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城:一段正在消逝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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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姓的剩余价值

讲起家族故事,雷章宝不时要翻翻手边的一本书:“第一代雷发达、第二代雷金玉……”算起来,雷章宝是样式雷第十代孙,但他对祖先辉煌的了解,也大多源于研究者们书中的记述。

雷章宝住在北京门头沟的山脚下,退休前是石景山古城四中的体育老师,儿女也都跟建筑没什么关系了。他对样式雷的最早印象是在小学一年级,学校组织去北海、故宫参观,父亲很平静地告诉他:“这些都是咱家老祖宗设计的,长大了再慢慢告诉你。”

雷章宝的太爷爷雷廷昌是第七代样式雷,官居二品,是样式雷家族的巅峰。雷廷昌有六个儿子,老大雷献彩成为第八代样式雷,延续了最后的辉煌。随着清王朝的灭亡,曾经显赫的样式雷家族没落到了社会最底层。据雷氏族谱记载,雷献彩曾先后两娶,却皆“无出”,他在失业的忧愁和没有子嗣的悲哀中离世。传承八代的样式雷就此终结。

家境败落后,雷家开始变卖家中部分图档,雷章宝说,当时在书市地摊上都可买到,并开始流至海外。这引起了朱启钤发起成立的中国营造学社的注意,他们十分看重这些资料的价值,向当时的文化基金会提出购存资料的建议。“要价3万大洋,最终以4500大洋成交。”雷章宝听父亲说,那种旧电影里的十轮大卡车,连画样和烫样一共装了10车。至1937年,北平图书馆收藏样式雷图样12180幅册、烫样78具。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原主任苏品红说,这是样式雷图档最大规模的一次收购。1966年,雷家又将一部分东西交给了北海文物局。雷章宝回忆:“我六爷爷家的二叔和三爷爷家的大爷拉了一平板三轮的祖上的画像和图档。当时陆定一请他们在食堂吃了一顿炖肉烙饼,开了一张收据,随后还发了奖状。这个奖状后来寄回了二叔单位,‘文革’开始后,二叔因为这个奖状受批斗,剩下的图纸和烫样就被雷氏后人偷偷烧掉,灰烬被抛撒在护城河里。”

如今,雷章宝家除了几本书和几张照片,再没什么样式雷的痕迹。他家里原来还有清东西陵的图纸、分支的族谱,但在“自查自毁自交”的时候都烧了。唯一留下的是太爷重修正阳门时,做正阳门的柁剩的下脚料做的木匣子。“那是楠木的,紫黑紫黑的,很沉。时间长了胶不黏,匣子就散了。1968年帮工盖房子时候,被一个懂行的老木匠要走了,做了刨木头的底”。

这个庞大的建筑世家如今只剩下三个分支。一支是雷章宝的三爷爷雷献之家,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雷文宝,一个叫雷文贵。“雷文宝很小就夭折了,那时候家里吃喝都不保。新中国成立前雷文贵住在德胜门北边的护城河边,每年冬天护城河结冰的时候,父子俩就帮人将冰块拉到冰窖,靠此挣点糊口钱。雷文贵的儿子雷成章则是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就去混饭吃,抗美援朝开始后从军上了战场”。另一支是六爷爷雷献华家,有三个儿子:雷文龙、雷文雄、雷文彪。雷章宝听父亲讲,这个六爷爷很精明,他拿着家谱和雷廷昌的一封信找到朱启钤,朱出于怜悯,帮他在天津铁路局找了一份工作,这是雷家人里面工作稳定的了。还有一支就是雷章宝家,他的爷爷雷献瑞排行老五。家道败落后,雷献瑞曾在20世纪30年代靠给地方法院写帖子度日,后来不得已将城里房子变卖,于1944年回到巨山村东庙教私塾、写状纸养家糊口,去世时家里没钱买棺材,就从祖坟地里伐了几棵树,开板钉了个棺材将他埋了。

巨山村的祖坟可能是样式雷唯一曾为家族留下的建筑。这块祖坟是样式雷第五代雷景修设计,占地30亩。整个坟地设计成一艘船形,船头朝西南,是按当地风俗,朝向八宝山,船尾的方向朝着玉泉山,方位取向意为“头顶八宝,脚踩玉泉”,寓意是雷家人去世后,其灵魂可以乘这条船回到江西永修的老家。但祖坟在20世纪60年代平土地的时候也被平掉了。雷章宝记得,原本中间有汉白玉的石桌和石鼓,还有用青石围砌的宝鼎,现在都不见了。

雷章宝每年3次去祖坟扫墓,清明、七月初一、十月初一,是阴间换季时候,去烧些纸衣服。他记得,1998年下半年,二叔雷文雄和三叔雷文彪来了这里,对他说“样式雷的大旗你来扛”,说“咱家的东西都捐给国家了,祖坟也平了。得跟国家提,重新提起样式雷”。雷文彪是家族后人中唯一学了建筑的,他年轻时想要发扬样式雷的传统,但后来还是回了襄樊当工人。富于戏剧性的是,第二年清明,天津大学建筑系的样式雷研究者们就来这里找他了,“他们已经找了雷氏后人3年,今年想起在清明期间在墓前轮流‘蹲守’,向扫墓的村民打听,终于找到我”。

自从作为样式雷的后人被“发掘”后,雷章宝似乎也成了这个新近被列入的“世界记忆遗产”的一部分。样式雷的图档公开展览,也邀请他作为贵宾。雷章宝意识到样式雷真的火了,“前不久有个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宣称是样式雷后代,还要将公司注册为‘样房雷’,但家族里从未听说过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