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国学大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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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量第六

雅量指风雅恢宏的度量,即遇事镇静自若,处之泰然,这里记载的即是士人豁达处世的事例。雅量是魏晋风度中的一种,因此常以此来品评人物,很受士人的重视。

※原文

豫章太守顾劭1,是雍2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3,岂可有丧明之责4?”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注释

1 顾劭:字孝则,三国时吴国人,官至豫章太守。 2 雍:顾雍,字元叹,顾劭的父亲,曾任会稽丞,行太守事,在吴任丞相,执政十九年。 3 延陵之高:延陵本为春秋时吴国贵族季札的封邑(在今江苏武进),这里代指季札。据《礼记》记载,季札在儿子死后埋葬时很平静地说:“骨肉重新回到土里是命里注定的。他的魂魄则到处都可以存在。”孔子评价他这种态度合于礼数。顾雍用“延陵之高”来表示自己对丧子持坦然的态度。 4 丧明之责:丧明,指丧失视力。《礼记·檀弓》中说,子夏死了儿子后,把眼睛哭瞎了。曾子批评他的这种行为,子夏听后连连认错。这里用“丧明之责”来表示儿子死后因哀毁过礼而受到责备。

※译文

豫章太守顾劭,是顾雍的儿子。顾劭在任内去世时,顾雍正兴味盎然地与大批部属们欢聚,而他自己正在下围棋。仆人禀告豫章的信使到了,却没有儿子的书信。虽然当时神情未变,但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的指甲掐进了手掌,血流出来,染到了座褥。宾客们散去后,顾雍才叹息道:“我虽然没有延陵季札失去儿子时那样的豁达,难道可以像子夏那样,因为丧子而哭瞎眼睛,招来众人的指责吗?”于是放宽胸怀,抒解心中的哀痛,神色坦然自若。

※原文

嵇中散1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2。曲终,曰:“袁孝尼3尝请学此散,吾靳固4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5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6寻亦悔焉。

※注释

1 嵇中散:嵇康,字叔夜,三国时魏谯郡铚(今安徽宿州西南)人。 2 《广陵散》:琴曲名,又称《广陵止息》,是篇幅最长的琴曲之一。 3 袁孝尼:袁准,字孝尼,为人忠信正直,自甘淡泊。入晋后,官至给事中。 4 靳固:吝惜,舍不得。 5 太学生:太学是我国古代的最高学府,其中的学生称为太学生。 6 文王:指晋文王司马昭。

※译文

中散大夫嵇康押到东市被处决时,神色不变,向人要琴弹奏《广陵散》。他演奏完说:“袁孝尼曾经想跟我学弹此曲,我舍不得传授给他,如今《广陵散》将要成为绝响了!”当时有三千多太学生上书朝廷,请求拜嵇康为师,没有获准。嵇康死后不久,晋文王司马昭也后悔杀了嵇康。

※原文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译文

夏侯太初曾经靠着柱子写字,当时正值大雨倾盆,雷电将他靠着的柱子给劈开了,同时烧焦了他的衣服。可是他面不改色,依旧写字。宾客随从都吓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了。

※原文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译文

王戎七岁的时候,曾经同一些小孩子在一起玩儿。他们看到路边有一棵李子树,上面结了很多果实,树枝都被压弯了。小孩儿们争着去摘李子,只有王戎不动。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这树在路边,却还有那么多果实,说明这必是苦李。”拿来一尝,果然像他所说。

※原文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1,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2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注释

1 断虎爪牙:即把老虎关在笼子里。 2 承间:承着空隙。

※译文

魏明帝在宣武场上把老虎关到笼子里,让百姓观看。当时,七岁的王戎也去看。老虎抓着笼子的空隙攀上栅栏怒吼,声音撼天动地,观看的人都惊退跌倒,王戎却神情镇定,安然不动,毫无惊恐之色。

※原文

裴叔则被收,神气无变,举止自若。求纸笔作书1,书成,救者多,乃得免。后位仪同三司2

※注释

1 作书:写信。 2 仪同三司:散官名,位非三公但是待遇同等。

※译文

裴楷被牵连而逮捕,他面不改色,举止同往常一样自然。他索要纸笔写信。书信送出去后,很多人前来营救,因此得以免罪。后来官至仪同三司。

※原文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1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2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3。”

