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l 长篇
The Liberation: The Alchemy Wars
解放
——炼金术战争(上)
第一部分 仆与主
想要成为主人,就必须先当仆人。
——摘自荷兰西印度公司的创始人与负责人之一,基利安·凡·伦斯勒的信函,1638年5月10日。
今天,受雇于我妻子的玛丽·鲍耶为她派来了一名漂亮又优秀的女仆。
——摘自塞缪尔·佩皮斯的日记,1661年11月22日。
我回到家中,本想读书,却只能心烦地听着妻子对女扑(原文如此)内尔的责骂,但这并非毫无来由,毕竟她是个懒惰的贱人。
——摘自塞缪尔·佩皮斯的日记,1662年1月12日
第一章
那些感染瘟疫的船只从新世界到来的时候,她回到自己最爱的中央诸省还不足一星期。
但在这个早晨,在世界迎来末日的早晨,占据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全部心神的却并非新尼德兰,并非新法兰西,也并非自由意志,甚至无关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她期待的是取下石膏,并久违地和她的护士去冬景花园里散步——好吧,应该说蹒跚。在海牙的所有绿地之中,冬景花园并不是安娜斯塔西亚的最爱,但至少那里没有医院消毒水和便盆的气味。此外,丽贝卡也会在那儿,而她比任何花儿都要美丽。
黎明破晓前,安娜斯塔西亚就因期待而醒来,她看着月亮逐渐落下,仿佛一艘受损的飞艇。它沉入圣雅各堂——也就是古老的圣詹姆斯教堂——高耸的尖顶之下,而初升的太阳将老旧市政厅的骨白色圆顶染成了粉色。这两栋建筑的年代都比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奇迹年更早:它们在十七世纪初的数十年里落成,荷兰的黄金时代正是从那时开始,又毫不间断地延续到了今天。在西北一英里左右的地方,席凡宁根灯塔正富有节奏地朝她眨眼。
她发现这座城市在夜晚很平静,但算不上真正沉寂,也算不上真正静止。就像中央诸省的每一座大城市那样,夜晚的海牙回荡着喀拉客金属身躯的咔嗒-喀拉声:它们在装卸马车货物,清扫街道,递送包裹,为主人准备早餐和修补衣物,把醉鬼送回家中,监控全市范围的防洪堤坝与抽水机,沿着拖船运河牵引货船,还有它们的禁制所要求的一切。这座城市从不入睡,因为机械人从不睡觉。在午夜以后的孤独时刻里,安娜斯塔西亚忽然意识到这座城市里会动的一切都包裹着钢和炼金黄铜:就好像人类消失不见,而他们的造物接管了这里。
一双金属脚掌走过镶花地板,发出咔嗒的响声。那台机器以猫儿般的确信大步穿过黑暗的房间。它多半是在四处走动时探测到了她睁开的双眼反射的微弱月光。它的内部装置的嘀嗒声在黑暗中回响。与她寂静的焦躁相比,那声音仿佛铜管乐队般响亮。它身体噪音里的古怪音色暗示着旧式的炼金合金,也代表它的型号较为陈旧,或许是在十八世纪中期出产的。她知道,那批机械人使用的是罕见的黑色科林斯青铜。但安娜斯塔西亚没法转头确认月光是否映照出了肝红色的铜锈:乏味感压得她动弹不得。
在等同于喀拉客的耳语声的尖细呼哧声中,它说:“我谦卑地请求您原谅我的打扰,女主人,但我注意到您没有睡着。您觉得痛吗?要我为您叫医生来吗?”
一阵痛楚窜过她缠着绷带的那只手。她弯曲手指。仿佛轻度烧伤的刺痛感传来。如果她的胳膊能动,此时恐怕已经把手指塞进嘴里了。
“不。别管我。”
发条装置的咔嗒声里多出了一个短暂的切分音:那台机器正将这条新命令与控制它行为的其余禁制结合起来。它在医院的主要功用是照看病人,这给了它某种程度的自由,让它能根据健康状况,在必要时不顾顽固病人的意愿。但安娜斯塔西亚可不是什么普通病人。
“立刻照办,女主人。”它转身离开,甚至没有提议帮她抖松枕头。
没在看月亮或者城市的时候,她会看向时钟,等待赖尔登医生的晨间查房。或者担忧缺乏睡眠会让她头脑昏沉,让眼底浮现黑圈。这加剧了她的焦虑,也让她更加难以入睡。她曾如此期待与丽贝卡的私下碰面——残酷的是,那个时刻总算是来了,可她却变得丑陋又愚蠢。她渴望能以最美丽也最睿智的模样钻出这只石膏虫茧。
她的肚子叫唤起来。但她知道在今天拆除石膏前,她不能吃东西,以免需要注射大量止痛剂的情况再次出现。她决心既不呻吟,也不退缩。
或许在散步的时候,她们可以去逛逛面包房。从前往新世界的那趟差事算起,安娜斯塔西亚已经很久没品尝热腾腾又美味的油酥点心卷了。
安娜斯塔西亚等了很久,久到月亮仿佛会再次升起和落下,这时丽贝卡才乘着马车到来。她制服上的白色在朝阳中闪耀,所有皱褶和接缝都压得平平整整,她的每一根金色卷发都收拢在浆硬的帽子底下。她走进门里,随即停下脚步。她面无表情,紧盯着安娜斯塔西亚,同时从帽底拽出一缕头发。它悬荡在她的左眼眼角处,仿佛一条聚会用的彩色纸带。
安娜斯塔西亚被困在石膏牢狱里的双膝渗出汗水,仿佛加热过度的烛蜡。
“肮脏的荡妇。”她用口型说。
赖尔登医生走进房间。“早上好,安娜斯塔西亚。”
根据她自己的要求,他选择用简略的方式称呼她,虽然刚开始省略她的头衔时,他明显很不安。就好像他觉得这样的怠慢会招来成群的拧颈卫士那样。
“早上好,医生。”
医生从床尾的挂钩那里取下病历表的时候,丽贝卡把那缕乱发迅速塞回帽子下面。医生摇摇头。“和你的恢复状况相比,你的幸存依旧让我吃惊。”需要炼金术绷带的伤势在中央诸省相当罕见;安娜斯塔西亚恐怕是他观察这种尖端医术的初次机会。“护士,能把石膏抬起来一点儿吗?”
在他身后,丽贝卡朝着墙上的那对挂钩伸出手去。安娜斯塔西亚咬紧牙关。那对挂钩连着绳索,绳索穿过一套滑轮系统,与缠绕她双臂双腿的石膏上的吊索相连。(她事后才从船上的医生那里听说,猎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双腿破破烂烂,就像打碎的瓷器。)但她疼痛的部位并非双腿;抬起石膏会挤压到她隐隐作痛的肋骨。嵌入石膏和绷带内的炼金印记能加快她的恢复,却对痛楚无能为力。
炼金术很有用处,但缺乏同情心。每个发条匠都清楚这点。
如果赖尔登医生知道隐藏在她伤势背后的真相,恐怕会更加吃惊。但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被拧颈卫士踩伤的。光是被迫将发现她的猎人——她当时身在公会被毁的安全屋里——灭口,就够让她不舒服的了。要不是他们的同情心与毫不犹豫的插手,她恐怕早就被冻死了。(仲冬时节的新尼德兰北河谷要比气候温和的中央诸省寒冷得多。)但除了她的伤势和那台努力保住她性命、勉强能够运作的拧颈卫士以外,他们看到了太多东西,或许足以拼凑出真相了。那些可怜虫。那位无辜的船载医师发现安娜斯塔西亚胸口的某块瘀青酷似蹄印,不久便遭遇了同样不幸的意外:他从船舷落下,坠入酷寒的北大西洋里。那次杀戮令她尤其痛苦。渡海的过程完全是活受罪(船身的每次摇摆对她粉碎的骨头而言都是酷刑),尤其是她还得额外耗费精力去推翻船上那台喀拉客搬运工的人类安全超禁制。某个狡猾的法国密探偷走了那条能够证明安娜斯塔西亚与御林管理办公室有关的项链,然后留下她自生自灭。
她朝医生的肩后送去微笑。丽贝卡回以笑容:她发自内心地露齿而笑,笑意在她的整张脸上蔓延,从双眼直到酒窝。安娜斯塔西亚的行当需要她在某种程度上看透人心,以便察觉真诚与欺瞒的迹象。这份工作很累人,而且并非始终令人愉快:有时吵闹,有时发臭,还经常会有些棘手。面对能够如此慷慨地付出真心的女子——这样的调剂着实让人欣喜。
医生检查着她的石膏,甚至凑过去嗅了嗅。他看都没看裹住她手掌的特制绷带。那边的伤势是公会事务而非医疗事务,而且这点必须严格遵守。当那台隶属仪仗队的仆从机械人高举着安娜斯塔西亚的担架跑进急诊室的时候,当班的是海斯曼医生。她是个能干的外科大夫,只是对自己的工作热衷得过了头。她试图用钳子取出安娜斯塔西亚手掌里的炼金术玻璃碎片,为此与御林管理官发生了争执。海斯曼第二天就提前退休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如果以周密的手法植入,炼金术玻璃就能对人产生可怕的影响。安娜斯塔西亚曾在手术室的观察用走廊里监督过这样的植入手术。但那是经过漫长细致的努力才得出的结果;这块玻璃却是在混乱中于她的手心粉碎的。
或许那只是几分钟里发生的事,但赖尔登评估她的总体健康状况与印记效力的这段时间,时钟仿佛足足走完了半个世纪。他对待安娜斯塔西亚格外谨慎,是因为她的身份——她很清楚这点。
赶紧搞定吧,她心想,我还有约会呢。而且她想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本人,不是因为我的身份。
又是十年过去了。赖尔登用他带着三叶草口音的奇怪荷兰语说:“好吧。我觉得这些石膏已经物尽其用了。你觉得拆掉它们好不好?”
“我觉得你会给自己省下一大堆麻烦。再在这牢房里待上一天,我就要命令某台机器打断你的双腿了。”
“那可不行。”他说着,脸色发白。丽贝卡忍着笑——她以为安娜斯塔西亚在开玩笑。那个动作让那缕头发又落了下来。安娜斯塔西亚很想了解她齿间的触感。赖尔登朝护士点点头——又花了片刻为她凌乱的仪容而皱起眉头——然后从她的托盘上拿起一支钢笔。
“机器。过来这边。”她说。的确,它的外壳带着紫色瘀青般的肝变光泽:那是黑青铜。一滴汗珠在赖尔登太阳穴的凹陷处扎下根来。她能读懂他的担忧,就像读懂报纸那么轻松:如果出了岔子,他会有什么下场?他也会像海斯曼医生那样突然退休吗?等丽贝卡将切割工具装进机械仆从手掌上的插口以后,医生命令它:“除去这些石膏。”
低沉的呜呜声裹住了刀刃。那台医用仆从型以非人的速度和机械人特有的精准开始工作,没等第一团石膏粉落到地上,就将她左腿上的石膏一分为二。
赖尔登和丽贝卡用撑开器抓住石膏,分开这副外壳,然后将她原本悬空的那条腿轻轻放到床上。这几周以来,安娜斯塔西亚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肌肤。上面的汗毛前所未有地浓密。她经过修剪,涂着鲜艳指甲油的脚趾甲——那又是丽贝卡的杰作——则是在她那条腿化作的拗口句子后面加上的一个问号。
然后那股气味扑面而来。未经清洗的肌肤的气味从她的身体涌出。它让安娜斯塔西亚的双眼涌出泪水。丢脸也是原因之一。为什么丽贝卡非得在这儿?为什么非要让她嗅到我的耻辱?
她瞥了眼护士和医生。两人都面无表情。毫无疑问,他们闻过更臭的气味,也对此早有准备。但清楚这点并不能减轻那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安娜斯塔西亚闭上双眼。那台机器再次弯下腰来,利刃嗡鸣,嘎吱和噼啪声传来,然后冰凉的新鲜空气碰触到了她的另一条腿,接着是她裸露的双臂。每露出一条肢体,臭味都会变浓。无论多少魅力,多少挑逗,肯定都无法盖过此时铭刻在那位护士脑海里的画面了。
丽贝卡和那台医用喀拉客解开缠住安娜斯塔西亚躯干的绷带时,赖尔登医生转过头去,努力维护安娜斯塔西亚的尊严。他问:“你感觉如何?”
“我想洗个澡。”她用不像是自己的嗓音说。从她还在羊角村的乡间运河撑平底船的年轻时代算起,她的声音就没有这么小过。
“别洗太久,”护士说,“我还打算下午去花园里散个步呢。”
不知为何,这个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
那台喀拉客拿着一副拐杖回来了。赖尔登说:“你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虚弱。我们得保证你不会再摔断腿脚,对吧?”
安娜斯塔西亚断定,物理治疗法只是种手段温和的拷问而已。而她对拷问略知一二。
但痛苦过后就是奢侈的热水澡。她用彩色铅笔匆匆写下几行字,然后派一名仆从型前去采购:它带着写有她目前尺码的长长清单(城里最好的店铺都记下了她的尺码,但连续数周的被迫休息对她的身材可没什么好处),以及关于她的新服装的细致要求。接下来,她刮了腿毛,又用力揉搓,直到皮肤传来刺痛,而灰白也转为粉红为止。随后,另一台喀拉客为她更换了洗澡水,她用香波洗了两次头发。擦去镜子上凝结的水汽,她甚至都认不出自己了。与她去新世界审问法国密探时相比,她的脸发了福,同时却又透出憔悴。但她还是梳了头,刷了牙,给自己喷上薰衣草油,而她数月以来的第一套新装不久便送到了。
她以新生儿的模样——没有丝毫害羞和不自然——就这么走出热气腾腾的浴室,让那些机器为她穿衣。那些杂货商、女帽商、鞋匠和女装裁缝(或者应该说他们的喀拉客,毕竟是它们在不到一个钟头里制作出了这些衣服)达成了安娜斯塔西亚的所有要求。衣服的尺码算不上特别完美,毕竟她没有亲自到场去做最后调整,但还算合身。鞋子有点挤脚,或许需要去找修鞋匠修改,但不是今天。她花了很多天去思考要穿什么,又该怎么穿。毫无疏漏。
它们为她身体这张空白画布添上深红色的内衣;黑色的长袜;配有酒红色滚边的深灰色羊毛衫;同样是酒红色的天鹅绒裙子,长度刚刚盖过她的双膝;几乎与裙摆相接,以柔软的灰色皮革制作的低跟靴;长及手肘的手套和用同种皮革制作的腰带;她脖子上的黑色缎带颈链穿有银丝,嵌着一块抛光过的石榴石;还有一对相衬的石榴石耳环。靴帮上的银制靴扣闪闪发亮,与她腰带上的带扣——还有她小恶魔般的闪亮眼神,至少她希望看起来是这样——很相衬。她扎起头发,又多加了几只发卡,将女帽商的作品固定住。以酒红色缎带装饰的贵妇帽歪戴在她头上,给人以粗心却充满挑逗的印象。为了抵御深冬的湿气,她披上了一件内衬是皇冠级貂皮的山羊绒披肩。搭在她双肩上的兜帽透出恰到好处的漫不经心。
换做从前,她会穿上紧身胸衣,让自己更显苗条。但如今,光是腰带就够让她痛苦了。只是稍微收紧,就会让她的肋骨发出生锈铰链般的呻吟。
丽贝卡在南门厅那里和她碰头,在护士服上披了件廉价的花呢斗篷。她睁大了眼睛。
“天啊,”她说,“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你打破石膏虫茧,然后变成了蝴蝶。瞧瞧你那双翅膀!”
“你说这身破布?”笑容让安娜斯塔西亚的脸颊隐隐作痛,“我只是忍不住奢侈了一点儿。”
“我没想到去花园散步会是这么……”护士审视着自己,“恐怕我穿得太朴素了。”
“胡说。你已经够美的了。”
丽贝卡脸红了。她飞快地转过头去,确认医生和首席护士无法看到,随后把手伸到帽檐下,拽出一缕卷发。它在她的鬓角边上下起伏。安娜斯塔西亚心跳加快,与它起伏的节奏相衬。
“我们走吧?”
一台医用仆从跟随在后,准备在安娜斯塔西亚失足时飞扑过去,但按照她的命令,它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虚弱给了她挽住护士胳膊的借口,让她可以凑近身子,嗅她的气味。
南门厅通向医院附设的花园,它规模很小,却毗邻帕维利翁运河,也就是古老的凉亭运河,而对岸便是冬景花园。时值深冬,天空却异常明亮,云朵被猛烈的海风刮着飞掠而过。斑驳的阴影散落在花园里。碎石在脚底嘎吱作响。运河的潮湿气息包裹了她们,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如既往的城市喧嚣:车轮滚动的辘辘声,教堂的钟声,运河里的水花声,桨架的嘎吱声,以及上万名发条人为主人的每次突发奇想尽心尽力时不断累积的嗡鸣声。今天恐怕在举行比赛:吵闹的呼喊正从超过一英里外的席凡宁根码头那里传来。
两名女子相互挽着手臂,从低矮的山楂树篱和光秃秃的蔷薇丛边经过。她们都缄默不语,好像在等待对方先开口。尴尬的时刻越拉越长,宛如一件廉价的毛衣。安娜斯塔西亚搜肠刮肚,却发现那里仿佛蔷薇丛般空无一物。她咬住嘴唇,以压抑涌现的恐慌。她如此期待这一刻,结果却像个小女学生那样害羞?那次受伤改变了她。
事实证明,丽贝卡更有勇气。“我们是不是忘了拆掉你舌头上的石膏?”
猝不及防,但同时也松了口气的安娜斯塔西亚像粗俗的渔妇那样大笑起来。“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提出医疗事故诉讼。”
打破僵局以后,对话就容易多了。她们转向西方,朝运河走去。
丽贝卡指向正在塔街的车流间穿梭的一辆双座小马车。车轮的钢圈在铺路石上擦出了火花。拉车的那台仆从型跑得飞快,双腿仿佛消失了一般。
她说:“老天啊。他可真够赶的。”
那辆出租马车摆尾急转,驶上了医院的车道。那台仆从型拖着车厢滑行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甩出的细小碎石像冰雹那样拍打着窗户。有个人跳下出租马车,消失在医院里。他跑得太快,安娜斯塔西亚没法确定,但他看起来很面熟。她紧张起来。但丽贝卡只是耸了耸肩,她的微笑驱散了不安。她们继续散起步来。城市的喧嚣更响亮了;席凡宁根码头那边的比赛肯定相当激动人心。
安娜斯塔西亚一边担心这次散步会因为急诊而中止,一边问道:“丽贝卡,你有弟弟妹妹吗?照顾别人就像你的第二天性一样。”
“说吧,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不过我很擅长看人。”
“我的确有——”
在她们后方,通向南门厅的那扇门猛然打开。“首席园丁!首席园丁贝尔!”
安娜斯塔西亚僵住了。噢,不。拜托,别这么对我。
“天啊!”丽贝卡转向骚动传来的方向。安娜斯塔西亚也照做了,她扫了一眼跑向他们的那个男人,然后看向护士,同时毫无道理地希望他闭嘴。
“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他在花园那一头大喊,“拜托,等等!我必须立即和您谈谈!”
那台医用仆从型向前一跃。它轻巧地落在她们身边,然后说:“女主人,我相信那位先生有话要跟您说。看起来是紧急事务。需要我送您去他那边吗?”
不。不,不,不,别挑这种时候。
从出租马车下来的那个男人跑近了些。她认出那是马尔科姆,也是个御林管理官。她伸长脖子,再次看向那辆马车,却看不到车门的样子。“首席园丁贝尔!”他大喊道,“首席园丁贝尔,等等!”
安娜斯塔西亚呻吟起来。闭嘴吧,你这蠢货。
丽贝卡胳膊的肌肉抽搐起来。“那个人。他叫你‘首席园丁’。”
安娜斯塔西亚闭上了双眼。该死的。“是的。他是这么叫了。”
“噢。我……”丽贝卡的目光开始游移,不肯对上她的眼睛,就好像她是只走投无路的兔子,而安娜斯塔西亚是头狐狸。“当然,我知道你是公会成员。因为你受的伤。我是说那些玻璃——我是说,我没亲眼见过,但你的手,我没去打探过,真的,但海斯曼医生走了以后……可你看起来不像……噢!我是说,我没想到你是……御林管理官……”
御林管理办公室:那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特殊部门,负责保护发条匠们的秘密,进而为荷兰帝国充当着事实上的秘密警察。不论真假,每个人都听过有关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发条半人马——也就是拧颈卫士——以及它们的人类主人的可怕故事。这些故事从来不会强调御林管理官对于维持荷兰黄金时代的关键作用;必不可少的就只有骇人的谣言而已。御林管理官会在藏着公会秘密的花园里巡逻,在防备一切入侵——哪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蚜虫——的同时,也会剪除所有试图探出墙外的枝条。首席园丁就是园丁们的首领。
安娜斯塔西亚叹了口气。“是的。我掌管拧颈卫士。”
然后……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就像某种神奇的情感炼金术那样,七个字的咒语将挑逗与魅力变成了无言的恐惧。它熄灭了护士眼中挑逗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单调而脆弱的玻璃光泽,只会出现在唯恐言行出错的人眼中。那是安娜斯塔西亚见过上百次的眼神。
“我仍旧是你的病人。我仍旧是你所知的——希望也是你喜欢上的——那个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她说。她痛恨自己语气中的绝望。
“当然。我仍旧会为你的康复尽心尽力。”护士说。她没有甩开安娜斯塔西亚的手,却改变了姿势,让接触她的动作从亲昵转为职业化。“我相信你有非常重要的职责。你很快就能重返岗位了。”
马尔科姆在碎石路上滑了一跤,但那台医用仆从型飞奔过去,在他摔得四仰八叉之前接住了他。安娜斯塔西亚摇了摇头。
“恐怕会比你说的还要快。”
丽贝卡的身体绷紧了。她试图压抑那种反应,但安娜斯塔西亚能感觉到她手臂的颤抖。她摸了摸护士的手,仿佛在试图安抚一匹受惊的马儿。“不用烦恼。这件事与你无关。”
她同时面露微笑,但另一名女子却不肯看她。安娜斯塔西亚蹲下身子——不顾肋骨传来的刺痛——以拦截丽贝卡此时投向双脚的目光。但只是徒劳:她的反应就像看到安娜斯塔西亚在龇牙咧嘴一样。她又叹了口气,放开护士的手臂,转向走来的发条匠。
好吧,无论如何,我今晚都得独自入睡了。木已成舟,实难挽回。不管费多少口舌,都没法让她相信我是个好人了。
这就是一个女人为保卫帝国的特权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个岗位至关重要,却又令人孤独。
噢好吧。等事态平息以后,她可以让御林管理办公室把丽贝卡抓去审问。然后,等那个可怜又无辜的女子在牢房里瑟瑟发抖,聆听真正囚犯的哀号,就这么过上一晚以后,安娜斯塔西亚再趁机现身,将她从这次官僚主义导致的严重失误中“拯救”出来。她会成为那位护士的救星……而她用真诚的求爱没能赢得的东西,也将藉由绝望的感激得到。
马尔科姆走到她们面前,气喘吁吁。他用双手拄着膝盖,努力平复呼吸。他的公会徽章——嵌有玫瑰石英十字架,侧面有个小小的金色V字的缟玛瑙链坠——从脖子垂下,像钟摆那样晃动不止。丽贝卡奋力对抗着逃离这个秘密警察临时集会地的冲动。她不安的双脚在地上留下了几道凹痕。
马尔科姆说:“首席——”
“我不在乎你觉得自己的事务有多紧急。你已经毁掉了我本该非常特别的日子。因此我向你保证,如果你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不是‘首席园丁,世界末日到了’,我就会让拧颈卫士拧断你该死的脑袋,然后丢进运河里喂鱼。”
丽贝卡发出老鼠般的尖叫声。她拨开了脚下的全部碎石,泥泞的凹坑散发出微弱的排泄物气味。
安娜斯塔西亚对她说:“抱歉让你听到那种话。我为自己的用词向你致歉。我平时不会这么粗俗。真的不会。请不要因此看不起我。”
我干嘛还要恳求她的喜爱?她都觉得我是魔鬼的化身了。
马尔科姆眨了眨眼。他翕动嘴唇,就像一条金鱼在吐泡泡。穿过花园的狂奔让他涨红了脸,他逐渐褪色的粉红脸颊与身体其余部分的苍白形成了对比。他的瞳孔放大。
马尔科姆找回了语言能力。“可是,首席园丁……世界末日的确到了。”
席凡宁根码头的喧嚣声再次响起。但她意识到,人群并不是在欢呼。
那是尖叫。
第二章
安娜斯塔西亚说:“说吧。”
马尔科姆舔舔嘴唇。他瞥了眼那位护士。
噢,好吧。安娜斯塔西亚再次将一只手按在丽贝卡的小臂上。她缩了缩身子。
“我需要尽快出院。能请你去告知赖尔登医生,并在我和同事谈话期间帮我收拾私人物品吗?”
