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晦月②
昨晚熬了很久,聂翔突然来的电话给迷迷糊糊的我瞬时惊醒。我接起来后,听到一些令人难受的消息。
他不想活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却唉声叹气,三言两语地说了很多,他说,人有时候总想着逃避,他逃避了本该经历的挫折,现在明白,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于是,他选择以死亡告终。
他把死刑定在了生日那天,十一月二十八,也就是八天后。
我接完这通电话,将空调打开了,第一时间想的是该如何解救他,该如何劝说他。思考一会儿后,当冷空气给我的身体降了温,我却无情无义地反问自己,他真的会死吗?
他真的会下定这个决心吗?他有勇气吗?他敢吗?
去期待一个人为的死亡,我难以想象他将如何给自己“行刑”。如果他选择的是安静的死法我大可理解,但什么样的死法,不必挣扎呢?
他是否会后悔。是否真的敢放下一切?放下家人、放下朋友、放下“信仰”。
换作是我,肯定不敢。
当初是,现在也是。
就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一天,最后笃定聂翔不会死。这个担忧,便轻松被我放下了。
和秋月建立起“某种”关联之后,我和我那些朋友就很少联系。以前他们时常约我出去吃喝玩乐,现在不仅电话不会响,就连鲜有收到的消息也是一些广告垃圾。近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像是被世界给抛弃了,无所期许,无所事事。
我也想找秋月问清楚原因,但却跟患上疾病一样畏缩。夏暮、亦云都去找过她,结果可想而知,她们都被秋月攻击怕了。
连她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哪儿来的能力呢。说不定秋月只是厌倦我了,在看清我的真面目之后讨厌我了。
什么样的因,对应什么样的果。肯定是我撒的慌,酿成了错。
我想到玩游戏打发时间,便去擦干净电脑上的灰开了机。几秒钟之后登录桌面,上面排列的花花绿绿的图标,让我目不暇接。
对着屏幕走神很久,我才有些勉强地双击了游戏。载入游戏的剧情模式,我重新熟悉了键位,翻看背包,查看选单,在游戏世界里瞎逛了几圈,感到无比枯燥。当初那种新鲜感,成就感以及想要通关的使命感,现在不知哪里去了。于是我退回桌面,准备试试其他游戏。
想起以前爱玩的《彩虹号》,我带着一点期待进了游戏的在线对局。可一把战局下来,莽莽撞撞,被敌人血虐出1-5的战绩,顿时失去了对游戏的所有兴趣。我以最快的速度关掉游戏窗口,看着眼花缭乱的桌面图标,关了机。
按理来说已经入秋了,可天气是一如既往的热,虽然房间里的空调开到了制冷最低温,但我是一如既往的躁。这股燥热从身体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又被空调吸走。凉快是凉快了,可胸口内的闷热,能拿什么来降温呢?我能从哪里,找到几分奢华的快乐呢?
和秋月分别那晚上,也是像现在一样,冷热交替。
无时不刻都在念着她的姓名,似乎生活中的个个环节都绕不开她。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中了什么邪,或是被什么妖魔缠身了吗?为什么这几个月来,我狭小的生活空间被她扩大又加以占据。为什么一拿到好东西,一听到好消息就想着要与她分享。为什么曾经独自回家的我,没心没肺的我,乐意将人拒之千里的我,和她却走得那么近?这是喜欢吗,是爱吗?冲动来自何处,亲昵又从何而来?为什么如此克制的我也会禁不起诱惑,次次被她掐中软肋。这真是,奇妙。
终于,晚上在霞江三桥游荡,我一鼓作气拨打了仅有的几个联系人里秋月的电话。
我默默念着“不会打通的,不会打通的。”,现实果真就如我逃避的方向一致,听到来自运营商的系统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也清楚,要想联系她,是不可能了。如果生我的气,仅仅针对的是我,那她大可把我拉进黑名单。她的关机,我猜,是与世隔绝。
正要打听秋月的情况,班主任在班上公布说,秋月又续了假,未来一个月,她都不会再来。
如果不是做好心理准备,我想我也跟着请假了。在校的每天都与煎熬共度,日子失去盼头,只能每节课等待下课,每天等待放学。
家里也是,接连和母亲争吵不断。过激的言语,冲动的脾气,仿佛一堵墙的两面住了恶魔与天使,隔墙相争。
用一些刁钻的方法偷偷在她家门前和窗口处塞的信,还有在她书里夹的字条,不知道她都有没有看到。可能默默看过了,但仍是选择无动于衷吧,也可能,是根本不想看吧。
今天一过,将迎来没有她的第十六天。
窗户黑黑的,没有一丝光线愿意穿过那道玻璃。房间里静静的,连本该有的蝉鸣也保持沉默,连以噬血为生的蚊子都放弃行动。我听到一阵阵呼吸,随着抗拒的胸腔往上顶,随着铅球重压往下落。
“陈臻,陈臻。”
记忆里,秋月用她那汪汪杏眼锁定着我,眼里的泉水是能包揽一切却又不与任何物质相溶的纯净。
“以后我拉小提琴,你弹钢琴吧。”
她的笑容总是很甜,像是蜂蜜刚入口那般甜,一点都不腻。
可这笑容背后,究竟藏了什么?这话,是对未来的憧憬吗?和谁?和我吗?是发自内心,还是随口一说呢?
