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中的时间性问题: 现象学美学之外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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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理想“自我”与“时间性”

没有对于天主的诚信以及对神性自我的执著追求,就没有奥古斯丁的忏悔,也就不可能顺势滋生相应的记忆与回忆,进而也就不可能在回忆与记忆的内容之中出现与审美相关的内容。这是奥古斯丁神学美学思想产生的思维链条。

从整体上看,奥古斯丁的美学应该是属于神学存在论美学与现象学美学的交融,或者说,他在进行神学美学建构之时,所依赖的最为根本的态度与方法是具身投入式的、第一人称的,因为尤其是在《忏悔录》中,他绝不是进行单纯的、仅仅在字义上释读《圣经》,而是出自于信仰、修行活动中的爱与恨,这些爱与恨在原发性的信仰与修行活动中同样保持了鲜活的状态,在《忏悔录》第一卷的第一节,奥古斯丁就如此发自肺腑地表达着爱与恨:

一个人,受造物中渺小的一分子,愿意赞颂你;这人遍体带着死亡,遍体带着罪恶的证据,遍体证明“你拒绝骄傲的人”。

但这人,受造物中渺小的一分子,愿意赞颂你。你鼓动他乐于赞颂你,因为你造我们是为了你,我们的心如不安息在你怀中,便不会安宁。

主啊,请使我得知并理解是否应先向你呼吁而后赞颂你,或是先认识你然后向你呼吁。但谁能不认识你而向你呼吁?因为不认识你而呼吁,可能并不是向你呼吁。或许向你呼吁是为了认识你?但“既然不信,怎会呼吁?无人传授,怎会相信?”“谁追寻主,就将赞颂主”,因为追寻主,就会获得主;获得主,也就会赞颂主。[69]

或者说,至少作为《忏悔录》的读者,能够体验到他对上帝的赞美以及对自身信仰活动不纯粹甚至与天主背道而驰的痛恨、忏悔。

奥古斯丁在《忏悔录》刚开始的时候,采用的是追问天主之“本体”的方法,然后转入现象学式的“记忆描述”。在学界对奥古斯丁时间性思想的研究中,大多是直接指向第十一卷之后的篇章,殊不知在第一卷到第十卷的“忏悔”正是其“时间性”哲学必不可少的有机组成部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奥古斯丁的现象学神学都是从“第一人称”的“私人体验”出发的,尤其是对“过去体验”的清晰“记忆”,更成为奥古斯丁“忏悔”的首要条件,也是向神忏悔的一个利器。

在“第一人称”的“个人体验”的基础上,才可能走向对“内在时间意识”构成的“普遍结构”进行分析。正如阿伦特论及奥古斯丁所言:“这部著作几乎完全是非论证性的,富含我们今天称为‘现象学’的东西所描述的内容。”[70]如果说,从奥古斯丁《忏悔录》前10卷的内容来看,他在回忆中所做的“忏悔”堪称现象学的“工作哲学”,那么,在《忏悔录》第11卷之后对于“时间性”的经典分析,则是精纯的“先验”现象学。

比起胡塞尔往往只是执著于意识构成的普遍结构,不把个人体验放进现象学的视野,从而显得太不动声色,奥古斯丁的现象学则显得更为亲切,怪不得詹姆士也赞佩地说:“奥古斯丁颇具心理学天赋,他对自我分裂的苦恼所做的描述,至今无人超越。”[71]詹姆士把奥古斯丁看做是人格“不协调”的“典型”,而且,在詹姆士《宗教心理种种》一书中,正是在“分裂的自我及其统一过程”这一节提及奥古斯丁,这的确抓住了奥古斯丁现象学式的“忏悔”产生的动机:

他在迦太基长大,所受的教育一半是异教,一半是基督教,后来他移居罗马和米兰,信奉摩尼教,然后是怀疑主义,他不断地追求真理,净化灵魂。最后,他胸中的两个灵魂厮杀,弄得他心烦意乱;而且,他认识或间接认识的许多人已经打破荒淫的桎梏,献身纯真而高尚的生活,使他为自己的意志薄弱深感羞愧;他在花园里听到一个声音:‘拿着读吧。’于是,他随便翻开《圣经》,看见经文写着‘不可溺于淫荡’等等,好像直接针对他,使他内心的暴风骤雨永远平息。[72]