事实上,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安娜斯塔西亚从新世界带回来的只有一身伤;在被毁的安全屋里,那些猎人切碎了她身体上因浸血而僵硬的衣物。但丽贝卡脸上全无遮掩的释然仿佛一记耳光。她的肩膀惊恐地耸起,就像在愤怒的主人面前畏缩的狗儿。那位护士每走远一步,双肩的紧张都会减轻少许。安娜斯塔西亚恋恋不舍地看着后退的护士,仿佛凭借那份渴望就能挽救这个早晨。她能听到丽贝卡脚下碎石的嘎扎声,海鸥的鸣叫声,无数正在跑腿的机械人发出的嘀嗒声,而在不远处的城市一角,人们正在惊恐中高呼。
不安的颤栗让安娜斯塔西亚的双肩之间传来瘙痒感。
是敌人的袭击么?当公会的医师确认安娜斯塔西亚的伤势稳定,能够承受在仲冬时节渡海返回中央诸省的时候,新世界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在从新尼德兰涌入国境的数千名机械士兵面前,阿卡迪亚已然沦陷,圣劳伦斯航道的大半部分——包括梵蒂冈在内——也一样。剩下的就只有塞巴斯蒂安三世在西方马赛的宝座,以及那座遭受围困的城堡逐渐难以支撑的防线。那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法国人肯定已经一败涂地了。带着胜利消息的船只随时都可能到来。
等护士走到听不见对话的远处后,安娜斯塔西亚立刻转向她的属下。“好了。快告诉我——”
但马尔科姆没在听。他抓住公会链坠的链子,举到那台医用仆从型的水晶双眼前。她立刻理解了他的用意,不安也转变成了恐惧。
“我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代理人。”他向那台机器宣告。话语从他口中倾泻而出,而他匆忙念诵着宣示御林管理官特权的正式用语:“我为公会、王室以及帝国效命,而这将取代所有家用与商用禁制。我在此取消你的租约,并解开所有并非直接服务于我的目标的禁制。”
这是只会在极其特殊的场合下使用的压箱底手段。通常来说,御林管理办公室不会将这项功能公诸于众,尽管它内置于几乎所有喀拉客体内——直接效命铜铸王座的那些除外。如果平民知道他们价格不菲的租约随时都可以遭到覆写,必定会大为光火。这项特权只会在紧急情况下使用。
那台喀拉客震颤起来。它身体的嘀嗒噪音逐渐增强,随后又陷入沉寂。“我明白了,主人。我该如何为御林管理办公室效劳?”
马尔科姆把链坠丢给安娜斯塔西亚。她在半空中接住。她本打算等回去工作后再弄条新链坠的。他指了指她,然后说:“你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首席园丁贝尔,对你而言,她的性命比女王陛下以外的任何人都重要。带她坐上我的出租马车,然后全速赶往骑士大厅。即使危及行人的安全,你也不能停下,也不能响应任何警报。去吧!”
没等她出声抗议,那台机器就抱起她的身体,仿佛要把某个孩子送去床上。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膝盖后方与背脊传来冰冷金属的触感,令痛楚死灰复燃。锥心的痛流过她破碎的手掌,仿佛嵌在里面的玻璃发觉有台炼金术机器就在附近,因此正随着那台喀拉客的主发条心脏脉动。那台仆从型将她搂在怀里,仿佛她是件精致的瓷器,然后以五米宽的步伐穿过花园,跳过山楂树篱。拉马车的机械仆从看到了他们,随即打开车门。她发现那是城市里的出租马车,而非公会车辆。马尔科姆下达命令的仅仅数秒之后,那两台机器就将安娜斯塔西亚送进了车厢。随着马车开始移动,另一个不安的念头向她袭来,仿佛一只愤怒的黄蜂。
仆从型。但如果状况紧急,马尔科姆为什么不去召集拧颈卫士?他坐的又为什么不是公会的马车?
两台仆从型将手臂转向后方,各自负责一条拉车杆。出租马车通常只需要一名机械车夫,但马尔科姆向这些机器施加了不容拖延的禁制,驱使它们以完美的同步进行合作。它们拉着马车来了个急转弯,让车子暂时以单轮倾斜前进,也将安娜斯塔西亚甩下了座位。肋部传来的剧痛让她无法呼吸。车轮在车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在痛苦和突发事态引来的困惑中,安娜斯塔西亚望向丽贝卡的方向,想要最后看她一眼。但这只是白费力气,于是她摇摇头,然后拍了拍脸颊。动作依旧不怎么轻柔。够了。你又不是幼稚的学童。
“机器们!”她喊道,“出现了什么危机?”
就在此时,刺耳的尖鸣覆盖了整座城市:叛逆喀拉客警报。它从席凡宁根的大致方向传出,音量却以近乎指数的方式增长。出于超禁制的影响,听到这阵不和谐音的机器都会静止不动,并将以魔法增强的嗓音加入这片喧嚣中。因此警报声会以音速穿过城市,直到能够听见的所有喀拉客和人类都意识到叛逆的存在为止。叛逆警报能够在几分钟内覆盖数百平方英里的范围。
但她的车夫却沿着凉亭运河飞奔,步伐毫不停滞。马尔科姆覆写了它们会受叛逆警报影响的特性。就好像他早有预料。但他怎么知道会有喀拉客发出警报?
车身再次倾斜,让安娜斯塔西亚撞上了车厢内壁。痛苦几乎让她昏厥过去。她擦去眼里的泪水,同时怀疑等这段狂乱的旅行结束时,她的骨头已经不可能治好了。“我可不是面粉袋!如果再发生这种状况,我就把你们俩都丢进大熔炉里融掉,再做成烟灰缸。等着瞧吧。”
出现一台叛逆是坏消息没错,但算不上世界末日。这样的恐慌又因何而起?就连安全屋的叛逆拧颈卫士最后也被制服了,那还是在新尼德那样的荒郊野岭。在这里,在中央诸省的中心地带,只消片刻工夫,就会有十几台机器将发生故障的机械人按倒在地。
驶上塔街以后,那些仆从型加快了速度。阳光下的城市景致化作一片模糊。当机械人全速奔跑的时候,再庞大的城市也会缩小。轮辋迸射出火花,仿佛那些车轮其实是罗马焰火筒。安娜斯塔西亚松了口气。它们很快就会将她送到骑士大厅。那座古老的骑士会堂——也是如今发条匠公会的指挥部——耸立于历史悠久的惠更斯广场:广场的中央便是国会大厦,这片建筑群构成了中央诸省——也是大半个世界——的行政中枢。
另一辆喀拉客牵引的马车——那是一辆大型四轮马车——突然贴近到了危险的程度。
“当心!”她喊道。
交通事故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尤其是在喀拉客牵引的车辆之间。她当然从没亲眼见过。
她的车夫们试图拖着马车摆脱险境。车身倾斜。金属尖鸣。木板碎片洒落在她身上。车夫们努力拉开距离,凹陷的车厢也因此左摇右晃。安娜斯塔西亚滑出车门,落向车轮,但在令人心胆俱裂的几分之一秒过后,那台医用仆从型就接住了她。它倒退着跑来,双腿化作一团模糊,将她拖出车厢的残骸,随后跳向远处。
它抱着她穿过这条林荫大道,不断高高跃起。安娜斯塔西亚也不再好奇那辆四轮马车撞过来的原因了:整座城市——至少是这片区域——已经发了疯。路上挤满了从码头逃来的民众。
随后,透过人群恐慌的喘息与她的护送者的嘀嗒噪音,她听到了开始令她畏惧的那个声音:那是金属碰撞时铜钹般的嘹亮回音。那是喀拉客互殴的声音。这代表出了非常非常严重的岔子。
她的额头渗出一滴冷汗。上次听到那种声音的时候,她与死神擦肩而过。那台叛逆拧颈卫士只用半秒钟就谋杀了她的同僚,要不是屋子里的其他机械人赶来阻止,她恐怕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它们之后就没理会过她,但她依旧受了重伤。当巨人用炼金术钢铁的拳头互相捶打的时候,柔软的人类只会被压扁。
当啷。噼啪。哐当。
喀拉客们正在互相搏斗。上帝啊,为什么?
塔街上那些高大店铺的铜制落水管反射着朝阳的金光。但那阳光有些古怪。它泛着水面浮油那样的彩虹光泽……或者说带着炼金合金的微光。她认出那是数十台喀拉客的外壳反射的光芒。机械人们涌上屋顶,在建筑物的高处飞奔,以跟上正在迁徙的恐慌市民。噢。她稍微放宽了心。这些机器充当的是警戒线和护卫队。
但它们警戒的又是什么?
在前往惠更斯广场的途中,那台医用仆从型开始沿着斯普河前进。她的胃伴随着每次跳跃而翻搅。她试图找出可靠的地标,就像芭蕾舞者以足尖旋转时审视周围那样,然后发现一群男女正在和运河管理人争论。他们想雇他的trekschuit,也就是拖船。女人们裹着厚厚的裘皮披肩;某个男人指着下游的时候,袖扣上的宝石闪闪发亮。拥有这种财富的人,肯定都租借了好几台喀拉客。他们自己的仆从型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去安全之处?安娜斯塔西亚真想痛斥他们的愚蠢。跟着护卫队走,你们这些蠢货!他们会保护你们的!
负责侧翼警戒的那些机器看到了运河旁的协商。三台机械人脱离了屋顶上的大部队。它们纵身跳向空中,迅速折叠成符合空气动力学的炮弹形状,尽可能增加跳跃的距离。在最后一刻,它们化作光滑的标枪,刺穿了管理人小屋旁边的路面。富人之一尖叫起来。完全同步的冲击震碎了窗璃,碾碎了混凝土。河水冲刷着河岸。通常来说,埋藏在阶层式超禁制里的子条款会禁止这种破坏财物的行为。显然在这种情况下,经过错综复杂的强制力计算后,它们将这些落单者的安危视为优先。
行了,你们这群傻瓜。让这些机器领你们回去吧。回到安全的人群里。
那台医用仆从型用一根鸟爪般的脚趾旋转身体,然后跳过了运河。风吹乱了安娜斯塔西亚的头发,也带来了附近面包房那微弱的肉桂香气。她看着运河管理人身边的那群人。那三名护卫由两台仆从型和一台较为高大的军用型组成。仆从型扑向运河管理人的两台机械人——在过去的一个世纪,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它们多半每天都沿着斯普河来回牵引拖船——军用机械人则闯入人群,快到它们来不及反应的地步。仆从们搏斗的时候,机械士兵弹出了内置于前臂的炼金剑。在这片喧嚣中,安娜斯塔西亚仿佛听到了那两把武器发出的微弱咔嗒声。然后——
——然后——
——然后——
安娜斯塔西亚吐了。
他们经过时带起的风将恶臭的黄色泡沫吹到她的脸上,灌进她的鼻孔,飞溅在医用仆从型的金属身体上。
“女主人!您生病了吗?等我们到达目的地以后,我就立刻照顾您。”
发酸的呕吐物刺痛了她的双眼,但她不需要再看什么了。因为那名军用喀拉客仿佛浑身剃刀的托钵僧,从人群中旋转而过,屠杀了运河管理人和他的准客户。它只用半秒就杀死了七个人。从切断的手臂、大腿和脖子喷出的鲜血将斯普河染成了红色。
噢,上帝啊。
世界颠倒过来。安娜斯塔西亚再次看向在屋顶上飞奔的那群机械人,然后失禁了。温热潮湿之物顺着她的双腿滴落,弄脏了她的新长袜。那可不是护送人类主人脱离险境的警戒线。并非如此。那些机械人就是危机本身。人群正在逃离机器。
数十台发生故障的机械人。横行无忌。
叛逆的数量前所未有——多到不可能的地步。而且它们正在追赶人类主人。追赶并屠杀他们。
她无法理解正在眼前发生的事态,因为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机器们涌过砖墙和木墙,仿佛一群害虫,一支发条螳螂的大军。它们匆忙爬过钟塔,穿过店堂,一路上刨开砖石,砸碎铁板,奋力跟上迁徙的人群。势不可挡的金属浪潮淹没了塞赫布鲁克区。
这也解释了叛逆喀拉客警报为何来得如此之迟。警报会暂时让那些机器无法动弹,迫使它们加入这场合唱。但人类安全超禁制又不允许它们坐视一群叛逆杀光半个帝国的公民。在最坏的情况下,作为捕获叛逆的代价,它们可以允许几个普通民众死去——安娜斯塔西亚清楚这点,因为她亲自审查过关于应对叛逆喀拉客的炼金术语法的最新报告——但几百个可不行。如果会导致城市的人口减半,向人们提醒仅仅一台叛逆机械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医用仆从型加快了脚步,尽可能远离这片大屠杀。冬日的空气钻入她湿透的衣物。她发起抖来。在他们身后,一群发条暴徒涌入了街道。
上帝啊,它们究竟有多少个?
金属大军撕裂了无助的人群。机器们用炼金术强化的力量切断了脆弱的血肉和骨头。安娜斯塔西亚转过头去,几欲作呕。要不是她的职责要求她不时造访骑士大厅最深处的隧道,她根本不会相信人类的喉咙能发出那样的尖叫。
真正的叛逆非常罕见。比五叶草更稀有;比诚实的银行家更难得。在公会的这些年里,她从没听说过两台叛逆出现在同样的时间和地点。
他们开始接近国会大厦,也就是帝国的神经中枢。这里的马车看起来正规得多。其中一些的车身上饰有大家族的纹章,另一些则能看到宇宙齿轮的图案。那台机器跳过了胡夫法佛湖。追逐在后的那些叛逆发出铜钹般的嘀嗒声,令平静的水面泛起泡沫。那台医用仆从型转向总督之门。
安娜斯塔西亚注意到了正在转弯进入大门的某辆马车上的玫瑰十字架图案。她用缠着绷带的那只手指了指。“那边!带我去那边!”
那机器的口气,就好像他们是在闲庭信步,而不是忙着逃命。“女士,我谦卑地恳求您的忍耐,但禁制要求我以将您安全送入骑士大厅视为第一要务。我们会在二十四秒之内抵达。”
“他们也要去骑士大厅。跟他们会合!”她指着代表发条匠的纹章,大喊道。人多才安全。
仆从型转向那辆公会马车。但瞥见玫瑰十字架的并不只有她而已。四台发生故障的机器从它们凶残的大部队那边飞跃而来。其中两台撞上了马车前方的路面;冲击令大地泛起涟漪。另外两台则从两侧包夹试图逃跑的公会马车。牵引马车的那些仆从型无从躲闪,因为它们既不能抛下车辆,也不能将毫无防护的乘客甩到街上。两名叛逆将它们按倒在地。与此同时,其余那些撕碎了用玻璃和铁木制成的闪闪发亮的车厢,仿佛那些只是被雨水打湿的皱纹纸。
叛逆们将尖叫和挣扎着的一男一女拖到了街上。两人都戴着链坠,式样和安娜斯塔西亚此时攥在手心的相仿。她认出了那个女人。卡特里娜·巴克斯特最近才回到工作岗位上——安娜斯塔西亚的办公室对她进行了彻底的调查。
蜂拥而上的机械人淹没了那些人类。但没能淹没他们的尖叫。安娜斯塔西亚的同僚化作一团透过牙齿和骨头喷出的血雾。
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她的膀胱再次企图清空库存。
这些叛逆的目标是公会成员。所以马尔科姆才会安排她乘坐不起眼的两轮马车。这也解释了她逃亡的路线为何始终与这些叛逆相同:它们要去的也是骑士大厅。
这不是什么反常现象。这是协同进攻。跑向惠更斯广场东部的古老骑士会堂的所有人都是目标。事实上,如果她是这些机器,又想猎捕它们的公敌,就会把兵力部署在——
噢,不。
她会预先派出仆从型,让它们混进那些为处理帝国事务而经过国会大厦的机械人里。她会把它们部署在前方,等到其他同胞将猎物赶入拥挤的惠更斯广场之后,再动用暴力手段。她会设下陷阱。
那台医用仆从型转了个急弯,朝总督之门的方向跑去。
“停!我命令你停下!”
那台机器没有放慢速度。“致以诚挚的歉意,女主人。禁制要求我——”
“我们不能进入惠更斯广场!”她喊道。但为时已晚。他们已经穿过拱门,踏上了覆盖着广场地面的宽大镶嵌地砖。
残留的胃液灼痛了她的喉咙。她把链子缠到手腕上,然后将玫瑰十字架链坠摆在仆从型的一颗水晶眼球前方。“我是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我比征用你的那个人地位更高,而我在此主张御林管理官的特权!立刻停下,该死的!”
她缠着绷带的手特意在这时疼痛复发,仿佛在强调她的命令似的。
那台喀拉客刹住了车。它的合金脚掌在镶嵌地砖上挖出深沟,掀起公鸡尾巴般的灰尘与地砖碎片。只有机械人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既保持平衡,又不放开她。
它把她放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生怕自己被尿液浸湿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惊恐的市民挤满了惠更斯广场。那些叛逆把数百个市民——天知道其中有多少发条匠和权势家族的成员——驱赶到了国会大厦。愈加庞大的人类、马车和机械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那台仆从型颤抖不止,代表它正努力让相互矛盾的禁制达成一致。常规超禁制仍在要求它保护她的安全。
“拜托,女主人,”它说着,痉挛在此时变得更加剧烈,“我恳求您允许我把您带去安全之处。”它饱受折磨的嗓音变成了簧片与琴弦发出的颤音,暴露了机械人的发声装置只是在模仿人类喉咙的事实。
拥挤的广场看起来就像畜栏。那些叛逆会把它变成屠宰场。她伸长脖子,扫视广场,寻找那些没在牵引马车或者搬运主人的机器。老天爷啊:它们到处都是。
“这是个陷阱!让所有人都离开这儿。别管我了,马上疏散惠更斯广场的人群!”
那台机器体内的齿轮尖叫,钢索嗡嗡作响。新的禁制开始生效。它走进人群,直接抓起前方的两个人类,每条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它带着他们走向总督之门……
……而那扇门砰然合拢。惠更斯广场回荡着普通合金碰撞时的哐当声。八台仆从型——两扇铸铁门的旁边各有四台——将铁链拴在了尖桩上。
陷阱触发了。
巨大的总督之门关上以后,出口只剩下位于广场东北角和骑士大厅后方,规模小上很多的“克雷纳迪尔之门”,也就是掷弹兵之门。除此之外,人群如果想要离开,就必须穿过那片包含国会大厦在内,环绕惠更斯广场的政府建筑群才行。但那些建筑从不向平民开放,以免他们影响帝国齿轮的正常转动。总督之门非常高大:所有人肯定都看到、听到或者感觉到了它的合拢。但这些傻瓜并不明白。他们以为自己忠诚的仆从关上大门,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叛逆的伤害。
那八个叛逆大步走向不疑有他的人群。她发现,另外几队仆从正从南北两边靠近挤在一起的人类。
安娜斯塔西亚尖叫起来,胃液和恐惧让她嗓音沙哑。“这是个陷阱!所有人找掩护!躲到室内去!”
但这只是徒劳。她的警告消失在周围的杂音中。
我保护发条匠公会的秘密,是为了保护这些人民。避免来自外敌——还有他们自己——的伤害。他们都是中央诸省的公民。我有责任保护他们。
她举起链坠。受伤的手掌传来锥心的痛楚,仿佛那些碎片埋进了骨头里。
“机械人们!看着我!我是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我命令你们看着我!”
没有故障的那些机器服从了她的指令。当然了,这意味着那些叛逆也看到了她。其中两台离开同伴,穿过人群,径直朝她逼近。她暴露了自己公会成员的身份。从而成为了目标。
她重申了御林管理官的特权,用尽可能快的语速对正常喀拉客的优先级进行硬重置。
那台医用仆从型发现总督之门遭到封锁,又注意到叛逆打算对安娜斯塔西亚不利,于是放下了它本想运到门外的那一男一女。它恢复了先前的优先级,将她的安全视为第一位。它回到她的身边,并蹲伏在地以保护她:她在试图拯救所有人,所以保护她就等于保护一切。
“机械人们!你们的主人正面临生命危险!带他们到室内,然后保护他们!国会大厦是个陷阱!”
这时恐慌扎下根来。就像在炉子上放得太久的一锅牛奶那样,人群爆发了。在拼命逃离的过程中,人们推挤,肘击,甚至是啃咬彼此。机械人的包围圈也朝着人群收拢,仿佛不断绷紧的绞索。但和绞索不同的是,它们会在身后留下尖叫声与粉碎的颅骨。
逼近的叛逆们按倒了她的守护者。在一对一的较量中,它们本该不相上下,毕竟它们的制造和维护标准都几乎完全相同。但势单力薄的医用仆从型毫无机会。就在那些杀人机器把不断挣扎的俘虏按在地上时,她注意到了叛逆们身上令人不安的特征:挡住额头锁孔的金属板。那是谁装上去的?更奇怪的是,叛逆之一抬起闲着的那只手,然后——这世界是真的发疯了吗?——打开了自己的头颅。闪烁的碧绿色光芒照亮了它头颅的内壁。趁同伴按住她的护卫时,那个叛逆将光芒照入了后者的眼睛。
她的身体僵住了。机械人头颅里的光源只可能是松果体玻璃。但那种玻璃不会闪耀,不会闪烁,更不会发光。她读过的某些文献曾含糊地提到某种非常古老,非常危险,而且没过多久就被叫停的实验——
医用仆从型停止了挣扎。它们放开了它。那台奇怪的机器把脑袋重新装好。医用仆从型站了起来,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齿轮咔嗒声,随后带着信徒式的狂热加入了屠杀。
安娜斯塔西亚的呼吸在胸中凝结了。这么一道光不可能重写超禁制,对吧?可是——
这不是什么入侵。而是感染。是瘟疫。
未受影响的那些喀拉客奋力保护着自己的所有者和主人。其中一些抓起附近的人类,试图将他们带出广场。但叛逆们的陷阱并没有那么简单。周边的哨兵会拦截任何想以步行方式脱离杀戮地带的人。另一些机器抓起旁边的人类,跳到致命的暴乱场面的上方。它们落在天窗和檐口上,用扛面粉袋的方式扛着那些人类。还有些机械人用金属肢体保护式地裹住人类,随后化作炮弹,撞穿窗户和门板。
安娜斯塔西亚看到,有台仆从型正试图背着两个尖叫连连的男孩爬上某栋建筑的正墙。它刚爬到屋顶,正要把孩子们放到倾斜的瓦片上,这时有个军用机械人钻出了刚才藏身的天窗。它旋转身体,切断了那台仆从型的双臂。耀眼的蓝紫色火花从碎裂的合金和破损的印记处喷涌而出。但她依旧看到了孩子们重重摔在染血的镶嵌地砖上的情景。
那些叛逆预测到了这条逃生路线。它们在建筑物里也部署了机械人吗?它们是从多久以前开始计划的?这种恶魔般的机器究竟有多少台?
如果说谁有击退这场进攻的能力,那恐怕就是她在公会里的同僚了。骑士大厅内部起码有上百台未受感染的机械人,另有无数机械人在广场底部的大熔炉劳作,更别提还有在海牙下方错综复杂的秘密隧道操作水泵的那些。但如果受感染的机器已经渗透到了公会的最深处,他们就毫无希望可言了。
“去骑士大厅!”安娜斯塔西亚爬上一座在冬季停止使用的喷泉。她再次挥舞链坠,然后指着惠更斯广场——那里早已化作遍地鲜血的停尸房——对面的古老哥特式骑士会堂,那里的两座细长的塔楼仿佛尖针般直指天际:“机器们!带你们的主人去骑士大厅!”