※注释

1 那得:怎么。 2 牵:拉,引。 3 出牛背上:牛背为着鞭之处,眼光出于牛背上,意指不计较挨打受辱之类的小事。

※译文

王夷甫(衍)托族人办一件事,过了一段时间后还没有办完。一天两个人在宴会上相遇,王借机对这位族人说:“前些日子嘱办的事情,怎么还没有办好呢?”族人听后大发雷霆,举起食盒子扔到王的脸上。王夷甫没有说一句话,盥洗完毕,他就拉着王丞相(导)的手,一起坐车离开。在车上他照了照镜子,对王丞相说:“你看我的眼光就好像是从牛背上射出一样。”

※原文

裴遐1在周馥2所,馥设主人3。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4。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5故耳!”

※注释

1 裴遐:字叔道,曾任散骑郎。 2 周馥:字祖宣,曾任平东将军,以功封永宁伯。 3 设主人:作主人宴请。 4 行酒:依次劝酒。 5 暗当:默默承受。

※译文

裴遐在周馥家里,周馥以主人身份请客款待。裴遐和人下围棋,周馥手下的司马过来给他敬酒,裴遐正下着棋,没有及时喝酒,司马很生气,把裴遐扯倒在地。裴遐站起来后又回到座位上,举止和平时一样,脸色也没变,继续下棋。事后王夷甫问裴遐:“当时你怎么能做到面不改色的地步呢?”裴遐回答:“只是默默忍受罢了!”

※原文

刘庆孙1在太傅2府,于时人士多为所构,唯庾子嵩3纵心事外,无迹可间。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4千万,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太傅于众坐中问庾,庾时颓然5已醉,帻6堕几上,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7千万,随公所取。”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

※注释

1 刘庆孙:刘舆,字庆孙,曾任宰府尚书郎、颍川太守、东海王司马越长史。 2 太傅:这里指司马越,字元超,封东海王,历任中书令、司空、太傅。晋怀帝时,代表皇族势力专擅国政。 3 庾子嵩:庾敳,字子嵩,晋颍川鄢陵(今属河南)人。 4 换:借贷。 5 颓然:瘫下来的样子。 6 帻:头巾,中空顶圆,形制如帽子。 7 娑:“三”字的转音。两娑就是两三。

※译文

刘庆孙在太傅府任长史时,很多有名望的人遭到他设计陷害,只有庾子嵩因为不关心政事而超然物外,没有什么事情让刘庆孙离间。后来刘庆孙就以庾子嵩生性节俭,家中必定存有一笔钱为由,劝太傅司马越向庾子嵩借财千万,企望他会因吝惜而不借,这样就有了可乘之机。太傅在聚会时向庾子嵩提到这件事情,庾子嵩此时已喝得酩酊大醉,头巾落到几案上,他用头凑上去戴起来,缓缓地答道:“我家确实有两三千万,您随便拿去用吧。”刘庆孙这才服了。后来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庾子嵩,庾子嵩说:“这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原文

王夷甫与裴景声志好不同,景声恶1欲取2之,卒不能回。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

※注释

1 恶:厌恶。 2 取:任用。

※译文

王衍和裴景声两人志趣爱好不一样,裴景声讨厌王夷甫想任用自己,可是始终没办法改变王夷甫的主意。于是就故意到王夷甫那里拜访,肆意攻击。痛骂一番,想迫使王夷甫回骂自己,以此让王夷甫分担别人的指责。王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缓慢地说道:“这个白眼的小子终于发作了。”

※原文

祖士少1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2未尽,余两小簏,着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3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注释

1 祖士少:祖约,祖逖之弟。 2 屏当:同“摒挡”,料理,收拾。 3 量:量词,“双”的意思。

※译文

祖约爱好钱财,阮孚爱好木屐,两人常常亲自料理。虽然同样是一种嗜好之累,但当时还无法分辨二人的优劣高下。有人到祖约家里拜访,看到他正在检点查看财物,客人到了都还没有收捡起来,剩下两个小竹箱子,于是就把他藏在背后,侧身将其挡住,神色有些慌乱。有人去阮孚家里拜访,见他正亲自吹火给木屐上蜡,并感叹道:“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能穿几双木屐!”他的神色悠闲舒畅。于是二人的优劣高下便分辨出来了。

