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宇宙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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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叫罗比内特·布罗德黑德,但我是个纯爷们主角名字Robinette,词尾ette通常用来表示“小的”或女性。后文中的博比、鲍勃均为他的昵称。(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我的精神分析医师(我叫他心理医生西格弗里德大人,虽然这并不是他的名字。他没有名字,因为他是一台机器)很喜欢拿这件事调侃。

“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以为那是个女孩名字,鲍勃?”

“我没在意。”

“那你为什么不断提起这件事?”

他惹恼了我,因为他老是说我在不断提起某事。我看着天花板上挂着的风铃和皮纳塔墨西哥民俗中一种纸(或陶或布)制的容器,造型各异,内装玩具和糖果,于节庆或生日宴会上悬挂起来,让人用棍棒打击,打破时玩具与糖果会掉落下来。,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外。那并非真正的窗口。那是幅全息图:海浪拍打着卡伊那点夏威夷第三大岛瓦胡岛最西端。。西格弗里德的程序里还真是包罗万象。过了一会儿,我说:“爹妈就这么叫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试过把拼写改成R-O-B-I-N-E-T,结果谁都念不对。”

“你可以另改一个名字。”

“我要是真改了,”我说(而且我知道自己是对的), “你又会说我有强迫症,非得要捍卫我内心的二分法。”

“我要说的是,”西格弗里德展示着他机器味儿浓郁的幽默感,“请你不要使用心理分析的专业术语。你只要说说自己的感受,我就很满足了。”

“我的感受,”这是我第一千次谈这个了,“我觉得不错,没毛病,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这种文字游戏玩得太多,已经令我厌烦了。我觉得他的程序有点儿不对劲。他说:“对啊,博比。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这次我什么都没说。他继续说道:“我觉得你很忧虑。”

“妈的,西格弗里德,”我感觉有点儿恶心,“你老是这么说。我才不忧虑任何事情。”

他试图哄我:“说出你的感觉如何,这并没有什么错。”

我再次望向窗外。我能感觉到自己被气得浑身发抖,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你真让人蛋疼,西格弗里德。你知道吗?”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我没有听。我在寻思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来到这个地方。如果这世上真有诸事顺心的人,那也只能是我。我家境殷实,我相貌英俊,我正当壮年,况且我还有全面医保。接下来的五十年里,它可以让我保持在自己希望的任何岁数。我住在罩在大泡泡下面的纽约市。你要不是出手阔绰,可住不起那儿,当然也许一些名流除外。我有一个可以俯瞰塔潘海纽约哈德逊河的一片自然宽阔水域。和帕利塞兹哈德逊河西岸的一段绝壁。大坝的消夏公寓。我有三只能令女孩子们为之疯狂的寻宝飞行纪念手镯。在地球上任何地方,星际寻宝人可都是珍奇物种,连纽约也不例外。她们都狂热地想要听我讲述猎户座大星云或小麦哲伦星云附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当然这两个地方我都没去过。我倒是去过一个真正有趣的地方,但我不想谈论那里。)

“或者让我这么问,”西格弗里德等待了适当数量的微秒,处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然后说道,“如果真的感到高兴,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寻求帮助?”

我恨他,因为他问到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我没有回答。我躺在塑料泡沫垫上扭动身躯,直到再度感觉舒适。我能感觉到,接下来将会有一场冗长而令人生厌的对话。我要是知道自己为什么需要帮助,那我干吗还需要帮助?

“鲍勃,你今天回答问题不太积极。”西格弗里德通过安装在垫子顶部的小喇叭说。有时,他会将自己呈现为一个栩栩如生的假人,坐在扶手椅中,轻敲着手中的铅笔,不时朝我露出诡异的微笑。但我告诉他这样做会令我紧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没在想什么。”

“让你的思想自由驰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鲍勃。”

“我在回忆……”我欲言又止。

“回忆什么,鲍勃?”

“宇宙门?”

