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最后的工匠
故宫大修自2002年起,将持续至2020年。对历经900年风雨的这座皇家宫殿的修缮,并不比整座重建的工程量小。厚厚的宫墙将社会和技术的更迭隔绝,大修的每一个环节——选材、工艺、工匠——都力求遵循传统。这套“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包括“瓦木土石扎,油漆彩画糊”八大作,其下还细分了上百个工种。在封建等级制度之下,官式古建筑从材料、用色到做法,都要严格遵循营造则例,代表最高等级的紫禁城无疑是登峰造极之作。于是,故宫的修缮也成了一种仪式,成了传统的一部分——建立在这座伟大的物质文化遗产之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回想故宫初建,自永乐四年(1406年)开始,备料和现场施工持续了13年,动用了10万工匠,数十万劳役。这一代的修缮,很多方面只能从史料上重现当年的辉煌。比如选材:“殿内铺用澄泥极细的金砖,是苏州制造的;殿基用的精砖是临清烧造的;石灰来自易州;石料有盘山艾叶青;西山大石窝汉白玉等;琉璃瓦料在三家店制造。这些都是照例的供应。照得楠杉大木,产在湖广川贵等处,差官采办,非四五年不得到京。”
慈宁宫修缮工地
相关工艺也在变异甚至消失。曾主管大修的故宫博物院前副院长晋宏逵表示,曾经的“八大作”都随着现代社会需求的萎缩而萎缩。“比如搭材作,过去用木材,现在用钢管了。过去用麻绳捆,现在改螺丝了。裱糊作,过去老百姓都要裱糊房子的时候,这个工种很发达,现在即便故宫里,也少有这一行当了。”
随工艺凋零的,当然还有工匠。《考工记》中记载着2000年前的手工艺,其中有匠人之职,属于营国修缮的工种,所谓“国有六职,百工居一”。封建社会灭亡后,古建筑营造的传统制度断裂了。故宫似乎是个特例,经年不断的修缮为传统工匠和工艺的传承提供了温室般的小社会。
故宫的修缮中心位于故宫外西路的未开放区建筑群中,仍保持着它在功能上的历史延续——在清代,它曾作为造办处,为皇家制造生活器具。按晋宏逵的要求,修缮中心有三大任务,一是大修工程;二是碎修保养(相当于故宫的物业);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营造技艺和工匠的传承。“修故宫是门手艺,靠师傅的口传心授,徒弟的‘筋劲儿’。”修缮中心主任李永革形容。
修缮中心伴随着新中国成立后故宫的三次大规模维修。1952年成立的“故宫工程队”,就是修缮中心的前身。战乱时垃圾遍地、杂草丛生,国将不国,哪顾得上修故宫?新中国成立之初第一次大修的首要任务是清理垃圾,然后才是修缮整理。李永革原本是军人,1975年复原来到故宫,当时故宫有个解说词,形容1912年到1952年有多乱,说是“从故宫清理出的垃圾,如果修一条2米宽,1米高的路,可以从北京修到天津”。
谁来修故宫呢?一开始是从外面招人,每天早晨来上工,在门口发一个竹签,晚上干完活,大工给2块工钱,小工给1块,把签交还。如果干得不错,工头会说“明儿再来”,如果不好,“您别来了”。靠的是一种松散的管理。当时的故宫古建部主任是单士元先生,他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把一些在北京各大营造厂的“台柱子”召集到故宫,让他们带着徒弟一起来,发固定薪水,冬天“扣锅”时也上班,做模型,为开春挖瓦做准备。这些人在传统的“瓦木土石扎,油漆彩画糊”八大作中都有代表,当年号称故宫“十老”。这些顶尖高手是故宫修缮中心的第一代工匠,也是故宫古建传承的根。
第一代匠人大多走的是旧式传承之路——商号带徒弟。说起来,这些商号也与故宫有紧密的关联,清末各木厂、油漆局、冥衣铺、石厂大都集中在鼓楼西大街附近,东至东直门,西至甘水桥,延续了五六华里。这一位置离故宫神武门不远,属闲杂人等出入的门,正是为了方便去故宫接工程。在民间和宫里的双重实践中,他们练成了手艺。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传承大多靠第一代工匠的口传心授。第二代传人有木作的赵崇茂、翁克良,瓦作的朴学林,彩画作的张德才、王仲杰,现在已七八十岁了,大多身体不好或已去世。
“文化大革命”期间,师徒传承中断了。李永革1975年来故宫时,在大木作当了七八年学徒,但已经不兴磕头拜师、“封建迷信那一套”了,讲究“革命同志式的关怀”。当时“十老”中还有人健在,但也八九十岁了。李永革跟着赵崇茂师傅,但没磕头,没鞠躬,没有师徒名义。
李永革这批第三代工匠,来自故宫工程队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招聘。20世纪70年代,故宫给国务院打报告“五到七年规划”,耗资1400万元,得以进行第二次大修,招收了457名技术工人。那个年代工作不好找,故宫在市中心,也是个事业单位,是不错的出路。李永革家住鼓楼附近,骑自行车10分钟就能到故宫,“离家近,是一宝”。何况木工是一门技术,故宫的木工无疑是这门手艺中水平最高的。
到2000年以后,第三代工匠也已经过了50岁,却不知把手艺传授给谁。李永革在修缮中心恢复了古建八大作中最重要的“铁三角”——木、瓦、彩画的传统“拜师会”:徒弟毕恭毕敬行三拜礼,送拜师礼,师傅们端坐椅上回赠收徒帖,一旁是引师、证师。他认为,古建传承还得靠师傅带徒弟。比如用作木建筑保护层的“地仗”,配方包含着岩石颜料、桐油、米浆、兽血等古老材料,尽管现在已不再是秘密,但春夏秋冬、何种木材、下不下雨,比例都不同,个中奥秘只有那些几十年经验的老工匠才能掌握。“就像老中医开药,药方不同。”
杨志和徒弟范俊杰在慈宁宫钉望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