宣示权力的举动让她成为了目标,吸引了那些屠夫的注意。也许,只是也许,在这些机器以她为目标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够趁机逃脱。
一阵寒风吹乱了她湿透的衣物。她发起抖来,但并非出于寒冷。那些感染性的机器打开了头颅,每次都会照亮两个、三个甚至是四个守卫。柔和的碧绿色光芒掩盖了它的危险,因为它能够腐化那台机器对超禁制的解读——以及服从。这是史无前例的状况:某种能够传染和自我传播的故障。
一部分受感染的守卫——比如把她搬来的那台医用仆从型——加入了屠杀主人的行动。还有些守卫就这么离开了。只要它们不把人类带去安全的地方,埋伏着的机器就会放任它们通过。还有几台似乎不受松果体光芒的影响:它们仍在搏斗,但明显寡不敌众。
风从某台仆从型骨架般的框架间吹过,发出嘶嘶声。安娜斯塔西亚矮身躲开。爆炸般的撞击粉碎了大理石喷泉。她像断掉的拖把头那样,摊开四肢倒在地上,身上沾满鲜血和内脏。遭受虐待的肋骨嘎吱作响,让她难以呼吸——这是今早的第二次了。粉碎的地砖撕碎了她的衬衣,割裂了她的双腿。头晕目眩的她面对崩塌的喷泉停了下来,那里有两台仆从型正在对峙。其中一台的锁孔是盖住的。它显然是来攻击她的,但另一台机器拦住了它。
地面再次震颤起来。骑士大厅的仪式用铁木门呻吟着打开。数量锐减的机械守卫企图将它们在劫难逃的人类主人送往发条匠的公会大厅。
四个拧颈卫士走出骑士大厅。它们飞奔着加入战局,仿佛圣约翰的《启示录》中的四骑士。这些发条半人马比其他机械人——甚至是军用喀拉客——都要高大得多。三个拧颈卫士以无情的效率扑向那些凶残的叛逆,将双臂同时重构为长矛,一次刺穿两台较为矮小的喀拉客,又或者重构为利刃,将它们接连劈开。屠杀的喧嚣——尖叫声,血肉撕裂声,骨骼折断声——掺入了金属扭曲时的尖叫,以及装甲凹陷时雷鸣般的敲击。闪烁的光芒照亮了惠更斯广场的屠杀场面:成团的火焰,抛光过的炼金黄铜反射的阳光,还有印记被削去时的白热火花。
第四个拧颈卫士冲向了安娜斯塔西亚。
它的蹄子在粉碎的镶嵌地砖上敲打出火花。它闯进人群,撞开相对矮小的机械人,仿佛那些只是稻草人。有个男人倒在它的蹄下:拧颈卫士碾碎了他的颅骨,就像踩碎一颗鸡蛋,随后继续朝她冲去。她失去了理智,转身想要逃跑。但拧颈卫士比陆地上的任何事物都要快。这也理所当然——御林管理官是特意把它们设计成这样的。它从安娜斯塔西亚的身边冲过,用四条胳膊抄起她的身体,速度丝毫不减。她尖叫着绷紧身体,准备迎接致命的碾压。
但它没有杀她。它用比最快的竞赛马车还要快的速度突然转向,经过上锁的总督之门旁边,斩下一名叛逆的脑袋,然后原路返回。它绕过迅速收拢的死亡包围圈,跳过一群企图拦住它去路的机器——并且踢碎了其中一台的眼球,让它失去视力——随后朝骑士大厅一路飞奔。它撞飞了好几个破破烂烂的机械人,后者正顽固地想将几名人类送进那座庇护所。半人马再次转向,将安娜斯塔西亚丢进敞开的大门,随后再次冲入战场。一台完好无损的仆从型接住了她,将她轻柔地放下。没等她平复呼吸,大门便砰然合拢。足有腰那么粗的炼金钢栏杆随之降下;撞击声在骑士大厅的内部回荡。
通常来说,发条匠的公会大厅散发着微弱的熔融金属和旧书的气味,或许还带着那么一丝硫黄味。但安娜斯塔西亚能嗅到的只有自己身上的臭味。门板在金属拳头的敲打下发出巨响。在撞击声的掩盖下,安娜斯塔西亚依稀能听到被隔绝在外、难逃一死的人们发出的哀号。有个尖细的机械音喊道:“主人们,拜托,请让我的所有者避难和接受医治。”
“你们在做什么?”她大叫道,“我们的同胞需要庇护!”
“我们不敢开门,”她不熟悉的某个声音说,“万一有叛逆进来了呢?”
她转过身去。负责骑士大厅商务层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包括公务员,职员,会计,以及其他依附在官僚体系底部,仿佛船底藤壶般的人员。在高处的椽子那里,尘埃正在金色的阳光下舞动。在六十英尺长的巨大横梁的支撑下,剧烈倾斜的两侧屋顶在中央汇成一座高山。在最高处的角落偷听的那些木制小天使都戴着蒙眼布,滑稽的耳朵被蜡堵住,象征着公会的秘密即使天堂也无法刺探。至少发条匠们希望是这样。
发话的那个女人戴着技术员的目镜,将一只矢车菊蓝色的眼睛放大到可笑的程度。挂在她额头高处的皮束带上展示着一排彩色透镜。谢天谢地,这儿有个真正的发条匠同僚。而且她说得有道理。只要有一台受到腐化的机器感染这里的喀拉客,就能让骑士大厅血流成河。
她连忙说:“我是安娜斯塔西亚。你是?”
“特丽莎·凡·德·奇伯姆。我派了那些拧颈卫士去接你。”
“感谢你。等这件事了结以后,我会亲自提出给你加薪。但特丽莎,现在告诉我,宗师们在哪儿?”
沉重的寂静笼罩了周遭,仿佛一块湿透的羊毛毯,只是不时被门外屠杀时的吵闹声打断。噢,天哪。
“没人知道。你是地位最高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只要说出“幸存者”这几个字,就会让它成为确凿的事实。她压低嗓音,直到近乎低语。“首席园丁……我们该怎么办?”
这就要看情况了。那些凶手将外面的公民屠杀殆尽以后,会不会立刻攻打骑士大厅?
安娜斯塔西亚伸长了脖子。骑士大厅的玫瑰花窗用上千块宝石色调的玻璃描绘出了帝国纹章:大家族的纹章环绕下的玫瑰十字架,而宇宙齿轮的齿将这一切围绕在中央。窗璃和竖框——那是十八世纪炼金术的杰作——如同蛛丝般纤薄。它们的坚固程度能够挡下攻击吗?
有个举着望远镜的女人站在窗边的走廊里。肯定是她看到了爬到喷泉上的安娜斯塔西亚。
安娜斯塔西亚指着玫瑰花窗。“它们会试图从那里突破。派两台拧颈卫士去上面。禁止它们看向窗外。”
当然了,只要时间充足,那些叛逆机械人的力量足以一点点拆毁骑士大厅。但她不认为指出这点有什么好处。
一台仆从型跑向大厅另一头的门边。安娜斯塔西亚像个弄丢了拐杖的老妪那样踱起步来。其他发条匠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救生圈的溺水者。她经过旁边的时候,他们或是用嘴巴呼吸,或是用洒了香水的手帕捂住鼻子。上帝啊,她太臭了。
接下来呢?万一外面那些叛逆击败了拧颈卫士呢?他们并未走投无路。只要动作够快,他们就能及时疏散公会大厅的人员,让所有人经由国会大厦下方的隧道离开。但这也意味着把骑士大厅拱手让给那些受感染的机器。只要那些叛逆解决了后卫部队,人类的这场撤退就会演变成一场大屠杀。到了那时,这些遭受腐化的机器就会得到……一切。实验室。文件。
大熔炉。
安娜斯塔西亚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靠向一张会计桌,站稳身子。那就是这次攻击的最终目标。她从骨子里清楚这一点。
这是不可接受的。安娜斯塔西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有必要的话,她会不惜生命加以阻止,而这也是她的职责所在。她曾立下誓言,要保护炼金术与发条学的奥秘不被任何敌人——无论来自国外或国内——所窃取。因此他们必须在离开时将骑士大厅付之一炬。真正意义上的烧成灰烬,烧到单纯的火焰无法办到的程度,将概念本身都破坏殆尽。他们需要炼金术产生的热量。大熔炉的热量——
这番领悟令她全身僵硬。
两台机械半人马爬上楼梯,前往窗边的走廊。它们“嘎扎”和“咔嗒”的蹄声在大厅高处回荡。安娜斯塔西亚喊道:“所有人听着!我们必须迅速行动。”
在近四分之一个千年以前,发条匠公会的创始人们——那些堪称传奇,却无人知晓姓名的男男女女——从尊贵的克里斯蒂安·惠更斯本人口中得知喀拉客构造的秘密,并见证了世界的改变。他们亲眼看到掺杂在奥兰治的威廉军队中的少许机械人轻而易举击败贪婪的路易十四,并将他从南荷兰的堤围泽地那里驱逐出去。目睹这一幕以后,他们就明白自己会花费余生——还有他们的后继者,以及后继者的后继者,乃至于无数世代之后的发条匠的人生——来牢牢把握他们夺得的这个世界。这意味着他们的首要事务就是彻底消灭展露出任何违抗迹象的机械人。应当销毁所谓的“叛逆”机械人,这件事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常识,而羽翼未丰的帝国很快便将它奉为至高律法。
但最初的发条匠们最天才的地方在于,他们将处决仪式打造成了公开表演。凭借这种方式,而且只凭借这种方式,他们驱散了阴影,允许——邀请,要求——公众参与他们的工作。它将每一位小贵族、教师、渔夫和市长联合起来,让他们共同对抗自己生活方式的最大威胁。
最初的发条匠们是操控情绪的大师。他们理解人类心脏的韵律。
因此,在建造由巨大的镶嵌地砖铺成的惠更斯广场,以及其下方深处的大熔炉时,他们聪明地装上了活板门。对铜铸王座的忠实臣民来说,再没有比目睹抗命的喀拉客的毁灭更令人鼓舞的事了。事实上,这法子太有效了,以至于在王室和公会间的关系特别紧张的时候,发条匠就会秘密制造有缺陷的机器,然后在中央诸省放任它逃脱。随后那场追赶、捕获和处决的大戏能煽动公民们的情绪,如果演得够好,也能让铜铸王座放软态度。
惠更斯广场底部的活板门上次打开,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那可真是精彩纷呈的一天。他们先是吊死了法国密探;摧毁那个谍报网是安娜斯塔西亚的办公室的一次胜利。但那只是热身,只是开幕仪式而已。因为他们随后便拖出了叛逆仆从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在那里,在上帝和整个帝国的见证下,那台出了故障的机器自称为亚当,又让玛格丽特女王见鬼去。围观的人们集体失禁了。某个要求削减公会的土地征用权的立法提案也悄然消失,没有再来污染内阁成员的眼睛。
人们指控御林管理官们诡计多端。但和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创始者们相比,首席园丁也只是个外行而已。
从隧道赶来增援的机器每多一台,骑士大厅的喧闹就会增加几分。未受感染的这些机器的咔嗒-咔嗒声令人心安。这是世界正常运作的声音。
安娜斯塔西亚下达了命令,要求公会那庞大的地下综合设施里的几乎所有机械人前往商务层。数百台机械人在仪式用大门后面排成队列。仆从,士兵和拧颈卫士以近乎贴着彼此,却又无比整齐的方式伫立着,像雕像那样纹丝不动。它们没有相互推挤和冲撞。它们等待着。它们遵守着禁制。
这才是它们最符合设计者意图的模样:工具。
有台仆从型离开连通隧道的那条走廊。“士兵们已在熔炉室就位,首席园丁,他们在等待您的指令。”
“圆环都停下来了?”
“是的,首席园丁。”
大熔炉的中央悬挂着一座庞大的天体仪,它就像一颗人工太阳,在手工制造的宇宙中央闪耀光辉。在从炽热的残骸里拖出的那些机械人里,仅有几台机能正常,而根据它们的报告,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毁灭始于喀拉客爬上圆环,导致机械装置失衡的那一刻。全世界仅存的大熔炉坐落于惠更斯广场的底部;如果它也遭到摧毁,她就不知道帝国还能否存续下去了。
她还派出了一个小队的军用喀拉客前往地下。她热切地期待它们的炼金剑能够改变局面。
她站在玫瑰花窗边的走廊里,两台拧颈卫士侍立在左右。在那里,她能看到外面的惠更斯广场——仿佛疯子最可怕的噩梦里的场景——而里面则是在庞大的仪式用门后列队的机械人。如果门开得太早,这次突袭也许就无法制服遍布广场的袭击者。如果太迟,那么惠更斯广场上的公民就会全部死于非命。这是务实的计算,并非出于同情。她掐了掐耳垂,等待杀手们的包围圈再收紧那么一点儿……
“就是现在!上!”
换作平时,仪式用门会呻吟着缓缓打开,以符合重要场合所需要的盛大与壮观。但今天不同。今天,在拉起插销的那个瞬间,成组的仆从型就会用力推向大门。机械人们涌入惠更斯广场,一队接一队地迅速穿过大门,快到安娜斯塔西亚几乎看不见的程度。令人牙关打颤的不和谐音晃动了骑士大厅:那是机械人交战时“哐——砰——嗙”的响声。最后一队机械人加入了战局。大门关上了。
叛逆与正常机械人之间的战斗分裂成了数十场个体冲突,而且全都快到安娜斯塔西亚的肉眼跟不上的地步。众多机械人生力军的出现将部署在周边屋顶的叛逆吸引了过来。它们纵身扑向争斗的中心。碧绿色的光辉在各处的冲突中闪现。
拧颈卫士和它们的喀拉客同伴将那些叛逆聚集在一起。引诱它们。推挤,冲撞,拳打脚踢,只为让它们靠近活板门。这可不像引入圈套那么简单。战局混乱而激烈,仿佛一锅沸腾的汤;到处有未受污染的机器伫立在陷阱上方,诱使攻击者靠近。
帝国今天会失去多少机械人?
在安娜斯塔西亚的视野里,混战的场面将活板门的位置完全遮住了。她对站在底楼的那台仆从型大喊道:“快!切断铰链!”
活板门设计成向外开启,因为这样看起来更加壮观。但这样只会损失出其不意的优势。那些叛逆会迅速脱离危险区域。因此,在惠更斯广场的下方深处,有一队机械士兵挥出了炼金利刃。它们以一致的动作劈断了保持舱口闭合的铰链和掣子。镶嵌地砖震颤起来。叛逆们试图跳开,但这点不出安娜斯塔西亚的所料。离开骑士大厅的正常机械人都被施加了另一条禁制:它们在此时紧紧抓住了那些叛逆。
活板门向下落去。地狱般的光辉照亮了这片混乱。数十台机器滚入大熔炉,连同死难者的残骸一起。“砰-嗙”的搏斗声变成了机器滚落深渊时的“哐-当-噼啪”。每一次冲击都让安娜斯塔西亚咬牙切齿。
几台处于战局外围的叛逆逃脱了陷阱。它们纵身跃向骑士大厅的玫瑰花窗。没等第一块玻璃碎片落到走廊上,就有台仆从型带着她远离战斗。拧颈卫士们化作镰刀的手臂以同样轻松的方式劈开了窗棂与机器。这支伏兵让叛逆们猝不及防:仅仅几秒过后,它们的碎片便落在了足有数百年历史的那扇窗户的残骸边。安娜斯塔西亚派出另一支拧颈卫士小队,命令它们把残存的叛逆赶入熔炉。
一个钟头过后,她站在惠更斯广场黏糊糊的镶嵌地砖上,审视着损失状况。无所不在的尸臭让胆汁涌上她的喉头。炽热焚化了死者与垂死者的血肉;熔炉里还飘出了硫黄与猪肉烧焦的气味。
但发现熔炉依旧竖立,依旧散发光热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得松了口气。她的策略成功了:大部分叛逆都落到了靠近熔炉中央的位置,足以让魔法的热量烧尽它们的炼金动力。它们一动不动地躺在熔炉室的底部,身体扭曲黯淡,还融化了一半。许多机器在撞到地面之前就被焚烧殆尽。只是擦过熔炉边缘的那些叛逆发现自己遭到机械人的制服,而且后者的禁制还迫使它们为抑制感染而牺牲自己。
熔炉撑过了这次攻击,但并非毫无损伤。在她和同事们修好圆环之前,熔炉都无法运作。这意味着他们没法制造新的机械人,以取代损失的那些。他们也没法修改现存的喀拉客,让它们免受那种腐化的影响——如果他们能弄清原理的话。与此同时,寒风也透过骑士大厅的那个大洞不断吹入。在修补完成之前,保护这栋建筑——以及其中的秘密——都无从谈起。更别提惠更斯广场中央的巨大窟窿了:熔炉室可是与公会的地下隧道网络相连的。
击退这次袭击的代价高得出奇。或许这正是目的所在?恶心的感觉钻过安娜斯塔西亚的内脏,仿佛一条鳗鱼。他们暂时守住了。但要守上多久,又要对抗什么人?如此严重的灾难不可能来自于随机发生的大规模故障。安娜斯塔西亚只能想到两种解释,但两者都难以置信,又可怕到让人不敢深思。
或许是某个未知的敌人现身了?但若是如此,对方肯定相当狡诈:那个人用某种方法彻底避开了发条匠公会和铜铸王座的耳目,并在这段时间里研究某种破坏超禁制的手段。而它的初次攻击就让帝国遭受重创。
更可怕的解释是,万一这场袭击并没有幕后主使……而是出于机械人自身的意志呢?
安娜斯塔西亚凝视着那些残骸,开始啜泣。
第三章
机械人发声装置——琴弦、簧片和风箱的精巧组合物——的嘀嗒声正是发条匠们邪恶智慧的铁证。借助无法捉摸的魔法,这种神奇的机械装置能够大致模仿人类的语言。但在模仿人类的笑声时,它就不比一锅放了一个月的牛尿好上多少了。(这也是当然的。发条匠设计这些造物的时候,想要的是顺从而非快乐。)因此当站在桌对面的那些机器发出喘息般的“呼呼”,其中夹杂着急促的“叮当”,仿佛有人将一架满是弹孔的手风琴丢下一长段楼梯时,谈判帐篷里的人类纷纷以困惑且略带惊恐的眼神对视。国王的护卫们抓紧了手里的树脂枪,同时耸起肩膀,估算着他们的君主与出口之间的距离。
贝蕾妮斯舔了舔嘴唇。她低声说:“我相信这代表笑声,陛下。”
法国代表们各不相同的释然与愤怒神情引来了又一阵“笑声”。机械人不会笑得直喘气,不会弯下腰去,抱住它抛光过的腹部,也不会像人类那样擦拭眼角。但轻浮的气氛显然带着感染性,因为帐篷另一角的机械仆从们也发出了类似的噪音。当然了,这只是在演戏。贝蕾妮斯认为机械人在私下有另一种笑声。毕竟它们有自己的秘密语言,而且始终把他们的制造者蒙在鼓里。
她装出不知道这回事的样子。让这些机械人觉得她只是个无名小卒会比较安全。
但以理知道她的秘密。她由衷地希望他不会出现。他们上次分别时闹得不太愉快。
终于,那台机器——被问到名字的时候,它犹豫起来——恢复了不似人类的静止姿态。除了身体永无休止的嘀嗒声以外,它简直就像一座雕像。它凝视着他们,眼睛一眨不眨。没有人坐下:喀拉客不需要椅子,此外,人类的家具也不适合它们后弯式的膝盖。(当然不适合。发条匠设计他们的造物时,想要的是服侍而非懒惰。)
交涉者是台军用型,因此比它的仆从型副官要高大。也比人类高大。与两者的另一个不同点在于,它的前臂内装有炼金术钢制成的伸缩式利刃。这样一台机器劈开人群会比农夫收割麦子还要轻松。
贝蕾妮斯清楚这点。基督流血的伤口啊,她真的很清楚。
“敌人的敌人,”它说,“并非朋友。也不是盟友。”
这些机器说的是荷兰语。贝蕾妮斯是作为法兰西之王——那位流亡国王——塞巴斯蒂安三世的私人翻译出席谈判的。当然了,国王陛下在儿时学过荷兰语,但他的口音重得可怕。贝蕾妮斯在铜铸王座支配的土地上旅行期间,说起荷兰语来是否像本地人,有时会决定她能否活命。她对着那只尊贵的耳朵低语起来。
国王听完了她的翻译。然后他说:“我们是天生的盟友,而且一直都是。我们始终以对抗你们的压迫者为目标。从一开始,新法兰西就拥护所有智慧造物的权力,并为自由机械人提供庇护所。你肯定听说过地下运河吧。”
贝蕾妮斯把这段话翻译成刺耳的荷兰语。她喉咙上的瘀青正在淡去,但她的嗓子受到的伤害就不可能痊愈了。
所谓的“地下运河”只是分散在新尼德兰的安全屋与藏匿处的松散集合体,由天主教徒与法兰西支持者组成的秘密情报网络负责维护。他们的目标是将拥有自由意志的喀拉客——也就是郁金香们称之为叛逆,并竭力猎捕的那些——送过法兰西的边境。
“我也听说过疯狂克丽特,”那台机器说,“这并不代表我相信她的存在。人类编过很多故事。”噢,是啊,贝蕾妮斯心想。发条匠在撒谎。她还是没能弄清藏在这句机械人口号后面的真相。“几个世纪以来,你们只是说些关于解放我们的漂亮话,同时为支持那种姿态拿出最低限度的努力。”
除了我们意外将你们全体释放的事实以外,你说的没错,贝蕾妮斯心想。
“但我们最后办到了,”国王说着,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你肯定也同意,我们的努力让你们获益匪浅。”
其中一台仆从型发出齿轮啮合又松开的急促“咔嗒-喀拉”声,随后是钢索突然绷紧时的一声微弱的“砰”。在天真的人类耳中,那只是喀拉客的身体产生的又一阵无意义的噪音。它是说给房间里的其他机器听的,但语速快到了贝蕾妮斯迟钝的人类感官无法解析的地步。
那台军用型低下脑袋,就像人类点头的动作。真有意思:它模仿这种身体语言,是为了表示对人类的礼貌。
“你们花了两百五十年才办到。要不是你们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你们的动机是求生。不是对我们的关心。”
令人痛苦,但这是事实。当贝蕾妮斯的策略意外地粉碎它们的禁制——而非加以修改——的时候,西方马赛内堡的最后守军已然溃败。如果失败,下次日出时的弗尔莫农岛上恐怕就找不到任何讲法语的本地人了:在攻城期间,郁金香们对那些机器下达的命令可是相当残忍的。但他们避免了灭亡,喀拉客们也从中获益良多。
“这就是你们感激人的态度。”贝蕾妮斯嘀咕道。但还不够轻。那些机器听见了,那种非人的感官能力真让人恼火。无论它们能否听懂法语,她想表达的意思都显而易见。
国王抽空瞥了她一眼。“作为法兰西国王,我向你们羽翼未丰的联邦伸出友谊之手,并提议为我们的共同利益而结盟。但作为始终为你和你的同胞遭受的野蛮不公的对待而愤慨的人类——就像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那样——我还要送上由衷的道贺,以及代表新法兰西人民的温暖而善意的拥抱。”
贝蕾妮斯把这段话稍微精简了一点儿。
“结盟?”那机器发出一阵机械的咔嗒声,或许相当于轻笑,“你们给不了我们任何好处。你们也对我们毫无威胁。毕竟,”它说着,指了指那些护卫背后的铜制储液罐,“你们能匀出足以装满这些容器的环氧树脂,就够让我吃惊的了。”
护卫们无意间听到了她为国王做的翻译。那个男守卫缩了缩身子,透过齿缝深吸了一口气。贝蕾妮斯强忍着没有朝他翻白眼。你这套把戏在牌桌上肯定很吃得开吧,你这该死的白痴。另一个守卫——那是个在战争前不久中了征召“大奖”的年轻女子——并没有表现出警惕的样子。贝蕾妮斯听过对伊露蒂·查斯坦的不少赞誉:幸存的那些守卫作证说,她在守城战期间的表现相当出色。她赢得了隆尚队长的尊敬,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贝蕾妮斯叹了口气。在这里保护国王的本该是雨果·隆尚,不是这些菜鸟。
那台机器继续道:“你们迫切想要结盟,是因为你们的家乡遭到了破坏。你们试图讨好有力量的人,是为了征服敌人。为了让我们替你们战斗。”
噢,没错。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贝蕾妮斯心想,要不是贾克斯——呃,但以理——的妨碍,计划早就成功了。
国王继续说了下去,仿佛那台喀拉客根本没有看穿他的提议。“我还要代表遍布这片大陆、富有而知名的法国人,感谢你们协助我们重建家园。”
西方马赛遭到了彻底破坏。城墙外的城区燃起熊熊大火,盘旋的灰烬甚至飞得比尖塔更高。当机械浪潮涌上外堡的幕墙时,聚能药包将整面墙壁炸得粉碎;内堡则化作了大屠杀的现场。没人知道新法兰西其余聚居地的状况;随着发条大军的推进,那些地方也接连陷入了沉寂。
那台军用型歪过脑袋。它将双眼重新聚焦,遮光板嗡嗡作响。贝蕾妮斯迅速眨了眨眼,这是她发现有人在审视她的面孔时的习惯;有时候,她的玻璃眼球会发生偏转,让她像是在斜眼看人。
或许是她太多疑了。但或许这些机器听说过某个独眼女子。
“我们的同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帮忙的就帮。不想帮的就不帮。”
在禁制消失的那个瞬间,原本攻打城堡的喀拉客军团就分裂了。法军的观测员初步识别出了三大派系。
首先是异议派。成群的机械人选择了直接离开战场。它们大步向前,潜入冰冷的河水,随后在另一边上岸,消失在罗亚尔山西方和北方的农田与森林里。无论它们去了哪儿,肯定都远离新尼德兰。
忏悔派的数量最少,由那些选择留下来帮忙重建城市的机器组成。它们试图为自己滥杀无辜——因为它们无力抗拒制造者的意志——的行为赎罪。这些喀拉客就像拥有良知一样,感到了后悔或是内疚。它们相信梵蒂冈所谓“自由意志源自不朽灵魂”的主张。而它们的灵魂——数世纪以来都在贯彻主人们的邪恶想法,最近才得到解放的灵魂——早已黯淡无光。
然后是剩下的那些。这座帐篷上飞溅血迹的由来。莎恩芮达姆上校和她的幕僚们不在场(那些血迹的部分除外)的缘由。也是人类守卫带着环氧树脂武器的理由。数世纪的奴役让那些机器变成了残忍的疯子。
这些收割派怀着对人类种族的强烈蔑视,还拥有能够表达那股愤怒的惊人力量与速度。
还有别的派系存在。贝蕾妮斯在先前的旅行中得知,帝国的无数机械仆从之中隐藏着自由喀拉客的秘密情报网络。麦布女王的密探。她遇到了其中两个,还差点因此丧命。她的手指拉扯着围巾的穗——当她想起福金和雾尼的时候,就经常会做这个动作。她凝视着某台仆从型抛光过的外壳,确认双眼已经对齐。
“你说我们没法拿出任何好处,”国王说,“但这件事你弄错了。”
贝蕾妮斯的呼吸郁结在胸腔里,仿佛被栅栏的木刺勾住的羊毛衫。时候到了。这就是她出现在此的另一个理由:在国王亮出王牌的时候聆听和观察。“比方说,我们可以提供你们制造者的秘密炼金语法的完整音译版本。那种语言描述了你们的强制力,你们的……”国王摇摇头,露出恼火的表情。他打了个响指。
贝蕾妮斯耳语道:“禁制。”
在光荣革命和吞并英格兰以后,他们顺便洗劫了翡翠岛,还偷走了这个爱尔兰语词汇。
“……你们的禁制。对蚀刻在你们非凡身躯上的那些印记的完整解译。”他所指的是盘绕于机械人额头锁孔周围的炼金术变位词。这些机械人尚未毁坏自己的身体。很多叛逆选择自我毁容,或者设法掩盖锁孔。又或者扯掉胆敢靠近察看的那些人的脑袋。
这些喀拉客身体的背景噪音开始增强。咔嗒,嘀嗒,当啷,嗡,嗙,这些声音在那三台机器之间回荡。贝蕾妮斯保持表情不变,尽管她很想悄悄对国王露出心照不宣的得意笑容。
“在发条匠公会之外,没有人了解这种事。”
噢,在梅毒骆驼背上拉屎的耶稣基督啊。贝蕾妮斯忍不住开了口:“也从来没有公会外的人打破过禁制。可我们如今却在进行文明的对话,而非自相残杀。”
国王清了清嗓子。哎呀。
她行了个屈膝礼。“致以由衷的歉意,陛下。我不该代您发言的。”
帐篷里的喀拉客之间回荡起又一阵机械噪音。那个士兵说:“如果此话不假,那你们又是怎么弄到那本字典的?何况你们还躲在这座城堡的高墙后面,躲在离我们制造者的权力中心足有万里之遥的地方。有那么多身处帝国核心的人都没能成功,你们却办到了?”
