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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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杨恽(子幼)《报孙会宗书》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厎,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矇,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则若逆指而文过,默而自守,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惟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庭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飡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遂遭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得全其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唯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遊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琴,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呜呜。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汙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慄。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禀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夷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无多谈。

《昭明文选》卷第四十一“书上”载《报孙会宗书》。


东坡云:

万人如海一身藏。

(《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

人总得有个信仰,虽然自己也许不觉得。一个人若对自己不忠实,绝不会对人忠实;若不会为自己做事,绝不会为人做事。善于欺人的人,时时在欺骗他自己。人必得有信仰,无论信仰什么都不要紧。杨恽明知全身免祸、明哲保身的道理而故犯,只是不甘心。武断、盲从,都是暗于知人心。我们应当通人情、知人心。

郑板桥[22]说:

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尤难。(郑板桥题书《难得糊涂》)

鲁迅先生留日回来,在“五四”以前装糊涂,装得很好。但“五四”以后,写起文章来,就不是那样了。时代是最不客气的试金石。如巴金[23]、张资平[24]的小说,懵(矇)事有余,传世则不足。鲁迅先生的小说也许懵事不成,但足以传世。

庸人自扰。糊涂该打倒,世界上一切事都让糊涂人弄坏了。聪明也要不得,我们要的是智慧。聪明可以做成智慧,但智慧可以生出艺术哲学,聪明不成。最好是由聪明转入糊涂,但聪明人多不肯,明知故犯。鲁迅先生《阿Q正传》署名巴人,大家议论这是谁。人在旁边议论纷纷,鲁迅先生仍坐在他的公事桌边,毫不动声色。(鲁迅先生说笑话,自己绝不笑。)

唐人故事说,一人为其世伯所训,诫其勿浮动苛薄,于此时有持刺[25]李过庭者谒老人。老人忘其为某人之子,正寻思间,彼曰:当是李趋的儿子。[26](《论语》有“鲤趋而过庭”。[27])俗曰“忍俊(雋)不禁”,此之谓也。这是明知故犯。杨恽就这样把命玩掉了。

五臣注:

恽见废,内怀不服。其后有日蚀之变,人告恽“骄奢不悔过,日蚀之咎,此人所致”,下廷尉桉验,又得与会宗书,宣帝恶之,遂腰斩之。

“此人所致”,“致”,vt.(及物动词);“至”,vi.(不及物动词)。“不致”,致使之“致”,莫能“致”而“至”。

要晓得作者文心,方才不致对作品曲解、误解,才懂得作者何以如此写。

第一段: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厎,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

“文质无所厎”,“文质”,柳子厚《捕蛇者说》:“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厎”,即砥,磨炼。

“得备宿卫”,“宿卫”,侍从武臣,日本曰“御前大臣”。霍禹(霍光之子)谋反,恽报告,因获宿卫之位。

言鄙陋之愚心,则若逆指而文过,默而自守,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

“逆指而文过”,“指”与“旨”相近。

“默而自守”,“自守”,五臣作“息乎”,宜从。

“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义”,深;“意”,浅。

几句写来,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结结实实。后人的文章在“结实”方面,往往不及秦汉魏晋。

先生好打牌,学生说:“先生打牌呀?”先生说:“书房里安可打牌!再说也没牌呀。”——越说越泄气。这样作文章不成,和“一读之欲呕再读之昏昏睡去矣”(李涵秋《文字感想》)[28]一样。

中国的祖先崇拜替代了宗教的情绪。(男性中心也是从祖先崇拜里来。)《孝经》(《孝经》是汉人的伪作)有语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开宗明义章》)

《礼记》云:

战阵无勇,非孝也。(《祭义》)

对不起自己不要紧,怕对不起祖宗。斯提尔纳说:“I am my own God.”真是“自我”(egoism)。尼采(Nietzsche)亦长此说。中国无此极端之说。

第二段:

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得全其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唯圣主之恩,不可胜量。

“岂得全其首领”,五臣本作“岂意得全首领”。

此数句,先抑后扬。“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李陵《答苏武书》),先扬后抑。欲擒故纵、欲抑先扬,在擒时、抑时固须用十二分力;纵时、扬时亦不可轻轻放过。

句子不一定是骈句、偶句、排句,而只要整齐、凝炼。整齐是形式,凝炼是精神,我们要的是凝炼。安如磐石,稳如泰山,垂绅正笏。然不可只看其形式,当以心眼观其精神,否则如泥胎木偶矣。