※原文

许侍中、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尔时已被遇,游宴集聚,略无不同。尝夜至丞相许戏,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不得快孰。许上床便咍台1大鼾。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

※注释

1 咍台:叠韵联绵词,睡觉鼾声。

※译文

许侍中(璪)和顾司空(和)都在丞相(王导)手下做从事,当时均已受到丞相的赏识。但凡遇到游览宴饮,宾朋聚会,两人待遇没有丝毫的差异。有一次夜里到丞相那里去玩,二人都很尽兴,丞相就留他们睡在自己的床上。顾和翻来覆去,直到天亮都没有睡着,而许璪一上床就鼾声大作。丞相回头对客人们说:“这里也是难得安眠的地方。”

※原文

庾太尉风仪伟长,不轻举止,时人皆以为假。亮有大儿数岁,雅重之质,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温太真尝隐幔怛1之,此儿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何以为此?”论者谓不减2亮。苏峻时遇害。或云:“见阿恭3,知元规非假。”

※注释

1 怛:吓唬。 2 减:比……差。 3 阿恭:庾会小字。庾会,字会宗,晋太尉庾亮之长子。

※译文

庾太尉(亮)风度仪表伟岸俊美,举止端庄稳重。世人认为他矫揉造作。庾亮的大儿子才几岁,文雅庄重的气质就是那样,世人才感到这是天性使然。温太真(峤)有一次躲在帐幕后吓唬他,他神态安然,只是慢慢地跪下问道:“君侯为何要这么做?”人们认为这个小孩子不会比他的父亲差。在苏峻之乱时遇害。有人说:“见了阿恭,就知道庾亮并非矫揉造作。”

※原文

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1?”吏云:“昨有一伧父2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注释

1 何物:什么人。 2 伧父:北方佬。南北朝时南人蔑称北人为“伧人”。

※译文

褚公由章安令升迁为太尉记室参军,虽然名声很大,但是官位却很低,认识他的人并不多。有一次,他乘商船到东边去,与为他送行的几位属吏投宿钱塘亭。这时吴兴沈充担任县令,正要送客过浙江。客人来后,亭吏便将褚公赶到牛棚里住。潮水涌来时,沈充到庭院间散步,问:“牛棚里是什么人?”亭吏说:“昨天有一个北方佬来钱塘亭投宿,由于贵客到来,暂且把他移到了那里。”沈充有些醉意,就远远地问道:“北方佬,你想吃饼吗?姓什么,可以一起聊聊。”褚公举手答道:“河南褚季野。”远近的人早就知道褚公的大名,沈充听后窘迫异常,又不敢移动他,就在牛棚下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名帖递上,来拜谒他,并杀鸡宰羊,设宴款待。同时在褚公面前鞭打亭吏,以赔礼谢罪。褚公与沈充一起喝酒聊天,言语神色一如既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沈充一直把他送到县界。

※原文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1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2,因嫁女与焉。

※注释

1 门生:门客。 2 逸少:王羲之,王导之侄。

※译文

太傅郗鉴在京口,他派门人给丞相王导送信,想在王家找个女婿。王导对郗鉴派来送信的人说:“你到东厢房去随便选吧。”门客回去禀报郗鉴道:“王家的几位男子都很好,听说您选女婿,个个庄重得有些拘谨,只有一个在东床上坦腹而卧,仿佛不知道这回事似的。”郗鉴说:“正是这个好!”一去打听,原来是王羲之,于是就将女儿嫁给了他。

※原文

过江初,拜官,舆饰供馔。羊曼拜丹阳尹,客来早者,并得佳设,日晏渐罄,不复及精,随客早晚,不问贵贱。羊固拜临海,竟日皆美供,虽晚至,亦获盛馔。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

※译文

晋室南渡之初,新任命的官员都要大办酒席。羊曼被任命为丹阳尹时,来得早的客人都能吃到美味佳肴,天色渐晚,菜肴也逐渐被吃光,精美食物已经没有。来客不分贵贱,只有早晚的不同。羊固担任临海太守时,一天到晚都供应美味佳肴。有人虽然来得晚,也可以吃到好的饭菜。当时舆论认为,羊固的丰盛华美比不上羊曼的真诚直率。

※原文

周仲智饮酒醉,瞋目还面谓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横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1火攻2,固出下策耳!”