现象学往往会采取不同的角度、运用各种方法对意识过程尤其是内时间意识过程的构成进行描写,使同质的表面现象透过描述而慢慢消解,描述到最后,我们就会发现有些部分是一定存在的或者说先验地存在的,这些部分就是此物构成的本质。在《忏悔录》总共13卷之中,就有12卷属于在“记忆”基础上的“忏悔”,而且,在“记忆”的材料中,奥古斯丁涉及文学艺术、感官享受、身体等等审美生活的材料是最为丰富与典型的,因而,虽然在第11卷之后,奥古斯丁在纯粹的时间性之思中并没有过多地涉及“审美生活”,但是,“审美生活”显然是属于奥古斯丁意图建立的理想“自我”所具有的纯粹时间性之中的“异物”。

在《忏悔录》第11卷的第14节,奥古斯丁为哲学史留下了亘古之思:“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但我敢自信地说,我知道如果没有过去的事物,就没有过去的时间;没有来到的事物,也没有将来的时间,并且如果什么也不存在,则也没有现在的时间。”[73]他不仅将时间分成过去、现在和将来,还进一步分成过去的现在(记忆)、现在的现在(直接感觉)和将来的现在(期望)三部分,因此圣奥古斯丁将时间的存在全部压缩到“现在”,将之凝缩成此刻内心的状态,把时间内在化、个体化、此在化,不再使之成为绝对存在而处于与人无关的独立状态。紧接着,奥古斯丁就进行了纯粹的哲学之思:“既然过去已经不在,将来尚未来到,则过去和将来这两个时间怎样存在呢?现在如果永久是现在,便没有时间,而是永恒。现在的所以成为时间,由于走向过去;那么我们怎能说现在存在呢?现在所以在的原因是即将不在;因此,除非时间走向不存在,否则我便不能正确地说时间不存在。”[74]

奥古斯丁对于时间问题的探讨是从《圣经》出发的,即天主如何存在?这是奥古斯丁在此书中要集中探索和说明的。正如海德格尔所说:“首先,神学讨论作为在上帝面前的存在的人类此在,讨论这种与永恒相关的人类此在的时间性存在。”[75]在《忏悔录》第11卷的第10节,奥古斯丁提出异教徒们对《创世纪》神话的质疑:上帝在创天地之前在做什么?如果慌急地回答说:“上帝在创造天地之前,在创造异教徒的地狱。”那么,这个回答里面的上帝就被陷在时间里了,时间和变动的关联是没办法否认的,上帝就会因此不再具有“永恒”的属性,连上帝的死都会变得可能。因此,要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这个问题本身就不成立;因为在上帝创造世界时,时间也同时被创造,所以,不能有创造天地“之前”的概念,因为天地被创造之初也是时间开始的起点,没有之前了。奥古斯丁说:“二者绝对不能比拟,时间不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而时间不能整个是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一切过去都被将来所驱除,一切将来又随过去而过去,而一切过去和将来却出自永远的现在。谁能把定人的思想,使它驻足谛观无古往无今来的永恒怎样屹立着调遣将来和过去的时间?”[76]也就说,天主是现在,永恒的现在。

既然如此,“永恒”和“时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永恒”具有无限性,“时间”却是有限的;“永恒”具有恒常性,“时间”却是变动的。上帝具有“永恒”的属性,而“时间”却绝对不可能是上帝的属性,如果是的话,上帝不就有所欠缺?既然上帝创造天地的时候,时间也伴随着开始了,“时间”就与被创造的这个世界有关系,更进一步说,“时间”就是个体存在——每一个独特“自我”之中的“意识”的“延伸”;“时间”对于“永恒”的“期待”就是“自我”对上帝的“爱”,由“爱”滋生出、绽放出时间的“绵延”与“延伸”;但是“自我”的“自由意志”中的“恶”的“欲望”,却使得“自我”不能在时间上始终纯粹地与上帝保持“同时性”的存在,在“恶”的欲望中就生发出奥古斯丁的神学美学思想来。