“这听起来不像回答,倒更像是一个问题。”

“也许是,但我忍不住。那就是我在回忆的东西——宇宙门。”

我有充分的理由去回忆宇宙门。我的金钱、手镯,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儿得来的。我回想起离开宇宙门的那一天。那是,让我想想,星元星际纪元,人类在能够探索到的宇宙世界里统一使用的纪年。二十二年的第三十一天。也就是说,回溯起来,打我离开那里起,也只过去了差不多十六年零几个月的时间。我离开医院三十分钟,迫不及待地领取了我的报酬,然后搭上我的飞船溜之大吉。

西格弗里德礼貌地说:“请说出你此刻在想什么,博比。”

“我在想马琴四季亭。”我说。

“是的,我记得你提到过他。他怎么了?”我没有回答。老马琴没有腿,当时就住在我隔壁房间,但我不想跟西格弗里德讨论这些。我躺在软垫上扭动身体,强忍住泪水想着老四四季亭的昵称。

“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鲍勃。”

我依然没有回答。老四差不多是宇宙门上唯一我来得及告别的人。这多少有些滑稽。我们的身份天差地别。我是一个寻宝人,而老四是个清洁工。他只是打打零工,拿到的报酬就只够支付人头税。说起来,在宇宙门这么先进的地方,竟然还得专门找人来清理垃圾。而且他迟早会变得衰老病弱,变得毫无使用价值。到那时,如果他运气好,可能会被丢进宇宙,直接死掉。如果他运气不够好,很可能会被送回某个行星。他还要苟延残喘一段时间,死前再过几周无腿人的悲惨生活。

反正吧,他就住在我隔壁。每天早上他起床后,都会劳心费力地用吸尘器打扫房间周围的每一寸空间。这是件苦差事,因为宇宙门里总是飘浮着那么多的垃圾,多到怎么打扫好像都是在白费力气。等到他全都打扫干净,甚至连他亲手栽种、修剪的小灌木周围都清洁得一尘不染,他就会把一堆石块、瓶盖和纸屑——也就是他刚刚用吸尘器收集起来的垃圾——再度劳心费力地摆放在他刚刚打扫干净的地方,花掉的时间跟清扫的时间正好相若。真是莫名其妙!我从来都搞不懂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克拉拉说……克拉拉说,她懂。

“鲍勃,你刚才在想什么?”西格弗里德问道。

我蜷曲起来,像个胎儿,咕哝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博比。”

我什么都没说。我想知道老四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觉得他已经死了。我一下子觉得非常难过:老四死在了离名古屋如此遥远的地方。我很想哭,但却哭不出来。我坐卧不安,扭来扭去。我抵在泡沫垫子上胡乱动弹,固定绑带被挣得咯吱作响。这样毫无用处。痛苦和耻辱还是无法释放。其实我有点儿欣慰,因为我在努力尝试让自己的情感释放,但不得不承认我没有成功,而沉闷的诊疗访谈还得继续。

西格弗里德说:“鲍勃,你回答问题很慢。你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压抑什么?”

我理直气壮地说:“这算什么问题?我要是在压抑什么,自己又怎能知道?”我停下来检视自己的大脑,查遍里面每一处角落,看看有没有挂着那么一把锁,是可以为西格弗里德打开的。我什么也没找到。我审慎地说:“我不认为我在压抑什么,也没觉得我在阻碍什么。倒是好像有太多事情,我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随便选一件,鲍勃。就说说你脑中想到的第一件事。”

在我看来,这话可真蠢。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一起,我又怎么知道哪个是第一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西尔维娅?克拉拉?还是可怜的老四,在飞行中试图平衡自己没有腿的身体,上下翻滚,利索地收集着宇宙门里四下飘散的垃圾,仿佛一只追逐虫子的家燕。

我继续进入脑海深处,明知道那里的回忆和感觉处处都会勾起我的感伤,因为过去我就被它们伤害过。到底是这段感觉:我七岁那年领着其他孩子在岩石公园的步道上骄傲地来回游走,期望有人能够注意到我?还是这段感觉:当我们飞出实空间与超空间相对应,指银河系居民身处其中的实际空间,只能进行较慢的亚光速飞行。装备了超引擎的飞船,从实空间跃迁进入超空间,才能进行超光速飞行,然后再返回实空间,到达另一处地方。,却发现自己的飞船被困住了,接着,一颗鬼星从我们下方的虚无中凭空出现,就像柴郡猫《爱丽丝梦游仙境》中一种拥有特殊笑容的猫,即使它身体消失,仍能留下露齿的笑容。的微笑?哦,我有一百种那样的回忆,它们全都会让我很受伤。它们真的会。它们就是痛苦。在我的记忆索引中,给它们清楚地标明了两个大字:痛苦!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它们,我也知道让它们再度浮现出来会是什么感觉。

不过只要我不把它们释放出来,它们就伤不到我。

“我还在等你的回答,鲍勃。”西格弗里德说。

“我在想。”我说。我躺在那里,突然想到,我的吉他课就要迟到了。这让我想起了什么,我检视自己的左手手指,看到指甲还没有长得太长,要是手指上的老茧再硬再厚些就好了。我的吉他还算不上炉火纯青,不过大多数人并不会吹毛求疵,而且弹吉他也可以自娱。只是你得一直练习和记忆。让我想想,从D大调和弦转换到C7和弦,要怎么按?

