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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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诗经》讲萃

第一节 《诗经》概述

关于《诗经》,班固[1]《汉书·食货志》有言曰:

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

“行人”,官名,采诗之官;“大师”,亦官名,乐官之长。班固谓诗为“大师”所采。

王者equa大师equa行人equa民间

班固《汉书·艺文志》又有言曰:

《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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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孔子纯取周诗”至“不独在竹帛述也”,说明《诗经》的成因。图为清朝顾见龙《孔子出游图》。

班氏一段文字:

自“《书》曰”至“咏其声谓之歌”,释《诗》。

自“故古有采诗之官”至“自考正也”,叙《诗》之由来。

自“孔子纯取周诗”至“不独在竹帛故也”,述《诗》之成因。班氏曰“纯取周诗”,而又曰“上采殷,下取鲁”,此言必有意义。或虽曰殷商,而周时尚皆流行。读《史记》可马虎,读《汉书》则不可。

自“汉兴”至“三家皆列于学官”,记最早说《诗》之三家。说《诗》三家:“申公”,《史记》作“申培公”;“辕固”,《史记》作“辕固生”;韩生名婴,汉燕王太傅。(训诂释字,传释义。)三家之衰亡:齐亡于汉,鲁亡于魏,韩亡于隋唐。关于毛传,陈奂[2]《诗毛氏传疏》曰:“平帝末,得立学官,遂遭新祸。”范晔[3]《后汉书·卫宏传》曰:“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自兹而后,说诗者多尊毛,齐、鲁二家遂灭亡于汉。

“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唐颜师古[4]注:“与不得已者言皆不得之。三家皆不得其真,而鲁最近也。”“取春秋,采杂说”,《春秋》言及《诗》者甚少,疑当为《春秋左氏传》。(《左传》有“鉏麑触槐”,见晋君令鉏麑杀赵盾事。)唯《左氏传》谈《诗》往往断章取义,多不可凭信,左氏谈《诗》于原文多不可通。

此一段中,须注意班固所谓“不得已”。“不得已”,不为威胁利诱;“不得已”,是内心的需要,如饥思食,如渴思饮。必须内心有此需求,才能写出真的诗来,不论其形式是诗与否。文学作品中多有“诗”的成分,如《左传》《庄子》。声韵格律是狭义的诗,广义的诗,凡真实之作品皆是诗。了解古人诗,最重要是了解古人内心的需要。有时客观条件虽需要,而非内心需要,则写亦不能是诗。诗人绝不写应景文字。

由此看,作《汉书》之班固是一个诗人,至少是最了解诗的(狭义的诗)。

“史”“汉”都是好作品,不过班固乃后天学者,司马迁[5]比起班固来更为诗人气些,亦即司马迁比班固更富于诗人之天才。吾人虽未见司马迁之诗,而《史记》中往往有诗之意境。《汉书》则不然,以读文眼光视之,《汉书》不及《史记》,诗味儿差,故不起劲。司马迁即使没读过“三百篇”,也不害其为诗人。班固天才虽不及马,而对“三百篇”之功夫真深于马。马是诗人,班是学者。《史记》之了不起在“纪传”,《汉书》之所以了不起在“志”。

An educated know something of everything of every of some.

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所谓学人者),全体(所有)学问知其一二,一二学问知其全体。前者略通大义,后者无所不知。班固可以当“学人”二字,班氏即“全体学问知其一二,一二学问知其全体”。“十三经”都读过,而后专一经。班氏可谓专《诗》,在研究上真了不起。《汉书》之《艺文志》《地理志》《食货志》诸“志”往往引《诗》,且诸“志”又皆以《诗》解之,可见《诗》无处不在。由此亦可知,班氏真通于《诗》,真深于《诗》。

诗人的学者,学者的诗人。


诗是引人向上的,故一民族之强弱盛衰可自文学中看出。英国之伟大不在属地遍全球,而在维多利亚时代诗人之多;其衰老亦不自此次大战[6]看出,而自其文学可看出,维多利亚而后便无大诗人出现。而中国民族之所以堕落,便因其诗堕落腐烂。“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诗是唐人味,但我们不该欣赏这种诗;这种境界可以有,但我们不配过这种生活。如领袖人物一天忙于国家大事,要说两句这样话还可以。我们常人像煞有介事的,实则已经太闲了,再闲更成软体了。

章学诚[7](实斋)以为,战国学术,其源多出于诗教,都是《诗》的影响(《文史通义·诗教》);余则以为,战国学术只可说是诗之末流,绝非诗教正统。然余之意,尚不在诗教,而在诗义。其实,古所谓“教”即含有“义”,天地间必含有诗义。吟风弄月、发愤抒情皆非诗义,诗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诗理想了现实。“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礼记·礼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柏庐《朱子治家格言》),皆此意,但皆不及《礼运》之大。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力量究竟有多么大,便因没试过。没力可卖了,算了。力,有一分力,便要尽一分力,不必问为谁。一切诗人皆是如此,写诗不必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白乐天[8]发俗,自己将自己诗写成若干份藏于各庙。诗人该是无所为而为,这便是“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只要将我自己的力量发挥出来,便完了,不必为己,甚至不必为人。只要把我自己力量发挥了,理想实现了,不必为己。若明白此道理,虽作不出一句合平仄的诗,但行住坐卧无时不是诗。否则,即使每日为诗,也仍不是诗人,似诗人,似即似,是则非是。今日所说是“第一义”(《大集经》)[9],大上乘。

