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宇宙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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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一生中,自打我记事起就想成为一个寻宝人。父母带我去夏延美国怀俄明州首府。的嘉年华玩的时候,我顶多六岁。热狗、爆豆子、彩纸、氢气球、狗和马表演的马戏团、幸运抽奖转盘、游戏、旋转木马,那里还有一个充气帐篷,两侧是不透明的,花一元钱就能进去,里面布置了一个展览,各种展品都是从金星上的昔奇隧道进口而来。祈祷扇、火珍珠、真正昔奇金属打造的镜子,都是些你花上二十五元就可以买下来的小玩意儿。父亲说那都是些赝品,但对我来说它们就是真的。不过二十五元一件我们也买不起。当我站到它跟前,就真的不需要镜子也能看到我自己:雀斑脸、龅牙,头发整齐地往后梳并扎在一起。那时候人们刚刚发现宇宙门。那个晚上,在回家的空中巴士上,我听见他们在谈论宇宙门,我猜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可父亲那充满渴望的声音让我无法入睡。

如果不是为了母亲和我,他可能已经想办法上路了。但他没能等到机会,一年后就去世了,只为我留下了他的工作岗位,等我足够大的时候就可以去接班。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食物矿工作过,但你应该听说过。那儿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我十二岁开始上工,半日制,拿半薪。到我十六岁时,我达到了父亲的薪资水平,当一名钻眼爆破工——薪水还不错,干活儿很辛苦。

那这份薪水能拿来做什么呢?它不够让你享受全面医保,甚至不足以让你离开矿区,只够你成为所谓的本地励志故事。你一天工作六个小时,然后是十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再睡足八个小时,然后再次开工,衣服上总是沾满页岩的臭味。除非在密闭的房间里,否则决不能抽烟,因为油雾无处不在。女孩子们跟你一样又臭又油,疲惫不堪。

所以我们都做着同样的事情,我们一起工作,相互追逐彼此的女人,买买彩票。我们大碗喝酒,那酒价格低廉,劲道十足,就在旁边不到十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合1.6093公里。远的地方酿制。有时它被贴上威士忌的标签,有时又是伏特加或者波旁,其实都是从同一个挂着煤泥的蒸馏塔产出的。我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除了有一次我赢了彩票。那就是我离开矿区的通行证。

在那之前,我只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我的母亲也是一名矿工。在我的父亲于坑井大火中丧生后,她在公司托儿所的帮助下独自把我养大。我们的生活过得波澜不惊,直到我的精神病发作。那时我二十六岁,因为跟女朋友闹了点儿别扭,每天早晨就是不愿意起床,于是他们把我关了起来。我被迫离群索居将近一年之久,等到他们把我从精神病院放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过世了。

面对现实吧,那是我的错。倒不是说我蓄意造成了母亲的亡故,不过她要不是因为担心我,也不会那么早过世。我们家的存款负担不起两个人的医药费。我需要心理治疗,她需要换个新肺。但她买不起,所以她死了。

她过世之后,我讨厌还住在同一间公寓,但除此之外我能去的其他地方就只剩单身宿舍了。我不喜欢跟那么多人近距离生活在一起。当然,我还可以结婚,但我没有。西尔维娅,那个跟我闹别扭的女孩,那时候早已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不是因为我对结婚这件事有什么抵触情绪。考虑到我的精神病史,再加上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你也许会觉得我其实就是讨厌婚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很喜欢女孩子,要是能娶妻生子,我也会很开心。

不过不是在矿上。

父亲因为事故离我而去,我不想以同样的方式离开我的孩子。

钻眼爆破是件充满艰险的工作。现在他们开采页岩用的是装备了昔奇加热线圈的蒸汽喷枪,只需轻轻一碰,页岩就顺从地断裂开来,就像雕刻蜡块一样。但是在我们那会儿,大伙儿靠的是钻孔爆破的土办法。轮到你上工的时候,你得钻进通风井,乘坐高速升降电梯下到矿里。井壁又黏又臭,距离你的肩膀只有十寸,相对你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移动。我曾经见过有的矿工因为多灌了几杯猫尿,脚步蹒跚,伸出手想扶一把墙壁,再收回来就只剩半截残肢了。然后你从升降电梯里随着蜂拥而出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踩着木栈道走上一公里多,才能到达作业区。你在矿井里钻好洞,放置好炸药。然后,你退回到一个死胡同巷道里躲好,等着炸药爆炸,同时祈祷你刚才的操作是正确无误的,这样又臭又油的坑道上方才不会整个塌下来把你砸在里面。(你要是被活埋了,在松软的页岩下面,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曾有人有过这样的经历。要是直到出事第三天之后都还没有获救,他们通常就凶多吉少了)然后,如果一切顺利,你要前进到下一个作业区,一路上还要躲避轨道上冲过来的铲车。

至于面具,据说它能过滤掉大部分的烃和岩石尘埃。可是臭味是过滤不掉的。我也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烃都被过滤掉了。需要换个新肺的矿工,光我认识的就不止母亲一人——她也不是唯一付不起换肺钱的人。

最后,当你的班次结束了,又有哪里可去呢?