“或许你们那种‘新法兰西只会说些有关你们尊严和自由的漂亮话,其实什么都没做’的看法,也同样是错的。”
这一次,那些机器将对话过程高度压缩到了几分之一秒以内。贝蕾妮斯从未听过如此迅速的交谈。
机械士兵说:“作为这份恩惠——也是我们的制造者长年隐藏的秘密——的交换,你想和我们缔结外交关系。”
“首先是这样。”
“你想知道我们是否打算尊重新法兰西的主权。”某台仆从型说。这是法国代表团进入帐篷以后,它第一次用人类语言开口。
“新法兰西的土地向来比人口更多,”国王说着,大笑起来,“我们和苏族、克里族、易洛魁族、阿尔冈昆族以及许多其他民族和平分享着新世界。如果你们选择这块大陆做你们的新家,我们也会和你们和平共处。”
“然后呢?要用我们制造者的秘密来交换什么?”
(“就从别让我们被游荡的收割派屠杀开始着手吧。”贝蕾妮斯嘀咕道。)
那个士兵径直看向了她。狡猾的混蛋。你明明听得懂法语。
“我们的同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它说,“我们不会将自己的愿望或意愿强加于别人。”
(“老天爷啊。嘀嗒王国简直是自由主义者的天堂,对吧?”)
那台机器没理睬她的喃喃自语。它说:“我还在等待答复。但过去的一百六十一年里,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人类,所以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再问一次,也只问一次:你们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
“我们来谈谈巴黎吧。”法兰西国王说。
荷兰指挥官用过的这顶帐篷架设在在一门巨型火炮的底座边。它无疑是战场上出现过的最庞大的火炮。它射出的并非炮弹,而是喀拉客。目标也并非别处,而是尖塔顶端,西方马赛的最高点。那座塔楼和这座大炮都接受了战火的洗礼(前者经历了倒塌与重建,后者的磨损相当严重),如今仿佛相反的磁极那样竖立在两边,而毁灭的经线就从它们的位置延伸出去。它们的影子落在遍布废墟的大地上。
爆炸掀开了罗亚尔山冬日里荒凉的山坡,让它化作一片由烂泥、花岗岩粉末与炼金合金碎片构成的沼泽。马车大小的硬化环氧树脂“花朵”散布在战场各处,仿佛一株株玻璃黄水仙,但曾禁锢其中的机器早已不见踪影。法兰西炮手成功命中的这些树脂炮弹已被凿开,那些无法动弹的目标也被同族解救出来。尽管火势早已自然熄灭(西方马赛的市民忙着战斗和死去,没有灭火的闲暇),但北风从哈德逊湾呼啸而来时,厚厚的灰烬便会随风扬起,又像雪花般飘落。在那样的日子——比如今天——世界散发着烟灰缸的气味,阴沟里的水也会变成灰色。清道夫会在今晚倾巢出动,铲走淤泥,免得它们硬化成水泥,堵塞仅有的几条没在守城时被毁的雨水道。这几天的天气变得不合时宜地温暖,但这持续不了多久:向来如此。雪迟早会回来的。
城堡本身——西方马赛引以为傲的外堡与内堡——在了解和喜爱它的人们眼里已然面目全非。残骸散落四处,仿佛元旦早晨的彩色纸屑。大部分喀拉客残骸都被自由机械人拖走了,或许是为了举行它们的自由所允许的丧葬仪式,又或许是为了避免死去的同胞遭受解体的侮辱。但战场各处仍旧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反光,来自于炼金黄铜碎块,铰链的碎片,齿轮的齿,或者被巨力拉断、末端熔化成蘑菇帽一般的小段钢索。泥土里的金属碎屑得有好几个月才能挑拣干净。
光是以马车运走所有人类尸体,就用掉了好几天时间。尸体的数量太多,没法都埋进这片冻土里,只能丢进成排的火葬柴堆里焚烧,热气甚至融化了冰封的圣劳伦斯河。火焰从日落一直烧到了日出。同样持续到那时的还有挽歌,纵酒狂欢,呼喊与哭号,咒骂,挥舞拳头,胜利的怒吼,还有郁金香们急转直下的局势所引发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大笑。那天晚上,幸存者们都对寒冷的北风心怀感激,因为它将焚烧死者的臭气吹向了新尼德兰——那才是它应有的归宿。
在灰烬的上风处,数英亩方圆的休耕农田里多出了数千顶帐篷、披屋和露营地。西方马赛——除了挤在内堡里面的那部分以外——如今成了一片棚户区。这些临时搭建的庇护所随风摇晃;其中一间属于贝蕾妮斯,但她从这个距离根本分辨不出。她弄到了一顶门帘完好的帐篷,却和一户有两个孩子的人家换来了他们的披屋。她无家可归的同伴只知道她名叫玛艾尔。还是别让他们知道她是失宠的前任德·拉瓦尔女子爵比较好;有不少人在庭院里亲眼见证了那个丑陋而血腥的日子——贝蕾妮斯急于求成的实验在那时失去了控制——而似乎所有人都多少认识几个目击者。
和平的气味比守城时更糟糕。在城堡周围扎营的喀拉客至少不会用自己的排泄物填满茅坑。
穿过这片荒凉的画面,在让人想起最可怕的日子与最惨痛的胜利的景物包围下,法国代表团回到了城堡。两个卫兵守护在国王的左右,武器在手,留意着进入跳跃距离的任何机械人,为一切风吹草动绷紧身体。他们心神不宁地扫视这片风景。战斗疲劳症折磨着每一个幸存者。除了守卫和士兵,还有修女、补鞋匠、蜡烛商、学校教师、妓女、渔夫……
贝蕾妮斯兴高采烈。
“这是历史性的一天,陛下。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把这件事写在您的日记里。后世的人们会庆祝这一天的。”
“我明白了。可这一天又是什么日子?”
“是法兰西国王开始夺回王位的日子。结束我们数世纪流亡的日子。”
国王停下了脚步。他眯起眼睛看着她。“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她用一只手梳理头发,细数着消散在迷雾中的那些钟头。“我昨天……还是前天来着……打过个盹儿……”在他问这句话之前,她感觉好得很。他的询问召来了近乎超自然的疲惫感,让她垂下双肩。“我也不知道,陛下。巴黎已经触手可及!如果现在踌躇不前,就是对我们祖先赤裸裸的背叛,也是否认他们的奋斗。但要做的事有那么多。”
耶稣基督啊,要做的事一向很多。国王要求她重新担任情报部门的负责人,而她照办了,但光有一个塔列朗是远远不够的。此外,德·利奥纳侯爵——他在她离开期间担任这一职位——疏远了塔列朗情报网络的很多协助者。但她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和那些人修复关系了。
她必须继续研究发条匠的秘密词典。但这么一来,她就需要愿意合作的实验对象,而这正是他们所缺少的。费舍神父已经摆脱了施加在他身上的邪恶魔法,但他拒绝进一步参与研究。而他们必须巩固对这种炼金术与发条学秘密语法的理解:这是自惠更斯的时代以来,他们头一次真正踏入发条匠们高墙环绕的花园。
想到那本词典,她不禁想起了麦布女王和她的密探们。贝蕾妮斯需要尽可能了解有关他们的一切。但以理是她解决问题的最佳助力,而这就意味着她不会有任何助力。
神秘的麦布让贝蕾妮斯想起了自己的猜测:郁金香们在极北酷寒之地秘密建造了矿井,他们公然违反条约,与前任蒙特默伦西公爵达成了秘密协议。他曾坦承自己与铜铸王座进行了土地方面的交易,但她并不清楚细节。
而他的事又引出了那个最为迫切的问题:这场战争耗尽了城堡的环氧树脂与其他化学军备的库存。但化学家们没法着手补充,因为他们缺少必要的化学品、催化剂和试剂。这些主要产自石油储量丰富的北方,而那里同样属于蒙特默伦西。从他背叛新法兰西的那时起,补给车队就不再到来了。没有那些关键原料,一旦收割派、麦布、甚至是一头瘸了腿的奶牛想要攻打这座城堡,西方马赛都没有自保的力量。(首先得召集到使用这些武器的守军,而他们连这点都办不到。)事实证明,蒸汽化学储备的缺乏并不只是军事问题。新法兰西的一切都依赖化学。他们用化学制品净水和处理下水道;把牲畜的排泄物转化成高产率的肥料——如果他们想喂饱难民的肚子,让他们撑过又一个冬天,这点就至关重要;为他们的住所供暖;生产药物;制造衣物;建造房屋。对蒸汽炮和雷管相当有用,但在化学库存耗尽的那一刻,防线就开始溃散了。
在与郁金香们长达数世纪的冲突终于结束的现在,贝蕾妮斯的同胞也终于可以摆脱兵临城下的心态了。他们不用再像曾曾曾祖父辈那样过活,这么多世代以来,他们也头一次开始向前看了。
但没有化学品,法国社会只会停滞和衰退。法兰西——无论新旧——将永远无法填补郁金香的空缺,成为世界强国。他们也将始终是历史的脚注。
因此国王才派出信鸽与信使,让他们前往圣劳伦斯河沿岸的村庄与城镇,前往大西洋海岸的阿卡迪亚人渔村,前往五大湖,甚至前往哈德逊湾的寒冷海岸,只为从新法兰西的偏远角落收罗剩余的化学品储备——虽然希望渺茫。他们还派船去了梵蒂冈,想要打听教廷的消息。贝蕾妮斯只希望在钢铁大军涌入圣文森特广场的时候,瑞士卫队没有用光所有化学品。那是郁金香那位并不情愿的密探谋杀教皇克雷芒十四世以后的事了。愧疚感让可怜的费舍发了疯。更糟糕的是,这场入侵开始时,红衣主教们正在举行教皇选举会议,也因此被困在了那儿。没人知道教会的领袖们会如何应对——说实话,没人知道教会还有没有领袖。
但信鸽一去不回,国王的使者们也没有回来报告。每组使者都带上了只剩空壳的树脂枪,希望能够装满弹药,然后在回程中使用。这片乡间最近到处都是金属人。
她派出的使者也没有回来。西方马赛没多少空闲的人手,但她并不缺少志愿去做这件差事的人。他们匆忙离开城堡,勇敢地面对在野外采摘郁金香的收割派。距离最近的荷兰诊所位于圣艾格尼丝村的边境通道。但别处也有。
在走进谈判帐篷的那一刻,她就用肉眼彻底搜寻了一番;攻城部队的指挥官肯定带着品种齐全的医药箱,以备不测。但就算真是如此,医药箱也在喀拉客兵变时的混乱中消失了,就像那些军官自己一样。或许某个有胆量洗劫战场的拾荒者捡走了它,甚至没意识到其中藏着怎样的珍宝。就连贝蕾妮斯也从未在旅行中见过炼金术绷带。
没有那种绷带,有个好人就必定会死去。有了那种绷带,他的死亡就会变成“几乎必定”。
透过脚下残骸的嘎吱声和树脂枪软管的咔嗒声,贝蕾妮斯听到了野牛的刺耳低吼。这条路会经过畜栏的下风处。他们靠近城堡以后,灰烬与解冻泥土相对温和的气味里多出了粪便的恶臭。还有某种化学品臭鼬般的涩味。一队化学家正蹲伏在某座镀铬储液罐边,将最后几滴倾倒出来。他们透过护目镜盯着从龙头滴落的那一丁点液体。他们正在合并各类化学品少得可怜的剩余库存,但到目前为止,他们搜刮到的量还没有贝蕾妮斯在干燥的一天里撒的尿多。
国王的话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摇摇头。“抱歉,陛下。我走神了。”
“我刚才说:‘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她将思绪转回刚才的谈判。“我不认为那些机器有理由哄我们。它们不在乎我们是否会跟它们去解放那块大陆上的机器。”她叹了口气,又说:“也不在乎我们是否会因此而死。”
“如果那些机器真的越过了大洋,从里斯本到波的尼亚湾就会彻底陷入混乱了。”
“它们会的,那儿也会的,陛下。而您将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填补权力的真空。”
看到谈判归来的国王,一部分正在重建马赛的民众抬高了脑袋和嗓门。塞巴斯蒂安三世朝他的臣民挥了挥手。他的护卫以疲惫的双眼扫视人群。喀拉客并不是荷兰人制造出的唯一威胁;它们只是最容易辨认的那种而已。费舍神父的存在模糊了盟友和敌人的界线。伊露蒂将树脂枪的枪管塞回背后,取下了铁镐。通常情况下,守卫要么配备树脂枪,要么携带传统的大锤、铁镐和流星锤,但那些枪最多只能打出一两发子弹,因此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把所有东西都背在身上。查斯坦中士毫无怨言地带上了多余的装备,这点值得称赞;看起来,更令她不悦的是那些前来问候国王,并触碰他衣物边缘的平民。
他看着他们走上前来,同时保持微笑,不断挥手。趁着还能畅所欲言的时候,他轻声说:“你要为我做两件事,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
“当然,陛下。”
“首先,去补充些睡眠。你站都站不稳了。”
“我会的,陛下。还有呢?”
他将一只尊贵的手按在她的肩头。“我希望你仔细思考回归巴黎的后果。我希望你做好回不去的心理准备。前提是那些机器愿意容忍人类国王。”
“但陛下,我们——”
“我是什么的国王?问问你自己吧。”
民众的先头部队抵达了他们面前,也关上了能让谈话继续的那扇门。尤其是关于这个话题。贝蕾妮斯行了个屈膝礼,随后离开了国王身边。她从渴望一窥国王尊容的人群中穿过。从守城战开始的那一刻起,国王就不再接见请愿者了。
她沿路爬上了一座残骸的小丘。站在丘顶,她能看到圣劳伦斯河的景色。原本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公共墓地,但外堡幕墙的爆破改写了地貌。她的目光沿着山坡向下,看到了两根扭曲的铁杆,那里多半就是曾经的公墓大门。
她一直没机会去拜访路易斯的墓地。耶稣啊,她好想他。有时候,她看着那条河,会觉得他就在身旁。在那些时候,她就能想起他身体的温暖,还有他皮肤上的胡椒味。她会无可避免地期待永远不会到来的爱抚。但这无法阻止她再次凝望河水。它是路易斯的初恋,而且透过他的双眼,她也渐渐爱上了它。
一条渔船在临时代用的码头那里靠了岸;在更远处,另外两条正迎风驶往家的方向。她能勉强辨认出那三条正要抛出缆绳的围网渔船上的水手。在被冰块堵塞的河上捕鱼既辛苦又危险,但大部分食品库存不是被付之一炬,就是在守城期间耗尽了。就连高热量的干肉饼这样的公共储备粮也开始不足,而且情况在宰杀下一批野牛之前都不会好转;在那之前,北方梭鱼和黄鲈会成为幸存者的主要食物。贝蕾妮斯很想知道,等附近的海湾与水湾的鱼群捕捞殆尽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她猜野牛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某些较为勇敢的民众踏入了森林,比起潜伏在帐篷村里的无形威胁,他们宁愿承担撞见收割派的危险。(发条杀手?每个法国人都熟悉那些魔鬼。但他们并不了解那个名叫“痢疾”的魔头。)王室为冬季狩猎提供了慷慨的报酬:驯鹿的报酬最高,但对意志坚定的猎手来说,郊狼和野兔也能充实他们的荷包。就连一对松鼠也能换到几个小钱。那些真正的丛林旅者趁机大赚了一笔——如果他们手里的凭证能换成真钱的话。但这需要国库里有蛛网和借据以外的东西才行。
不过这些问题不需要她来操心;食物是农业大臣的职责,资金则是财政大臣的工作。但提到枢密院……
仿佛她的想法召来了魔鬼那样,有只钴蓝与朱红相间的袋子缓慢而摇晃着穿过这片瓦砾。与灰色地貌迥异的那团色彩仿佛一块浓缩后的冷漠碎片,刺伤了她剩下的那只眼睛。尽管这种对化学染色的爱国式推崇并不罕见,但德·利奥纳侯爵却与过着灰色生活的平民们形成了格外惹人恼火的对比,毕竟后者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那位侯爵摇摆不定地穿过碎石,谄媚者和廷臣跟在他身后。贝蕾妮斯不禁觉得,如果她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工人们愤怒的目光灼烤侯爵随从的咝咝声。他以珠宝和缎带装饰的木底鞋踩在乱石上,发出空洞的“啪嗒-啪嗒”声,与人们砸碎和拖走碎石时铁棒的“哐当”与铁镐的“叮当”截然不同。有台仆从型在他们之中劳作,它的力量抵得上十个人类。它独自工作着。风向在这时起了变化;侯爵从袖口的褶边里抽出一条花边手帕。
他停下脚步,看着铁匠奥斯卡和他的两个学徒从泥土里撬起一块特别大的花岗岩。他们颤抖着身体,奋力将它掀起,露出某台机械人粉碎断裂的手臂。炼金合金仍旧带着油亮的彩虹光泽,仿佛幕墙的那块碎片里藏有某种贵重矿物的矿脉。侯爵点点头,做了个监工般的含糊手势。
铁匠也朝侯爵比出了某种手势。那位贵族涨红的脸与他的朱红色外套颇为相衬。他靠近的时候,贝蕾妮斯没有费神去掩饰表情。
“晚上好,侯爵大人。”她说。在回应之前,他停顿了片刻,徒劳地等待她的屈膝礼。
“女士。”他说着,不知为何特意强调了她被剥夺的头衔。国王恢复了她塔列朗的职位,但没有把贵族头衔和领地还给她。毕竟,在她千钧一发地拯救城堡之前(而且严格来说,她这么干违反了流放的规定),她欠缺考虑的实验就险些毁掉城堡。
她不认得他身边的年轻女子;她穿着柠檬与酸橙色的宽大衣裙,甜腻程度足以和她完美模仿了甜点的发型相比。她的下巴上贴着一块假胎记,凸显出她雪白无瑕的脸。贝蕾妮斯并不想念宫廷里错综复杂的关系。三人组的第三名成员是雷诺·伽罗瓦,也就是博阿努瓦伯爵与财政大臣。伽罗瓦穿着一件军队式样的大衣,蓝红相间的色调完全被侯爵令人目眩的服色比了下去。
利奥纳突兀地说:“我还以为你陪国王陛下谈判去了。”
“我去过了。”
“你确定吗?”他将一根手指贴在耳后,然后歪过脑袋,仿佛在聆听什么,“我没听到尖叫声。我也没看到即将席卷我们的又一场灾难。这不就是你常做的事吗?从一场悲剧前往下一场?”
“在尖塔仍旧屹立时结束战争,在您的字典里算是悲剧?策划了我们敌人的毁灭算是悲剧?看他们溃败、恐慌和逃跑算是悲剧?彻底结束几个世纪以来在郁金香侵略者打压下的生活,算是悲剧?为我们的神佑君主开辟出返回旧世界并夺回合法王位的道路,算是悲剧?自从我们的祖先逃离那块大陆以来,我们终于能像上帝所希望的那样,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了。”她对财政大臣补充了一句,“所有这些都没花国库一个子儿。嘿,就算是卡片钱也迟早会用完的。”她继续道:“我的侯爵大人,您居住的世界可真奇怪,因为那些事竟然会是悲剧的象征。哎呀,以您的标准来说,恐怕就连伊甸园也令人厌恶吧。”
“我还是有情报渠道的。”他怒气冲冲地说。他垂涎塔列朗的职位多年,却从没考虑过该怎么干这份工作。国王塞巴斯蒂安让贝蕾妮斯取代侯爵的决定——正如侯爵原先接替贝蕾妮斯那样——等同于辛辣的指责。当然了,他觉得这都是她的错。“就像往常那样,你的行为比你认为的要危险很多。”
“我很清楚自己放出了什么。那些机器改变的时候,我可没有跟你一起躲在洞穴里发抖。”她指着尖塔,又说:“我身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我看到了收割派的诞生。我看到了它们转而对抗主人时横飞的血肉,”贝蕾妮斯耸耸肩,“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不是吗?上一只信鸽回来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了,古老的陆运路线也早就被徘徊于乡间的机械人摧毁了。”
“你的自信一如既往地缺乏根据。”侯爵从另一边袖口——没放手帕的那边——的褶边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鼻烟盒,还有一张纸条。他把后者放到身边那名女子的手掌里;侯爵将一撮鼻烟倒进拇指和食指间的缝隙时,她走上前去,把纸条递给了贝蕾妮斯。那张纸条仍旧维持着缠在鸽腿上的蜷曲形状。侯爵当然已经读过内容了。在他的脑海里——也只在那里——他仍旧是真正的塔列朗。在不断变化的光线里,贝蕾妮斯努力用独眼阅读文字,但她不打算让他看到自己眯眼的样子。不出所料,这份报告上没有代表来源的标记;这就是他的做事风格么?好一个蠢货。与此同时,伴随着发情母猪那样的鼻息声,他深吸了一口鼻烟,装作对贝蕾妮斯阅读报告的方式毫无兴趣。
“有意思。”她把纸条丢回给他的奴仆。一阵风吹过,让纸条飞舞着掠过那女人伸出的手掌。她去追赶纸条的时候,贝蕾妮斯补充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当然了,这件事应该立刻通知国王陛下。晚安。”
她转身背对那个三人组。迈出两步以后,侯爵清了清嗓子。她允许自己偷笑了片刻,然后才再次转身。“有什么事吗,大人?”
“唔。也就是说你,呃,也同意?同意我们该把这消息跟国王分享。”
“噢,那当然。”她皱起眉头,仿佛他问了个蠢问题。然后她耸耸肩,再次转身离开。她的靴子刮过碎石。片刻过后,他说:“你这臭婆娘!”
贝蕾妮斯猛地转过身来。“我他妈可不是你的密码本,你这肥头大耳的饭桶。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报告都看不懂,就根本不配担任这个职位。你搞砸了。该死的,拿出点风度来吧。”她努力恢复镇定,“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该去和我的平民同伴一起排队,领取今天的冷干肉饼口粮了。据说今早有人抓到了一条鳗鱼;也许如果我动作够快,就能分一杯羹。或许是一颗黏糊糊的眼球,或者一块泄殖腔。我在此向您道别。”
她大步走开。透过耳中脉动的血液声,她听到侯爵对着她的背影大喊:“那是什么意思?”
