼就的“百衲衣”。

充分利用古代诗文评论演述所谓的“文学史”,在较早写成的中国文学史书里并不罕见,由于“文学史”的观念和体制,在近代中国是逐步树立起来的,所以,人们对于文学史到底怎样与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相衔接或相区别,不是一开始就能理解得很深,界限划得很清楚,写文学史的人无例可循,有时候难免不辨东西,于是号称文学史的著作,说不定就做成了古代资料的一种有机汇编。刘师培在北京大学讲课用的教材《中古文学史》,就如此编得颇为特殊:辑录排比中古时代的诗文评资料为主,间以引言和按语。刘师培似乎宁肯要古人现身说话,也不愿轻易站出来代人立言,这书大大受益于传统的文学批评,是不争的事实。有意思的还是虽有人批评它“仅辑材料,不成史书”[123],但鲁迅却特别褒扬它在无一册好的中国文学史的当时,“倒要算好的”,“对于我们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能使我们看出这时代的文学的确有点异彩”[124]。后来鲁迅自己研究中古文学史,果然也非常注意运用古人留下的资料,从中搜寻文学史的脉络线索,这一思路和方法,并且一直影响到1940年代在清华大学开设“中国文学史分期研究(汉魏六朝)”课程的王瑶[125]

说到底,“中国文学史”的面貌不是凭想象就能够创造的,要把它描绘出来,还必须依靠漫长历史中,一代代人记录积累下来的原始素描,所谓文学的素描,就包括当时或离当时不远的人写下的诗话文话。写文学史的时候,有效地借鉴利用它们,至少能使文学史的著述免于空洞,免于歪曲。

不光是“中国文学史”创制的早期,在以后近百年文学史著作中可以看见的,都确乎是对传统文学批评的无所不在的依赖:文学史上或大或小问题的提出与解决,多是参考了前人留下的诗词文曲话得以进行的,这些问题中既包括观念形态的,也包括技术操作的,既有作家作品的考证、风格宗派的鉴定,也有概念观点的阐述、渊源流别的把握。中国文学的批评传统历史既长,涉及的范围也广,如清人钟廷瑛在《全宋诗话序》中针对诗话说的那样:“诗话者,记本事,寓评品,赏名篇,标隽句。耆宿说法,时度金针,名流排调,亦征善虐。或有参考故实,辨证谬误。皆攻诗者所不废也。”[126]传统文学如此丰富的内容,使中国文学史在结胎之际就营养充足。即如《四库提要》著录所示,古代诗文评论涉及的有关文学问题的方方面面,已经不比后世文学史家的视界更狭窄,而它们提供的资料、论点,也差不多满足了后世文学史著述的需要,所以,依傍着传统的文学批评来写文学史,得的正是近水楼台的便宜。而当中国文学史编写的早期,因为写作者的文学素养,本来多半就是在古代诗文评论的传统教育中形成的,诗话文话便是他们储备于自身的教养和知识,因此使用它们更加出于自然,左右逢源,也因此,如谢无量说“今世文学史,其评论精切,或不能逮于古”[127],就并不完全是泥古的态度,因为要论到文学史的写作,传统的文学批评确实带来了切实有效的帮助。

讲一个简单的事实,要想全面讲述中国文学悠久的历史,倘若没有预先设下的清楚合理的逻辑,必会碰到难以条理、无法裁断的麻烦,看这一百年来的文学史书,却大都未有此种遭际,它们似乎很自然地就取用了一个合适的叙述模式,即依时代顺序讲文学,进入某一时代,则又专讲其时特盛的文体,成为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这样的固定套式。对这一套讲法,后来有人引入进化论原理解释,说中国文学发展的次序由此展现得恰到好处,希望能用当代流行的科学理论,来证明其合理性。但是,如果有心寻找这个模式的真正根源,其答案恐怕要来自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其实这是个老段子的重新上演。

