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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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饮酒二十首

陶公《饮酒二十首》,第一首“衰荣无定在”,为二十首之总起,述饮酒之故: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其意若叹:世事多变化,不若酒中之有真味也。人世无常(此“常”与前所云之“常”[平常]不同,此“常”是永恒),除哲学、文学、艺术外,在人世中最易得到的是酒,虽不见得从中能得到永恒,而至少可忘掉无常。

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陶诗耐看耐读,即能将经验变为智慧。

老杜诗嗡嗡地响,陶则不然。陶诗如铁炼钢,真是智慧,似不使力而颠扑不破。陶集中不好者少,如其“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好!

英唯美派诗人沃尔特·佩特(W. Pater)说喜欢碧玉般燃烧着的火焰,虽燃烧而是沉静的。[58]老杜是大块的煤,而尚嫌句法有点作态、拿捏,山东人叫做“做势”。西洋总使点劲,中国似自然而然。陶渊明更自然,陶诗尚朴,更自然,毫无作态。“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是说理,是散文,而写成诗了。深刻、严肃,而表现得自在。

陶渊明真好,而其好处尚不在乎此。

《饮酒二十首》第一首言“衰荣”,第二首言“善恶”: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积善云有报”,“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易传》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文言传》)《书经》有云:“谦受益,满招损。”(《大禹谟》)为世人说法,不得不有“报”,儒、佛皆然,耶教天堂、地狱亦然。无论哲学、宗教皆讲“报”,而在世法,有时证明“报”是不可靠的,因善有时恶报,恶有时善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不可能,就不可靠,就不可信。但难道因此就不做好人吗?还要做。无所为(去声)而为(平声),这是最高的境界,但也就是最苦的境界。人吃苦希望甜来,但甜不一定来,而且还一定不来;但还要吃苦,这便是热烈、深刻。但陶写来还是平淡。无论多饿,无论遇见多爱吃的东西,也还要一口口慢慢吃;人说话、作文也还要一句句慢慢说,不必激昂慷慨说,不也可以说出来吗?

伯夷、叔齐[59],该说夷、齐,而陶诗说“夷叔”,“夷叔在西山”,没关系。“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君子固穷”(《论语·卫灵公》),“固”即“素贫贱”之“素”,就是为吃苦而吃苦。

“道”,用此字者甚多,往平实说,实即生活下去之态度与方法,此即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商人之道。)

《饮酒二十首》之第三首: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
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首句首字“道”紧接前首之“固穷节”,此“固穷节”盖即其“道”。“向千载”,“向”,近也。“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惜其情”,旧注:“惜情以为别用,不用之于道也。”[60]余以为此注不甚佳,但另外又无更佳之讲法。“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道,在我;名,在人。而古今人多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衣求舒适,而人穿衣求别人看。“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此指“不饮酒”而“顾名”,即不求其在我而求其在人。现在唱戏老求别人叫好,所以演不好。西洋某剧家说自己演戏不要管观众那些傻子。凡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无一可靠。

《饮酒二十首》之第四首: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去来何依依”之“何依依”,一作“何所依”,亦通。一个人理想太高或生活不得意,总觉得自己是孤独寂寞,得不到帮助同情。帮助同情盖亦人之所为万物之灵,碰也许碰着,但不可去找,可遇而不可求;自己来则可,去找别人则不可。其实天地间成功、失败、帮助、同情,可把它看淡一点,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理想最高的人,没人跟他抱同一理想,他走的路须人伴他一同走。如走高山,越来伴儿越少,回头看看,没人,孤单。孤单是当然,爬一个山看看人就少一点,最后也许只剩一个人了。陶比之于“失群鸟”,盖亦有此感。要高要远,当然要认真努力,自然不肯休息,也不想休息,但人心得有所寄托。人最可怕是无聊,但什么是无聊?即精神得不到寄托时。某人说,世界上有一人爱我,我就能活下去;反之若能爱人亦可。如既无人爱又不爱人,便失去生活勇气。(如寡妇守其独子,失去便不能生存。)我们信仰宗教,也是找寄托;求吃饱饭,也是寄托;张献忠杀人,也是寄托。中国人好打牌,有一个人很有希望,但后来什么都不干,只打牌,便因其失去寄托。