姚鼐[29]《登泰山记》有句: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

今课本点句或作: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

非也。前句乃七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

不像散文的散文句,特别有劲。“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盖汶水、徂徕,在泰山南),几句似词。而文中喜此句,涩。

茶、咖啡、可可之香皆在涩。加糖不为减少苦味,为增加其涩味,可欣赏品尝。

李陵《答苏武书》太单调,只是气盛。韩愈言“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然此易成油滑,要有涩味。《汉书》有点儿涩,此对“滑”而言。“气盛言宜”之文在六朝并不难得(无论何代,只要略有修养,作者皆可做到),然六朝长处不在此,当注意其涩。

涩比滑好,滑是病;其实涩亦病,而亦药,可以治滑。现在文章连“滑”也够不上。涩与凝炼有关,但凝炼不等于涩。《汉书》比《史记》凝炼,但不生动。(读《史记》注意其冲动,而不是叫嚣。注意其短篇。《史记》是天才,不易学,《汉书》可以学而得。)

《报孙会宗书》“当此之时”以下数句,既凝炼又生动,宽猛相济,刚柔相济。

君子遊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

“君子遊道”,“遊”,五臣本作“游”。《论语》“遊于艺”(《述而》),得道而忘道。“君子”“小人”,一以好坏分,一以贵贱分,一以高下分。

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

“戮力耕桑”,“戮”,勠。

无论是弄文学还是弄艺术,皆须从六朝翻一个身,韵才长,格才高。

刘师培(申叔)[30]《中古文学史》,从汉至齐梁作得好,只是死在六朝内了。鲁迅先生死了又出来了,活了。

《五灯会元》卷十九:

(庞居士)后参马祖[31],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

马祖乃六祖再传弟子,或称马大师,乃达摩[32]第九代弟子。《五灯会元》卷十四又记一乐营将与一大师[33]之对话:

……有乐营将出,礼拜起,回顾下马台,曰:“一口吸尽西江水即不问,请师吞却阶前下马台。”师展两手唱曰:“细抹将来。”

一切均有序。

庄子云,化臭腐为神奇。[34]要在平凡中发现神奇,又要在神奇中发现平凡。无论何种学问,皆当如此做,始非“世法”。在我身上发现人,在人身上发现我;而“世法”,人、我分别太清。杜牧之[35]诗云: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此正如朱熹评孟子所说“是亦不思而已矣”(《孟子精义》)。“心外无物,物外无心”,心即物,物即心。(物兼有事、物而言,things。)

杨恽“窃自念”以下数句,其行文之起伏如图:

016-01

天外奇峰即眼前的山,常人用“世眼观物”,近则迈越,远则不及。特出的人既能看到天外,又能看到眼前。

文本无法,文成而法立,有法便是印板文字。吾人作文须能赋之以灵魂。

第三段: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琴,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呜呜。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永嘉禅师语:“生死事大,无常迅速。”[36]稍一差池,便是来生;故当心眼明澈,能摄能放。

写字当注意长、短、远、近、俯、仰、迎、拒。宋人论诗眼,五言诗第三字,七言诗第五字,传神在此。(《孟子·离娄上》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故重。)散文亦然,亦须“眼”,而其“眼”无定,故最难讲,技术之养成最要紧。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不知其不可也”数句,是楔进去的,真好,有劲。此数句过渡,骈而不骈,不骈而骈,然又须能断。摄与放,断与骈,非二,不可死于句下。

“人情”,放之四海而皆同,传之万世而不变者,是常。贫贱之极多流为盗贼,其行可诛,其心可悯。李陵只替自己说话,还没说明白;杨恽代天下人说话。

“有时而既”,“既”,善注:“尽也。”毕也,竟也,究也。飘风骤雨不能终日,天地尚如此,何况于人乎?

“田家作苦”,“田”,音佃,种植。

“雅善鼓琴”,“琴”五臣作“瑟”,宜从。

“芜秽不治”,“治”,动词,平声。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心的满足”谓之“乐”。“须”,需,“须”有等待之意。须其来。

“淫荒无度”,“淫荒”,过甚之意。“度”,限制。

“恽幸有余禄”后数句,是负气,自弃。自弃,我不成嘛!自己糟蹋。

“尚何称誉之有”,又可说:(1)尚何有于称誉,(2)尚有何称誉。句子别扭,而语气加重。此乃句法(grammar)与义法(rhetoric),如“宜其死也”之于“其死也宜哉”“其死也固宜”。

“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此数句本于《孟子》“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尽心上》)。

此段结之曰:“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末段之“临安定”,“安定”,汉安定县在甘肃平凉。

“愿勉旃”,“旃”,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