这就是奥古斯丁神学美学围绕“时间性”而展开的“三部曲”,且待下文分而述之。

一、“时间”与“自我意识”

奥古斯丁认为,如果我们会说某段时间是长或短,因此,“度量”一定和时间有密切的关系,比如我们会度量到一个特定的时间比另一特定的时间更长或更短,但是我们会直接度量时间本身吗?他说:

我们说时间长短,只能对过去或将来而言。长的过去,譬如我们说百年之前,长的将来,譬如说百年之后;短的过去,譬如说十天之前,短的将来,譬如说十天之后。但不存在的时间怎能有长短呢?因为过去已经不存在,而将来尚未存在。为此,我们不要说:时间是长的;对于过去的时间,只能说:曾是长的;对将来的时间,只能说:将是长的。我的天主,我的光明,这里你是否又要笑世人了?过去的时间,长在已经过去,还是长在尚未过去之时?一样东西能有长短,才能是长是短。既然过去,已不存在,既不存在,何有长短?[77]

因而,时间在“现在”或者“现在感”,在现在的感觉之中:

但是,主,我们觉察到时间的距离,能把它们相互比较,说哪一个比较长,哪一个比较短。我们还度量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长短多少,我们说长一倍、两倍,或二者相等。但我们通过感觉来度量时间,只能趁时间在目前经过时加以度量;已经不存在的过去,或尚未存在的将来又何从加以度量?谁敢说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度量?时间在通过之时,我们能觉察度量,过去后,既不存在,便不能觉察度量了。[78]

奥古斯丁认为,我们度量的是之前发生事件留在我们心灵或者内时间意识中的印象,因此,当我们度量过去的某一点到现在的时间长度时,我们度量的是内时间意识记忆里那个印象到现在——这个具有内省性能力的心理之间的时间长度;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能度量是由于心灵的“延伸”或“绵延”。在此,“现在感”的“延伸”像极了胡塞尔对“内时间意识”结构进行划分时所说的时间“视域”——即“现在感”包含着对“过去”的“滞留”和对“未来”的“前摄”,从下文对奥古斯丁欣赏音乐的“内时间意识”分析,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这一时间性思想的深刻之处。

心灵的“延伸”使我们度量到时间,过去的时间其实是我们在“记忆”中的印象,未来的时间其实是我们期盼将来的意向,而不管记忆或期盼的内容是什么,都只能在“现在”之中被我们认识,因为过去和未来都是不存在的,只有“现在”是存在的。因此,“过去”是由于“已逝去之事物”的“被呈现”才能被度量,“未来”是由于将来临之事物的“被呈现”才能被度量,当然“现在”就是度量“现在之事物的呈现”。这“三重的呈现”就是我们心灵度量到时间的方式,“现在”的内时间意识连系着未来和过去,这样过去、现在和未来就不再只是具有离开个体生存状态的“实体”意义,只能是在内时间意识“延伸”中的呈现。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奥古斯丁绝不是在抽象地探讨时间,而是把“时间”置入“永恒”“之……中”的,或者说“时间”是被“永恒”所创造,而后经过信仰的持存,再归于“永恒”,而且,这里的“时间”就是人的存在或者说就是人存在的具体的、原发性的状态,“永恒”就是上帝。根据奥古斯丁的分析,他认为,当我们反省我们自己曾经的存在状态时,我们越是会注意到——我们无法掌握到完全的自身,因为关于以往所有经验的记忆都是有限的,我们会遗忘很多,甚至于每一个专注自身都提醒着时间造成的遗忘,这些都使得要获得一个统一的自我是极为困难的;也就是说,当我的意念越是专注于我自己时,我越会发现我的灵魂是分裂的。

奥古斯丁从《忏悔录》第11卷开始专门探究时间问题,而之前的第10卷中,绝大部分内容是用来分析“记忆”与“遗忘”的,可以说,如果没有第10卷对“记忆”与“遗忘”的探究,就不可能产生第11卷的时间性问题,因为对于一个信徒而言,最为理想与完满的自我就是使天主始终停留在或者永驻于自己的记忆之中,而不是致其限于遗忘,哪怕是片刻的遗忘。