陶诗中说此“失群鸟”,“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松在中国是清高象征[61],故“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荫”,不是枝叶,但因叶而有。“荫不衰”,松不为环境所屈服。鸟象征人,松是其寄托。“衰荣”不可靠,“善恶”没有报,所寄托者“固穷”。(若真正“固穷”,该连酒也不要。)西洋人说要想打破无聊,只有努力去工作。这比“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数句更可靠一点,真实性更大。然此事说起容易,做起很艰难,想起也很可怕。工作,有几人在真正努力工作?工作,想起来真可怕,什么时候算完——“死而后已”。那么,人生是罚下吃苦力来了?但圣贤通人情,陶亦然。“日暮犹独飞”“因值孤生松”“托身已得所”,很平常,而可爱、可敬亦因此故。好逸而恶劳,人之情也,但破除无聊还只有去工作,所以工作和休息有连带关系。

余自谓如盲人引路,可别人不知瞎子苦痛,还要向瞎子问路。而瞎子虽不识路,但还要走下去。余日常读书写字,也无从说起,真没的可说。人工作,努力到要疲劳为止,或疲劳为止,无论练字、读书皆然。一天写两千字,练得筋疲力尽,三天就停止,完了,还不如一天只写二十字,还没尽兴,明儿再说吧。人工作不要把自己弄得厌烦了,疲倦了。勉强,值得恭敬,而且有时也该勉强;但勉强不是正常,是反常。虽然有时也要抻一抻自己的劲。

陶之“固穷”是勉强。[62]知命,安命,不是消极,是积极的,而此积极是艺术的、科学的,心不别落。这话不是没出息。

好逸恶劳,我们要在其中斟酌出一个劳逸相当的路子来,这是哲学,也是科学。陶渊明讲“固穷”,讲“躬耕”,这是劳;但也要休息,什么是休息——酒。人也并不反对休息。

《饮酒二十首》之第五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二十首》之第六首: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
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
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雷同共誉毁”,言一誉之则众誉之,一毁之则众毁之,以耳为目,是非无定也。“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黄绮”,黄石公、绮里季,古隐士。

《饮酒二十首》之第七首: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掇”,采也;“泛此忘忧物”,“泛”,浮也;“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得”,失之反,丧之反;“得此生”,保生。

《饮酒二十首》之第八首: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凝霜殄异类”,“殄”,灭。“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绁”“絏”同,系也。

《饮酒二十首》之第九首: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褴缕茅簷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写田父来访。“褴缕茅簷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乃设为田父相劝之辞。“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乃陶公答辞。“禀气”,犹言禀性。“谐”,和、同。余以为同学吸收力强而思索力弱。对上下四旁都要想到。陶公“禀气寡所谐”,我们也这样成吗?不成。“纡辔诚可学”之“纡辔”,犹孟子所谓“诡遇”(《孟子·滕文公下》)[63],屈己以从人之意。舍己为人是牺牲,屈己从人是世俗,二者不同。世间多为后者,而前者少。“违己讵非迷”之“迷”,惑也。

陶有的诗其“崛”不下于老杜,如其“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然此仍为平凡之伟大,念来有劲。常人多仅了解“悠然见南山”,非真了解。

《论语》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述而》)杨恽《报孙会宗书》:“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杨恽与孔子“从吾所好”不同,孔子有吃苦忍辱,杨恽只是放纵。而陶渊明真是儒家精神,比韩愈、杜甫通。陶渊明圆通冲澹,而所说仍不及孔子缓和。陶究竟是诗人,孔子“从吾所好”是伟大哲人之诗人态度。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首: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
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
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
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

此为譬说。譬说深入(思想)浅出(表现),经济。陶曾为刘牢之[64]参军。“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之“倾身”,犹言尽力。[65]“恐此非名计”,“名计”之“名”,即“名言”之“名”。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一首: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
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
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
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裸葬何足恶,人当解意表。