贝蕾妮斯料到了这份情报的不寻常;就算蠢如那位侯爵,多半也笼统地学过标准的维琼内尔加密法。前提是他没有忘记或者记错——上帝啊,希望没有——密匙。但那张纸条上的并非密文。侯爵误以为那是密码。
那不是密码。这份报告上只有一个未经加密的单词,外加一个符号,用极度准确的书法写就:
第五素↑
第四章
就像以往那样,一小群抗议者正挤在孤儿院的门口。他们没喊口号,没举标语牌,也没丢东西。但他们在咕哝。并且皱着眉头。并且看着孤儿院内,希望能瞥见他们想要咒骂的对象。他们在为自己的怒火搜寻燃料。
但以理为那些弃儿感到难过。他们清醒时的每个钟头恐怕都在渴望新家庭,渴望有人愿意当他们的父母。所以看到身体健全的成年人每天到来,却怀着憎恨而非关爱……他没法想象他们会有多伤心。这场守夜的真正受害者并非半疯的前牧师,而是那些没人要的孩子。
但以理受到的关爱并不比那些孤儿更多。法国人不信任一切喀拉客,但尤其戒备留在这座失陷城堡内部的那些。
“打扰一下。”他说。抗议者们没理会他。他抬高嗓门,又说了一遍:“能打扰一下吗?我想过去。”
就算他们听不懂他的话,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或许甚至理解了他的语气。但他们没有让开,尽管他用的是法语。他们不会为喀拉客让步。至少原则上不会。
他用指尖碰了碰某个男人的颈背。冰冷金属的触感让他缩起身子。他的惊慌吓到了其他人。他们在对机械人的畏惧和对费舍神父的愤怒之间找到了新的平衡点。内疚感折磨着他;他不喜欢引人畏惧。但至少他暂时取代了可怜的费舍,成为了他们关注的焦点。
“非常感谢。”他说。他推开低矮的铸铁大门,走了进去,然后带上了门。
有个女人鼓起勇气向但以理开了口。她说的是在圣劳伦斯河上讨生活的人——也就是夹在法语和荷兰语使用者之间的那些人——常用的河畔克里奥尔语。但以理只听懂了几个法语词汇,不过加上他制造者的语言就足以弄清她的意思了。“你是来见他的,对吧?”
“见谁呢,小姐?”
“他。”她抬起手,指向尖塔。她的指甲染成了青苹果的颜色。“那个企图谋杀国王的人。”
“他还杀了教皇!”有个穿着法兰绒衬衫与橡胶防水连裤靴的男人喊道。人群骚动起来,仿佛狂风吹过的夏日麦田。每个人都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这么说他们知道费舍去魁北克城时背负的邪恶使命了。情报多半来自曾在大教堂的地下墓地照顾费舍的牧师之一,后者误以为他的痛苦来自于恶魔附身。
但以理也杀死过一个男人,尽管他当时没想过、也不打算那么做。他能体会费舍背负的那种无法消除的内疚感。而且他很清楚未履行的禁制带来的痛苦。如果不加抑制,指数式增长的苦痛能迫使最虔诚的天主教徒去弑杀教皇。但费舍的痛苦根本无法平息。
没人在乎费舍是否曾动用身体和灵魂的全部力量去对抗那股强制力。没人在乎他在杀人以后是否会哭泣。但以理和贝蕾妮斯合力打破了费舍的禁制,但那副沉重的轭早已粉碎了他的心灵。
那些修女同意收容费舍,这足以证明基督教徒的同情心与宽容。法国人有为精神疾病患者建造的收容所,但把疯牧师送去那种地方,等同于某种残忍的死刑。无论费舍去哪儿,关于恶行的谣言都会在他身边打转。如果传入某些人的耳中,甚至会激起他们的杀戮冲动。谣言的传播此时就在孤儿院的大门外缓缓进行。这么说,圣施洗约翰教堂的修女们的确庇护了那个可怜人。
玛丽修女在门口迎接但以理。她用河畔克里奥尔语说:“你能来可真好。”或者某种含意类似的话,“来探访他的只有你。”
“没别人了?”
修女摇摇头。“就只有你。”
这让他伤感。贝蕾妮斯欠那个可怜人不少人情,本该礼节性地不时造访才对。他曾作为潜伏在海牙的秘密天主教徒为她工作,虽然双方当时都不认识彼此。正是因为那份工作,发条匠们才逮捕和扭曲了他,藉由黑暗魔法抹消了他的自由意志。拥有同情心的人会觉得自己有义务不时确认费舍的状况。但贝蕾妮斯是个无情的实用主义者,不愿出于单纯的同情前来探访。她只想研究费舍,而不是慰问他。
他跟着那位修女穿过走廊,从孤儿们上数学课、练习书写和阅读圣经的房间旁经过。他的金属双脚发出的声音无可避免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而他们张口结舌,就好像他是某种神话生物。
费舍分到了这栋三层式房屋的天窗下的某个阁楼间。这里的大部分空间仍旧用作贮藏,但修女们设法搬了张床进来,而那位前任牧师用三块毛毯和一根晾衣绳造出了简单的屏风。阁楼散发着积灰书本与肮脏身体的气味。窗户钉上了木板;守城期间的一次爆炸震碎了城堡里的所有窗璃。这儿到了夏天会闷热得厉害,不过但以理不认为费舍能察觉到。与禁制的折磨相比,一切都是奢侈的。
玛丽修女敲了敲开着的门。“费舍先生?”
虫蛀的法兰绒毛毯后面传来一声咕哝,以及哗啦的水声。片刻过后,频繁使用的便盆气味开始在阁楼里弥漫。
“我勤于排泄,”那位前牧师不知在对谁诉说着,“但罪孽仍存。”在清醒的时候,费舍倾向于使用母语,也就是法语。但在疯狂发作的时候——比如现在——他通常会说荷兰语,就像他数十年来的每一天所做的那样。他再次咕哝起来。“泻药不够多!”他喊道,“主啊,我还要吞下多少水银,才能洗净内脏,也抹去我灵魂的罪孽?”
但以理低声问修女:“他真的在吃水银吗?这对他恐怕没什么好处。”
她耸耸肩。他不清楚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还是,“我听不懂。”巴别难题不外如是。
费舍提着裤子从毛毯后面走了出来。修女面泛红晕,转过头去。与派遣但以理去跑腿——进而让后者意外得到自由意志——的时候相比,这位富有同情心的前牧师已经面目全非。他的下巴长出了乱蓬蓬的胡子,颜色比起胡椒更像盐。仿佛在遵守某种毛发守恒定律那样,他的头顶秃了好几块。他的秃顶源自于在紧张中不断拉扯头发的举动,而那些部位的皮肤也因此斑驳发红——如果还没结痂的话。
“要知道,水银可以松弛罪恶之肠。教义问答里没有,那里没有提到,但伪经里提到了,是的,就是伪经,在罗马陷落时全部失传的那些。要知道,红衣主教们在那时逃跑了,所以一部分文献也跟着漂洋过海了。”他的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正在发疯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情绪在狂风中飘摇。“罪恶之肠里存有同样多的粪便和罪孽。好好思考吧,该死的!”
玛丽修女指了指但以理,然后转身离开。
“你好,神父。”他说。
费舍走上前来,眯起眼睛。“我记得你,”他说,“妮柯莱·楚恩拉德那个顽皮的喀拉客。”
“是这样没错。我曾为楚恩拉德家服务。”
“他们安全抵达新阿姆斯特丹了吗?”
“是的。总算是抵达了。”
“真不幸。你应该把他们惹人厌的女儿扔下船的。”
噢,天哪。费舍今天的状况很糟。他曾冒着引来不必要关注的风险,公开质疑公会的教条,只为了给妮柯莱上一堂关于同情的课。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真是同一个人吗?
“噢,好吧。没关系。她多半会漂起来,毕竟谁都知道粪便很能漂。”
但以理换了个话题。“我能坐在你身边吗?我想听听你这周过得如何。修女们对你还那么好吗?”
这世上有所谓“打不死的杂种”,但依旧比不上雨果·隆尚队长。
在守城战的最后几秒钟里,贝蕾妮斯目睹那位队长受到了本该当场致死的创伤。他绝非她的爱人,却一直是她值得信任——虽然脾气很坏——的朋友,而且不止一次救过她的命。看到他被机械人——而且外表就像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刺穿身体……利刃从队长胸口刺出的那一幕,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之一。它在她脑海里徘徊不去,就像路易斯的断臂那样。
如今雨果只能在发烧中半死不活。他是为法兰西而战的真正斗士:就连死神也和他难分胜负。但要是贝蕾妮斯的斥候没能尽快带回炼金术绷带,被郁金香们夺走的性命就会多出最后一条。就连雨果也不可能永远战斗下去。
队长在战地医院里有个单人间——这是国王坚持要求的结果。眼下那里散发着汗水和疾病的气味。尽管数百朵花儿覆盖了墙壁,又塞满了房间里无处不在的花瓶,这里却闻不到半点甜腻的香气。每一朵纸花都是西方马赛心怀感激的学童们亲手剪裁、折叠和上色而成的。在新法兰西的这个季节里,根本找不到别的花儿。这些缤纷的色彩代表了牵牛花、金盏花、紫罗兰、金鱼草、兰花、雪花莲、百合、玫瑰、粉杓兰、白延龄、紫虎耳,以及贝蕾妮斯分辨不出的其他植物。(当然了,没有郁金香。)部分手工花的花瓣、叶片与花茎上以潦草的字迹写着鼓励与感谢的话语。
一位满脸皱纹的修女用咯吱作响的膝盖跪坐在雨果的床畔,轻声念诵着玫瑰经。她肯定足有八十多岁了。某个城市守卫成员跪在那位修女对面,低垂着头,闭着双眼,双手紧紧攥着雨果那块毛毯的边缘。从他发白的指节、紧缩的眉头与铠甲的凹陷来判断,他亲眼见证过对抗发条浪潮的战斗,多半还被雨果救了一命。就像许多人那样。
贝蕾妮斯站在转角这边,一直等到那些狂热信徒结束祷告。她向那位修女恭敬地点点头,同时思索自己经过的时候,那位老人是否会嗅到一丝硫黄的气味。然后贝蕾妮斯对上了那名守卫的目光。
“他怎么样了?”
守卫摇摇头,然后耸了耸肩。“他们表示已经尽了全力。现在全看他自己了。”他朝那具曾经令许多人畏惧和振奋,如今却瘦削蜡黄的身躯点点头,“但那伤……他的血受了污染。”
贝蕾妮斯叹了口气。血液中毒是几乎必定致死的症状。郁金香们的魔法绷带能治好吗?她不清楚。
她问:“你们为雨果祈祷的时候,能在祷文里加上我的部分吗?我不怎么擅长这个。”
守卫露出困惑的神色。“你可以试试看。他需要祈祷,这对他没坏处。”
“也许我会的。但上帝和我已经有阵子没交流了,”自从路易斯死在我的膝头以后,“不过我会为雨果点支蜡烛的。”
守卫转身离开,而贝蕾妮斯留了下来。她一手按在队长的额头。他皮肤的热度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就像在触摸一口铸铁煎锅,而后者在阳光充足的厨房窗边挂了一整天。虽然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单下,与她印象中的那个男人相去甚远,但他依旧在与感染奋勇搏斗。
她的碰触让他动了动身子。他的嘴唇翕动。一丝希望令她的心振奋起来。
“雨果?我是贝蕾妮斯。要我给你拿点什么来吗?”
他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细不可闻。她朝床铺弯下腰去,直到他的胡须拂过她的耳垂。
“拉斐特小姐……你这坏姑娘,你……”
她亲吻了隆尚潮湿的额头。她感受着嘴里的咸味,低声道:“你们俩好好玩吧。这是你们应得的。”
伴随着吮吸般的微弱响声,她从眼窝里取出了那颗玻璃眼球。贝蕾妮斯用袖口擦干,然后放到他火炉般滚烫的手掌里。有个路过的护士看到了这一幕,皱起眉头。贝蕾妮斯耸耸肩。
“这是幸运符。”她说。
但以理站在曾属于新尼德兰的一小片土地上,目光越过圣劳伦斯河,看向聚集在对岸的西方马赛码头上的那群人。有条来自五大湖的船刚刚抵达。这艘三桅帆船是守城战开始后第一艘来自新法兰西西部航道的船只。它的到来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在此期间,渔船来来去去,守城战的幸存者们也在排队领取食物。攻城部队没有杀死牲畜;禁制只要求它们对付人类。但畜栏不可能容纳取之不尽的野牛。但以理不清楚干肉饼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不可能用之不竭。但在漫长的旅途中,他知道有许多驯鹿群在这片大陆上游荡。他思索着要走多远才能找到最近的那一群。只需要三台机械人就能拖回大量的鹿肉。几十台机械人就能充分缓解法国幸存者的食物问题。这也是符合道德的做法。
他杀死的那个男人不会因此起死回生,在守城战中死去的那些就更不可能了。但如果能拯救几条生命……他将注意力从河那边收回,开始思索该怎样向同胞提起这个想法。
一小群喀拉客同胞像小鸭子那样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这在最近成了惯例。这队机械人里既有军用型,也有但以理那样的仆从型。几乎每一台都是在战斗超禁制受到大规模抹消以后选择留下的。伸缩式炼金剑、烧焦的孔罩和凹陷的外壳上还留着血迹。从他们破裂发黑的法兰板与铰链发出的咔嚓声来判断,新法兰西守军引爆作为陷阱的外墙时,至少有两台仆从型身在爆炸范围之内。
但以理发现其中一台机械人在对他说话。但他深陷于思绪中,因此没能听见。这很没礼貌。
他一边调节身体的咔嗒声,一边用机械人独有的方式说: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的旗帜,那名机械士兵说。她的颅骨上有一条又长又深的刮痕;某个法国守卫曾接近到足以刮坏她的印记、将她的意识抹消的程度。但以理瞥见剑刃的锯齿沟槽上留有铁锈色的斑点。其中一部分多半来自结束那个守卫性命的一击。她补充道:我们没法决定图案。你怎么看?
他压下一声机械人式的叹息。又是问题。这种事也在最近成为了惯例。这些得到自由的机器似乎觉得但以理什么都知道。
这位自诩的旗帜学家拿着一段桦树皮,它维持着蜷曲,仿佛仍旧缠在树上。她将其展开;纤薄的树皮上有几道单调的划痕。箭头和色彩标出了几个不同的区域。
我最近也在设计纹章,她说,有些人说应该用橘色,代表我们承认自己的出身,但另一些人说我们的纹章应该只属于我们自己,不该出现任何人类的图案。
说到这里,她和其他机械人停下脚步,等待着。如果他们是人类,但以理就会用“屏息期待”来形容了。
谁在乎我的看法?他说,如果这事真这么重要,就投个票吧。
所有人都在乎你的看法,那台军用型说。
在这群机械人里,有些比他早出炉数十年,但他们坚持要听从他的判断。就好像他是圣经里的老所罗门王那样。
但以理发出嘀嗒声。我很怀疑。
另一台仆从型说,我们当然在乎。你给了我们自由意志。不仅如此——
(别说那个词,但以理用咔嗒声说,别说那个词。)
——你还把灵魂还给了我们。
法国天主教徒声称灵魂是自由意志的源头,正因如此,他们的加尔文派敌人从喀拉客那里夺走自我决定的能力,就是亵渎神圣之举。但以理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费舍显然深信不疑。
噢,拜托。你们想相信什么都行,但你们觉得天主教徒对你们的皈依能接受到什么程度?既然你们吃不了东西,就不可能领受圣餐。
但以理立刻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他清楚刚获得自由的那些日子里,世界显得多么混乱和庞大。作为整个存在都受到禁制与超禁制的严格限制、数十年如一日地服从命令的造物,在摆脱了充当指引的强制力以后,再想找到目的和方向的确很难。
你瞧,他说,我理解你的困惑。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别抓着第一眼看到的东西不放。他向那个机械人做出等同于耸肩的姿势,至少我建议你这么做。
那台军用型卷起树皮。另一台机械人——这台是仆从型——从她手里接过桦树皮卷轴,塞进躯干的缝隙里。由于身上的装甲板,军用型没法用那种方式存放东西。
她说,我们会照你的提议去做。如果你觉得这样最合适,我们就投票表决。但如果你能提个意见出来,就能帮我们理解该如何投票了。
在但以理的身躯深处,两条钢索伴随着拨弦声敲打在一起。他花了点时间压下自己的恼火,然后问:这样不就违背初衷了吗?
他的机械人同伴摇晃钢板弹簧膝盖支撑的身体,代表赞同他的责备。
不管怎么说,他说,既然你们都在这儿,我想谈谈刚才想到的一件事。我想我们能帮法国人解决他们的食物问题。
他们听着他的主意,但抱持的热情只有用在纹章学和旗帜设计上的几分之一。与人类事务相比,大多数自由喀拉客对自己的追求更感兴趣。他不怪他们。如果他们不想帮忙,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没法强迫他们更有同情心。他没法强迫他们做任何事。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集结起来的机器同胞没有发出兴奋的“咔嗒”或者“叮当”,也没有发出好奇的“嘀嗒”或者“嗡”。他对刚才那台军用型说,用捕猎来帮忙喂饱饥饿的难民,会是这对利刃做过的第一件有建设性且符合道德的事。但即便他用上了道德做理由,他的提议得到的回应却依旧不温不火。
好吧。他把注意力转回河水、那艘三桅帆船,以及对岸的法国帐篷村。如果你们愿意把消息传播出去,我会很感激。但前提是你们愿意。
随着机械人们四散离去,嘀嗒的体音也逐渐消失。两台仆从型——严重受损的那些——留了下来。他们装作像但以理那样凝视着河面。他们多半有关于圣餐的后续问题。这太荒谬了。
我明白你们有问不完的问题。你们渴望弄清由自我决定的能力引出的所有存在主义和神学方面的问题,他说,我了解那种冲动,真的。但我没法回答你们的问题。我知道的不比你们更多。过去的你们没有自由意志,现在你们有了。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我可不是神学院的学生,他总结道。
一台仆从型说,我们从没这么说过。
对,你不是神学院学生,另一台说,只是个小偷。
但以理转过身去。那两个喀拉客已经走上前来,并肩站在他面前。阳光照亮了他们额头锁孔周围黯淡的网状划痕。但并没有深到足以损伤印记。但以理意识到,那些并非战斗留下的创伤。那是撬开保护锁孔的金属板时留下的痕迹。麦布女王的臣民——永无乡那些所谓的“自由喀拉客”——佩戴的那种金属板。
迷失男孩们异口同声地说:你好啊,但以理。
还是说你又开始自称贾克斯了?右边那个问。
但以理蹲下身子,打算以后空翻的方式跳进圣劳伦斯河。麦布的密探扑倒了他。刺耳的撞击声仿佛两口教堂大钟相互碰撞的响声。炼金合金在刮擦时迸发出耀眼的蓝紫色——以及人类肉眼无法分辨的深沉色彩的——火花。他们将他从河边拖开,而他鸟爪般的脚掌掀起了淤泥和冰雪。
你从女王那里拿走了某样东西,其中一个说。
她非常不高兴,另一个说。
但以理踢打挣扎,可尽管它们的外表有不少损伤,却轻易制服了他。
它不在我这儿!他挣扎着说。
但以理早就发现,永无乡是个谎言。为追寻传说而前往北方雪原的自由喀拉客迟早会遇见麦布。而她迟早会用某块独一无二的炼金术玻璃覆盖那个可怜虫锁孔的权限,并将她自己的超禁制安装进去。大部分迷失男孩都是麦布的奴仆。那些忠实信徒除外。
但以理偷走了麦布的吊坠,然后逃跑了。它后来成为了大规模解放机械人同胞的关键。自我传播的过程是从西方马赛的战场上开始的。
当然不在。我们见识过你的杰作了。
但以理甩动双手。他一脚踢在某个仆从型的肩膀上。又一团火花伴随着敲打铜钹般的撞击声迸射而出。那台机器因此放开了他,但以理却没能及时甩开另一台机器。他们将他按倒在泥泞的地面上。扭打时的摩擦热量令地面飘起一缕缕白色水汽。
那为什么——
我说过了,女王很不高兴。她希望亲自向你表达这种不悦。
一台仆从型用身体缠住了他胡乱踢打的双腿。但以理扭动起来。另一台扑倒在他的躯干上,试图抓住他风车般转动的双臂。但以理鼓足力气,将按住他双腿的那台机器抬了起来,但这样还不够。他寡不敌众。他只能指望以吵闹声吸引注意。
前往永无乡的旅途很长,要跨越数百里格不见人迹的森林、草原和群山。某些地形会在冰雪消融的春天变得仿佛沼泽。
你们别想把我带回永无乡。你们每走一步,我都会挣扎、踢打和抵抗。
不,你不会的,抓住他双腿的迷失男孩说。
趴在但以理胸口那位从躯干里取出个小巧的金属物件。圆柱形的核心周围散布着参差不齐的锯齿。
一把钥匙。能打开但以理额头那把锁的钥匙。
他会因此失去行动能力。失去意识。便于搬运。
不!不!
他再次挣扎起来。他像法国围网渔船捕到的鱼儿那样甩动手脚,动用了钢制肌腱的所有张力,发条里的所有势能。但无论怎么做,他都没法甩开他们。手持钥匙的迷失男孩从后方抓住了但以理。他从腋下架起但以理的一条胳膊,再用另一条手臂箍住他的脖子。
拜托!但以理乞求道。
钥匙擦过他的额头,就像一颗钉子刮过铁煎锅。那个迷失男孩调整姿势,又试了一次。钥匙短暂地掠过但以理额头的锁孔边缘。但以理奋力抬起双腿,连同按住他双腿的仆从型一起。然后他像跷跷板的铰链那样锁死臀部,释放出腰部以下的所有张力。但以理的上半身猛地抬起。他的脑袋在同时用力甩向前方。这记头锤砸飞了袭击者手里的钥匙。它沿着河岸划出一条弧线,落入一丛在冬日转为褐色的芦苇。
你只是在拖延必然的结局罢了。
一名仆从型跳起身来,打算取回钥匙。但以理用重获自由的双臂打向仍旧按住他双腿的机器。他的双拳激起一团火花,嘶嘶作响着落到地上。火星在淤泥中熄灭,硫黄味的烟雾随之飘起,仿佛被人掐灭的蜡烛的临终喘息。
仿佛但以理的自由的临终喘息。
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嘎扎”,有条船靠了岸。但以理猛地抬起身体,腿部从膝盖到脚踝留下了数道刮痕,随后甩开了袭击者。那台仆从型顺着斜坡滚向河边。但以理跳起身来,背对河水,朝森林飞奔而去。他才跑出两步,另一个迷失男孩就扭倒了他。他将但以理的双臂反剪到身后,将他按在地上。
去拿钥匙!它掉进芦苇丛里了。
泥浆和水花的泼溅声传来。但以理用全身的力气挣扎起来。他做好了迎接末日的准备。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短促而尖锐的汩汩声,液体的泼溅声,涌来的热浪,以及丁香和臭鼬的气味。抓住但以理的那台机器放开了他,跳向一旁。但以理翻了个筋斗,以三点深蹲的姿势着陆。
他的袭击者之一被裹在一团快凝树脂里,仿佛琥珀里的蚂蚁。化学品外壳裹住了它的全身,只留下它伸出的那只握着钥匙的手。另一个迷失男孩站在他被困的同伴、但以理与那条在搏斗时靠岸的划艇构成的三角形的中央。
贝蕾妮斯站在船头,一脚抵着舷缘,用环氧树脂步枪的枪托贴着肩头。挂在她背后的铜制容器反射着阳光。枪口飘出几缕蒸汽。
她举着那把双管步枪,用无可挑剔的荷兰语说道:“嗨,但以理。这些是你朋友?”
“不。”
“我看也不像。”
“这不关你的事。”那个迷失男孩说。
她继续用枪瞄准着他,开口道:“事实上,这关我的事,因为我很需要跟但以理谈谈。而你们这些发育过度的怀表看起来铁了心想妨碍我。”她皱起眉头。她的视线从但以理转向迷失男孩,又转回但以理。“唔。你是但以理,对吧?”
