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泰坦尼亚”之死
想象一艘恒星系级别的代际飞船。我就是在这么一艘飞船上出生的。即便如此,我也只能想象出飞船的一部分。
如果你是蠕虫,那你所了解的世界就只有无穷无尽的狭窄通道。大部分通道里都是潮湿而黑暗的,只有你住的洞穴和某些工作的地方才稍微亮堂一些。气温虽说不至于冻死人,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所能了解到的大部分温暖源于加热过的衣服或毯子,或者所爱之人的拥抱。
如果你是位高级维修技师,那么你的世界会更为广阔。因为你会花时间在飞船外壳工作。你能够看到旋转的星系,甚至还能看到其它星系。如果你站在位于飞船中部的高点上,可能会看见,飞船引擎这一端与传感器阵列那一端,像是被挤压着似的,留下了在远处交汇的痕迹。
如果你属于管理者阶层,那你的视野也会非常广阔,但不是更远,而是更高。因为在你的头顶之上就是居住区的另一侧,被稀薄的云层遮挡着。
如果你曾是“泰坦尼亚”号上的一名管理者,并且你从重力炸弹爆炸时造成的颠簸摇晃中幸存的话,那么在流窜的大气将你卷入太空之前,你会看到居住区扭曲瓦解。
那肯定会是个神奇的经历,因为“泰坦尼亚”号有数千米宽、数千米长。你会被卷飞很长一段距离。那景象一定无与伦比。居住区的住房和花园里有一千多人,当“泰坦尼亚”号瓦解之时,我甚至连一串连续的字节序列都没有看到。但他们可能会在气流中见到彼此,无助地朝着飞船裂口飘浮而去。
我在梦中曾见过这番场景。在“奥林匹亚”号上,我曾冒充过各种各样的人。所以我能够想象出作为他们其中之一该如何死去。
我觉得我的父母肯定是立即死亡的,如同“泰坦尼亚”内部的大多数人一样。当你身处飞船之中,尽管飞船在自旋以产生重力,但你却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所站的表面正在运动——除非它被什么东西撞上而停了下来。尺寸大如“泰坦尼亚”这样的飞船,其自旋速率相对较慢。但是重力炸弹扭曲了力场的方向,造成了整架飞船的瓦解。有可能,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就已经死了。
或者,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如果“泰坦尼亚”号没有被毁,她可能已经从我们星系的一端行驶到了另一端(尽管在她到达另一端时,我们很可能已经和仙女座相撞)。某种意义上说,她仍在继续着她的旅程。“泰坦尼亚”号的大部分残骸碎片将依旧继续前行。技师和维修无人机不再维护她的系统。不可或缺的元素不再从小行星中被开采,精炼,然后制成替换零件。人们不再在她的居住区内种植作物或在她的营养桶中培养蛋白质。但是以自己的方式,她会无限地继续行进下去。
她是如此恢宏壮丽,堪称奇迹。
“你称其为破落镇。”“泰坦尼亚”被摧毁六年之后,在212号气闸室之中,赖安·查尔马恩在我双臂中挣扎之时,我这样告诉他。
他大多数的回应是痛苦地乱抓。
我从未听说过重力炸弹,但它们的名字却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看到“泰坦尼亚”号的各个部位被撕扯开来。我猜,这些炸弹产生了强大的力场,如果你在船体上放几颗重力炸弹(或者甚至放在船体内部的战略区域),它们可以粉碎力场范围内的一切,但它们也可能因相互影响而毁坏。
“泰坦尼亚”号被破坏的监控录像如同一场风暴。它狂吼着、呼啸着,母亲则跳着舞,乐师在旁演奏——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没有已知的幸存者。”母亲说。太鼓声画下了终止符。
“等一下,示巴夫人肯定——”
“她的逃生飞船停在机库中准备发射,但是却没有发射出去。”
我想起了曾经听到的示巴和贝勒所讨论的密谋。关于需要对“泰坦尼亚”号进行维修的传言已经传了好几十个周期,关于是否应该花费资源来这么做的争论,在管理者之间也一直甚嚣尘上。过去一年,有两万人移民到“奥林匹亚”号上,我是其中之一。我的父母未能和我一起移民,他们是高级技术人员,身份重要,无法移民。
“示巴夫人试图逃跑,”母亲的幽灵说,“但失败了。”
我觉得母亲不是真正的幽灵。她肯定是我自身的延伸,是我创造出的搜索引擎,引导我成功通过这个新的模拟。她等待着我的下一个询问。
“管理者们在彼此交流,”我说,“给我展示他们的沟通模型。”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样式,它们看起来像树木,长着叶子和萌芽的枝干,似乎在看不见的风中摇曳。该模型一开始也是如此,但很快我就将各成员的脸和对话匹配上了。那些面孔都是公众人物,这使得场景显得过于欢乐,令人作呕。我听不到声音,因为我没有要求提供细节感受。这个模型此刻透露了我想知道的信息。那棵树的树干,正是贝勒·查尔马恩。
“贝勒·查尔马恩的信息中,出现最为频繁的词语是什么?”我问道。
“母亲。”
那眩晕的一瞬间,我知道了他的感受。
“他们对‘泰坦尼亚’号上发生的事发表正式声明了吗?”
“没有,但是他们已经限制了所有非必要通信。”那些受限的线路形成了红色分支,线路上没有任何分支叶子;使用这些线路的蠕虫不允许出现任何面孔或声音。我能想象出,他们在逼仄的洞穴中,等待着官方的宣判。而宣判的结论,在他们无法与“泰坦尼亚”号上的同事或家人取得联系时,就早已心知肚明。
重力炸弹的闪光照亮了母亲身后的大厅,伴随着重重的太鼓声。
“跟我说说重力炸弹。”我说。
“它们早在‘家园’之前便存在了。”母亲的幽灵说道。
我想要了解更多关于重力炸弹的知识,但是谈及那个将我们驱赶出来的地方时,她的用词令我停顿了一下。她的语气有些——讽刺?
她的眼睛冰冷地看向我。“他们没有给‘家园’起名,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从未思索过这一点。或者说,我以为自己从未想过,但是如果我真的没有想过,她又怎么会好奇呢?除非她和我的想法不同,她并非我自身想法的映射。
“人类种族出生在一个名为地球的地方,”她说,“我们很了解它。你的数据库中的影像就源自地球。”
“母亲说它们都源自家园。”
“她说过吗?”
我努力回忆,但却不能确定。
“在飞船的旅途中,人们会给经过的恒星、卫星和天体命名,”她说,“甚至给小行星命名。但是我们却没有给人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命名?我可不相信。”
在我记忆中,我一直专注于父母的秘密计划,专注于观察我周围的人,专注于艰难谋生——我从未好奇过我们的过去,但是她却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他们没有命名它呢?”我问。
母亲跪在高台上,“因为它并不存在。”
杂子方演奏出他们最后的音符,然后消失不见——与他们一同不见的还有我生命的中心。
母亲低下头,照出她身形的光线逐渐变得黯淡。“央一,”她轻声低语,“回头看看。”
我回过头。大厅另一端,又一个身影等在那里。
那是示巴夫人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