“鲍勃,”西格弗里德说,“今天的谈话效果不怎么好。我们只剩下十到十五分钟了。你何不说一说,你想到的第一件事……就在此刻。”

我打消掉说第一个念头,说了第二个,“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我父亲遇难时我母亲哭的样子。”

“我不认为这真的是第一件事,鲍勃。让我做一个猜测。第一件事是不是跟克拉拉有关?”

我的心口感到很堵,一阵刺痛,呼吸也变得困难。突然之间,克拉拉浮现在我的眼前,十六年的光阴却仿佛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我说:“西格弗里德,其实我想谈的是我的母亲。”我挤出一个表示歉意的礼节性轻笑。

西格弗里德从来不会顺从地叹息,但他会以一种感觉差不多的方式沉默。

“你看,”我接着说,仔细地勾画着所有相关问题,“我父亲去世后,她曾经想过再婚。不是立刻,我并不是说父亲的死让她感到高兴,绝不是。不,她爱他,毫无疑问。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她当时还是一个健康的年轻女人——嗯,相当年轻。我想想,她那会儿大约三十三岁吧。如果不是因为我,我肯定她会再婚。对此我深感内疚,是我阻止了她那样做。我去对她说:‘妈,你不需要另一个男人。从今往后我就是家里的男人,我会照顾你的。’只是我当然做不到。我当时只有五岁。”

“我想你当时九岁了,博比。”

“是吗?让我想想。哎呀,西格弗里德,我想你是对的——”这时我的喉咙里莫名其妙地一下子涌上来一口浓痰,我试图咽下它,结果作呕并咳嗽起来。

“说出来吧,鲍勃!”西格弗里德不肯罢休,“你想说什么?”

“去你妈的,西格弗里德!”

“说吧,鲍勃,说出来。”

“说什么?天哪,西格弗里德!你逼得我想撞墙!这狗屁谈话对咱俩没有任何帮助!”

“请说说是什么让你烦恼,鲍勃。”

“闭上你那张絮絮叨叨的破铁嘴!”所有那些精心掩盖的伤口一下子都撕裂开来,我受不了了,不知该如何应对。

“鲍勃,我建议你试着——”

我猛地试图挣脱绑带,踢掉了一大块泡沫铺垫,咆哮道:“你闭嘴!我不想听。我没办法应对这一切,难道你不明白吗?没办法!应对不了,应对不了!”

我一下子哭了起来,西格弗里德耐心地等待我停下来。然后,在他开口之前,我疲倦地说:“哦,见鬼,西格弗里德,这里发生的一切不会带给我们任何结果。我觉得我们应该结束了。肯定还有其他人比我更需要你的帮助。”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鲍勃。”他说,“如果你需要的是时间,我有足够的能力满足你的需求。”

我拿起他放在垫子上的纸巾擦拭着眼泪,不作回答。

“事实上我现在就还有多余的时间可用,”他继续说,“但是必须由你来决定我们是否还要继续这些谈话。”

“你的休息室里有什么能喝的吗?”我问他。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不,我这里没有。我听说在这幢楼的顶层有一间不错的酒吧。”

“好吧,”我说,“那我还待在这儿做什么呢?”

十五分钟后,我在西格弗里德的休息室里一边喝茶,一边和他确认好下周的预约。期间我留意倾听,想知道他的下一位病人是否已经开始尖叫,不过我什么也没听见。

接着,我洗了把脸,整理好围巾,抚平压乱的头发。我要去酒吧坐坐。领班是个人类,他认识我,给我安排了一个座位,能够朝南望见大泡泡在下湾那一带的边缘。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我那边独坐着一位古铜色皮肤、绿色眼睛、身材高挑的女孩,但我摇了摇头。我小酌了一杯,一边欣赏着那位古铜皮肤女孩的双腿,一边思索着我要去哪里吃晚饭,然后准时去上我预约的吉他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