※注释

1 阿奴:尊对卑或长对幼的爱称。 2 火攻:出自《孙子兵法》:“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凡军必知五火之变,故以火佐攻者明。”

※译文

周仲智(嵩)喝醉了酒,瞪双眼,转过脸去对哥哥周伯仁说:“你的才华不如你的弟弟,却徒有盛名。”一会儿,举起燃着的蜡烛就投向伯仁。伯仁笑着说:“阿奴用火攻,不过是出于下策罢了。”

※原文

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1当朝,未入顷2,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3。”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

※注释

1 月旦:农历每月初一。 2 未入顷:还未入衙的片刻间。 3 此中最是难测地:心中是最难猜测的地方,即人心难测。

※译文

顾和刚担任扬州刺史的从事,每月的初一都要入衙聚会。在尚未入衙的片刻间隙,将车停在门外。周侯来拜访丞相王导,经过顾和的车,顾和正在安闲自在地敞开胸襟捉虱子,没有理会周侯。周侯走过去,又返回,指着顾和的心说:“这里面有什么?”顾和依然捉虱子,缓慢地答道:“这里是最难测度的地方。”周侯走进去后对王导说:“你的州吏中有一个人才可以担任尚书令、尚书仆射。”

※原文

庾太尉与苏峻战,败,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射,误中舵工,应弦而倒,举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动容,徐曰:“此手1那可使著2贼!”众乃安。

※注释

1 手:技艺,此处指射技。 2 著:即“着”。

※译文

庾太尉(亮)和苏峻作战,战败后带领十来个随从坐小船向西逃跑。乱兵抢夺财物,向船上的人射箭,却误中了舵工,舵工随箭倒下。全船人都被吓坏了,个个脸色苍白。庾亮却不动声色,他从容地说:“这样的射技,怎么可能让他射中敌兵呢?”大家听后方安定下来。

※原文

王劭1、王荟2共诣宣武,正值收庾希3家。荟不自安,逡巡4欲去;劭坚坐不动,待收信还,得不定5,乃出。论者以劭为优。

※注释

1 王劭:字敬伦,小字大奴,王导第五子,官至吴国内史。 2 王荟:字敬文,小字小奴,王导的小儿子,官至镇军将军,死后追赠卫将军。 3 庾希:字始彦,曾任徐、兖二州刺史。庾家是外戚,有权势,遭到桓温的忌恨,庾希的两个弟弟被桓温设计杀死,后来庾希聚众起兵,事败被杀。 4 逡巡:犹豫,徘徊。 5 得不定:得和不得成为定局。得,指捕获。

※译文

王劭、王荟一起去拜访宣武侯桓温,正好遇上桓温下令抓捕庾希一家。王荟坐立不安,徘徊不定地想离去。王劭却一直坚定地坐在那里,等抓捕的差役回来,知道自己没什么事了,才出来。清谈的人以此判定王劭较为优秀。

※原文

桓宣武与郗超1议芟夷2朝臣,条牒3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4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5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6。”

※注释

1 郗超:字嘉宾,一字景兴,晋高平金乡(今属山东)人,参与桓温废立晋帝,历任中书侍郎、司徒左长史,权势甚重。 2 芟夷:除掉。 3 条牒:分项陈述的文书。 4 王坦之:字文度,太原晋阳人。 5 不觉:禁不住。 6 郗生可谓入幕宾也:这里谢安采用了双关的修辞方式,说郗超既是幕府之宾,同时又是幕帐之宾,讽刺他在幕后出主意。生,儒生,读书人。幕宾,本是将军、大官幕府中的属官,也称幕僚,这里同时指帐幕中的宾客。

※译文

宣武侯桓温和郗超商议除去朝廷大臣,上奏文书拟定以后,当晚二人住在一起。第二天早晨起来,桓温就招呼谢安、王坦之进来,把奏疏稿扔给他们看,郗超这时还在帐里。谢安一言不发,王坦之又把奏疏扔还给桓温,说:“太多了。”桓温拿起笔来准备要删,郗超忍不住偷偷地在帐中和桓温说话,于是谢安笑着说道:“郗超真可说是入幕之宾了。”

