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的建筑师
续接上雷章宝这条线之前,有关样式雷的寻找已经断断续续地进行了70年,缥缈的线索散落在浩如烟海的2万多张图档中。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王其亨是其中最深入持久的研究者。1982年,还是硕士研究生的他到国家图书馆去看样式雷的图档,一看就是20多年。
一提起这些图档,王其亨就很激动,他打了个比方:“就像一个设计院里积攒了200多年的几万张图,一夜之间狂风大作,房倒屋塌,图纸随地乱飞,只能捡起一堆打一包,打了320多包,想寻找某一张就像大海捞针。”他说,样式雷的图样上有黄色的小标签,由于时间久,标签黏度不够,每翻开一次,图档上的标签就会掉,“有人会把掉了的标签收集起来用纸包好,有人就把标签扔了,或是重新贴上去但位置不对,因此,毁坏很多”。
这或许是一个重要原因,图档的纷繁芜杂阻碍了人们对这一传奇建筑世家的认知。就连很多建筑系学生也只停留在对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和中国建筑师》那段话的想象中:“在清朝(1644—1911年)二百六十余年间,北京皇室的建筑师成了世袭的职位。在17世纪末年,一个南方匠人雷发达来北京参加营造宫殿的工作,因为技术高超,很快就被提升担任设计工作。从他起一共七代直到清朝末年,主要的皇室建筑如宫殿、皇陵、圆明园、颐和园等都是雷氏负责的。这个世袭的建筑师家族被称为‘样式雷’。”
王其亨认为,梁思成所说的“七代”不太准确,有证据表明样式雷传承了八代。而这八代十人所扮演的“样式房掌案”角色也并非世袭,而是职业竞争、优胜劣汰的结果。事实上,清代皇家建筑工程也并非只有雷氏一族承担,雷金玉之前有梁九,雷景修未成年时有郭九等任样式房掌案,包括雷家同族之间,也有争工事件发生。
在当时,样式房掌案是很有诱惑力的职位。王其亨说,按清代的工程管理体制,凡是工价银超过50两、料价银在200两以上的国家建筑工程,均要由皇帝钦派承修大臣组建工程处,负责工程的规划设计和施工。工程处下设样式房,由算手负责核算工程的工料钱粮,样子匠负责建筑规划设计,制作画样、烫样,指导施工。样式房的主持人就称为掌案,相当于总建筑师。在同治、光绪年间,雷氏家族在这个角色上达到了顶峰,朝廷给予的待遇也比较优厚。当时算手每个月的工资大概是5两银子,一般的样子匠4两银子,而像样式雷,就是20两银子。王其亨指出,样式雷的收入其实远不止此,因为他们可以公开拿到20%左右的工程回扣。档案显示,一个惠陵工程有8家材料供应商,如果平均每家给200两,就是1000多两白银。
为了保持雷氏家族的竞争力,雷家的男孩子十几岁就随父亲在工地上学习。比如样式雷第六代雷思起,从小就受到严格训练,曾随父亲参与昌西陵、慕东陵等工程,使他谙熟皇家营造工程的每个环节。这种近水楼台,旁人难以比拟,样式雷因此才能执掌样式房这么多代。
在历史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建筑师家族,可以这么持久地创造出这么多建筑瑰宝。在日本和意大利有过类似的建筑世家,但也没有这么大的成就。但让王其亨悲哀的是:“在故宫、颐和园里游览,导游会给你讲神话传说,宫廷秘闻,但说起过这里的设计者是谁吗?有人问起过吗?”他说,这是中国古建筑长久以来的一个误区,认为官式建筑已臻标准化,比如清代有著名的《工程做法则例》,每个部件都有固定的规格尺寸,装配也有严格要求,因此,没有建筑师只有工匠。“这些世界遗产,难道都是工匠堆砌出来的吗?这些选址布局、结构、装修,怎么能没有设计师呢?”
“样式房之差,五行八作之首。”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张威说,在掌案的光环下,样式雷第七代雷廷昌也曾无奈感叹,“按规矩、例制之法绘图、烫样,上奉旨意,下遵堂思谕……更改由上意……”说明这一角色是受多重限制的。而在相关档案中,样子匠被称为“烫画样人”和“画工”,与普通工匠无异。
耐人寻味的是,雷廷昌曾留下一条祖训,“雷家后人不要当官从政”。雷章宝说,原因就是其父雷思起为了给慈禧太后建东陵和西陵劳累致死。据考证,雷思起最初按照祖制为两位太后修建陵墓,分为两个地宫,共用一个祭殿,但两位太后都不肯接受,他不得已重新修改方案,设计了两个各自独立、配殿和祭殿齐全的定东陵,终于得到首肯。但慈安去世后,独揽大权的慈禧为了体现自己的地位高于慈安,又下令将已建好的陵墓拆了重建。据称雷思起为此耗尽心血,最后过度劳累而死。
张威说,现在流传下来的2万多张样式雷图档上面是没有署名的,也很难从设计风格上分辨出来是谁画的。事实上,就连这些图档的外传都是一个偶然。原本,这些图档都属于皇家的机密文件。道光年间,接手样式房的样式雷第五代雷景修面对的已是一个内忧外患、满目疮痍的清政府。他不仅无法挽回样式房差务奉旨停止的厄运,还经历了海淀故宅被劫以及英法联军焚掠圆明园的惨剧,眼睁睁地看着样式雷家族几代人心血营造的“万园之园”被付之一炬。他将原本存放在圆明园外的画样、烫样偷偷运到了城内,并专门修建了三间房屋予以珍藏,由此,这些绝密建筑档案才在乱世中流到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