再说大、小序[10]之由来与区分。

《诗》有诗序,相传为子夏[11]所作,实汉儒伪托。《后汉书·卫宏传》:“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盖相传《诗》为子夏所传,故讹传云尔。至于大、小序之分,宋程大昌[12]《考古编》曰:“凡《诗》发序两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世人之谓小序者,古序也。两语以外续而申之,世谓大序者,宏语也。”程氏又曰:“使宏序先毛而有,则序文之下,毛公亦应时有训释。今唯郑氏有之,而毛无一语,故知宏序必出毛后也。”程氏此说甚明。

《诗》又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

先看风、雅、颂。

何为风?《诗序》谓:“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冲这,就不是子夏的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此虽非至理而是事实。其实,风即是风,风土之风。家有家风,校有校风。国风代表一国民风,故谓之风。“《关雎》,后妃之德。”冲这,毛氏就该杀。原为民间歌谣,何有风化、风(讽)刺之说?

雅,正也。或谓雅是贵族(门阀、门第,又为知识阶级)的。太炎[13]先生以为不然。曰:雅、疋、乌三字古通,故雅又训乌。李斯[14]《谏逐客书》及杨恽[15]《报孙会宗书》皆言及“乌乌秦声”。周之镐京,秦之咸阳、今之长安,故疋(雅)即秦声,谓镐京左右之歌也。聊备一格。如此讲,真是二达子吃螺蛳——绕那么大个弯子。大、小雅之分别,即如大、小二字之分。大雅,贵族气较深。

颂,功德。祭祀歌颂鬼神功德,故颂与鬼神有关。梁任公[16]说,颂、容古通。皆从公。容,形貌,舞。风、雅,歌诗;颂,舞诗。歌诗咏其声,舞诗观其容。

风、大雅、小雅、颂,又称“四诗”。东坡有对曰:“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17]

《诗》又有“四始”之说:《关雎》,风之始;《鹿鸣》,小雅之始;《文王》,大雅之始;《清庙》,颂之始。其说始自司马迁。司马氏《史记》是诗,而司马氏对《诗》之功夫并不深。司马氏主孔子删诗,班氏则否。“四始”如此排列不知其是否有意?余以为虽然似乎有意,亦似无意,实在有意、无意之间。

再说赋、比、兴。

赋:(1)铺,陈、张;(2)敷、布(布,犹铺也)。直陈其事谓之赋。铺张与夸大又有不同。“周余黎民,靡有孓遗”(《大雅·云汉》),此是夸大,不是铺张。汉赋《两京》《羽猎》,铺张。

比:朱子[18]曰:“以彼物比此物也。”(《诗集传》)朱传凡物、事(诗旨)之有相类性者谓之比。如:“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周南·螽斯》),朱注:“比也。”再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周南·桃夭》),正比;“相鼠有皮,人而无仪”(《鄘风·相鼠》),反比。富于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则多用赋。(李杜诗才高于我们,而对诗的研究未必有我们到家。)

兴:郑康成[19]说:“兴者,托事于物。”如郑氏所言,是比而非兴。(盖汉儒师说,即于比、赋二者亦别之不清。)有的人自己有思想而不肯研究别人学说,结果是武断;又有人肯研究古人学说而自己无主见,结果是盲从。(胆小是好处,如作文细心。然有时胆小使人不敢说话。)刘彦和[20]既不武断又不盲从。刘彦和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文心雕龙·比兴》)“微”,小物;“拟议”,修辞。“情”,是自己诗心;“起情”,引起自己诗心。唐孔颖达[21]说:“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毛诗正义》)朱熹则说:“兴者,托物兴辞”;“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因所见闻,或托物起兴,而以事继其声”(《诗集传》)。事,诗;声,也是诗,而何以一谓之事,一谓之声?事是本义,声非本义。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所见所闻,是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事,前后无联贯,以声引其事。《桃夭》《相鼠》则前后文有关,是比。《关雎》一首,毛传曰:“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雎鸠,王雎,“王”,盖有大意;“挚”,郑笺训“至”。“挚”,诚也,厚也。鸟类雌雄多挚,不独雎鸠。夫妇有别,相敬如宾。夫妇不患不相亲,患不相敬。人有后天修养,当易做到。鸟则不然。“有别”,是别人教的,还是自己修养的?何谓“有别”?何谓“无别”?汉儒就不明白孔子“《关雎》乐而不淫”(《论语·八佾》)的一句话。若依毛诗之说,则此诗乃比而非兴矣。推其意,盖文中所用譬喻曰比,其用于开端者曰兴。然则“关关雎鸠”既与淑女君子无关,那么为什么把两个连在一起?此所谓“无关”,乃意义上无关。

兴:(1)起也,introduce;(2)兴也,兴之所至,inspiration。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

总而言之,《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儿歌就是《国风》,“小蚂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长个翅,翅棱棱”——赋也。“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故后未灭亡。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碍,才能了解其诗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