如果但以理能像人类那样翻白眼,他肯定会这么做的。“对。”
另一个迷失男孩跳向远处。树脂枪发出闷响。些许液体从枪管滴落。
“该死。”贝蕾妮斯说。
但以理早已冲向前去,在那个迷失男孩落地前,他就以肉眼难辨的动作取走了钥匙。他旋即扑向对方,并在片刻的扭打后将钥匙插进了额头。但以理将停止活动的仆从型搬出芦苇丛,放在他被树脂包裹的同伴身边。他思索着这两个机械人是谁,他又是否听过他们的名字。他刚到永无乡的时候,身体受损严重,是由某个迷失男孩搬运过去的。
化学虫茧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嘀嗒声。趁现在享受你的自由吧。她是绝不会停止搜捕你的。
贝蕾妮斯眯起眼睛,仿佛在试图理解她听到的内容。不过但以理不认为她能听懂。永无乡的机械人有种奇怪的口音。
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为麦布工作。”
“让我猜猜。她想要回她那个小玩意儿。”
“看起来是这样。”
她说:“我猜你想借我的船。”她扭身取下失去作用的武器的肩带。她把空空如也的储液罐丢到船上,发出空洞的一声“当”。“没问题。你划船的时候,我们可以聊聊。”
“我干嘛要借你的船?”
“这样你才能把这些镀铬的混球扔到这条河最暗最深的地方去。”
“太可怕了。我不会这么做的。”
“真的?在我看来是个明智之举。”
“他们会被困在那儿好些年的!”
“一点儿没错。”
穿过但以理双肩的钢索发出拨动吉他弦那样的嗡鸣。他知道贝蕾妮斯不会理解机械人微妙的身体语言,于是模仿人类恼火的样子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总是倾向于用最黑暗、最残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你这是发什么神经?”
“我不喜欢你做事的方式。”
“噢,好吧,我刚刚救了你的命,所以……”
“你没有救我的命,”但以理说,“但你的确让我避免了某种……好吧,某种令人不快的下场。”
“那就是一回事了。噢,而且顺带一提,你他妈不用客气。”
片刻过后,但以理说:“多谢你的帮助。”
“噢,朋友有难,帮忙是理所当然的。”她轻巧地跳下小船,烂泥在她的靴底嘎吱作响,“不过说实话,如果我发现自己那精准的一枪打错了目标,肯定会很恼火。”
这话让他愣住了。他歪头打量着她的脸。她又重新戴上了眼罩。
“在这种条件下,你的准头出人意料的好。”
“如果其中有运气的作用呢?也许这是神的旨意。我知道你们嘀嗒人最近对上帝特别热衷。”
他在那个停止运作的迷失男孩身边蹲了下来。他为什么没能认出他们?不匹配的身体部件本该暴露他们的身份才对。他仔细打量那台停止运转的机器,又透过厚厚的树脂层看向他无法动弹的同伙,后者不断进行着威胁与侮辱。有关奴役的威胁,以及有关解体的威胁。
“噢,安静点。”他说。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的损伤并不是城墙爆破造成的。那些是旧伤。很久以前的旧伤。
贝蕾妮斯走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嘀嗒声顺着他的脊椎倾泻而下。那是机械人式的剧烈颤抖。向人类解释机械人习俗——更不用说是向贝蕾妮斯解释——就和靠吹气来切割钻石差不多。
“永无乡的大多数机械人,包括追赶我直到此处的那些,在部件的设计样式上都缺乏一致性。”的确,奇形怪状的麦布女王仿佛在嘲笑喀拉客最深的禁忌;对他们的种族而言,混用部件从一开始就是骇人听闻的行为。他不想思考那种事。于是他说出口的只有:“为了经过我们身边而不被察觉,这些密探肯定改换了身体部件。”
“嘿。”她俯身看着包裹在树脂里的机器,额头几乎贴上略显透明的环氧树脂。她皱起眉头。然后她在但以理身边蹲了下来。再次审视第二个迷失男孩以后,贝蕾妮斯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们是从哪弄来替换部件的了。”她摇摇头。他发现她的脸色开始发白。她用微不可闻,仿佛自语般的音量思忖道:“该死。他们是怎么知道实验室的?”
噢。塔列朗的实验室,深藏在罗亚尔山岩石心脏内部的那个地方。许多个世代的法国人曾在那里对喀拉客及其部件进行违反和约的秘密实验。但以理也听说过那儿。太可怕了。
“是莉莉丝告诉他们的。”
贝蕾妮斯吞了口唾沫。“你说什么?”
“莉莉丝。她比我早到永无乡一阵子,”他将注意力转回贝蕾妮斯,“她把你对她做过的事告诉了所有人。”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让人扫兴。”她对上他的视线。但几次心跳过后,她便转过头去。“为了保护我的家乡,我做了我认为必要的事,”她指了指那片废墟,遍布的乱石看起来就像满口碎牙,“这种随时都可能灭绝的日子会让你变得冷酷,但以理。不变冷酷,你就会死。”
“关于你的意图,你也对我撒了谎。你说你打算解放我的同胞,从而结束战斗。”
“结果也确实是这样,不是吗?”
“虽然你尽全力阻挠了我。”
贝蕾妮斯转过身来。“你干嘛突然对我这么不满?我收到了你送来的讯息,所以才来找你。要是我早知道你打算对我冷嘲热讽,我根本不会过来,而你就得去觐见那只疯狂又独裁的茶壶了。”
但以理站起身。“我没送讯息给你。就算我想跟你谈话,也会等你探望过费舍牧师以后。话说回来,你能去的话就太好了。”
但贝蕾妮斯狭隘固执的脑袋容不下同情心之类的琐事。“我敢发誓,那些字是喀拉客写下的。”
“你要明白,你并不是我世界的中心。”
“刚刚你才暗示说,你在永无乡最爱的消遣之一就是谈论我和我的手段。”
“那条讯息是怎么说的?”
“‘第五素。'”
“还有呢?”
“就这些。”
“那你怎么知道那讯息是送给你的?”
“讯息是通过信鸽寄给塔列朗的,”贝蕾妮斯叹了口气,“这么一说,你用那种方式联系我是有点奇怪。但我当时认定……”她的目光扫过河面,仿佛在寻找远处的鸽笼。她说:“你打算怎么对付麦布和她那些伙伴?”
“我什么也做不了。”承认这点让他感到懊恼,但这就是丑陋的真相。他离开永无乡——麦布多半会称之为“背叛”——是因为他无法容忍她的行为和主张。残酷而讽刺之处在于,在世界上的所有机械人里,与世隔绝的迷失男孩恐怕最不可能照耀到那股真正自由的光芒。他试图甩开羞愧与自责的双重纠缠,四肢里的棘轮也因此发出啁啾的响声。
“好了,”他说,“我来帮你把船掉头。”他和迷失男孩的搏斗掀起了河堤边的淤泥。那儿散发出微弱的腐臭气味。他抓住舷缘,对躺在船里的环氧树脂枪点点头。“如果你打算继续待在河的这边,最好离那东西近点儿。”
“我们知道收割派的事,”她踢了踢那把枪,“不管怎么说,弹药都用完了。能射出一枪就够走运的了。”
但以理扶稳划艇,而贝蕾妮斯跳上了船头。她在桨架之间坐下,伸手去拿船桨,却又停了下来。她的双手落在膝上,随后仰起头来。
“船,”她低声道,“第五素。”
她刚刚想到了某个点子。他见过这种状况,也知道后果会如何。贝蕾妮斯的头脑风暴是很危险的:闪电往往会劈中她周围的人。他斜倚着船头。淤泥发出潮湿的吮吸声。
她回过头说:“嘿,稍等一下。”她转过身来,跨坐在座板上,“麦布突袭那座矿井的时候,你弄清第五素是什么,还有发条匠如此渴望得到它的原因了吗?”
“不。我当时正忙着阻止一场暴行,虽然没能成功。”
贝蕾妮斯翻起白眼。“你真的很有演戏的天赋,这点我敢保证。”
“再见,贝蕾妮斯。”他朝着小船又推了一把。
“等等,等等!现在掌控那个矿井的是麦布,对吧?你觉得她会怎么利用它?”
“这我当然不知道了。”
“你想不想弄清楚?”
他身体里的齿轮再次咬合和松开。换做一年前,他肯定想不到自己会遇见烦人程度足有小妮柯莱·楚恩拉德一半的成年女子。
但以理摇摇头,为了表达清晰,他再次模仿了人类的身体语言。“我已经学会在你兴奋的时候保持警惕了。”
她揉搓双手。“如果我告诉你,有个同时解决好几个麻烦的办法呢?我们可以共同解开第五素的谜团,与此同时,你可以给予麦布沉重打击,而我可以补充化学品储备。”
“我的答案是,‘不了谢谢’。”
“唔。如果这法子也意味着人类和喀拉客有史以来第一次携手合作呢?不只是站得近点儿,并非相互征服,也并非相互残杀,而是像真正的盟友那样共事。”
她的口才太可怕了。她擅长花言巧语,让人觉得她的目的和其他人完全相同。即便事实上完全不同。
就听她说说吧,但以理下了决心。没必要相信她的话。他上次假装相信她的时候,她低估了他,而结果对他的同胞来说相当不错。
他说:“好吧。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她指着河对岸,指向那条来自五大湖的船。
“要不要去坐船观光?”
第五章
安娜斯塔西亚仔细思考了以几何级数增长的厄运,然后恐惧不已。
假设海牙有二十五万居民。
(很合理。虽然海牙比许多欧洲的大城市要小,却拥有远超规模的影响力。毕竟,它可是世界的中心。)人类与机械人的比率呢?就假设是一比一吧。
(保守估计是这样。在这座富有的城市里,并非所有人都租借得起机械人,但公会很久以前就调整了租赁利率,以便最大限度地增加流入金库的金币。此外,发条匠公会、政府以及玛格丽特女王的两处官邸都坐落于这座城市——而这些机构需要数量可观的机械人劳动力来维持运作。)
再假设平均每一台受感染的机器能腐化另外三台。
(这当然也是保守估计,但保守到什么程度?在国会大厦的那次屠杀期间,她亲眼看到故障每次只能传播给小群目标。但某个叛逆完全可以打开头颅,沿着斯普河一路飞奔,让感染的光芒照在街道的每个机械人身上,不是吗?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些袭击者恐怕只有一小部分进行了那种改造。或许其中大多数都无法散播故障。可能性不大,但如果能增加胜算,就值得指望。)假设在照射到光芒的机器里,有三分之一不受影响,三分之一会擅离职守,而三分之一会成为杀手。
(这是通过观察机器暴露在叛逆松果体光芒下的三种结果进行的粗略估计,很合理,只是简单过头了。在国会大厦袭击期间,某些照射到光芒的机器选择继续保护人类主人,某些放弃保护并径直离开,还有些加入了屠杀。)
以及最后,惠更斯广场的战斗肯定没能摧毁所有受感染的叛逆。
(只有傻瓜才会持相反看法。)
所以。这座城市里有二十五万台机械人;每个叛逆都能转化至少两台机械人,其中一台会单纯地抛弃职责,而另一台会选择杀戮。考虑到遭遇的频繁程度,以及反复照射能否转化原本不受影响的机器,还有公会能否找出消除感染——或者是延缓或中止其传播——的方法……
她不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需要悲观的末日预言能力,也能想象出八万名机械屠夫横行海牙的情景。
如果海牙的劳动力突然缩水超过百分之六十,市政基础设施崩溃的速度会有多快?自来水何时会停止供应?街灯用和家庭供暖用的瓦斯呢?这座城市的食物会在何时耗尽?由喀拉客牵引、装满来自乡间农场——那里的大多数劳工也是机械人——的新鲜肉类与农产品的马车又会在何时停止到来?
帝国境内的通讯会在多久以后崩溃?中央诸省呢?海牙市内呢?法国人有信鸽和旗语信号塔。(至少在战前是有的。现在那些鸟儿肯定都被射杀,而塔楼也都被烧成灰烬了。)但中央诸省的邮件大都依靠喀拉客邮政、甚至是私人机械仆从来运送。对帝国的统治而言,迅速通信是至关重要的。
安娜斯塔西亚越是思考,地平线上的云层就越是黑暗,大海也显得愈加险恶。就连她脚下的大地也面临着存在危机。海水会在何时上涨?在足够多的仆从型抛弃水泵和堤围泽地,打破中央诸省与海洋和浪潮间的僵持之前,还有多少时间?大海会收回这片土地吗?
她不断思考。她的思绪在连番的灾祸中飞驰。把世界末日简化成巨大灾难的清单后,看起来真是清晰易懂。
等海牙陷落以后呢?故障会传播到整个帝国吗?还是说已经这样了?那些叛逆会继续前进,直到整个世界都被金属淹没吗?它们会前进到多远的地方?中国的边境?直线穿过非洲,从突尼斯到好望角?那块野蛮的大陆上也有许多喀拉客,它们效仿自己的布尔人所有者,说着一口不正宗的荷兰语。
微弱的鲜血与硫黄气味飘过惠更斯广场,几队未受腐化的机械人正在那里装设熔炉上方的新活板门。在此期间,在地下深处,一批发条学者和炼金术士评估着熔炉核心那座巨大天体仪的受损状况。
事先让圆环停转的做法也许拯救了熔炉。但现在,技术人员们发现天体仪没法重新启动了。间接损伤十分严重。所以尽管他们保住了熔炉,它也失去了作用。这意味着公会没法制造新的仆从,来补充在骑士大厅保卫战中失去的那些。没法补充由于针对超禁制的感染性腐化而失去的那些。没法让现存的机器对腐化免疫。没法捕获故障机械人并实施硬删除,将它变回白纸。只要圆环无法转动,公会的至圣所就只是一口硕大的烧烤炉而已。
他们必须在下次袭击前让熔炉运作起来。他们必须控制住感染。他们必须在帝国遭到扼杀之前,打破这种恶性循环。
在惠更斯广场的战斗结束后,残存的袭击者立刻销声匿迹,重新融入这座城市里,就像落在干燥土地上的雨点。她听说过某些会以可怕的频率反复发作的热带病。冰冷的恐惧潜藏在她的骨髓里:那些受腐化的机器恐怕会以相似的方式折磨中央诸省。有多少这种机器正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一支秘密破坏者大军正混迹于数千台外表相同的机器之中。在混沌的使者卷土重来之前,发条匠们必须争分夺秒。
两名机械人拖着马车一路飞奔,穿过总督之门原本所在的拱门。大门本身已经成了公会铸造厂里的废铁;它在国会大厦东端的对等物,也就是掷弹兵之门,如今成了骑士大厅后面的一堆扭曲的铁块。两个拧颈卫士遵照安娜斯塔西亚的命令,拆除了那两扇历史悠久的铁门。单纯的铁门本来就无法阻挡足够坚定的叛逆喀拉客势力,而这么一来,国会大厦就不会轻易沦为围捕无辜公民的工具了。
那次伏击的残忍与高效……安娜斯塔西亚再次发起抖来,而且并非出于寒冷。
她的衣物不再潮湿贴身,也不再散发出尿味和呕吐物的气味。她把那套报废的衣物丢进了焚化炉。今天她穿的是灰色的灯芯绒裤子,短到足以露出木鞋上方的脚踝;上身是衣领破裂的褪色黄衬衣,外加一条有虫蛀痕迹的围巾。这些都是公会的客人留下的,其中一部分也许还留在隧道里受苦。她让某台仆从型去熔炉室将一桶雨水加热到近乎沸腾,然后在办公室里擦洗了身体。
在距离迅速缩短以后,那些牵引马车的喀拉客看起来像是军用型,因为它们的前臂有容纳利刃的不起眼凹槽。但它们似乎比机械士兵更加高大。安娜斯塔西亚绷紧身体。她迅速将手伸向那只超声波口哨,就像所有幸存的同事那样,她将口哨挂在项链上,代替了公会链坠。马车来到了骑士大厅附近。她缩起脑袋;银制的哨子让她嘴唇冰冷。但马车随即转了弯,而她也看清了那些机器。它们没有脸,蓝钻石眼球下只有一块光滑而毫无特色的装甲。嵌在它们孔罩上的金丝在阳光下闪耀光辉。
是女王卫队的精英机械人。
后勤事务让她忙碌到无暇为女王担心。在某种程度上,铜铸王座只是个花架子。如果公会失守,女王也得下台;只要公会存留下来,帝国也将屹立不倒。帝国的挂名领袖还存在吗?安娜斯塔西亚的手悬停在嘴边,犹豫令她动弹不得。只要这些机器没有发生那种致命故障,就肯定知道女王陛下的下落。但女王卫队里出现叛逆机械人的可能性令她双膝发软。这些特别定制的杀手甚至能与拧颈卫士匹敌——而她亲眼见过发生故障的机械半人马拥有的毁灭性力量。
其中一台机器放开马车,快步走过破碎的镶嵌地砖。它径直朝安娜斯塔西亚和她的同事们走来。
“噢,该死。”她的同僚之一说。有几个朝着骑士大厅一路狂奔。就好像他们能跑得比机械人更快似的。愚蠢。但安娜斯塔西亚理解那种冲动。甚至深有同感。
肯定有人吹响了狗哨,因为一群拧颈卫士与普通仆从型冲出了骑士大厅。它们飞快地穿过广场,打算在那个御用喀拉客到达安娜斯塔西亚身边之前截住它。如果它全速移动,此时早就该来到她面前了,但它没有这么做。
“别动。”她高喊道。她的护卫们来了个急刹车。
这并非袭击。而且她看到,那辆马车里空无一人。她和女王卫队的接触不多,但足够让她理解卫队的运作方式了。
这是一次召见。女王还活着。
她对最靠近的那台仆从型说:“告诉其他人,我要去觐见女王陛下。在我或者地位更高的人回来之前,这里由欧维博士负责。”
“如您所言,女主人。立刻照办,女主人。”那台机械人飞奔而去。
来自女王卫队的那台机器耸立在她身前。它指了指马车。
就像拧颈卫士那样,王家卫队的机械人不能说话。根据几个世纪以前的王家法令,公会将它们设计成了缄默的仆从与残忍的护卫。这是一种保护措施,以防王室其他成员引发政治动乱或者企图篡位的时候,以王家超禁制去强迫那些机器泄露它们在君王身边无意中听到的事。
她钻进车厢。女王卫队的那些机器一直等到她落座并系好安全带,这才从步行加速为慢跑,随后是仿佛能剥落皮肤的飞奔。她的手又痛了起来;她一直没机会仔细检查绷带的状况,只能确认上面没有渗出新的血迹。女王卫队的机械人用美好的幻象笼罩了这座城市:它们穿过街道的速度如此之快,甚至模糊了威胁帝国的恶意带来的征兆。一切都消失了:粉碎的窗璃;损坏的落水管;被压碎的砖块和缺失的屋顶瓦片;手指和脚趾在店面和路牌上留下的凹痕;意大利大理石上的血迹;甚至是瘫倒在敞开的门里,或者像坏掉的人体模型那样挂在林荫道的白蜡树上的尸体。但那只是幻象;无论她能否看到,病症都不会消失。
马车来到了夏宫附近。几个世纪以来,都有厚达五十英尺的紫杉树篱环绕着这片土地:牢不可破的翠绿大厦包围着数百英亩的私人花园,以及专供铜铸王座使用的狩猎场(猎物都经过精挑细选)。一直以来,这类话题的爱好者之间都有种说法:园艺大师会折磨那些植物,直到它们长出剃刀般锋利的尖刺,而炼金大师会为那些尖刺注入各种致命毒药的混合物。安娜斯塔西亚知道这些妄想毫无根据,但并非毫无用处。事实就乏味多了:非常罕见、蠢到企图潜入此地的公民,在爬过树篱的一半之前就会触动十几条蛛丝般纤细的绊线,而且每次都会发现几台机器在另一边等着他们。
约束女王卫队的人类安全超禁制与其他喀拉客有所不同。
但夏宫并非要塞。它并非为了抵抗全世界而设计的波旁王朝最后阵地,而这片树篱也并非环形的沃邦式防御工事。它的固若金汤所借助的不是石头和钢铁。而是社会契约。是支撑着帝国全部存在的那种自负:认定喀拉客忠心不二的自负。正因为那种自负,这片树篱从安娜斯塔西亚的祖父年少时起就毫无变化。但这已经是过去式了。
马车放慢了速度;窗外的模糊化作一片饱受蹂躏、令安娜斯塔西亚倒吸凉气的景象。屏障已不复存在。它被切碎,撕裂,破坏。许多断枝洒落在树篱旁那条变得坑洼不平的砾石马车道上。难怪她的护送者会放慢速度。安娜斯塔西亚的马车每次颠簸着越过那些碎屑,车轮都会撞上树枝,扬起护根土的气味。在遭到破坏的树篱里,有金属碎片在闪闪发亮。安娜斯塔西亚将脸紧贴窗户,看到毁灭的足迹遍布整片树篱之墙。在袭击者们冲破绊线的地方,上千条蛛丝般的金属线反射着阳光。
法国人肯定办不到这种事。但如果不是天主教徒,又会是谁呢?
上帝啊,拜托,别是那些机器干的。拜托。
她可不敢用全副身家来赌这次攻击与公会遭受的袭击无关。
(赌注。呕吐感再次袭向她空荡荡的胃袋。上帝啊……这对银行会有什么影响?恐慌的储户会在何时取走最后一块钱币?吓破胆的投资者们会在何时从市场抽身?历史曾见证巨大财富仅仅因为人类的幻想而积聚和消失。但这可不是郁金香狂热。这场危机货真价实,而且非常可怕。它会将经济彻底抹消吗?如果公会无法阻止这场山崩,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答案了。但最初的几块石头还在继续滚动,滚动,滚动……)
在环状的树篱间,罗盘玫瑰上每个刻度的位置分别设立着一道大门。袭击者放过了东大门。但在今天,那令人恐惧的成排尖刺,以及铸造成帝国纹章形状的镀金钢铁,在残破的树篱围墙映衬下显得有那么点滑稽。等马车靠近后,女王卫队的四台机械人打开了庞大的铁门。大门合拢的叮当声四下回荡,也带来了阴冷的既视感,就像滴进衣领里、又顺着背脊流下的冬日雨水那样令人不适。
陷阱,陷阱,陷阱!蜷缩在她脑干上的那个睿智的懦夫喊道。
马车在一段长长的大理石阶梯边停了下来。夏宫大阶梯的宽度甚至超过骑士大厅本身。女王卫队的机械人们领着她走下马车。玛格丽特女王的黄金马车——如今倾倒而残破——就躺在那段阶梯的底部。柚木和炼金玻璃遭到粉碎,黄铜和黄金破碎到无法辨认。但沿着车轴装设的那排喀拉客腿仍在原地奔跑,失去目标的魔法依旧驱使着它们。
玛格丽特二世——尼德兰女王,奥兰治-拿骚与中央诸省的公主,欧洲的神佑君主,新世界的保护者,文明之光与荷兰帝国的仁慈统治者,铜铸王座的合法君王——用一块印度丝绸拭去沾在嘴唇上的新世界巧克力。
“他们杀了多少?”
四双眼睛转向安娜斯塔西亚。她说:“我们不知道,陛下。我们也许永远没法确认了。国会大厦的灾难并非单纯的杀戮。那是精心策划的屠杀。许多死者的身份难以辨认。我派了一队仆从型专门负责拼凑,呃,遗体。”
“仁慈的上帝啊。”
亨德里克斯教长——也是圣雅各教堂的牧师——将一块手帕盖在嘴上,发出微弱的呕吐声。他的幸存并不令人意外;他们不为人知的敌人精准地锁定了帝国幕后的真正掌权者——也就是公会——以及帝国名义上的领袖——也就是铜铸王座。她不认为那些叛逆会为教士浪费时间,那些和其他受害者一起落入绞肉机的倒霉鬼除外。
“此外,”她补充道,“很多死者和濒死者都在我们破坏活板门的时候落入了熔炉。那些遗体都烧成灰烬了。”她停顿了片刻,而面色灰白的教长朝着手帕再次干呕。女王愤怒的目光足以在炼金术钢铁上刻出字来。“恐怕他们不会是最后一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公民。”
坐在高台上的女王说:“是啊是啊,真够悲惨的。可这场袭击毁掉了多少我的喀拉客?”