正是因为要让天主永驻于自身的记忆之中,奥古斯丁的忏悔就绝不是仅仅对已经过去的生活斤斤计较,而是对“现在”进行忏悔,或者说任何“记忆”“回忆”作为一种行为或者作为一种内时间意识都是“现在”的,因此,奥古斯丁说:“这是我的忏悔的效果,我不忏悔我的过去,而是忏悔我的现在;不但在你面前,怀着既喜且惧,既悲伤而又信赖的衷情,向你忏悔,还要向一切和我具有同样信仰、同样欢乐、同为将死之人、或先或后或与我同时羁旅此世的人们忏悔。”[79]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正是因为在目前或者现在的“记忆”之中存在着天主,才有可能对已经过去的经历进行忏悔,而且,这一忏悔行为连同“记忆”一样是现在正在进行的。

正是基于这一基本立场,奥古斯丁一再声明——希望人们本着这样的精神来听他的忏悔,他说:

这些人是你的仆人、是我的弟兄,你收他们为子女,又命令我侍候他们如主人,如果我愿意依靠你,和你一起生活。你的“道”如果仅用言语来命令,我还能等闲视之,但他先自以身作则。我以言语行动来实践,在你的复翼之下实践,因为假如我的灵魂不在你复翼之下,你又不认识我的懦弱,则前途的艰险不堪设想。我是一个稚子,但我有一个永生的父亲,使我有恃无恐;他生养我,顾复我。全能的天主,你是我的万善,在我重返你膝下之前,你是始终在我左右。因此,我将向你所命我伺候的人们吐露肺腑,不是追叙我过去如何,而是诉说我目前如何,今后如何;但“我不敢自评功过”。[80]

也就是说,忏悔既是现在正在进行的活生生的行为,也是对以往生活的回忆,更是据此来体现天主的意义,实现愈来愈纯洁的、高尚的自我形象,他说:“我愿回忆我过去的污秽和我灵魂的纵情肉欲,并非因为我流连以往,而是为了爱你,我的天主。因为我喜爱你的爱,才这样做:怀着满腔辛酸,追溯我最险恶的经历,为了享受你的甘怡,这甘怡不是欺人的甘怡,而是幸福可靠的甘怡;为了请你收束这支离放失的我、因背弃了独一无二的你而散失于许多事物中的我。我青年时一度狂热地渴求以地狱的快乐为满足,滋长着各式各样的黑暗恋爱,我的美丽凋谢了,我在你面前不过是腐臭,而我却沾沾自喜,并力求取悦于人。”[81]所以,奥古斯丁说:“现在,‘我的岁月消耗在呻吟之中’。主,我的安慰,我的慈父,你是永恒的,而我却消磨在莫名其究竟的时间之中;我的思想、我心灵的藏府为烦嚣的动荡所撕裂,直至一天为你的爱火所洗练,我整个将投入你怀抱之中。”[82]分裂的灵魂要获得统一的自我唯有“融入”“皈依”上帝,因为上帝的永恒包括了我们在时间里的遗忘、懊悔、期盼等等;所以,当我们脱离时间,进入永恒,就能获得统一的自我。当然,使用“融入”“皈依”这样的字眼只能是比喻式的,象征化的,落实在个体的存在状态上,那就体现为——个体的“内时间意识”的“过程”“自始至终”被对上帝的信仰所完全充实或占据。

二、超绝感官与审美享乐的“记忆”

世上一切宗教都极为关切“忏悔”,因为神灵绝对高于众生,要达成对神灵的至诚、纯粹的信仰,“忏悔”就成为对神灵信仰最为直接的、直观的体现之一,也作为一种宗教仪式构成了宗教生活的重要内容。在忏悔之中,既要对神灵的绝对性进行赞颂,又要对自身的恶进行忏悔,以期达成神灵对自身的仁慈与宽恕,而且这两个方面完全是融为一体的,没有对于神的赞颂,忏悔就失去了根基;没有了对自身之恶的忏悔,个体对于神的赞颂就失去了直观的、原生的呈现状态,因为信众之所以要信仰神灵,正是在于自身的局限性,尤其是在基督教的教义之中,“原罪”就是其整个信仰体系的基石之一。

