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后主性情真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对王国维先生的这一则,古往今来所阅之人,可谓是争论颇多。
王国维先生在第十三则曾说过: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其实,这句话呢,放在此处真正是再合适不过了。似乎在此时,也明白了一个人在高处的寂寞。高处的寂寞是一种叫人不得不坚守的情操。而坚守的这份情操却又在现实生活之中被按到了极低之处,那便是无人理解之苦楚。无人理解之苦楚,正是思想上高处不胜寒的代价。既然如此,那也就懒得申辩了,若如此,也是自身的选择,便缄默闭口吧,越是缄默闭口,其实越是了解自身。《人间词话》中的文字,既是随性之说,也是肺腑之说,只是无法细说,细说似乎无味,而这般随性之说,却又有如此多的人不太甚解。
这则文字的遭遇,似乎也是王国维先生在现实之中的遭遇。
这则文字是说:《水浒传》和《红楼梦》的作者是客观诗人的代表,阅世颇深,世间人情世故的材料收集丰富,方成其大作。而主观诗人就不同了,大可不必涉世过深,更不必经受过多世事,阅世愈浅,在性情上就越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李后主。
不少人认为王国维先生此节的结论是错误的,那就是诗人哪里需要有主观和客观之分,认为过分强调主观和客观,那么主观的诗人就割断了和现实生活的联系,既然已经割断了和现实生活的联系,哪里还会表达真情实感呢?这是我在查阅资料后总结出的第一种否定王国维先生此节的观点。
还有不少人认为,王国维所推出的主观诗人的代表李煜,明明在人生的后面就经历了亡国之痛,沦为宋朝之囚臣的命运。这样的经历还不叫涉世之深吗?况且,王国维你在下节就写了李后主是以血书者。所谓以血书者,试问“不多阅世”的“主观诗人”,怎能有这样深切的感情?你王国维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是第二种否定王国维先生此节的观点。
当然,以上这两种观点都是比较老的观点,想要读懂王国维不容易啊,资料都翻烂了。
下面这种观点,尽管是当今的牛人所写的,但我还是不太认同,此观点是袁行霈提出来的,我读大学时中文系的教材就是他组织编写的。
袁行霈先生在1980年第四期上的《文学评论》上的文章《论意境》是这么说的:其实,不论“客观”或是“主观”之诗人,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都不可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文学创作当然要出自真情,但这真情是在社会实践中培育的,并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性情的真伪则取决于诗人的写作态度,诗人忠实于生活、忠实于艺术、忠实于读者,就有真性情的表现,这同阅世深浅并无关系。
明白了他人对王国维先生的观点,对比于这样的观点,似乎总有些骨鲠在喉的感觉。遭受误会般的,不解释不痛快地堵着,那么,我们来仔细鉴赏这一节吧。
此节,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定义,那就是王国维将诗人划分为主观诗人和客观诗人两种类型。按理说,这里既是将诗人归类的话,以下就应该全举诗人的例子,但是王国维所举的客观诗人的代表却是《水浒传》和《红楼梦》的作者施耐庵和曹雪芹。众所周知,施耐庵和曹雪芹是小说作者,却被王国维先生归到了诗人的行列。而后面所举的主观诗人的代表却是李后主,严格地说,李后主是写词的,顶多算得上是主观词人,也不能说是主观诗人。尽管有着“词乃诗之余也”,那么通过这条可以讲通主观诗人的定义,但是对于前面的两位小说家也定义为诗人,王国维岂不是犯了文体不分的大错了?
