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李陵(少卿)《答苏武书》[4]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远讬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懃懃,有踰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韝毳幙,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礼仪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秖令人悲,增忉怛耳。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踰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便复战。故陵不免耳。
李陵率军与匈奴作战,败而降匈奴,曾与被匈奴扣留的苏武数次相见,苏武得归,修书劝李陵归汉,李陵以此书作答。图为清朝任伯年《苏武牧羊》。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切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呼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昭明文选》卷第四十一“书上”载《答苏武书》。
作文章需理论、法度,然“徒法不足以自行”(《孟子·离娄上》),亦须“修辞立其诚”(《易传·文言传》),“临文不讳”(《礼记·曲礼上》)。
文章华丽易,苦辣难。
文章中《左氏传》《史记》《前汉书》,真好。
《左氏传》甜,而甜得有神韵,好。(平常人甜,品易低下。)韵文有神韵,易;散文有神韵,难。欧阳修文章有时颇有神韵。其《伶官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道理并不深,而有神韵,平淡而好。Charming,媚人的、可爱的,日本译为“爱娇”。文章写甜了时可如此。甜则易俗,然甜俗易为世人所喜。陶渊明文品高,不是甜,而有神韵。
《史记》是辣,尤其《项羽本纪》。辣不是神韵,是深刻。写《高祖本纪》,高祖虽成功,然处处表现其无赖;项羽虽是失败,而处处表现出是英雄。英雄多不是被英雄打倒,而是被无赖打倒。
《汉书》是苦,蘧荬菜,咬春[5]之柳花菜。
近代人文章,周作人是甜,鲁迅先生是辣,而《彷徨》中《伤逝》一篇则近于苦矣。
李陵《答苏武书》,十足悲苦,又有一点辩白,而病亦在此。人与人之间原用不着辩白、解释,相信好了,不相信活该。以悲苦心情写辩白言辞,所得是愤慨。
愤慨、悲苦,无用。悲苦虽也没用,但还好;愤怒是火,足以自燃,且为无效之燃烧,是徒然的浪费。余赞成悲苦,因为悲苦(悲苦不是悲哀)是一种基础。人应能忍受悲苦,翻过来,则可以之为基础而有伟大成功。诚如《孟子·尽心上》所云“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危”,不敢安闲。)
李陵文章之首段、二段一连叙出七个“悲”字,第二段更有“陵独何心,能不悲哉”一语,自己说出悲来,读者更须于其中咀嚼出苦味,方不负此文章。
首段“荣问休畅”,“问”,疑当与“闻”同。
第二段“胡地玄冰”,“玄”字用得好。冰必连底冻,始呈玄色(青黑色);薄冻,则白色。方苞[6]有一篇文章写宁古塔,写得好。李陵“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亦写得好。
外界动人者:声、色。动,缘于耳、目。声自声,色自色,原与人无关,而由于耳、目,遂能动人,东坡《赤壁赋》所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写声应使人如闻其声,写色应使人如见其色。能,则是成功;否,则是失败。感人显著,莫过于色;而感人之微妙,莫过于声。瞎子比聋子聪明,悲多汶(贝多芬,Beethoven)[7],虽聋而为大音乐家,盖有“心耳”。(悲氏一生悲苦。)
《文选》卷四十有繁钦[8]《与魏文帝笺》。繁,音婆。繁钦,字休伯。魏文帝有《答繁钦书》(魏文帝集无单行,在《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及《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皆有),二书即讨论声、色,且为人之声、色,讨论歌女、艺伎、歌舞。文人对声、色感觉特别锐敏。
人人未必天生有文人天才,然人人几乎可以修养成文人。魏文帝天才不太高,而修养超过魏武、陈王。真正第一个为文学而文学的开山宗师是魏文帝。《左传》《史记》虽是散文,而终究是史。杨恽《报孙会宗书》、李陵《答苏武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等,文章好,而其意不在“文”。
分析、欣赏。所有的文学,若去做综合的欣赏,是文学的;若去分析,是科学的。“文”,加上一“学”字,亦是科学的矣,如植物、植物学。
魏文帝天才虽浅,修养功深,故敢作《典论·论文》,颇自负。其《典论·自序》文章亦好,而《文选》何以不选?人写自己愤慨、悲哀,皆能成好文章。没有写自己骄傲写得好的,而《典论·自序》好;再就是尼采(Nietzsche)《我怎么这么聪明》。魏文帝及尼采,脑子特别清楚。文章美,第一要以清楚为基础。如写字,首要横平竖直;作文,首要清楚。此虽非“美”,而是“白”。(儒家所谓“白受采”,一切“采”是一切美德,而必先有“白”。)
昭明之不选《答繁钦书》,盖昭明有一点儿头巾气。昭明评渊明“《闲情》一赋,白璧微瑕”(《陶渊明集序》)[9],东坡讥昭明曰:“小儿强作解事。”(《题文选》)[10]魏文帝《答繁钦书》,较露骨耳,盖昭明没看懂。(而昭明选傅毅[字武仲][11]《舞赋》,读时觉上古舞是使人精神向上的。近代跳舞使人堕落。)
