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朦胧中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看到眼前闪烁着骇人的红光,被一根根粗黑的条状物阻挡着。我依稀听到了沉闷的说话声,仿佛被一阵风声或水声盖住了似的。激动不安以及压倒一切的恐惧感,使我神智模糊了。
旋即我便明白这是有人在摆弄我,他把我扶起来,让我靠着他坐着。之前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温柔地抱起过,我把头倚在他的手臂上,也可能是一个枕头,我感到很舒服。
等我完全清醒时,发现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贝茜拿着一个水盆站在床边。我身旁坐着一个男人,他是洛依德先生,一名药剂师。每当用人生病时,里德太太就请他来,而自己或孩子生病时,她才会请医生。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
我说出他的名字,他满意地微笑点头,然后对贝茜说要小心地照顾我,并表示明天会再来。我喜欢他坐在我的身边,这个不属于盖茨黑德府,也不与里德太太沾亲带故的人,看着他,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宽慰,一种确信受到翼庇而觉得安全的欣慰之情。可他一走,我的心马上被莫名的悲伤压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哀伤将我包裹了起来。
“想睡一会儿吗?”贝茜温和地问。
我心里还对她存着恐惧,我说:“我试试看。”
“那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或吃些东西呢?”
“不了,谢谢你,贝茜。”
“已经很晚了,我也该去睡觉了,如果需要什么,你尽管叫我。”
真是意外的礼遇!我于是大着胆子问:“贝茜,我怎么了?我生病了吗?”
“我想,你是哭坏了。不过我相信你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贝茜到邻近的用人房去,我听见她说:“莎拉,你来和我睡吧!我实在不敢单独和那可怜的孩子在一起,她也许会死呢!太太也未免太无情了。”
莎拉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却仍低声交谈着。她们低语了半个钟头才睡着,炉火和烛光也都熄灭了。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如此可怕地醒着挨过了漫漫长夜。
第二天,我仍不断地默默落泪,尽管身体十分虚弱,但我觉得很轻松,因为里德一家人全都坐马车出去了。贝茜忙个不停,还时时对我说些平常难得听见的安慰话,可是我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
贝茜从厨房端出点心,盘子上的图案都是极乐鸟在牵牛花和玫瑰花园中栖息,我很喜欢这个盘子,以前常要求把它拿在手上仔细欣赏,可贝茜总说我不配享有这种特权。
但是现在,这宝贝餐盘就摆在我的膝上,还有人请我吃上面的小点心。只不过一切都太迟了,我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情欣赏美丽的盘子,我把盘子和点心全部推开。
贝茜已经把屋子打扫干净,开始为乔安娜的洋娃娃做新帽子,同时唱起了歌儿: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四处飘零的那段日子……”
贝茜的歌声非常动听,但歌里透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她干活出了神,把迭句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长。我在歌声中逐渐忧伤得哭了起来。
“不要哭了,简·爱小姐。”贝茜唱完歌时说。
这时洛依德先生来了。“贝茜,她怎么样了?”
贝茜回答说我很好。
“那么她应该要快乐一点儿才对!来这里,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伤心吗?为什么哭呢?”
“没有,先生。”
“我敢断定,她是因为不能和太太一起坐马车出去,才伤心地哭。”贝茜说。
“绝对不是,她这样的年纪不会如此斤斤计较的。”
当然!洛依德先生说出了我的心声。而贝茜的冤枉伤了我的自尊,于是我忍不住马上反驳:“我从来没有为这样的事哭过,我本来就讨厌坐马车!我哭是因为我的不幸遭遇。”
“呸,小姐!”贝茜说。
这位好心的药剂师显得有些困惑,他有张平庸但透着善意的面孔,他用慈和的眼神仔细端详我之后说:“你昨天是因为什么生病的呢?”
“她跌了一跤。”贝茜插嘴。
“我是被人推倒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但同时另一种因事实受到扭曲而产生的傲气,逼得我有话直说。
“不过这并没有使我生病。”我又补充。
这时,召集用人吃饭的铃声大作。
“这是叫你的,贝茜。”洛依德先生说,“你去吃饭吧,让我来开导简·爱小姐。”
在盖茨黑德府吃饭是必须严守时间的,所以贝茜不得不离开,她走后,洛依德先生追问:“你到底因为什么才生病的呢?”
“我被关在一间鬼屋里。”
洛依德先生笑了,同时皱着眉头说:“鬼?你还真是个小孩!你怕鬼吗?”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死在那间屋子里,他们连根蜡烛也不点,就把我关在那里,真是残酷,我永远也忘不了。”
“胡说!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幸?那么白天你怕不怕?”
“不怕,但是夜晚马上就要来了,而且,我很不快乐,因为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我多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要说出口却又是那么地困难。在一阵局促不安的停顿之后,我只能说:“第一,我是个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姊妹的孤儿。”
“但是你有可亲的舅妈和表兄弟、表姊妹呀!”
我顿了顿,然后说:“约翰·里德把我推倒,然后舅妈又把我关在鬼屋里。”
洛依德先生拿出他的烟盒。“你不认为盖茨黑德府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吗?这里的房子真漂亮,能够在这里生活,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感恩吗?”
“这不是我的家,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宁可离开去别的地方,可是我还只是个孩子。”
“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其他的亲戚吗?”
“我想没有。但是有一次我问里德太太,她说或许我还有一些父亲那边的穷亲戚,可是她一个也不认识。”
“如果有,你愿意与他们同住吗?”
我陷入沉思。贫穷在成人眼里是可怕的,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则认为那和堕落的意思差不多。
“不,我不喜欢成为穷人。”
“即使他们善待你,你也不愿意吗?”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穷人们的善良,在我的印象中,穷人是低俗的,我没有足够的勇气,用阶级代价换取自由。
“你的亲戚真的那么穷吗?”
“我不知道,舅妈说,就算有亲戚也是一群乞丐,我可不愿意去要饭!”
“那么你愿意去上学吗?”
我再次陷入沉思。如果去学校就可以完全脱离盖茨黑德府,进入另一种生活。
“我愿意!”
“好!好!”洛依德先生站起来,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的情况不太好,换个环境对她也许有帮助。”
贝茜回来了,同时也传来阵阵马车声。
“是你的女主人?”洛依德先生问。“我想和她谈一谈。”
洛依德先生大胆地建议里德太太把我送到学校去,这个要求被欣然采纳了。
某天夜里,贝茜和艾波特在我房里缝衣服,她们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便开始谈论起我的事。艾波特说,我的父亲是一名穷牧师,我的母亲当初执意要嫁给他,外祖父因此和她断绝父女关系。父亲和母亲就这样相依为命,却在一次传教中,两个人都感染了伤寒,一个月内相继去世。
“可怜的简·爱小姐。”贝茜不禁叹息。
“是啊!”艾波特说。
“她如果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也会同情她,可是像她那样的小东西,我实在无法喜欢她。”
“是呀,如果换成像乔安娜小姐那样的美人儿,我可能会加倍疼爱她。”贝茜同意地说。
“没错!”艾波特热情地表示,“我就是喜欢乔安娜小姐,她真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可人儿。—贝茜,夜宵我想吃啤酒奶酪酱。”
“我也一样─外加烤洋葱。来吧,我们下楼去。”她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