既要在忏悔中通达对天主的信仰,又要在忏悔中对所知的一切以及所不知的种种进行觉察,奥古斯丁对这一忏悔对象的范围做了解释,他说:“我要忏悔我对自身所知的一切,也要忏悔我所不知的种种,因为对我自身而言,我所知的,是由于你的照耀,所不知的,则我的黑暗在你面前尚未转为中午,仍是无从明澈。”[83]这意味着记忆并不是一个消极的、被动的或者完全自动地进行全部记录的载体,而是一个受意义支配的信息库,哪些可堪回忆,哪些可堪进入记忆,这些都取决于当下对“意义”的抉择。当然,在奥古斯丁的视野中,“意义”就是“天主”或者对“天主”信仰的追寻。

只是由于对天主的爱与拥戴,忏悔才会产生,而且忏悔的内容——在记忆中的内容才会涌出,因此,曾经发生的一切与进入记忆完全不是一回事,可以说,前者远远大于后者。熊十力曾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行过极为精到的分析,针对前者,他说:“《三十论》言:‘念者,于曾习境,令心明记不忘为性,定依为业。’曾习境者,凡过去感官接触之境,及所思维义境,义理即境,说名义境。皆名曾习。犹言过去经验之境。”[84]而后者则是——“记忆作用,即是念之自性。念即俗云记忆。由念力故,令心及余心所,于曾习境,明记不忘。唯识说念,由过去心、心所取境,熏发习气,潜在本识中。本识,即第八赖耶识。由忆念力故,唤起旧习。更有别义,此姑不详。然忆念,毕竟是一种独立的作用云。”[85]

奥古斯丁一再强调其回忆与忏悔的鲜活与完整——“我的天主,这是我的心灵在你面前活生生的回忆。”[86]而且,在《忏悔录》中,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因此,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对《圣经》的解释就绝不仅仅限于对字义、经义的准确阐释,而是基于一种实际生活经验的活生生的阐释。海德格尔也因此对奥古斯丁评价甚高,他说:“一个人要解释《圣经》的疑难必须做好如下准备:他需要敬畏上帝,在《圣经》中坚持不懈地探求上帝的意旨;他需要虔诚地温顺,以免沉溺于无休止的争辩;他需要具备语言知识,以免受到不理解的词语和表达的妨碍;他也得准备熟悉某些自然物和事件,以免当它们用于比喻时,不知其力量,他还得有《圣经》中的真理的支持。”[87]这表明奥古斯丁对于《圣经》的解释以及在《忏悔录》中的回忆都是一种以第一人称切身参与的实际生活的解释学,而且海德格尔认为,后来的施莱尔马赫“将以前被视为一种广泛的和活生生的解释学观念限制为针对另一个人话语的‘理解的艺术’,而且被看做是与语法学和修辞学相关的一门学科,并被纳入到同辩证法的关系中;这种方法论是形式上的,作为‘一般解释学’(理解任何陌生话语的理论和艺术论),它包括特殊的神学解释学和语文解释学。”[88]这既指出了奥古斯丁神学作为一种普遍解释学在阐释学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又指出了实际生活经验解释学的基本枢机,海德格尔说:“解释学不是一种人为想出来的以及满足此在的好奇心的分析方式。从实际性本身中所要突出的是:如何和何时的要求这种确定的解释。在这里解释学和实际性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对象的把握和被把握的对象之间的关系(这只不过在已预设的关系中衡量自身),相反,解释本身是实际性的存在特征之可能的独特方式。解释是实际生活本身之存在的在者的方式。”[89]可见,“何时”——即“时间性”正是实际性解释学的机杼之一。那么,在《忏悔录》中,最为鲜活的时间性的体现正是奥古斯丁对天主的爱以及对违背天主的恨,这一切都体现在“回忆”与“记忆”之中。