你可以去酒吧,你可以和姑娘去寝室,你也可以去娱乐室打牌,你还可以看电视。

显而易见,你通常不会去户外。虽说是有几座小公园,里面的植物有人精心养护、栽种、再植。岩石公园里甚至还有树篱和草坪。但我敢打赌,你从没见过一片草坪每星期都要先水冲,再刷洗(用洗涤剂!),然后风干,否则就会死亡。因此,我们都不怎么去公园,任凭那里被孩子们占领。

除了公园以外的其他地方,就只剩下怀俄明州的地表。如你可见,到处看起来都像是月球表面,没有任何的绿色。一片死寂,没有鸟,没有松鼠,没有宠物。有几条淤泥很多的小溪,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是覆盖着浮油,河水都是鲜艳的赭红色。他们告诉我们,那是我们的幸运,因为怀俄明州这里都是井下开采。而在科罗拉多州,都是露天开采,情况因此更加糟糕。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难相信那是真的,但我也从来没有去那里亲眼证实一下。

除了这些,还有工作带来的嗅觉、视觉和听觉感受。阴霾中的橙褐色日落。挥散不去的气味。提炼炉没日没夜地轰鸣着,对泥灰岩进行加热和研磨,提取出油母岩质存在于沉积岩(尤其是页岩)之中,由有机物经过复杂的化石化作用所形成的混合有机物质。,长长的传送带隆隆作响,将页岩废渣运走堆放在某个地方。

你知道,我们必须加热岩石才能把石油提炼出来。岩石一经加热,就会像爆米花一样膨胀,然后就没地方容得下它们了。岩石实在太多太多,也不可能再塞回矿井里去。如果你挖出来一座山那么多的页岩来炼油,炼完油之后剩下的膨胀页岩废渣就得有两座山那么多。炼油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就等于是在造山。

提炼炉冷却系统获得的剩余热量,可以给培养室加温,提炼出来的石油在培养室里缓缓流淌而过,表层会长出黏液,然后撇油工把这层黏液舀出来,晾干,压缩,我们就把它当作第二天的早餐吃下去。

真可笑。过去石油都是冒着泡从地下喷出来的!对于人类来说,它的唯一用途就是被当作燃油灌进汽车烧掉。

电视节目里到处都是鼓舞士气的广告,一直在讲我们的工作是多么重要,整个世界是如何依赖于我们所提炼出的食物。的确如此。他们其实没必要不断提醒我们这一点。如果不是我们的工作,德克萨斯州就会发生饥荒,俄勒冈州的婴儿们也会患上夸希奥科病恶性蛋白质营养不良症。。这些我们心知肚明。我们每天都会为世界解决五万亿卡路里的食物热量,以及全球十分之一人口的日常蛋白质消耗。这一切都有赖于我们从怀俄明州(以及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部分地区)的页岩油中培养出的酵母和细菌。世界需要那些食物。但到目前为止,这已经让我们在环境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怀俄明州的绝大部分、阿巴拉契亚的一半、阿萨巴斯卡油砂地区的一大块……而且,当最后一滴烃都被转化为酵母之后,我们还要如何才能供养那么多人?

这已经不是我要操心的问题,但我还是不能轻易释怀。

我无须为此操心,因为我赢了彩票,就在我二十六岁那年,圣诞节后的那一天。

奖金有二十五万元。足够我过上一整年帝王般的生活。也够让我娶个老婆生儿育女,只要两口子都工作,生活水平别太奢侈就行。

或者也可以买一张去宇宙门的单程票。

我拿着彩票,去了星际旅行社,兑换了一张飞船票。他们通常没有太多生意,尤其是去宇宙门这趟线路,因此看到我都很高兴。换完票,我还剩下大约一万元,可能多点儿,也可能少点儿。我也没细数。我买了酒,来招待跟我一个班次的所有工友,有多少来多少。我那一班来了五十人,加上我所有的朋友,以及来蹭吃蹭喝凑热闹的人,大家开了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大派对。

然后,在一场怀俄明州的暴风雪中,我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星际旅行社。五个月后,我乘坐的飞船向着小行星的方向飞旋着出发了。我凝视着舷窗外虎视眈眈的巴西巡航舰,终于踏上了最终让我成为一个寻宝人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