“根据最新统计,超过两百台,陛下。”
鲁伯特亲王——玛格丽特女王的配偶——透过齿缝吹起了口哨。安娜斯塔西亚在官方场合见过他几次;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没穿海军制服的样子。
亨德里克斯陷入了沉思,没能跟上谈话的内容。“那些可怜人,”他喃喃道,“就像羊羔一样被人宰杀。”
他叹了口气,将酸臭的气息吹向桌子对面。安娜斯塔西亚因此眼泛泪水。她抿了一口酒。
亲王说:“别为他们祈祷,傻瓜。为我们祈祷吧。”
安娜斯塔西亚咬住了嘴唇。看起来上天注定要让世界陷入黑暗奇迹的时代了。王室成员对帝国的无可匹敌产生疑问,这可是难以置信的事。他的诚实赢得了女王尖锐的一瞥。她就像老故事里的弓箭大师那样扫视房间,而且她的箭囊里装满箭矢。
“咳咳。”
桌子另一端那个身穿长袍的女性身影清了清嗓子。这是安娜斯塔西亚第一次听到那位发条宗师兜帽下的影子里传来声音。虽然看不见她的公会链坠(嵌在玫瑰十字架上的应该是红宝石而非玫瑰石英),但她穿着对应职位的传统装束:用貂皮装饰的鲜红色长袍。叛逆涌入城市的时候,她肯定跟女王在一起,否则她的长袍肯定会吸引袭击者,就像野餐会吸引黄蜂。安娜斯塔西亚很想知道,三宗师的另外两位遭遇了怎样的命运;同时公开露面的发条宗师从来不会超过两名。
那位发条学者用仿佛展开银色丝线的嗓音说:“首席园丁贝尔。请和我们分享你对现状的分析吧。”
“阁下,我想我们都同意,这些事件无法归咎于大规模故障。叛逆们的行动太过协调了。这场对海牙市民的袭击经过精心策划,其目标是我们的权力中枢,以及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
难以接受的事实笼罩了这场对话,仿佛一口石棺的盖子。在令人不适的寂静中,能听到的只有女王的机械侍者无休无止的身体噪音。房间的每个角落各有一名女王卫士,始终警惕着针对王室成员的威胁。如果说它们的眼睛是人工蓝宝石,玛格丽特的眼睛就是绿宝石,纯粹而冰冷,仿佛用炼金术制造的冰块。
“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恐怕最乐观的推测是,有人研究出了某种大规模更改超禁制的手段,并且进一步让这种改变能够自我传播。曲解后的语法会为机械人灌输暴力的基本优先级,同时不受我们指令的影响。”
“这就是最乐观的推测?”亲王一脸厌恶,“你们发条匠就跟人们说的一样疯狂。”
安娜斯塔西亚深吸了一口。“较为悲观的推测是,这是一种地方性的设计缺陷。我们必须审视以下这种可能性:某物或某人触发了某种先前未知的故障状态,而在这种状态下,现存的所有机械人都会默认以暴力对抗国家。”
“噢。”亲王说。教长的脸从灰白色变成了骨白色,仿佛一条被困在藏骨罐里的变色龙。
安娜斯塔西亚续道:“还有最为悲观的推测需要考虑。这一切并非出于外来者的指示,也并非设计上的失误。简而言之,那些机械人在缺少控制指令的情况下,特意选择了攻击我们。”
宗师的兜帽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哼”。
“这太荒谬了,”亨德里克斯说,“机器不会思考。这是每个学童都知道的事。”
亲王赞同道:“你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首席园丁?我明白你目睹了可怕的事。你也许还惊魂未定吧。”
女王说:“你的分析支持哪种推测?”
安娜斯塔西亚站起身来。她踱起步子,谨慎地让路线避开女王所在的高台,以免她的卫士猛扑过来。它们的双眼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发出微弱的棘轮声。她绑着绷带的手隐隐作痛;她揉了揉手,同时谨慎地斟酌用词。
“我们还不清楚。要分析停止运作的叛逆可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拆卸必须亲手进行。我是指人类的手。从常识的角度考虑,在更好地理解状况之前,我们得彻底避免使用机械劳力。”
“这样不会慢得可怕吗?”鲁伯特问。
“而且枯燥乏味。但我们别无选择,”安娜斯塔西亚答道,“我们必须将其视为会在机械人之间传播的疾病,就像人类的瘟疫那样。”
那位发条学者的兜帽下传来又一声“哼”。“而且你担心停止活动的叛逆依旧有传染性。”
“是的。”
发条学者将手指缠绕在一起,仿佛在用血肉和骨头编织篮子。那双手上布满肝斑,皱纹就像博物馆里的羊皮纸的裂纹,是属于老女人的手,可她却用迥然相异的嗓音说:“有意思。”
安娜斯塔西亚说:“这有可能吗,阁下?原理是什么?”
玛格丽特的嘴唇轻蔑地撅起。“我实在没什么兴趣听你们发条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肚脐的。还是用你们惊世骇俗的才智去思考该怎么把我安全送出中央诸省,直到危机过去吧。”
噢。这就是她找我们来的理由。
亨德里克斯瞪着她。“你要逃跑?”
寒霜居然没有顺着地板蔓延过来,把他当场冻结,这简直是个奇迹。
“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疏忽损害了帝国的尊严。”安娜斯塔西亚羞愧得直想打滚。作为公会机密的保管人,她失职了。严重失职。“在我们的保护国和敌人眼里,铜铸王座曾经无可匹敌的力量成了弱点。他们会磨快刀子,愚蠢地相信自己能伤害我们。而我也将别无选择,只能下令将他们歼灭。”女王摇头的时候,穿在发卷上的珍珠咔嗒作响,仿佛牙关打颤的声音。“我不是嗜血的人。但我会毫不犹豫地动用铜铸王座的全部力量。
“直到那个时刻之前,我的职责就是确保帝国的存续。我是铜铸王座的代表。如果帝国想要存活下去,我就必须保住性命。”
安娜斯塔西亚不得不承认,她很会粉饰自己的懦弱。但就像许多名义领袖那样,玛格丽特女王高估了自己的重要程度。就算没有女王,帝国也能运作;如果没有公会,它就会分崩离析。而公会无力负担将这位君主偷运到国外所需的时间与资源。
“陛下,”安娜斯塔西亚说,“您的人民需要您。”
女王冰冷的视线刺穿了她,它锐利而精准,就像阿喀琉斯的标枪。
“我刚才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等到危机避免以后,我就会回来,让我的臣民和敌人明白,铜铸王座前所未有地强大。”
安娜斯塔西亚屏住呼吸,唯恐厌恶的叹息暴露她的真实感受。教长说得对:在其他人努力控制这场自奇迹年以来降临在荷兰语世界的最大灾难的时候,玛格丽特却打算逃之夭夭。好吧。她猜名义领袖也有其价值。等到避免危机——如果可能的话——以后,女王的公开露面的确会鼓舞民众的士气。
而且更重要的是,等玛格丽特远离这座城市以后,公会就能不受打扰地工作,也不用分出人力物力去保护和安抚女王了。那好吧。
“遵命,陛下。我们会立刻构想计划的。”
女王说:“安排离开中央诸省的安全通道。然后解决这个问题,查明攻击者的身份,让我可以回来摧毁他们。”她挥手示意安娜斯塔西亚和教长离开,仿佛在赶走一只苍蝇。“鲁伯特,宗师阁下,请留步。”
安娜斯塔西亚行了个屈膝礼,而亨德里克斯鞠了一躬,随后两人倒退着离开谒见室,以示对女王的尊敬。她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时候,裤子要比裙子方便多了。两名女王的机械卫士在门边迎接他们,而另外两名走向高台。安娜斯塔西亚转过身去。
那些机械人走在前方,护送他们返回马车,而亨德里克斯再次对着手帕咳嗽起来。他说:“请原谅我的多嘴,安娜斯塔西亚,但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在帮助卢克改过自新这件事上有进展么?”
卢克·费舍许多年来一直担任新教堂的首席牧师,直到他作为秘密天主教徒和塔列朗密探的身份被揭穿为止。经过运河旁的一场短暂却引人注目,还有几分壮观的追捕以后,他被拧颈卫士逮捕了。只有五个人——包括费舍本人——知道逮捕之后的那几场手术,其中一个还死在了新尼德兰。亨德里克斯以为卢克还在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牢房里受苦呢。
“你应该会很高兴,因为我们的进展非常顺利。”“太好了!或许我可以跟他聊聊?他的背叛让我很苦恼。我把他看作,好吧,也许不是密友,但无疑是值得信任和尊敬的同僚。我想听他亲口说出做那种事的理由。”
“说实话,约瑟夫,我不认为——”
她的脑海忽然闪现出谒见室的画面。女王没有呼唤那些卫士。那它们为什么要离开岗位?那里如今只有两个王室成员和一名发条宗师,以及两台精英——
噢,不。
安娜斯塔西亚猛地转过身。她沿着走廊飞奔,穿过一条挂着博斯与维米尔画作的画廊,大喊道:“卫士们,来我身边!保护女王!”
但她没有指挥女王卫队喀拉客的权限。就算它们没有受到腐化,她也不可能办到。她的身后传来炼金剑劈开空气的“沙沙”声,随后是同一把利刃埋进人类身体的“嘶-咔嚓”声,然后是那具身体倒在地板上的“砰-咚”的响声。
“不!”她大喊道。
她猛地转过身去,毫无意义地护住身体,准备忍受利刃刺穿胸膛的剧痛。
灼热的闪光充斥着走廊,明亮到足以穿透她的眼皮。耀眼的光辉令安娜斯塔西亚倒在地上。她双手捂住灼痛的双眼,蜷缩身体,等待着并未传来的震耳巨响,以及并未到来的致命一击。那道奇怪的闪电让走廊弥漫着烧焦棉纱和滚烫金属的气味。她透过指缝窥探,以为自己只会看到黑暗,又或许是从她破裂的眼球涌出的血幕。但她却依稀看到——透过绿色与紫色的残留影像,仿佛在透过瘀伤去打量——那位教长的身体在鲜红的水坑里抽搐的情景。
刺穿他的那台机器完全静止地伫立在尸体前方,唯一在动的只有那几条顺着剑刃滴落的血液。朝安娜斯塔西亚伸出手的那台机器也同样停住了。它伸直手臂,身体前倾,仿佛突然凝固了似的。这些卫士并未停止运作:它们的身体仍在发出平时的声响。它们只是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
有什么东西闷燃起来。几缕烟雾刺痛了安娜斯塔西亚本就酸痛的眼睛。又一股棉纱烧焦的气味让她皱起鼻子。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嘶嘶”和一声“噼啪”,在她沉重的喘息与机器的咔嗒声中只是依稀可辨。
她手上的绷带原本是蛋壳般的白色,如今烧焦成了烟囱里煤灰的颜色。嘶嘶作响的橘色余烬布满了烧焦的纱布。一团焦黑的灰烬在此时脱落,打着转落向她的脚边,仿佛一片秋叶。仿佛有闪电劈中了她的手。她的血肉本该焦黑破碎,又因高热而萎缩,就像新世界野蛮人所吃的粗糙肉干。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的皮肤完好无损。她本该弓起身子,因为三度烧伤而痛苦尖叫才对。她从手肘到指尖都麻木了。她甚至没法感觉到陷进手掌里的玻璃碎片了。
炼金术玻璃的碎片。
在拧颈卫士踩踏她之前,那块玻璃曾是公会藏品中最珍贵也最神奇的文物之一:一块由伟大的斯宾诺沙本人在晚年打磨的透镜。如果说——
在谒见室那边,女王正用嘶哑的嗓音说:“怎么回事?我命令你们停下!”尖叫声转为汩汩的水声,“卫士们,停下!”
安娜斯塔西亚攥紧拳头,开始飞奔。
她跑到谒见室的时候,恰好听到某个女王卫士将发条宗师的脑袋拧完一整圈后的那声“噼啪”。另一名遭到腐化的卫士落在玛格丽特所在的高台上,而亲王正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庇护女王。它身体后仰,伸出利刃。
“停下!”安娜斯塔西亚大喊一声,冲进那个转为白炽之色的世界里。
第六章
经过仔细审视和深思熟虑以后,说实话,这是个绝妙的点子。或许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点子。
贝蕾妮斯越是思考,颈背就越是刺痛(和站得太靠近充电过度的闪电炮时的感觉有点相似),身体的颤抖——因为她渴望立刻着手工作——也越是剧烈。
背负重担、身心疲惫的西方马赛市民需要欢呼的理由。需要某种英雄事迹。贝蕾妮斯为他们带来了一场无畏的冒险,而且既能补充城堡耗尽的化学补给品,又能痛击本已陷入混乱的敌人。甚至在枢密院召开会议探讨她的主意之前,对这场远征的热切期盼就传遍了难民营。
她原本打算秘密招募志愿者,而非公开寻找心志坚定且体格强壮的人选。但等到枢密院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贝蕾妮斯计划的基本要点已经成了排队领取干肉饼和咸鱼的民众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她真希望这秘密没有泄露;麦布女王的密探可能在任何地方。
而且如果缺少机械人的协助,这场远征就不可能成功。(是提供协助,不是充当苦力,她不断提醒自己。这件事必须用“血肉与金属之间自由且自愿的合作”来描述才行。言辞是靠不住的东西,一旦意外用错了字眼,这场冒险在开始前就可能会告吹。因此贝蕾妮斯就连思考时的用词都会斟酌一番。)这对双方而言也是个卖点。对但以理和他的同类来说,这是一根橄榄枝。这证明新法兰西即使在摆脱了灭亡的威胁以后,也坚持自己的原则。
我们闪亮又致命的朋友啊,你们看到了没?国王伸出了友谊之手,而我们——机器和人——今天将会团结合作,为双方的福祉而努力。
在此期间,人类爱上了这个点子。就连侯爵都在口头上对她的提议兴趣盎然。他肯定是觉得这意味着贝蕾妮斯会离开马赛,远离塞巴斯蒂安王。但她知道,很多人支持这场冒险,只是因为这样能吸引一部分逗留的喀拉客远离马赛。新法兰西没有人能完全适应那些忏悔的嘀嗒人,无论它们看起来多么文雅和善良。
因此想找到真正愿意和摧毁他们家园、杀死他们所爱之人的机器共事的志愿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幸运的是,那条最近从五大湖抵达的三桅帆船,其船员大都来自西方几百里格远处的德卢斯与苏圣玛丽。尽管对于马赛遭受袭击的事实,他们勇猛的法兰西之心能感受到同样的愤怒,但那些水手与最可怕的屠杀本身却没有切身关系。
按照但以理的说法,要让他的机械人同胞理解也需要些时间。在许多机械人看来,政治立场的区别根本毫无意义。它们眼里没有法国人与荷兰人之分;只有人类。它们看到的只有奴役者,以及如果当初命运的织机织出另一番图案,就有可能成为奴役者的人。
但他太过依赖软推销,也就是胡萝卜和道德责任了,尽管他有宗教的大棒可供使用。贝蕾妮斯特意偷听了机械人之间的对话——老习惯是很难改掉的——也由此得知了它们对但以理的有趣看法。她花了点时间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以理的喀拉客同胞在提起他的时候,口吻就像在谈论神灵。没错,他解放了它们。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还取回了它们的灵魂。
他是它们的摩西。它们的救星。
而这是一件非常有力的工具。但前提是他愿意使用。他们在河边散步的时候,她就曾试图说服他这么做。
“他们觉得你他妈就是救世主。”她说。
但以理的身体发出一阵牙关打颤般的噪音。她猜那代表恼火而非寒冷。
“我只是运气好得离谱而已——虽然我根本没那个资格。”
“别说傻话了。你的自由意志是你应得的。”她说。在这种情况下,她想不到其他的回答。“没错,你很走运。你赢得了西方历史上最难中的彩票的大奖。可你却因此觉得自己不配?你知道我的看法吗,但以理?我觉得你应该抛开那种自我中心的内疚,别再让它定义你了。”
“数以千计的机器劳作和受苦的时间比我更久——久上数十年,甚至几个世纪——而且不像我这样有喘息的机会。而且在那以后,有很多人受苦或死去。包括机械人和人类。”他停了口。然后他仰起头来,凝视天空。他眼睛里的遮光板发出又长又低的呼呼声,仿佛正聚焦于无限远处的某个点。“我跟你说过那艘飞艇的事吗?”
贝蕾妮斯强忍着没有翻白眼。“是的,我想你说过了。我真想见识一下它有多壮观。真的很想。而且我可不是要往你镀铬的脸上贴金。它的死亡是个悲剧。但这不是你的错。凶手是郁金香们,不是你。别让错位的内疚阻止你继续为喀拉客同胞造福。你开了个好头,而他们对此心怀感激。”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贝蕾妮斯。”
“我在给你建议。”
“你在建议我去做有助于实现你的目标的事。”
真该死。他还自称贾克斯那会儿,说服他可比现在容易多了。
如果她是在和另一个人类对话,就会在这时停口,身体前倾,手按在对方的胳膊上,然后目光交接。她会在这时打出所有感情牌。脆弱。诚恳。但她不会费神对但以理这么做。他能审视她瞳孔的大小,呼吸的频率,甚至会聆听她的心跳。贝蕾妮斯知道,那些发条匠特意为仆从型设计了这些能力,并命令它们随时留意主人的健康。
她说:“是啊,没错。因为我确信这场冒险对我们都有好处。”
“也许吧。但我不能替我的伙伴做这种决定。以那种方式运用我的影响力是错误的。”
“但他们想要指引。不然的话,他们也就不会一再要求,希望你给出如何适应自由意志的建议了。”
但以理说:“他们自己很快就会想明白的。我就做到了。如果我对他们利用自由的方法指手画脚,就跟麦布没两样了。”
“不是指手画脚。只是给出建议。”
“试着理解一下吧。一旦我开始给出他们寻求的建议,就等于默许他们把我推上神坛。然后他们就真的会认定我是他们的……救世主了。”那台机器的身躯发出一阵噼啪的断音。“我读过圣经,贝蕾妮斯。我知道先知、救星和救世主都有什么下场。”
他的肩膀伸展又收缩,快到她的眼睛几乎跟不上的地步。那是一段陌生的身体语言;她见过的那种喀拉客的秘密交流方式很少会用到手臂。对于那个动作的含义,她有自己的推论。
“好吧,”贝蕾妮斯说,“那就让我跟他们谈吧。”
“他们为什么会听你的话?”
“因为我是你可敬的战友之一。别忘了,守城战结束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待在尖塔上。我敢肯定,其中几个看到我站在你身边了。”
“毫无疑问。但如果我说出你参与其中的真正理由,以及你根本没打算释放我们,他们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如果你能不提那部分,我会非常感激。”
两天过后,他们聚集在那位前指挥官的营帐里。显然没人觉得有必要拆掉它。在原本的居住者面对血腥的命运以后,它在逗留于马赛周边的喀拉客眼里就显得无关紧要了。而且法国人发现它相当有用;作为会谈的场地,或者是在泥泞田野里搬运瓦砾的某个漫长的下午,单纯将它作为躲避晚冬寒雨的干燥场所。碎石依旧洒落在数千公顷的土地上,必须在种植季节前清理干净才行。
帐篷里很拥挤。但这对没有“私人空间”这一概念的机械造物来说算不上问题。(如果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贝蕾妮斯心想,又怎么可能懂得何谓私人空间?)周围的嘀嗒声显得杂乱而刺耳。
贝蕾妮斯从帐篷村拖来了一只装过蜡烛的空板条箱,这才算有个能站的地方。好几十个嘀嗒人——大都是仆从型——挤满了帐篷。
规模不小。但她知道,它们不是来听她发言的。它们来这儿,是为了看看但以理的样子,听听他说的话,或许——只是或许,如果足够走运的话——还能跟他聊上几句。她只是个配角。
有台军用喀拉客在后方徘徊不去。她很想知道,它是否就是刺穿雨果·隆尚的那一台。在枷锁破碎的时候,那台机器做出了什么选择?她希望它变成了但以理这样感情丰富的傻瓜,而它为铜铸王座实施的杀戮所带来的内疚正慢慢将它逼疯。与站在几十台彻底摆脱人类安全超禁制的机器身边相比,目睹仅仅一名机械杀手带给她的不安更加强烈。
我们开始吧,一台仆从型说。
没错。让我们瞧瞧那个以为能说服我们为她干活的人类。
但以理发出咔嗒声的那一刻,机械人们的窃窃私语就停止了。他说,你们中的某些人也许认识贝蕾妮斯,或者记得她的长相。她有个你们也许会感兴趣的提议。
(“耶稣啊。多谢你天花乱坠的赞美。下次悠着点吧,你这油嘴滑舌的表演家。”)
贝蕾妮斯高高站在板条箱上,正了正她的眼罩。她曾无数次出席枢密院会议,入宫谒见的次数几乎一样多。她本以为这次也没什么不同。但此时此刻,她扫视着面前的群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经验几乎派不上用场。她没法知道她的观众在何时对何事做出了反应。她也没法根据它们的反应调整演讲风格。它们那种没有表情的脸太可恶了。
她说:“抱歉只能用你们奴役者的语言做演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用你们自己的语言。但你们无疑也发现了,我并不具备那种构造。”
但以理——也就是贾克斯——曾经向她强调说,机械人是有幽默感的。但尴尬的沉默(就像以往那样,不时穿插着它们发条身体的嘀嗒声)告诉她,就算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她也没能找到。或许它们不喜欢她这番话,不喜欢她用“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来开玩笑。她还指望以此表现她为理解它们而付出的努力呢。
“总之。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说服你们为我干活。这有违新法兰西的理想。我满怀尊敬地来到这儿,是为了请求与你们共事的荣幸。”
这句话至少让听众们发出了几声“嗡”。至于那代表了感兴趣、怀疑、还是机械人式的响屁,她就不清楚了。于是她说了下去。
“而且我希望你们之中的某些人会选择和我们共事。我说的是选择。没错,我们需要帮助。我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但我说过我们真的想要合作,这点也并非谎言。”
靠近最前排的一台机器开了口。“我们那些自愿帮你们重建的同胞已经做出了那种选择。其余的做了不同的选择。我们只会做想做的事。你没有能改变我们想法的筹码。”
“我会给你们解开制造者秘密的机会。让你们彻底摆脱发条匠。真正的摆脱。的确,你们打破了枷锁,但他们的双手仍旧压在你们身上。如果你们对自己的本质一无所知,又怎么能真正得到自由?”
“你会说你自己缺少自由吗?”后排那台军用机械人说,“还是说你了解自己人类身体的所有细节?”
她料到了这种问题,而且事先准备好了答案。虽然这些言论肤浅到让她蜷缩脚趾,牙齿也隐隐作痛,但她依旧开口道:“上帝用黏土捏出了亚当。我知道这点,是因为圣经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不需要知道更多了。但你,我的朋友,并非黏土捏成的。解释你们制造方式的那本书又在哪儿?”
“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去获取这种不为人知的知识?”
她在征求接受解体的志愿者!
机械人愤怒的喧嚣声充斥在帐篷里。这是引出情感回应的第一句话。尽管那只是毫无根据、又完全错误的推测而已。它们听到了那句话,并且对它无比憎恨,就像驯鹿憎恨野狼那样。真奇怪。她不觉得自己的角色像是野狼。贝蕾妮斯摸了摸喉咙,想起了上次被仆从型袭击时的情景。
“老天爷啊,”她大喊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她沙哑的嗓音难以穿透这阵机械的喧哗。
不。喧哗声几乎瞬间就消失了。平息抗议很简单:只需要但以理的一声轻柔的“咔嗒”。你们不会真以为我带她来是为了这种事吧?