高处不胜寒
身处于高高的位置上,直面、独守着内心中那份执著与境界,虽如众星拱月,却无人理解,唯有选择缄默。心与心的落差难以逾越且不断加大,知音难觅,顿生无边的落寞。
在王国维的《文学小言》中有一段话:“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
我们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王国维区分“主观”和“客观”的前提是,他并非仅仅是从诗人这个文学作者的类别来分的。他的前提是整个“文学”。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所以,这里的诗人乃是所有的进行文学创作的文人们。
假设我们从王国维先生的《文学小言》中的摘录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继续做如下的理解。
客观诗人是以描写社会现实为主的,而主观诗人是以抒发主体自身情感为主的。
他们的区别就是描写的角度不一样而已。
那么根据自身所擅长表达的方向,对于社会阅历的要求也不一样,因为客观诗人要表现现实,要熟悉民情,要洞幽察微,他笔下的世界才越和真实世界接近。而主观诗人呢,强调个人情感的抒发,过多的阅世是对于自身澎湃不可束缚之情感的牵绊,主观诗人笔下全是个人情绪、情感,靠着文学载体和文学功底将它上升到审美的高度。
其实,话说到这个地方,似乎还是不甚明了。的确,这样的解释,极尽鄙人在课堂上之功力,好似在跟学生讲课传授知识般言说,还不能批驳我们刚才所列举出的专家学者们对王国维先生此节观点的否定。
他们说王国维先生将客观和主观割裂开来,殊不知凡是创作之人不可能是纯粹主观,必受到客观现实的影响;更不可能纯客观,必是以主观思想来表达。
这个世界上纯粹的东西是没有的,社会就是一个大染缸,所谓的纯粹的主客观,犹如绝对的真理一样,犹如一个纯粹的干净的道德上毫无斑点的人一样,那样的真理是谬论,那样的人是石头造的无欲无求的佛像,完全是无稽之谈。王国维所说的主观和客观,并非是纯粹意义上的主客观,而是表达方式上的主客观。
虚无的纯粹
纯粹的境界虚无而又空洞,它即便存在,人也永远无法真实地触摸。没有纯粹的主观,主观必受到客观现实的影响;亦没有纯粹的客观,客观终将以主观思想来表达。
也就是说此文人笔下的世界,更多的是现实主义的呢,还是浪漫主义(或许在此说浪漫主义不恰当,但是这样说更容易明白)的呢?如果更多的是现实主义的,那么这位文人的表达方式就是客观诗人式的,比如杜甫之类的。如果更多的是情感倾泻式的,好像浪漫主义的,那么这位文人的表达方式就是主观诗人式的。其实,我们当代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主观诗人,引领了网络小说表达方式,她就是安妮宝贝。她的小说情节非常少,但是每一段文字似乎都是由情而生,字字含泪、句句含怨,字里行间透着卿本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的绝代佳人,却是无知心之人待见、心疼的那份凄美,不知道安慰了多少美少女青春期的忧伤,引起了多少美少男发育期的苦闷,这位“主观诗人”打败了多少的纯文学创作者啊!
他们说王国维先生所列举出的主观代表诗人李后主,之所以情真,正是因为阅世越浅。那么李后主亡国后的词更是感人,这不是经历人世苦难所得吗?不正是阅世更深吗?
粗看这样的理解似乎没有什么错啊,但是这么理解的人,其实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就是一个人的阅世之深和一个人的经历不是一回事。所谓的阅世之深是深谙世间的人情世故,当然一个人经历越丰富,对一个人的阅世也是有影响的,但是不等于一个人经历了人间荣辱贵贱,就说这个人就是一个阅世很深,深深懂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境界了。那么李后主就是这样的一个代表,为什么王国维要一再地强调词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呢?那是因为这样的成长环境对于他的单纯性格有着很深的影响,正是因为没有接触社会,所以他的帝业一击即溃,正是因为他涉世不深,即便是成为他朝之囚臣,也还是在词中毫不避讳地倾吐自己的真情实感,他的词真,在他亡国之后的词,情感更真,和下一节的“血书者”没有丝毫的矛盾。正是因为涉世不深,成为他朝囚徒之后的字字血言、情真意切,那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被赵光义读后,觉得他还在怀念过去的国君生活,赐他毒酒一杯。也就是在词中表达的情感毫不掩饰,才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啊。所以阅世愈浅是指李后主尽管经历了人世的变幻,却还是保持着一颗真挚的心,丝毫不被这样的世事变幻改变了自己的性情。所以,主观诗人越是涉世不深,阅世愈浅,客观世界没有破坏他的至情至性,那么对于自己主观之表达越是纯真。
而《红楼梦》的作者如果不是自身对于社会的生活规则有着自己的一番研究,有着对这人间厚黑学的一番阅历,怎会为我们描绘出那么一个精细精微、研究不尽、百读不厌的《红楼梦》?哪里会总结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若不是对人间一出出悲喜剧洞悉在心,又有所超越的话,哪里会在《红楼梦》中写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总结呢?所以一再强调,客观诗人越是阅世愈深,所写越是生活的精致摹本。
情真则意切
世俗复杂多变,置身其中的人阅世愈浅,才能愈不为荣辱贵贱所动,不为人情事故所误,坚守其至情至性,情真则意切,将主观表达的纯真之美信手拈来。
而袁行霈先生的这段话:其实,不论“客观”或是“主观”之诗人,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都不可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文学创作当然要出自真情,但这真情是在社会实践中培育的,并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性情的真伪则取决于诗人的写作态度,诗人忠实于生活、忠实于艺术、忠实于读者,就有真性情的表现,这同阅世深浅并无关系。
其中前半段的“其实,不论‘客观’或是‘主观’之诗人,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都不可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文学创作当然要出自真情,但这真情是在社会实践中培育的,并不是天生就有的”,我们在界定王国维先生的“主观”和“客观”之定义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后半段的:“而性情的真伪则取决于诗人的写作态度,诗人忠实于生活、忠实于艺术、忠实于读者,就有真性情的表现,这同阅世深浅并无关系。”我觉得,袁行霈先生没有读懂王国维先生此节真正的意思,颇有些在王国维先生面前班门弄斧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