浦江清在一篇评论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的文章中,曾经分析过这一思路的形成过程,认为首先影响它的,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阐述的“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的理论,而王国维的议论,则本于清人焦循《易余瀹录》卷15的一段名言:“夫一代有一代之所胜,舍其所胜,以就其所不胜,皆寄人篱下者耳。余尝欲自楚骚以下,至明八股,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明专录其八股。”浦江清说:“焦、王发见了中国文学演化的规律,替中国文学史立一个革命的见地。在提倡白话文学民间文学的今日,很容易被现代学者所接受,而认为惟一正确的中国文学史观了。”[128]浦江清的分析大致没有错,因为很多文学史的确都喜欢征引焦循的这段话以为据,胡小石便如是称赞它“应用演进的理论,以说明过去历代文学的趋势”,是“中国人最先所著的一部具体而微的文学史”,他还说,焦循能够于此阐明文学与时代的关系、认清纯粹文学的范围、建立文学的信史时代、注重文体的兴衰流变,他的“大体的主张,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129]。刘麟生在1920年代提出文学史的写作要“觅新途径”,而他所谓的新途径,也不外是重新翻出焦循的“一代有一代之胜”的话头[130]。郑宾于也是赞成焦循的,他说:“文学史虽然不重在专录,然而我对于各时代文学的兴替和沿革,却是绝对的采取这种精神的;对于各时代文学的创造,都要特别表彰的。”[131]这些话里,分明透露了有关中国文学史的叙述方法及观念的出处,明白显示出传统文学批评的影响力。

进一步考察还会了解到,文学史一向喜欢谈论的问题,比如地理上的南北之分和文学上的南北风格,古诗十九首的时代作者,其实都是汉代和六朝时代的人就议论过的,有关李白、杜甫孰高孰低的争论,也同宋代的杜甫热、明代扬杜抑李的倾向不无关系,有些明清人讲过的话,也还被今人一再采纳,反复咀嚼。在文学史书里一无顾忌地引进传统文学批评,或者印证古人的某些成说,似乎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也许可以这样说,中国文学史的著述因为有了历史上的文学批评作基础,起步虽晚,却也渡河有舟、治学有术,因为找到了自己赖以存续的扎实的传统,更养成了有利于其发展的源远流长的态势。而所谓传统的文学批评,其实又不光见于诗词文曲话、小说评点,古人有关文学的意见表达形式多样,往往还见诸其他文献其他地方,其中值得一提的,即是由他们编辑的各种文学作品的总集、选集。文学史要讲文章写作、分析作品,作品从哪里来,当然是历朝历代的作品集中来,但古人留下的东西如汪洋大海,谁也无法亲自慢慢打捞,然后在文学史里一一交待,这里就得靠文章选本的导引。写过《中国文学史》的曾毅,曾经在文学革命大兴的年代,向陈独秀上书建议用编文选的方法,来昭示“新文学”的标准,他说“昔人之欲售其主张,恒借其选本以树之告,非如现在坊间选本之无甚深意也”[132]。他了解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就深知文学选本的意义。

自传说中的孔子删诗三百篇、萧统编《文选》、徐陵编《玉台新咏》到方苞编《古文辞类纂》、曾国藩编《经史百家抄》和《十八家诗抄》,古人总是不断将他们认为最优秀的作品编选在一起,供世人或后人阅读享用,对于编写中国文学史的人而言,继续使用它们,虽然不免有嚼剩馍的遗憾,却可由双重的收入得到弥补:一方面毕竟可以省去从头初选的麻烦,避免盲目钻进文献堆、泥牛入海的危险,经过古人再三挑剔遴选,选本中存录的到底是无数作品中的精华,能够代表文学史的最高水平,也是最有价值、值得讲述的部分。另一方面,则可以学习古人的批评经验,因为能从广泛作品中筛选出作品精华,恰恰由于选编者具有批评判断的眼光,这种批评判断的眼光,也是传统文学批评中极其精彩的一个内容,它是在作品阅读中培养的,又经过鉴赏与创作两方面的千锤百炼,讲文学史的时候不妨借鉴。在蒋鉴璋的印象中,“刘申叔所为《中古文学史》,完全奉梁元昭明之说用以周旋也”[133],这是说《文选》的选录标准及其理论原则,曾给过刘师培相当的影响。而更加为人所知的是,明人高棅针对唐诗在不同时期内呈现的不同风格,所作初、盛、中、晚四个阶段的归纳与划分,不但启发了许多文学史的思路,他据此观点编选的《唐诗品汇》,也被公认为一个较好地反映了唐代诗歌面貌的选本,至今流传。

自从“文学史”的概念引入中国学界,从事中国文学史写作的人,就一直试图在中国已有的学术传统中替它寻根,一方面是给过去发生的文学事实找一个文学史式的解释,仿佛削足适履,一方面又是在古人说过的话中找到文学史的苗头,仿佛捕风捉影,中国文学史正是在这两种势力挟持之下,一部部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