“颜生称为仁”,“称”,去声。“客养千金躯”,“客养”,谓不以其道,客者,非主之意。陶诗真沉痛,真严肃,真好。“人当解意表”,“表”,外。人读书、听讲皆当“人当解意表”。俗说要找一年麻烦是盖房,找一天麻烦是请客。讲书如解剖,如化学分析。譬如一鸟,看其飞,听其叫,岂不甚好?而一解剖之便无活鸟矣。人听讲要把死鸟再听活了。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二首: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
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
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汉张挚,字“长公”;后汉杨伦,字“仲理”。杨伦讲授大泽中,弟子至千余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前者成人,后者成己。成己然后始能成人,不能成人,便当成己。成己,近于佛之“自利”;成人,近于佛之“利他”。是哲学的,也是艺术的。佛是因果的,先后的;儒家则也是因果,但也是相互的。佛必要利他、牺牲,儒则不能成人则成己。陶此诗所表现是儒家精神,而不是宗教精神,不是牺牲。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三首: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此二句“似诗的散文”(西洋有散文的诗)。平常说写诗写成散文,诗不高,其实还是其散文根本就不高。陶诗为诗中散文最高境界。“发言各不领”,“领”,悟、会、了解。“醒醉还相笑”,世间皆然;“发言各不领”,这是人生最大悲哀。“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规规”,清醒;“兀傲”,醉;“差”,比较之辞;“颖”,特出。以陶渊明之严肃(如诗曰“吾驾不可回”),而有时要做糊涂,应把两者参成一个——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天下没有一个人本身没有矛盾的。

平常写诗都是伤感、悲哀、牢骚,若有人能去此伤感、悲哀、牢骚而仍能写成好诗真不容易,如烟中之毒素,提出之后味也便减少了;若仍能成为诗,那是最高的境界。文艺将来要发展成为没有伤感、悲哀、牢骚,而仍能成为好的文学作品。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四首: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班荆坐松下”,“班荆”,布草。“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迷所留”,“留”,佛所说“住”,俗谓之停顿。人之身体、精神必有所“住”。喝酒之后还有所停顿,但仍是“迷所留”,的确在天地间而忘掉在天地之间了。这是佛家涅槃、法喜、“禅悦”境界。做人、治事、治学,若不达此境界不会成功。反正要“悠悠迷所留”,此中“有深味”才行。不是无所留,不是没味,是有所留,有深味,而不自知。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五首“贫居”: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荒”字真用得好。使用文字大家有同样的方便,而我们看不出是修养不到。陶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悠”,(1)久,时间;(2)远,空间。此处为“久”意,表示时间。“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委”,弃。若不能将“穷达”二字抛开,这样活着真可惜。陶公真是多情人,说尽众生烦恼,佛之烦恼。陶能“委穷达”,而曰“深可惜”,为一般人可惜。[66]士、君子、士大夫、读书人,陶渊明才真当得起。他伤感、悲哀、牢骚,我们允许,因为他是为众生如此,哀众生之痛苦。读陶渊明诗不能只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面。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六首: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游”,即《论语》“游于艺”(《述而》)之“游”,“游”不是习,而与习有关;习是有心,游是自然的,“游于水中”而忘掉自己在水中。“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无成”,一方面是思想,一方面是事业。“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翳”,蒙蔽之意,说连孟公这样的友人也没有,内心之情最终无法表达。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七首: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道”,人各有道,如人各有其生活方法。“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二句,说尽人生。你不要气。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你也气么?冬天的公园就很少人去,你何必生气?世上事根本就如此,理智一点好了,伤感牢骚何必?

第三句真好,“脱”字轻妙。若用“突”,突然至,胡涂得很。可惜“见别萧艾中”一句也是说明了。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八首: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
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
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
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九首: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
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
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
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
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
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耒”,农器。“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将”,亦养也。“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三十而立,“志意多所耻”,真沉痛。文人到无耻就成了文痞,就完了。

诗之好坏不以难懂易懂而分优劣。“知足更励前,知止以不止”——余近作《和陶公饮酒诗》第十九首中句。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道德经》四十四章),余之意为因“知足”而更向前,因“知止”才能不止,即孟子“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之意。

《饮酒二十首》之第二十首: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陶公《饮酒二十首》越写越有力、越响。