曹氏父子,武帝诗好,文帝文好,陈王稍差。萧氏父子(梁武帝萧衍、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纲、元帝绎),昭明太子不及武帝衍,且不及简文帝纲。(欲知末路文人情况,可读简文帝传及其文。简文帝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六朝短赋(小品赋)当以萧氏父子所作为佳,而昭明不及其两位令弟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纲、绎二人写声、色,真写得好。
盈天地之间皆声、色也,与吾人“缘”最密切。若对声、色无亲密感,不能做精密观察。如此则连普通人都不够,何能做文人?魏文帝文写声、色偏于享乐、阴柔。李陵此文所写偏于悲苦的、阳刚的,而写得真清楚。
读文章要立住脚,不能顺流而下。李陵以下数句写得好: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初听风声、草声沙沙一片;再细听,其中还有区别。“侧耳远听”数句,越听越远,如石入水之波,越荡越大越远。
汉魏六朝人无论诗文,凡写景皆有中心。后人远近层次不清,故不易见佳。不要站在事物外而去描写。
《金刚经》有语:
我昔于然灯佛所,乃至无有少法可得。
“无有少法可得”,即无法不得之意。一拳打开无尽藏,一切珍宝皆吾有。又大慧宗杲禅师说:
无逐日长进底禅。(《宗门武库》)[12]
《论语》则有言曰:
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公冶长》)
“二”者,非一之谓;“十”者,多数之意。《中庸》谓“自成”(自我完成)[13],是最大努力。此为上智人说法(天赋)。
从谂禅师(赵州和尚)说:
老僧行脚时,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除外更无别用心处。若不如是,大远在。(《五灯会元》卷四)
《论语》云:
造次(造次,仓促也)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
从谂禅师又说:
老僧把一枝草作丈六金身(佛身)用,把丈六金身作一枝草用。(《五灯会元》卷四)
鲁迅先生颇能以“一枝草作丈六金身用”,如《阿Q正传》,《易传》所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系辞传》)。古文人中将“丈六金身作一枝草用”,唯太史公能之。如其《项羽本纪》写项羽大破秦军于邯郸一段: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此一段文字,不但锋棱俱出,简直风雷俱出,然不见太史公写时之慌乱困难。不论诸子之说理,屈子之抒情,左氏、司马之记事,皆能以安闲写紧张。虽遇艰难复杂,皆能举重若轻。读时亦不可紧张,忽略古人用心。
散句易于散漫,故白话文不能增长人意气。(唱戏中“京白”是京白,而绝非京话。白话文不是白话。)排句整饬,然排句玩熟了,易成滥调,当注意。为文须用排句以壮其“势”,用散句以畅其“气”。故李陵《答苏武书》之文字骈散兼行:
身出礼仪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
恰是孙过庭[14]《书谱》所云:“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
其后,李陵又言:
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
“愧无半策匡时难,唯余一死报君恩。”(《明史纪事本末》记施邦曜语)李陵一句“顾国家于我已矣”,真是心死、死心。若能翻出身来,即忠君死义、败子回头,大放光明;否则,万世不得翻身。
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赵州从谂禅师语)[15]
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真活。李陵降北时是想活,而降了是活不了。大死的人想活而活不起来,身体虽活而精神上戴上枷梏,实是大死。鲁迅先生说:“虽生之日,犹死之年。”(《朝花夕拾》小引)
读文不但要看其技术,犹当看其所抱文心。余有《书〈老学庵笔记〉李和儿事后》[16]一首七绝:
秋风瑟瑟拂高枝,白袷单寒又一时。
炒栗香中夕阳里,不知谁是李和儿。
伍子胥[17]说:
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史记·伍子胥列传》)
如此是活到邪路去了。“日暮途远,倒行逆施”,虽是鲁莽灭裂,不可为法,而大可同情。自信不足,方欲取信于人;然自信不足,何能取信于人?但说不做,何能令人信?如伍子胥“倒行逆施”,虽非道德君子,然敢作敢为,尚不失为“磊落英雄”。一篇《答苏武书》,李陵无一句如此。
《答苏武书》一方面是辩白,一方面是负气。辩白不足取,负气处尚可观。作辩论文字,不能授人以柄,与人以隙。(鲁迅先生《热风》可看。)
王猛[18]从苻坚[19],并不辩白,态度倒好,有涵养。不想取信于人,而天下后世人自能谅之,此王猛所以为王猛也。冯道[20],五代长乐老,无耻已极,然亦尚有可取。尝谓契丹主曰:“此世虽佛出亦救不得,唯皇帝救得。”[21]人民真受其益。盖棺之论,难言之矣。不求见信、见谅于人,而天下之后世人自能信之、谅之,至圣豪杰皆能如此。
李陵《答苏武书》或谓是六朝人伪作,此不可信。即使非李陵,亦必汉人作。文气发皇,绝非魏晋以后人所能有。盖汉人为文,亦好大喜功也。魏晋文章清新,与其谓为春天雨后草木发生,勿宁谓为北方秋天雨后晴明气象,天朗气清,天高气爽。六朝文章成熟,尤其在技术方面(修辞)。李陵《答苏武书》既非魏晋清新,又非六朝成熟,而颇有发皇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