在他的回忆中,对艺术、美色、美物、美景、美味的爱好虽然不像杀人越货那般恶毒,但是仍然属于“次要的美”[90],尤其是当这些“次要的美”越界恣肆,就会严重影响到对至美、至善的追求,他说:“美好的东西,金银以及其他,都有动人之处;肉体接触的快感主要带来了同情心,其他官能同样对物质事物有相应的感受。荣华、权势、地位都有一种光耀,从此便产生了报复的饥渴。但为获致这一切,不应该脱离你、违反你的法律。我们赖以生存于此世的生命,由于它另有一种美,而且和其他一切较差的美相配合,也有它的吸引力。人与人的友谊,把多数人的心灵结合在一起,由于这种可贵的联系,是温柔甜蜜的。”[91]而这些对象会成为信仰的障碍,他说:“对于上列一切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假如漫无节制地向往追求这些次要的美好而抛弃了更美好的,抛弃了至善,抛弃了你,我们的主、天主,抛弃了你的真理和你的法律,便犯下了罪。世间的事物果然能使人快心,但绝不像你、我的天主、创造万有的天主,正义的人在你身上得到快乐,你是心地正直者的欢忭。”[92]因此,在回忆之中超绝与抨击审美活动就是奥古斯丁的必然选择,因为回忆是由对天主的爱作为唯一引导力的,他说:“感谢你,我的天主。你把我的回忆导向何处呢?我竟会向你诉说这些已被我忘失的重大事件!虽则‘你的香膏芬芳四溢’,我们并不奔波求索,所以现在听到神圣的颂歌之声,更使我涕泪交流;以前我只会向你太息而已,这时才能尽情嘘吸,使我的‘茅屋’中充满馨香。”[93]

既然奥古斯丁的回忆与忏悔是为了达成现在活生生的对天主的完善信仰,那么,为了与天主的性质、状态相沟通,其忏悔就不能通过感官来进行,而是通过心灵或者灵魂,他说:“主,不论我怎样,我完全呈露在你的面前。我已经说过我所以忏悔的目的。这忏悔不用肉体的言语声息,而用你听得出的心灵的言语、思想的声音。如果我是坏的,那么我就忏悔我对自身的厌恶;如果我是好的,那么我只归功你,不归功于自己。”[94]而且,他还特地把感官欲望之享乐延伸至审美生活,更把涉及审美生活的各种感官一一列出,并以此来衬托出天主的形象——超绝感官与欲望的:

但我爱你,究竟爱你什么?不是爱形貌的秀丽,暂时的声势,不是爱肉眼所好的光明灿烂,不是爱各种歌曲的优美旋律,不是爱花卉膏沐的芬芳,不是爱甘露乳蜜,不是爱双手所能拥抱的躯体。我爱我的天主,并非爱以上种种。我爱天主,是爱另一种光明、音乐、芬芳、饮食、拥抱,在我内心的光明、音乐、馨香、饮食、拥抱:他的光明照耀我心灵而不受空间的限制,他的音乐不随时间而消逝,他的芬芳不随气息而散失,他的饮食不因吞啖而减少,他的拥抱不因久长而松弛。我爱我的天主,就是爱这一切。[95]

因而,奥古斯丁正是以对天主的绝对信仰为根基、标准来进行记忆、回忆的整理、翻阅、更新,以此形成一个统整的自我,他说:“我身上另有一股力量,这力量不仅使我生长,而且使我感觉到天主所创造而赋予我的肉体,使双目不听而视,双耳不视而听,使其他器官各得其所,各尽其职;通过这些官能我做出各种活动,同时又维持着精神的一统。但我也要超越这股力量,因为在这方面,我和骡马相同,骡马也通过肢体而有感觉。”[96]由此,奥古斯丁便自然而然地进入到了鲜活的记忆与回忆之中,如他所说:“我要超越我本性的力量,拾级而上,趋向创造我的天主。我到达了记忆的领域、记忆的殿廷,那里是官觉对一切事物所感受而进献的无数影像的府库。凡官觉所感受的,经过思想的增、损、润饰后,未被遗忘所吸收掩埋的,都庋藏在其中,作为储备。”[97]

他如此形容如同海德格尔所言那种实际生活经验的解释学经验的生动与鲜活,他说:

我的天主,记忆的力量真伟大,太伟大了!真是一所广大无边的庭宇!谁曾进入堂奥?但这不过是我与性惧生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对于整个的我更无从捉摸了。那么,我心灵的居处是否太狭隘呢?不能收容的部分将安插到哪里去?是否不容于身内,便安插在身外?身内为何不能容纳?关于这方面的问题,真使我望洋兴叹,使我惊愕![98]