人皆谓杜甫为诗圣。若在开合变化、粗细兼收上说,固然矣;若在言有尽而意无穷上说,则不如称陶渊明为“诗圣”。

以写而论,老杜可谓“诗圣”;若以态度论之,当推陶渊明。老杜是写,是能品而几于神;陶渊明则根本是神品。

《人间词话》引昭明太子评陶诗语:“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引王无功[67]称薛收[68]《白牛溪赋》:“嵯峨萧瑟,真不可言”。文学要有此两种气象。老杜有时是嵯峨萧瑟,李白是抑扬爽朗;白乐天若是抑扬爽朗,韩退之就是嵯峨萧瑟;李贺当然并非抑扬爽朗,嵯峨萧瑟近之矣;苏东坡若是抑扬爽朗,黄山谷就是嵯峨萧瑟。他们不过有时如此。真够得上抑扬爽朗的只有陶渊明。这四个字要自己去感觉。

古人云:“兴于诗。”(《论语·泰伯》)“兴”者,起也。陶诗“兴”。

读陶公《饮酒》诗,与其说陶公是诗人,不如说是散文家;与其说是文人,不如说是思想家;与其说是思想家,不如说是……


[1]叶嘉莹1990年代重读笔记,于陶诗一册之前有题辞:“顾先生讲书有时只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隔此数十年重读笔记,体会更深。”

[2]《义足经》:“过去久远,是阎浮利地有王,名曰镜面。时敕使者,令行我国界,无眼人悉将来至殿下。使者受敕即行,将诸无眼人到殿下,以白王。王敕大臣:‘悉将是人去示其象。’臣即将到象厩,一一示之,令捉象,有捉足者、尾者、尾本者、腹者、肋者、背者、耳者、头者、牙者、鼻者,悉示已,便将诣王所。王悉问:‘汝曹审见象不?’对言:‘我悉见。’王言:‘何类?’中有得足者言:‘明王,象如柱。’得尾者曰:‘如扫帚。’得尾本者言:‘如杖。’得腹者言:‘如equa。’得肋者言:‘如壁。’得背者言:‘如高岸。’得耳者言:‘如大箕。’得头者言:‘如臼。’得牙者言:‘如角。’得鼻者言:‘如索。’便复于王前共诤讼象,谛如我言。”

[3]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言有真知。

[4]三十三天:忉利天之意译。据佛教学说,忉利天处于须弥山顶,中央为帝释天所居,四面各有八天,共三十三天。帝释,意为“能天帝”,居于须弥山顶中央之善见城,为三十三天之主。

[5]《闲情赋》:全文七百余字。开篇细腻描摹美人外貌行止,接下以热烈笔触铺陈爱情追求之幻想,最后叙写因山水之隔而了断情思,且以止乎礼义之议论收尾。对于《闲情赋》之解读,历来不同,或主“爱情说”,或主“寄托说”。

[6]《古尊宿语录》卷十三:“师上堂云:‘……佛即是烦恼,烦恼即是佛。’问:‘佛与谁人为烦恼?’师云:‘与一切人为烦恼。’云:‘如何免得?’师云:‘用免作么?’”

[7]波特来尔(1821—1867):今译波德莱尔,法国19世纪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著有诗集《恶之花》、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

[8]《新约全书·约翰福音》记载:由于门徒犹大的出卖,耶稣即将面临死亡。面对前来抓捕自己的祭司长和法利赛人,耶稣命令彼得收刀入鞘,并且说:“我父所给我的那杯,我岂可不喝呢?”

[9]二六时:犹言一整天、整日整夜。中国古代将一昼夜分十二时辰,昼夜各六个时辰,故称“二六时”。

[10]《五灯会元》卷四:“问:‘十二时中如何用心?’师曰:‘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

[11]《五灯会元》卷四:“问:‘久向赵州石桥,到来秖见略彴。’师曰:‘汝秖见略彴,且不见石桥。’曰:‘如何是石桥?’师曰:‘度驴度马。’曰:‘如何是略彴?’师曰:‘个个度人。’”略彴,小木桥、独木桥。

[12]随喜:本为佛教术语,盖指见他人行善随之心生欢喜。此处用于指称随大溜的作为。

[13]净土三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阿弥陀经》,合称“净土三经”,是有关阿弥陀佛及其所成就的西方极乐净土的佛经,后成为净土宗的根本经典。