※原文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1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2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3归!”众人即承响4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注释

1 唱:同“倡”,提议。 2 既:既而,不久。 3 将无:莫非,还是。 4 承响:应声。

※译文

谢安在东山隐居时,与孙绰等人一起出海游玩。这时,风起浪涌,孙绰和王羲之他们都神色惊恐,嚷着要回去。谢安却正有兴致,边吟诗边长啸,不说别的话。船工因谢安神色安定而心情愉悦,便继续前进不停。一会儿,风势更强,浪涛更猛,众人又都惊恐喧哗,不敢坐下。谢安这才缓慢地说:“要是这样的话,还是回去好了。”众人于是应声坐回原处。由此事来审察谢安的度量,足以镇抚朝野,安定官民。

※原文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1。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2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3,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4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注释

1 王坦之:字文度,太原晋阳人。 2 阼:皇位,国统。 3 宽容:从容不迫。 4 趣:急忙。

※译文

桓温埋伏好兵士,摆设宴席,遍请朝中官员,准备趁此机会将谢安和王坦之杀掉。王坦之非常担忧,他问谢安:“我们该怎么办呢?”谢安神色镇定地对王坦之说:“晋朝国运的存亡,就看我俩此行了。”于是两人一同前往。王坦之脸上的恐惧神情越来越明显,谢安的神色却更加从容。谢安向着台阶迅速走向席位,并模仿洛阳书生吟咏的腔调,背诵“浩浩洪流”的诗句。桓温被谢安的旷达风度所震慑,便赶紧将伏兵撤走了。本来王坦之与谢安齐名,可是却由此事分辨出他俩气度胆识的高下。

※原文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1未得前。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2?”

※注释

1 旰:天晚。 2 俄顷:片刻。

※译文

谢安和王坦之一同去拜访郗超,天色很晚了还没有被接见。王坦之便要离开,谢安说:“难道不能为了保全性命而忍一会儿吗?”

※原文

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谢冠帻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瞋沮。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其后,二人俱不介意。

※译文

支道林要回会稽去,当时的名流齐聚征虏亭为他送行。蔡子叔先到达,座位离林公很近。谢万石后来,就坐得稍远。蔡子叔暂时起身,谢万石就挪到他那里。蔡子叔回来后,看见谢万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把谢万石连同坐垫一起举起来扔在地上,自己坐上去。谢万石的帽子和头巾都因此倾斜跌落,于是慢慢站起,整理好衣冠后重新入座,神情安定,毫无发怒或懊恼的样子。他坐定后,对蔡子叔说:“你这个人真怪,差点就把我的脸碰伤了。”蔡子叔说:“我本来就没有替你的脸考虑。”后来,二人对此事都不介意。

※原文

郗嘉宾钦崇释道安1德问,饷米千斛2,修书累纸,意寄殷勤。道安答直云:“损3米,愈觉有待4之为烦。”

※注释

1 释道安:东晋名僧,俗姓卫,饱读经典,以博学闻名。 2 斛:容量单位,十斗为一斛。 3 损:客套话,意为承蒙赐予。 4 有待:有所待,有所凭借。《庄子·逍遥游》认为,只有无所待,才能获得精神的真正自由。

※译文

郗嘉宾钦佩道安和尚的道德学问,送他一千斛米,还写了好几页纸的长信,表达诚恳的情意。道安只回复说:“感谢你赐米,但更觉得有所依靠是做人烦恼的来源。”

※原文

戴公1从东出2,谢太傅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3,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4知其量。

※注释

1 戴公:戴逵,字安道,擅长鼓琴、绘画、铸造和雕刻,曾被征为国子博士,未就职,后移居会稽剡县。 2 东出:这里指从会稽往京都建康。 3 吝色:不乐意的神色。 4 悠然:超远闲适的样子。

※译文

戴公(戴逵)从会稽来京都,谢太傅前去探望他。谢安原本瞧不起戴逵,虽然与其见面,但只和他谈论琴艺书法。戴逵对此不但没有丝毫不快的神色,反而谈得越来越精妙。谢安这才从他超远闲适的态度中,了解到他的器量。