可以看出,这同时又是对于“回忆”的礼赞,在这些回忆之中,那些违背天主信仰的审美生活、感官欲望都纷纷浮现、涌现、现身出来,他说:“论文学、论辩学以及各种问题,凡我所知道的,都藏在记忆之中。这不是将事物本身留在身外仅取得其影像。也不是转瞬即逝的声音,仅通过双耳而留遗影像,回忆时即使声息全无,仍似余韵在耳;也不像随风消失的香气,刺激嗅觉,在记忆中留下影像,回忆时如闻香泽;也不比腹中食物,已经不辨滋味,但回忆时仍有余味;也不以肉体所接触的其他东西,即使已和我们隔离,但回忆时似乎尚可捉摸。这一类事物,并不纳入记忆,仅仅以奇妙的速度摄取了它们的形影,似被分储在奇妙的仓库中,回忆时又奇妙地提取出来。”[99]

三、自由意志、欲望与“自我”的撕裂

奥古斯丁认为,天主的存在是永恒的,那么信徒的存在就只能做到“既不期望未来,也不回忆过去,没有变迁,也不伸展于时间之中,即使是这样一种受造物,也不能和你同属永恒”[100],这才是最为理想的、最高的境界,即理想的统一的“自我”。也就是说,永恒即绝对的整一。最为理想的状态是“我”的整一而不是分裂。最为极致的状态就是——“从未离开你而远游,虽则不是和你同属永恒,但始终不渝地依附着你,不受任何时间变迁的影响。”[101]而且,他本人的理想就是,虽然不能与天主同属永恒,但是可以分享永恒。按照这样的想法,为了获得统一的自我,就必须融入上帝中去,从而脱离时间造成的分裂;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呢?回头看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前10卷中的忏悔,就是为了能够融入上帝而重述自己前半生的荒淫无度,甚至坦言曾经对上帝的不信任,因而,这个叙述人生历程的方式就是奥古斯丁为了获得自身的整体而使用了“现象学还原”,《忏悔录》本身就是一个通过对自我在成长中生命经验的忏悔,进而获得自身整体性的范例。在“还原”之后,最终剩下来的共相就是“身体”与“灵魂”的绝对对立。

在他看来,所有生物都是由“灵魂”与“肉体”组成的,只有“灵魂”才能在时间上与永恒的上帝保持统一,因为“身体”的存在是短暂的、易朽的、有限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恶”的意志来源于“身体”。不管是在《忏悔录》,还是在《上帝之城》《论三位一体》《论自由意志》中,奥古斯丁都对“灵魂”赞赏有加:“灵魂肯定比身体优秀。哪怕是疲软虚弱的灵魂,也肯定比最健康的身体要好。因为灵魂具有的较为优越的性质使之不会降低到身体的水平,哪怕是受到邪恶的玷污,就好像金子,哪怕是不纯的,它的价值也高于最纯的银或铅。”[102]而且,灵魂不是永恒的,其与“永恒”的区别就在于它有一个时间上的“开始”,只是“灵魂”没有终结。因而,他认为,“身体”显然无法维系“自我”的持久而纯粹的统一,甚至“自我”对于“上帝”的领悟也不堪其任:“上帝的侍者与使臣幸福地享有上帝不变的真理,它们不是用身体的耳朵,而是用心灵,聆听了上帝的全部话语。它们没有丝毫怠慢或障碍,在这个可见的和可感的世界上实施上帝的旨意,它们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听到了上帝的命令。”[103]

而“恶”的嗜欲却还更加时时导致“自我”统一的撕裂,其体现就表征于在时间性“延伸”之中,向“善”的“意志”非常虚弱、容易中断、存在短暂,而向“恶”的意志却生机勃勃、不受侵扰、绵延持久。

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详尽地描述了两种意志如何在他的“内心”争斗:

敌人掌握着我的意志,把它打成一条铁链紧紧地将我缚住,因为意志败坏,遂生情欲,顺从情欲,渐成习惯,习惯不除,便成为自然了。……我开始萌芽的新的意志,即无条件为你服务,享受你天主,享受唯一可靠的乐趣的意志,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压伏根深蒂固的积习。这样我就有了一新一旧的双重意志,一属于肉体,一属于精神,相互交绥,这种内讧撕裂了我的灵魂。[104]

