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陶诗之平淡
陶诗比之杜诗总显得平淡了,如泉水与浓酒。浓酒刺激虽大,而一会儿就完,反不如水之味永。陶诗若比之曹诗是平凡多了,但平凡中有其神秘。
陶诗“譬如食蜜,中边皆甜”(《四十二章经》),之所以“中边皆甜”,即因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又神秘。一切韵味皆从平淡中来。曹、杜诗其中有句,纵不致摇头亦不能点头,漠然而已。
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又神秘,此盖为文学最高境界。陶诗盖作到此地步了。
激昂慷慨,深刻了,好吧?激昂慷慨恐怕还是“客气”(孟子所谓“浩然之气”盖“主气”),如啤酒、汽水之冒沫。人日日在空气中,而从不感觉其存在,它“冒沫”吗?不。鱼生于水,而人游泳纵好亦是“客气”,客气不能持久。
热烈,深刻了,不得了吧?而这也不可靠,至少是反常。常、非常、反常,三者中后二者往往相近为一。无论多么非常、反常的,总有个“常”在;而且非常、反常不可为法。热烈是非常,到某种时间、某种场合、对某事物热烈。
热烈是一种消耗,这种情感平常禁不起,盖亦不能持久。至于深刻,我们顶爱讥笑人浮浅、不深刻,其实自己想一想,这种深刻也是不正常的。在困苦、艰难、变乱、压迫甚至摧残之下,这人才能深刻,就如同山上的树。平地之树木与山间之松柏,人谓山间畸形之松曰“奇古”,曰“偃盖”[53],其实因平地之树木得地利,根直下故枝亦直上;山中树木根不得直下,故枝亦不能正常发育,且因山风劲烈之摧折,故形成此非常之形。知此为不自然,即知文人之深刻亦为不自然也,是受了摧残压迫。[54]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其实造时势是英雄,英雄亦还为时势所造。一切热烈、深刻之人亦皆为时势所造。曹公太伟大了,杜工部亦然。李义山诗美,黄山谷诗苦。在我们读山谷诗时,总觉与之不相近。
陶公没受过摧残压迫吗?也受过。而读起来总觉得不如曹、杜之热烈、深刻。此为先天抑人力修养?盖二者兼而有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饮酒二十首》其五)
千古名句,也是千古的谜。究为何意,无人懂。悠然的是什么?若作见鸡说鸡、见狗说狗,岂非小儿?更非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以说是把小我没入大自然之内了,是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了。人或以为此句乃抬头而见南山就写出来,其实绝不然,绝非偶然兴到、机缘凑泊之作。人与南山平时已物我两忘,精神融洽,有平时酝酿的功夫,适于此时一发之耳。素日已得其神理,偶然一发,此盖其酝酿之功也。
人着急是没用的,着急对事实盖没有多大帮助。我们把事情看得平淡一点,这并不是残忍。要说残忍,还有比天地更残忍的么?而人以为是平常。什么是平常?看惯了就平常。如刽子手杀人亦然。少所见,多所怪——见骆驼云马肿背。把事情该看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一切不得不然之事亦皆自然而然,在环境条件下也就自然而然如此了。
我们伤感悲哀,是因我们看到其不得不然,而不知其即自然而然。知其为不得不然,但并非麻木懈怠,不严肃,而是我们的感情经过理智的整理了。陶盖能把不得不然看成为自然而然。[55]
古今哲人会批评生活,了解生活,认识生活,但这种人在世上对生活是一个旁观者,不能深入生活核心,是一个最不会生活的人。这一点文学家、艺术家亦然。这样说对之并非轻视。一个哲学家往往是诗人,此等人无论在何种社会状况下总归是有闲阶级。而真正活在生活的核心的人是无闲的。
人世一切学问皆从看、见得来,尤其是见(见解、真知灼见)。禅宗好问“你见了什么”,“看”是第一步,“见”是观察的结果、观察的所得。“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哲学家也许看到生活核心,然绝未生活到生活的核心。一个哲人、诗人,至少在他创作时是旁观者,也许当他未创作前是一个活在生活核心者,但到他写时,便已撤出到人生阵线之外了。
观察人生、批评人生(“批评”不如改为“说明”),批评是有是非善恶之见。而中国诗没有,不但无善恶,且无喜乐,这是顶好的修养,也许是中国的中庸吧。所以中国士大夫阶级都会这一手(涵养,十年读书,十年养气[56]),不过涵养结果成橡皮国民了,如阿Q然。但那是流弊。应该不是无是非、无善恶之见,是不生是非善恶之见;不是无喜怒哀乐之情,是不发喜怒哀乐之情。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千古名句,也是千古的谜。可以说是把小我没入大自然之内了,是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了。图为明朝王世昌《归去来辞》。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庸》一章)喜怒哀乐发就完了吗?不,那不是艺术。鲁迅先生说:“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华盖集·忽然想到(五)》)那是近代思想。他不是不懂中庸,懂得很深而反说,他有他的意思。人做到“和”已不易,而中国人所谓“道”、所谓“圣”是“未发谓之中”,既能“中”,那么“发”之自然“和”。鲁迅说“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可没说乱说、乱笑、乱哭、乱怒、乱骂、乱打呀!
诗人感情要热烈,感觉要锐敏,此乃余前数年思想,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感觉锐敏固能使诗心活泼泼的,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一方面说活泼泼的,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老杜诗好而有的躁,毛躁得很,即因感觉太锐敏(不让蚊子踢一脚)。陶渊明则不然。二人皆写贫病,杜写得热烈锐敏,陶则恬静中热烈,如其《拟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固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
陶渊明房子被火焚,再建成,燕子复来。欢喜与凄凉并成一个,在此心境中写出的诗。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恬静中极热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与燕子谈心,凄凉已极而不失其恬静者,即因音节关系。音节与诗之情绪甚相关。陶诗音节和平中正,老杜绝不成。至如“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诗中最好的,不多见,虽不能说老杜诗之神品,而亦为极精致者。若心躁不但不能“神”,连“精”都做不到。
或谓陶渊明乃隐逸诗人。[57]此不足以尽括渊明。余所见渊明是积极的、进取的,如其《咏荆轲》之“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枝节固非全体,而不能说枝节不属全体。
或曰陶渊明诗冲澹、恬澹(冲,和;恬,安静),恬澹偏于消极,而陶是积极的。如其《荣木》末章云: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其《荣木·自序》又云: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故陶诗之冲澹,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为白,简单而神秘。
中国真是一个神秘的民族,神秘到自己不知其神秘了。说中国人爱和平,而中国的内战最多。神秘!
中国文学是简单而又神秘,然所谓简单非浅薄,所谓神秘非艰深。中国文学对“神秘”二字是“日用而不知”(《易传·系辞传》),而又非“习矣而不察焉”(《孟子·尽心上》),“习矣而不察”是根本不明白。吾人所追求者为刀之刃、锥之颖,略差即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