[14]小泉八云(1850—1904):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英人,后入日本籍,从妻姓,为小泉八云。19世纪学者、作家,著有《日本:一个解释的尝试》《文学的解释》等。

[15]胡适《吴虞文录·序》文中盛赞吴虞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

[16]赵普(922—992):字则平,幽州蓟(今北京西南)人。北宋政治家,善吏道,多权谋,官至宰相。

[17]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人言普山东人,所读者止《论语》。……太宗尝以此语问普,普略不隐,对曰:‘臣平生所知,诚不出此。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平。’”

[18]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

[19]李白《与韩荆州书》:“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唯下流,大开奖饰,唯君侯图之。”青萍,宝剑之名;结绿,宝玉之名。薛,薛烛,春秋越人,善相剑;卞,卞和,春秋楚人,善相玉。

[20]此句出于《浣溪沙》(满酌蒲桃泛夜光)(1932),见《顾随全集》卷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第1版,2014年,第113页。

[21]此故事系犬儒学派第欧根尼之典故。第欧根尼愤世嫉俗,曾于白天提一灯笼穿过市井街头,遇到谁即往谁的脸上照。问他何故如此,第欧根尼回答:“我想试试能否找出一个真正诚实的人。”

[22]李贺(790—816):字长吉,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人。唐朝诗人,诗风凄艳诡激,著有《李长吉歌诗》。

[23]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24]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比方想去访一个人,那么,在未访之前,必先打听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讳。否则,嘴上一说出这个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会大哭起来——他记得父母了——给你一个大大的没趣。”

[25]萧统《陶渊明传》:“以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26]此故事当为禅宗鸟窠禅师事。《稽古略》卷三载:“元和间,白侍郎居易由中书舍人出刺杭州,闻师之道。因见师栖止巢上,乃问曰:‘师住处甚险。’师曰:‘太守危险尤甚。’曰:‘弟子位镇山河,何险之有?’师曰:‘薪火相交,识性不停,得非险乎?’曰:‘佛法大意如何?’师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曰:‘三岁孩儿也解恁么道。’师曰:‘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翁翁行不得。’侍郎钦叹,数从问道。”

[27]分香卖履:事见陈寿《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武帝纪》载曹操遗令曰:“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

[28]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即不圆润。

[29]黄仲则(1749—1783):黄景仁,字仲则,号鹿菲子,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清朝诗人,《绮怀十六首》为其代表作。

[30]《和陶公饮酒诗》其十九(1947),见《顾随全集》卷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版,第471页。

[31]《道德经》六十七章:“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32]谢灵运(385—433):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世称谢客。因袭爵康乐公,故又称谢康乐。晋宋间山水诗人,与谢朓合称“大小谢”“二谢”。

[33]储光羲(707?—760):字不详,润州延陵(今江苏丹阳)人。唐朝山水田园诗人,著有《储光羲集》。

[34]王维(701—761):字摩诘,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县),后徙居蒲州(今山西永济)。官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唐朝山水田园诗代表作家,著有《王右丞集》。

[35]韦应物(737?—792):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因曾任苏州刺史,世称韦苏州。唐朝诗人,以写山水田园而著名,著有《韦苏州集》。

[36]华滋华斯(1770—1850):今译华兹华斯,英国浪漫主义先驱诗人,湖畔派领袖,著有长诗《序曲》等。

[37]颜延之(384—456):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南朝宋诗人,与谢灵运并称“颜谢”。因官封金紫光禄大夫,世称颜光禄。著有《颜光禄集》。

[38]徵士:指不接受朝廷徵辟的隐士。

[39]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数句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仍有感情。

[40]覃寿堃(1878—1959):字孝方,清朝进士,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秘书、参事,1917年任河南教育厅厅长。1921年调任山东教育厅厅长,1922年4月去职。

[41]此诗为《绝句四首》其一(1947),见《顾随全集》卷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版,第468页。

[42]此诗当为《绝句四首》其二(1947),见《顾随全集》卷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版,第468页。顾随课堂所讲盖为草稿,修改后曾寄致周汝昌,首句为“溪流活活出新源”。

[43]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谿生,又号樊南生,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生于郑州(今属河南)。唐朝诗人,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温李”,著有《玉谿生诗集》。