※原文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1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注释

1 淮上:淮河上,因淝水为淮河上游的支流,故称淮上。这里是指淝水之战。

※译文

谢公和人下围棋,不一会儿谢玄从淮上前线派来信使,谢安看完信后,沉默不语,然后又慢慢地接着下棋。客人询问淮上战争的胜负情况,谢安说:“孩子们大破了敌兵。”他说话的神情举止同平常没有丝毫的差别。

※原文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译文

王子猷(徽之)、子敬(献之)兄弟俩曾一起坐在室内,忽然屋上起火,子猷赶忙逃跑,慌得连木屐都没顾上穿;子敬却神态安然,慢慢地叫侍从来把他扶出去,同平常一样。世人就此事评定出二人气宇的高下。

※原文

苻坚游魂近境,谢太傅谓子敬曰:“可将当轴1,了其此处。”

※注释

1 当轴:掌握权力的重要人物。

※译文

苻坚来犯边境,谢安对王子敬说:“选用掌握实权的得力将领,在此处消灭他们。”

※原文

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一觞。”谢曰:“可尔。”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1耳!何敢诪张2!”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僧弥殊不肃省3,乃侵陵4上国也。”

※注释

1 钓碣:便于垂钓的石头。谢玄,小名羯,爱好钓鱼。羯与碣音同,此为双关。 2 诪张:放肆,狂妄。 3 肃省:谨慎自省。 4 侵陵:即“侵凌”。

※译文

王僧弥和谢玄同在王小奴家里做客。僧弥举起酒杯向谢玄祝酒道:“敬使君一杯。”谢玄说:“应该这样。”僧弥一听就生气地站起来,变了脸色说道:“你本不过是吴兴溪中的石头而已,怎么可以如此放肆!”谢玄慢慢地笑着鼓掌,并说道:“卫军(指王小奴),僧弥太不自量了,居然敢侵犯中原诸侯。”

※原文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有美誉,公甚欲其人地为一府之望。初,见谢失仪,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1,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阁下伏,公于内走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动。名价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辅器也。”

※注释

1 相贬笑:嘲笑他。相,表示一方对另一方的动作。

※译文

王东亭做桓宣武主簿,既受荫于祖辈,又享有好的声誉,桓温非常希望他的人品和门第能够在司马府中树立声望。当初,王东亭在拜见、告辞时有失礼之处,却并不慌张,依然神情自若。座上有客人嘲笑他,桓公说:“不是这样。看其神情举止,必定不平常。我得试试他。”后来,在月初聚会的时候,王东亭和同僚们一道拜伏在官署阁下,桓温骑着马从里面冲出来,两旁的人全都摇晃跌倒,只有王东亭一动不动。于是王东亭声名鹊起,身价倍增,人们都说:“这是辅国的人才啊。”

※原文

羊绥第二子孚,少有俊才,与谢益寿相好。尝早往谢许,未食。俄而王齐、王睹来。既先不相识,王向席有不说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唯脚委几上,咏瞩自若。谢与王叙寒温数语毕,还与羊谈赏,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须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属羊不暇。羊不大应对之,而盛进食,食毕便退。遂苦相留,羊义不住,直云:“向者不得从命,中国尚虚。”二王是孝伯两弟。

※译文

羊绥的次子羊孚,年轻时非常有才气,与谢益寿很要好。有一次早晨到谢益寿那里,还没有吃饭。没多长时间,王齐和王睹也来了。原来他们彼此不认识,二王坐在席位上脸色很难看,想让他走开。羊孚看都不看,只是将脚放在几案上,吟咏诗句,四处张望,悠然自得。谢益寿同二王寒暄了几句,便回身同羊孚谈论、品评,这时二王才发现了羊孚的不一般,便同他一起交谈。不久,饭食摆上来,二王自己顾不上吃,只是不停地招呼羊孚进食。羊孚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只顾大吃大喝,吃完后就走了。他们苦苦挽留,羊孚还是执意要走,只说:“刚才不能顺从你们心意离开这里,只是由于腹中空虚。”二王是孝伯(王恭)的两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