“你充满了我的心。”
这真的不是你脱口而出的谎话吗?
你却始终是你,本质是不会变的。这才是对你最好的定义。
长夜一过,我想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程枼取下眼镜,用手蹭了一把涂了红蜡似的眼角,又戴回了眼镜。
我心想,他又要哭诉什么,没来得及问,他一把从侧面抱住我。
“阿臻,我又分手了。”
“关我屁事啊。”
我想推开他,当我看到程枼眼角那沫泪星子,又有些可怜他。
“分手不是早有预料的事情吗,对你来说很艰难吗?”
“你不懂啊臻臻,这次我真的很爱她很爱她。”
“你哪个不爱。”
也许是程枼和我的不文明气氛打扰到后面的同学上课,而薛晴的发言盖过了那些叽喳的意见声音。
“程枼前两天还说要和人家过一辈子呢,怎么,这么快就分了呀?”
“我又不想分,是她提的。”
“行,行,程枼不哭。”
薛晴轻拍几下程枼的背,随后将手变成榔头一样锤我的后颈。
“啊,你干什么?”
“你呢,和秋月没问题吧。”
相关问题薛晴已经问过我三遍了,也许是出于好意的关心,我表示理解,但,我并不打算如实相告。
“嗯,没问题。”
逆着毛发生长的方向,薛晴将我刘海处的头发往后一推。她可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弄我头发了。
“有困难找我哦。”
但对这种心怀善意的人,我实在发不出火。
“……好。”
窗户底下,我窥见大半个月亮,确认天气无误后,我起身了。踩自行车,去了老地方。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许正是因为残缺,才美得令人执着。正是残缺,才会使人去记起它圆满时候的模样。
我匀速行驶,视线聚焦在山头那边被二等分的月亮。每天回家便骑着车来霞江三桥,我不知道安于坐吃山空的自己为何要这么坚持,是精力充沛?不,其实每天都疲倦得不行,疲倦得想甩下鞋倒头就睡。我只是抱有期待、抱有侥幸,哪怕仅有见她一面的机会。毕竟这个机会比双色球大多了不是吗?
秋月穿着白色的吊带连衣裙,散着开叉的头发,光着脚丫,在桥面上踱着。她的每一步,应该是一只脚的距离。她整个被灯光照着的人,要比灯光明亮得多,就好像有一部分是她自己发出的光一样。在桥上如同此时森林上空的残月一样,燃烧着所剩无几的光辉,把每一处黑暗都填满。
她是穿插在中间色里的高光,是常在我心里游荡的仙灵。我已找不出词语来惊叹,只是高兴,慢慢成了感动,最后是,心疼。
她走到一半,回过身,移到台阶的边缘,这次她展开了双臂,神似路灯下的天鹅欲振翅起飞。但她没有飞起来,她用双臂维持着平衡,两两倾斜,在边缘处走起独木桥。左倒右晃,一步、两步、三步,平稳前进。她好像很沉醉这件事情,我却在她冰雕玉琢的脸上寻不到半点情绪。
她再次回身以背影面向我,我便悄悄走了上去,有意不抑制脚步的声响,她却没受到丁点惊吓。
“秋月。”
我很小声,大概,是喝水那样小声。
“你还,好吗?”
忐忑无比的心情似乎使我的交谈能力像程序崩溃一样卡死。我对眼前这个人,竟然产生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我还疑虑,这究竟是不是我所熟知的秋月。
“之前,我犯了些错,让你难过了。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这下好不容易见到你,有些话很想对你说,也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
我是不会死的,对吗?
我本来就不会死。这是从一开始到目前都可以断定的事实,除非意外死亡,我是没有死的契机的。为什么,我一直都不肯告诉她真相呢。
“秋月,我不会——”
“我还可以活下去吗?”
秋月转过身,开口就是水一般的灵动。
只是她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从发丝到脚丫都干净得像一座零下过百度的玉器。
“什么意思?”
我有些牵强的,像附和着她的玩笑话,僵笑道,“什么叫,还可以活下去吗?”
“难道,你不想活下去吗?”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秋月大声地喊,其中一颗路灯刚好随着喊声闪烁。
是我开始便理解错了吗?她是以同样的心态,来看待我的死亡的吗?
“你到底在困惑什么啊,现在的你难道不开心吗?不快乐吗?”
“开心?……快乐?”
她眼里那泉水,又被淘气的鱼儿给翻腾出来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啊。人要是真那么容易快乐,就好了。”
“那你在隐瞒什么?”
我往前试探一步,秋月的光脚往后跌,她扶在栏杆上,哭着。
“我只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好虚假。我和你,又究竟是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