在哲学史上,奥古斯丁率先提出以人的内在经验为观点来建立时间理论。他对时间的探讨源自反驳异教徒对《圣经》的批评,而他思考问题的方法却像极了地道的当代现象学,比如不再追问本体是否存在、如何存在,而只是去探询我们的内时间意识如何感受到此本体的活动。奥古斯丁这种思考的方向已经不再是针对时间的形而上本体进行理论的建构,而是更贴近于意识或时间意识层面,分析体验到时间构成的方式,这也是他在时间问题上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的原因所在,更为重要的贡献在于这种现象学式的“自我反省”是“第一人称”的,而且理应是现象学的理想范式,因为所有的“时间意识”在绝对的意义上只能首先是“自我”的体验,然后才能在这个基础上“推己及人”,发展出普遍的现象学来。相比之下,奥古斯丁的“古典现象学”显然比“现代现象学”高出一筹,堪称范本。

哲学史家文德尔班曾如此评价奥古斯丁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对于内在经验的倾向构成了奥古斯丁独特的文学特性。他在自我观察、自我剖析方面是位艺术能手。他善于描绘精神状态,其技巧之精湛有如他在反省中分析精神状态、揭露最深的情感和冲动因素所显示的才能一样令人钦佩。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形而上学用以力求理解宇宙奥秘的观点几乎完全出于这个根源。因此,与希腊哲学相对立,开始了一种新的发展过程;在整个中世纪时期,的确这种发展几乎没有超过奥古斯丁最初取得的成就,一直到了近代,这种过程才得到充分的发展。”[105]可以看出,这一评价实在名副其实。

四、“时间性”运用于神学美学的两个后果

通过以上论述,可见,把“时间性”思想运用于美学知识,其最为直接的两个后果就是:第一,把“审美生活”置入“生活……之中”;第二,“审美生活”本身也是“时间性”的。

从第一个后果而言,这一“置入”并不是强行施暴,更不是说,如果不“置入”的话,“审美生活”还能够自然地存在,而是就其存在的根本特性或者根本枢机而言的,“在生活之……中”是一个绝对先行存在状态,也只能是如此。这意味着,“审美生活”的一切向度都是在时间性上被构造起来的,这意味着“审美生活”是一个意义事件,而不是抽象的主观因素或者客观因素,从而以“存在论”美学完全超越了“主客二分”美学。当然,在奥古斯丁那里,这种超越是一种完全颠倒的超越,因为他要从对神的信仰来完全否定审美生活的价值,但正是因为这种超越是从完全自然状态的存在出发的,倒是让我们能洞察——“审美生活”在“时间……之中”的存在。

从第二个后果而言,“审美生活”自身一旦形成或完成,同样是一个开始—绵延—结束的过程,唯其是一个“过程”才干扰了“自我”对于上帝的信仰,导致“信仰”作为一种“时间意识”的“中断”,这同样是一个先天的规定,而且这样一个“过程”就是人类之所以需要审美生活的唯一目的,在这一时间性的过程之中,“主体”与“客体”是在主观时间意义上“同时”存在的,这种“同时性”也当然地存在于“主体间性”之中,所以,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的美学从来不孤立地从“主体”或者“客体”出发,而是在忏悔中保全了“审美生活”的“新鲜”。以上两个后果导致奥古斯丁的美学基本上贯穿着“亲切”“生动”“鲜活”的文风,事实上,这正是美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学科特性”,因为这是从“审美生活”这一“对象域”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从而美学知识才有可能产生逻辑性的生产。

到了《忏悔录》第11卷的最后一部分,即第29章以后,奥古斯丁则是把对时间的认识拿来和上帝的永恒对比,在这个对比里更深刻地发现自身所处的时间不断地使“自我”分裂,在这里我们可以了解奥古斯丁因此而期盼得到自身的统一性、不再陷入“多”的分裂中的渴求与希望;在忏悔中,“恶”的体现就是身体对于“快感”的追求、延伸,其中就显出“审美之恶”,这将是下一节要面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