[44]《你醉吧》,盖用亚丁的译文。

[45]萧统《陶渊明集序》:“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

[46]“技近乎道”,庄子无是说,疑为依据《庄子》有关技、道言论提炼而得。《庄子·养生主》有言:“道也,进乎技矣。”《庄子·天地》有言:“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47]王羲之(303—361):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东晋书法家,后世尊为“书圣”。因曾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世称王会稽、王右军。

[48]八大山人(1626?—1705):即朱耷,明宗室后裔,明亡后一度为僧,清初画坛“四僧”之一。八大山人为其晚年所用之号,寓意深刻。盖其于画作署名时,常把“八大”和“山人”竖着连写,前二字连写似“哭”字,又似“笑”字,而后二字连写则似“之”字,合之则为“哭之笑之”,即哭笑不得之意。

[49]王羲之《誓墓文》:“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曒日!”

[50]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我也如此想。

[51]伊尹:伊氏,名挚,尹为官名,商初大臣,辅政安民五十余载,治国有方,世称贤相。

[52]此二句盖见于元代冁然子《拊掌录》,字句略有出入:“欧阳公与人行令,各作诗两句,须犯徒以上罪者。一云:‘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一云:‘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53]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阴崖却承霜雪干,偃盖反走虬龙形。老夫平生好奇古,对此兴与精灵聚。”《艺文类聚》卷八八《抱朴子》:“天陵偃盖之松,太谷倒生之柏,皆为天齐其长,地等其久。”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八《木篇》:“松命根下遇石则偃盖,不必千年也。”

[54]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慨乎言之。

[55]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语亦极为深入有得。

[56]《晨报副刊》1926年2月1日发表李四光致该报主编徐志摩的书信,反驳鲁迅所言其任京师图书馆副馆长月薪五百元一事,信末写道:“我听说鲁迅先生是当代比较有希望的文士。中国的文人,向来有作‘捕风捉影之谈’的习惯,并不奇怪。所以他一再笑骂,我都能忍受。不答一个字。暗中希望有一天他自己查清事实,知道天下人不尽像鲁迅先生的镜子里照出来的模样。到那个时候,也许这个小小的动机,可以促鲁迅先生作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也许中国因此可以产生一个真正的文士。”

[57]钟嵘《诗品》卷中:“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懽言醉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58]沃尔特·佩特(1839—1894):英国文学家、文艺批评家,19世纪唯美主义代表人物,倡导“为艺术而艺术”,著有哲理小说《享乐主义者马利乌斯》、文艺批评论文集《文艺复兴:艺术与诗的研究》。在作为唯美主义宣言的《文艺复兴:艺术与诗的研究》一书结论部分,佩特写道:“我们生命中真实的东西,经过精炼,成为闪闪发光的磷火……这种强烈的、宝石般的火焰一直燃烧着,能保持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这是人生的成功。”

[59]伯夷、叔齐(生卒年不详),商末孤竹君二子。兄弟二人让国以逃,武王灭商后,义不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论语·公冶长》:“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邢昺疏引《春秋少阳篇》:“伯夷姓墨,名允,字公信。伯,长也;夷,谥。叔齐名智,字公达,伯夷之弟,齐亦谥也。”

[60]明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三:“‘惜’字搜出瘦根,留情以为别用,故不复用之于道。”

[6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不只清高且劲直。

[62]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语得加解释。

[63]《孟子·滕文公下》御者王良谓赵简子之言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诡遇,不按规矩射猎禽兽,喻指不以正道猎取名利。

[64]刘牢之(?—402):字道坚,彭城(今江苏徐州人)。东晋名将,桓玄掌权时被夺兵权,拜征东将军、会稽太守,后自缢而死。刘牢之“一人而三反”,为后世所诟病。

[65]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倾身比尽力更有过之。“力”,人所有之一部分而已;“身”,则人之全体。

[66]叶嘉莹此处有按语:亦是先生自己一番体验。

[67]王绩(585—644):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唐朝诗人,嗜酒,自作《五斗先生传》,撰《酒经》《酒谱》。

[68]薛收(591—624):字伯褒,薛道衡之子,蒲州汾阴(今山西万荣)人。初唐“十八学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