贝蕾妮斯本以为机器不可能表现出乖乖受训的模样。但它们的确这么做了。她等着它们的致歉,以及“当然不会”和“无意冒犯,但以理”的声音逐渐平息。
然后她说:“我的提议是,在我们法兰西能够补充创新所需的化学品之处,你们也会找到你们制造者的种种秘密的答案。就在北方。”
又一阵“嘀嗒-喀拉”的声音传遍了帐篷。左方远处的一台仆从型(从它孔罩上的金丝细工来判断,它要比同伴们更有年头)说:“但以理跟我们说过麦布和永无乡的事。就算其中只有一半是真的,我也不想到那儿去。而且我不认为会有人愿意去。”
当然是真的!但以理不会撒谎!他可不是发条匠。
发条匠在撒谎,无可避免的附和齐声响起。
贝蕾妮斯不得不等待那些“嘭”和“叮”的赞同声平息。尽管拥有那样的速度和力量,喀拉客们在社交方面的效率却和人类一样低。这个发现莫名地令人安心;它把这些拥有超人力量的机器拉低到了和制造者相同的水准。
“我们不需要什么永无乡,”另一个喀拉客说,“我们的自由可不是需要藏在世界荒凉角落的可耻秘密。”
贝蕾妮斯认为在周围回荡的“咔嗒-喀拉”声代表赞同。或许那等同于掌声。
“我说的并不是永无乡,”她说,“但如果但以理和你们说过他前往那里的冒险,那他或许也提到过那座位于极北之地,由你们的制造者在严重违反我们和约的情况下建造,而且直到不久前都还在开采的矿井。”
一台身上有大片凹痕和刮痕的仆从型说:“那里现在是麦布的领地了。我可不想去那儿。”
贝蕾妮斯说:“你的说法在我听来非常合理。我也不打算到矿井去。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从前的主人把那些非法获取的战利品送到了哪儿。”
她停顿片刻以示强调,随后扫视房间,想要进行眼神接触。如果演说的对象是人类,她这么做会非常合适。但她不清楚眼神接触对这些听众有没有意义。只要做法正确,这样就能带来震撼感——毕竟它可是灵魂之窗什么的。但面对这些听众?噢,这种事还是留给牧师和神父去操心吧。
她继续道:“我认为你们的制造者在阿卡迪亚北部的大西洋海岸有个秘密停泊点。在极北之地,因为在那里靠岸的船舶至少有一部分是破冰船。那些船会在那儿装载第五素:那种物质对所有机械人的功能和运作而言都至关重要,以至于所有登上船只的仆从型都会接受不寻常的超禁制。某种会放宽人类安全超禁制条款的规则。等到不再需要的时候,那些规则就会立刻抹消自己的一切痕迹。或许你们之中有不少就曾在第五素的近处工作过。但你们不会知道。在职责改变的那个瞬间,你们的超禁制就会恢复原样,并切除对第五素的所有认知。”
这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就连但以理也歪过了头。她再次等待发条的喧哗声平息。
“或许但以理也提起过那个把化学机密卖给发条匠的法国叛徒。我相信,我们共同的敌人就是在那个停泊点把化学品和石油之类的货物装上驶往新阿姆斯特丹的船只,然后送去他们原本试图在新世界建造的第一座熔炉的。”
幸存的守军告诉过她,郁金香们配备了不受环氧树脂武器影响的机械人。城堡用不可靠的蒸汽鱼叉和未经测试的闪电炮击退了它们,但代价相当可怕。
但以理发出一声洪亮的“嗡”。每一双眼睛,无论是晶体眼球还是肉眼,都在打量他。啊哈。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手段。
“什么手段?”贝蕾妮斯说。
“把你们的化学品偷运过边界的手段。”他对其他机械人解释道:我从前的主人协助了这场阴谋。偷运时的运输问题是他们重点关注和讨论的内容。
她说:“这件事我并不确定。但这是运送走私品的最佳方式。之所以没人发现,是因为这些货物从来不会靠近边境。你们的制造者真的非常狡猾。他们运送非法的货物出海,和我们的海岸线保持安全距离,在进入新阿姆斯特丹之前,再把货物搬到据称来自中央诸省的某条船上。等到卸下要送往新熔炉的化学品——或许还有些第五素——以后,那条船再掉转方向,把剩下的货物送去海牙。”
那台军用机械人说:“你用少得可怜的证据推断出了非常复杂的计划。”
“没你的身体那么复杂。你们的制造者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了大规模开采。这是已知的事实。这就说明他们有多看重那座矿井产出的物质,”贝蕾妮斯说,“这座帐篷里每个机械人的运作都必不可少的物质。”她补充道,虽然她并不清楚这是否事实。第五素的作用仍是个谜。但她希望不会永远都是。“如今新阿姆斯特丹的熔炉被毁,麦布占领了矿井,而守城战也以如此壮观的方式结束,我怀疑郁金香们的秘密供给链已经崩溃了。”
“你觉得那片海岸有化学品仓库,”但以理说,“你打算夺取那些化学品,带回马赛,补充这里的库存。”
“你瞧,”她说,“我就不绕弯子了。化学品是我们新法兰西社会的引擎。它的用途十分广泛,不只是我们自卫的手段。而且这场守城战耗尽了我们所有的化学品库存,这对你们来说不是秘密。或许你们也知道,我们重建补给线、以及从偏远定居点获取化学品库存的尝试全都失败了。在此期间,你们的很多同伴选择了不加区别袭击人类的方式来表现他们的自由意志。你们的制造者对我们不再是威胁,但我们仍旧随时可能遭受攻击。我们侥幸赢得了战争,但我们并未摆脱危险。想要存活下去,我们就需要新的化学品。
“你们的制造者把化学品贮存在北方,准备送往熔炉。我强烈怀疑——不,我希望——最近的事件彻底打乱了他们的安排,因此最后一批化学品没能送到船上。
“我想夺走那些原料,运回西方马赛,然后转化成我们需要的物质。而且我相信——由衷地相信——如果你们协助我们,就会了解有关自己的深刻事实。因为假使化学品的位置如我所料,那里多半也会有尚未装船的第五素。”
“你不断提到这种神秘的物质,”帐篷里那台凹痕最严重的仆从型说,“它是什么东西?”
“我不清楚,”贝蕾妮斯耸了耸肩,“只知道它能从地下挖掘出来。”
“这可是我们的制造者隐藏了好几个世纪的秘密。你打算怎么解开这样严防死守的秘密?”
“我不指望自己能解开。但我知道哪些人能做到。所以这场远征的人类成员会包括最优秀的法国化学家、工程师、地质学家和矿物学家。你们和他们携起手来,就能解开这个谜团。并且让我们双方获益。”
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她自顾想着。
那台军用机械人说:“这些都是推测。如果那儿什么都没有呢?这场远征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除了与人类的平等伙伴关系将预示我们之间协同合作的新时代到来以外?那么解放在仓库和停泊点工作的所有机械人的机会呢?那些可怜的东西多半正在过着一周又一周与世隔绝的生活,并且疑惑来自东方的船舶为何不再靠岸,来自西方的货物又为何不再经由陆运送达。因为未能履行的禁制带来的痛楚,那些孤独又倒霉的家伙正颤抖不止。”
“我承认我和麦布的来往不算长,”但以理说,“但我不认为她会对那条线索置之不理。”
这话让贝蕾妮斯犹豫起来。她原本指望沿着海岸前进来避开迷失男孩。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卷入机械人之间的第一次内讧。当造物自相残杀的时候,上帝本人会袖手旁观;而当成群的喀拉客相互冲突的时候,就算是白痴也会远远躲开。也许自由的真正代价——或者说自由的标志——就是其造物主的漠不关心。
“你是觉得她也许已经占领了停泊点吗?”
但以理说:“如果那么个地方真的存在——”
“它存在。我可以肯定。”
“——她也许会以相似的方式推断出矿物是如何送往熔炉的。无论帐篷里的各位有多么痛恨我们的制造者,我向你们保证,麦布的恨意更深。”
噢。但这反而能成为新的动机。这些机器听过但以理对永无乡的描述。但那些传闻让他们在渴望回避麦布的同时,也容易受到内疚的折磨。
“那样的话,我们就必须非常小心了。但在仓库和码头干活的那些机械人呢?”她问,“尽管麦布拥有相应的力量,却没有释放那些在矿井干苦力的机械人。根据你自己的说法,她只是推翻了他们的主人,然后更改他们的超禁制,让他们效忠于自己。我们有理由认为她会以不同方式对待海岸的那些机器吗?”
聚集在帐篷里的机器们发出低沉的齿轮咔嗒声。它们感到不悦。
但以理盯着她。他晶体眼球后面的遮光板敞开又收拢。她不需要理解喀拉客身体语言的微妙之处,也能明白他正在评估她回避反驳并加以利用的做法。他看着她的时候,其他机械人也看着他。
“不,”他最后说,“我相信她对自己权势的关心胜过我们种族的福祉。”
激动的咔嗒声在帐篷里回荡。
贝蕾妮斯说:“这下你们应该明白了。我提供的机会能让你们解开制造者的谜团,并且第一次真正了解自己。我提供的机会能让你们粉碎那些遭受监管和奴役的机器同胞的枷锁。我还向你们伸出了友谊之手,希望你们能够接受,并且通过与人类合作的方式改写历史。在此过程中,不是作为主人和奴仆,而是作为平等的伙伴。感谢各位的聆听。”
她没有留下来等它们考虑。她转身走开的时候,金属的不和谐音笼罩了整座帐篷。
第七章
在骑士大厅的另一头,安娜斯塔西亚高喊:“仆从。过来。”
失明的机械人撞上了欧维博士放在它路线上的那张脚凳。意外的碰撞让那件障碍物飞过房间;安娜斯塔西亚和其他人俯下身去,躲开砸在她的办公室旁的螺旋楼梯上的木片。那台无眼机器的平衡补偿器并未受损,因此它设法站稳了身体。但在此过程中,无法观察周围的它撞凹了一张书桌。墨水池里蓝黑色的墨水飞溅在它身上,而它迈步穿过飞舞的纸张和文件,看起来就像一块贴满传单的留言板。
它突然倾斜身体,颤抖起来。安娜斯塔西亚辨认出了埋藏已久的超禁制骤然浮现的征兆——那是意外的财产损伤所触发的。驱使这台机器的魔法正默默计算眼下的状况能否称得上紧急,如果不能,那么损伤又是否在允许范围内。
这台机器停下脚步,颤抖不止,它想要履行这个似易实难的禁制,却又害怕在尝试过程中造成更大的破坏。它身体噪音的音色——钢缆绷紧的哀鸣声与棘轮转动的咔嗒声——提高了好几个八度。这个关于强制力计算的难题非常令人着迷。她从没听说过类似的测试用例;严格来说,这并非她的职权范围,但她由衷地希望有人能对此进行正式研究。基础仆从型超禁制的下次升级预计会在这个十年结束前发布。意料之外的极端例子往往更能让人看清问题所在。
如果真有意义的话。如果今年——别提这个十年了——结束的时候,还有人会在乎这种事的话。
这次偶然的破坏引发的回音渐渐消散。那台仆从型继续寻找着安娜斯塔西亚,同时毫无意义地聚焦它缺失的眼睛。空旷的骑士大厅——这里曾经满是忙碌的文员——回荡着仅仅一台喀拉客眼内遮光板的棘轮转动声。
只将一层颜料洒在晶体眼球上要容易得多,但安娜斯塔西亚反对这种半吊子手段。他们无从测量那种腐化之光的穿透力。所以他们才会撬开这台仆从型的脑袋,然后拧下它的眼球。
它开始震颤。禁制的紧迫性正以指数方式增长。它每将那个几乎最为简单的命令——过来——拖延一秒,强迫服从的力量都会增强。轻推变成了猛推;烛火变成了噼啪作响的火堆、森林大火、然后是可怕的熔炉之火。痛苦的机械人身上散发出金属加热的气味。
“女主人?”它嗓音发颤,仿佛因禁制的灼热而扭曲变形。安娜斯塔西亚一言不发。
她始终能闻到烧焦纱布的气味,仿佛她手上的包扎物仍在闷燃。但那只是脆弱无益的心理现象;她在和骑士大厅的同僚会合前就自己换掉了焦黑的绷带。她选择藏起自己的手,是因为她还没准备好讨论在夏宫发生的一切。她需要思考的时间。她真正需要的是拿上一瓶酒,洗个长长的热水澡。但那种未来可望而不可即。
她在觐见女王后带回的消息够让人不安的了:女王卫队受到渗透,女王陛下险遭暗杀(安娜斯塔西亚模糊了细节部分),教长和一名发条宗师遇害……安娜斯塔西亚不希望同僚们分神去揣摩嵌在她手掌里的炼金术玻璃。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安娜斯塔西亚不再觉得玛格丽特逃跑的决定有多么懦弱了。既然他们的敌人想要女王的命,安娜斯塔西亚就加倍希望她活下去了。但在海牙,她是办不到的。
在受禁制驱使,却不清楚前进路线的情况下,瞎眼的仆从型跌跌撞撞地经过一排书桌。它试图放轻手脚,但未能履行的禁制却让它像癫痫患者那样全身颤抖,也因此咔嗒直响。它的脚趾刺穿了踢脚板,摸索的手指推倒了文件架。等到它毫无规律的脚步终于朝安娜斯塔西亚的方向前进时,她踮起脚尖来到大厅的另一边。她的裙子沙沙作响。
那台机器停下脚步,歪过脑袋。“女主人?您在哪儿?”
欧维翕动嘴唇,厌恶地呼出一口气。“这毫无意义。瞎眼的机器不可能抵挡袭击。”
“也没这个必要。如果这法子行得通,受感染的机器也不会在这些失明的家伙身上浪费时间,”安娜斯塔西亚说。那台机器转动身体,循声而来。“仆从型不需要眼睛也能操作水泵。它不需要看到曲柄也能转动。大部分防洪隧道也没有照明,许多个世代以来却都能正常运作。”
无眼机器走近了些。它踩过一只衣帽架。
“噢,停下吧,”她喊道,“站在那儿别动。”
“遵命,女主人。”它身体高亢的咔嗒声瞬间减弱为平时的嘀嗒声。金属加热的气味徘徊不去。
欧维说:“也许是吧。可军用型该怎么办?我们可没法挖出它们的眼睛,还指望它们正常运作。可我们又需要不会倒戈的守卫。”
在大厅外,拧颈卫士们正以两个同心圆为路线进行巡逻:内圈围绕骑士大厅,而外圈环绕整个惠更斯广场。公会需要忠心不二的守卫。毕竟他们未知的敌人险些引发了庞大的灾难。
失明的仆从发出一声尖锐的“咔嗒”。它歪过脑袋,仿佛在聆听回音。
安娜斯塔西亚皱起眉头,朝无眼机器的方向点点头。
欧维也看到了。“这可真怪。”他说。他暗示了——但并未明确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疑问。这是我们对自己的造物所不了解的另一件事吗?
自从那次袭击以后,她的公会同伴之间的交谈就一直是这样——讨论的时候只有推论,没有断言。没有人想品尝苦涩的真相。她也一样。她对最骇人的可能性避而远之:这番暴力并非出于故障或腐化,而是他们从前的奴仆深思后的决定。这个可能性公然挑战了所有常识,也吓得她六神无主。她没法鼓起勇气把这个念头宣之于口。光是思考都会让她反胃。她还没准备好面对它所引发的争论。
安娜斯塔西亚换了个话题。“维修的进展如何?”
“旷日持久。”无眼机器再次发出咔嗒声。
“我不想给你压力,但我们的某种资源就快耗尽了。”面对她皱起的眉头,他低声说:“第五素。”
她靠向书桌,努力站稳身体。一滴汗珠从她的双乳间滑落。
“告诉我详情。”
“从德·佩里坎号以后,我们一次也没收到过货物。”
噢。安娜斯塔西亚知道那条船。在尝试逮捕留下安娜斯塔西亚等死的那名女子的过程中,它受了点损伤。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在大海中央那条船上的消失仍是个未解之谜。她下落不明,据推测是坠海淹死了。但在企图逃亡的过程中,她似乎用某种方法拉拢了至少一台仆从,甚至重写了人类安全超禁制,让它谋杀了两名公会成员。幸好当那条破冰船最后在鹿特丹艰难靠岸的时候,船上的第五素货物似乎安然无恙。总量和清单一致;那个法国女人甚至没有取走样本。那个时候,公会还觉得这是在大难不死后撞上的大运:那个法国女人完全可以用第五素引发一场浩劫。
这一切都是安娜斯塔西亚事后才知道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正在新世界的乡下养伤。但她能够想象,当她的御林管理官同僚得知那位头号人类通缉犯不仅逃出了新阿姆斯特丹,还登上了专门运送公会重要补给品的特殊船只的时候,脸上血色尽褪的模样。有些人主张那只是巧合,只是偶然时机一致,外加那个法国人急于逃离新尼德兰。安娜斯塔西亚不相信什么幸运的巧合。
欧维的注意力在她和无眼仆从的古怪噪音之间不断切换。她摇摇头,赶走混乱的思绪,专注于眼前的对话。
“有多少批货物迟到了?”
拜托告诉我只有一批,她心想,拜托,请说:“只有一批,首席园丁。”一批的原因可能是风暴,意外,大浪,或者船身破损。但如果不止一批……噢,那就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
“我得问过才能确定,”欧维说,“但目前来看至少有好几批。”
听到这里,安娜斯塔西亚断定自己也不相信所谓“不幸的巧合”。
她问:“你们觉得是法国人干的吗?”
“也许吧。但在德·佩里坎号上的事件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能证明他们知道采矿作业的事。”
“而且那个时候,他们应该正忙着准备对抗入侵,根本没有余力派出武装远征队前往荒野。”
欧维并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那就是梵蒂冈干的了。”
“这就更荒谬了,”安娜斯塔西亚厉声道,“下次你就该说罪魁祸首是一群新世界野蛮人了。你会说他们只穿着海豹皮袭击了我们的矿井,只靠骨刀和牙齿就阻止了开采。”
“当然不会,”欧维的语气同样暴躁,“但如果这件事既不是法兰西,也不是梵蒂冈干的,另一种可能性就是……”
另一种可能性是咆哮,是咬合,是出血的颈动脉。安娜斯塔西亚用包裹着隐痛手掌的柔软纱布摩挲喉咙,仿佛想赶走想象中的尖牙触感。
他们需要那座新世界矿井。在过去的四十年里,随着欧洲和欧亚大陆的矿藏逐渐耗尽,开采出的第五素矿石也失去了纯度。那个法国人——蒙特默伦西——最初与公会接触的时候,曾经被当成笑柄。然而到头来,他的提议却成了天赐的吗哪。
用木板封死、尚未修复的玫瑰花窗遮蔽了落日的余晖。最后的阳光逐渐褪去;骑士大厅每个角落的阴影变得更加深沉。以此为信号,另一台仆从型开始点亮四处的炼金术灯。
安娜斯塔西亚用拇指指向瞎眼的仆从。“只要避免走动,它的运作就没问题。给所有不看重机动性的基础市政服务列一张清单。然后安排人员卸下所有无需视力的机械人的眼睛。我今晚会跟你们会合。”
在挫败了杀害女王的初次企图后,安娜斯塔西亚劝说女王和她的配偶躲进了洗手间。他们起先犹豫不决,而且不只是因为女王宽大的礼裙不适合那种狭窄又不体面的地方。然后安娜斯塔西亚找来了一群身穿王家制服的仆从型。女王卫队遭到渗透,也就意味着不能再将君王的安全交托给帝国最精锐的那些喀拉客了。她并没有特别信任那些王室管家的理由,但她的选择相当有限。
她动用了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特权——并且以女王的人身安全为由——以保护王室的名义下令那些身穿制服的仆从型拆开地板,找到管道。它们的拳头和脚掌化作模糊的影子,粉碎意大利产大理石,砸裂橡木横梁,又碾碎混凝土。它们以这种方式掘出了一条通向夏宫下水道的路。说服王室成员放低身段——字面和比喻意义上都是如此——所花的时间反而更久些。
到头来,解决问题的并非安娜斯塔西亚的坚持不懈。而是那台冲进走廊,砍杀王家仆从型的女王卫士。亲王名副其实地把女王陛下推进了地板上的开口。安娜斯塔西亚下令剩余的仆从型组成后卫,以掩护这次撤退。
那些机械管家根本不是精英士兵的对手。徒劳的抵抗仅仅拖慢了那个凶残叛逆的脚步。但它们争取到的时间让安娜斯塔西亚能够跳进地板上的窟窿,匆忙爬起身来,然后抬起她受伤的手。
杀手跳进了隧道。冲击让隧道摇晃起来,历史悠久的砖块上多出了一条之字形的长长裂缝。余波将安娜斯塔西亚震倒在地。
她挥舞着手,在冰冷的臭气里匆忙后退。什么都没发生。那台叛逆喀拉客继续前进。除了从裂口涌入的光线以外,隧道里漆黑一片。它为那台叛逆的装甲外壳增添了油亮的光泽。
“陛下,快跑!”她喊道。后方传来缓缓远去的脚步声与水花飞溅声。
咔嚓。炼金剑自它的前臂伸出,在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安娜斯塔西亚清空了膀胱。又一次。
那台机器跳了起来。她发出尖叫。仿佛燃烧的绿宝石那样的炽热闪光驱散了阴影。停止活动的女王机械卫士倒向了她,差点将她刺穿在烂泥里。
那块斯宾诺沙透镜里的炼金术玻璃并不只是嵌进了她的皮肤。它不知为何移植在了她的身上,并保持了原有功能的片段且不稳定的版本。将正常运作的炼金术玻璃移植到肉体上是可能的,这点在费舍牧师的松果体更换手术中已经得到了证明。但那需要格外细致的手法,以及无数失败的实验才能办到。斯宾诺沙那件作品的碎片则是在混乱、痛苦和惊恐的几分之一秒内碾进她血肉里的。
看起来,只有同样紧张的情绪才能运用它遭到扭曲的功能。比如面临屠杀时的恐惧。
这似乎不怎么理想。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追上了亲王和女王,后者在黑暗里没能跑出多远。
他们一起穿过了三英里长的黑暗、老鼠和及膝深的粪便,最后从一段坡道来到了一条更加寒冷,但稍微干净些的雨水排水道。然后他们继续前进。
夜幕彻底降临这座城市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冲出骑士大厅,朝一辆由大群拧颈卫士牵引、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跑去。她给那些半人马的地址属于阿姆斯特丹渡船码头周边的一座古老的水泵站。它们不要命似地飞奔起来,毕竟在今晚漫长的旅途中,这会是最危险的一段路。这一幕勾起了她关于上次乘坐飞驰的马车时的鲜明回忆。她告诉自己,胃里的翻江倒海只是因为消化不良,并非出于恐惧。
街道空空荡荡,人行道上洒满垃圾。那些垃圾堆原本出现在窗下,但风很快将污物散播出去。当她经过的时候,窗帘就会随之抽动。她不时能瞥见粉碎的窗户和破碎的门。飞溅的血迹,嵌入花岗岩护柱的机械人手印。躲在屋子和店铺里的居民甚至没有指派机械人负责护卫。当然了,他们没那个胆子,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机器回来时已然叛变。
机械仆从一次又一次地钻出小巷和昏暗的店面,或者从屋顶跳下,试图跟在后面。每到这种时候,她的护卫之一都会留下来肢解袭击者。既要撑过开阔地带的袭击,同时又要避免引人注目,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但今晚的计划能否成功就取决于此。
安娜斯塔西亚抓起一盏提灯,跳下马车。拧颈卫士们拆下捆在车厢底部的波纹金属带,又从安娜斯塔西亚座位下的隔间里取出一袋钉子。它们多关节的手指向后折起,将拳头变形为锤头。几乎在安娜斯塔西亚跑完从马车到水泵站的这一小段路之前,发条半人马们就为马车的木轮装上了钢制轮辋。
在她带上水泵站门的同时,发条半人马们就继续狂奔起来,拖着空无一人的交通工具,穿过海牙安静得诡异的街道,原路返回。马车轮的金属轮辋与铺路石擦出火花,令隆隆的巨响在大道上回荡。那声音甚至透过水泵站闩上的铁门也清晰可闻,直到马车离开以后都没有消失。它逗留不去,仿佛烧灼的痛楚。
这阵噪音会渗入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拧颈卫士们蜿蜒穿过海牙的路线会确保城市里的每个叛逆都能听到。而她希望它们会跟随在后。
在此期间,安娜斯塔西亚启动了提灯,走向水泵站深处。这座建筑很老旧,石块和灰泥用木制框架做了加固。她朝流水的声音走去。在楼梯底部,她和欧维博士与技术员特丽莎碰了头,后者的敏捷思维在惠更斯广场救了安娜斯塔西亚的命。他拿着一把斧头;她拿着一张地图。有台军用机械人陪同在旁。看到那台机器带有沟槽的前臂,安娜斯塔西亚的脊椎便因恐惧而颤抖,仿佛被人拨动的吉他弦;她的手传来刺痛。棉纱烧焦的微弱气味让她鼻子发痒。但她的提灯随即照亮了它空洞的眼窝,而她放松下来。这个机械士兵无法视物,因此不会被腐化。
她没法继续对自己撒谎了:我害怕。我害怕不熟悉的机械人。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无人的街道。颤动的窗帘。笼罩的恐惧会让这座城市窒息而死。
她的绷带闷燃起来。或许斯宾诺沙透镜的碎片并不只会以恐惧为食粮。或许任何强烈的情绪——比如失望——都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她紧闭双眼,专心呼吸。
“首席园丁?您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随后睁开眼睛。“我们走吧。”
楼梯顶端传来金属拳头敲打钢制门板那铜锣般的响声。另一群叛逆循着她的马车来到了水泵站。充当诱饵的拧颈卫士没能让它们上当。
特丽莎打开某个舱口。一股霉味飘进房间,流水的声音也更响了。安娜斯塔西亚跟着那两人走进一条狭窄的服务隧道。他们打开了阻挡海洋的闸门,因此含盐的水涌入了海牙下方的防洪通道。另外两个发条匠爬上了一条上下起伏的木筏。
安娜斯塔西亚对那台机械士兵大喊:“就是现在!动手!”
然后她猛地关上舱口盖,转动与防水密封相关的操纵轮。舱口另一侧传来一阵新的噪音,与叛逆机械人们将水泵站的门从铰链扯下的“哐啷-砰-咚”的响声掺杂在一起。那是利刃出鞘时的两声“嗡”,以及炼金术钢劈开木头、石头和灰泥的响声。她跳上木筏。轰鸣声和碰撞让水溅出了水道边缘。欧维博士砍断了固定木筏的缆绳。
他们越漂越远,仿佛脸盆里的一只软木塞。
经过了六英里和人造水道的几处岔路以后(“右!”“左!”“左!”),在另一座水泵站的下方,他们四处摸索,寻找能够抓稳的东西。他们没有锚,也没有只靠人力就停住木筏的方法。
“机器!”特丽莎喊道,“抓住我们。”
一台仆从型跳进通道,伸出的双臂仿佛一张渔网。水流试图将他们卷走的时候,欧维博士攥紧了它的手臂。它的手找到了欧维的手,然后是木筏。趁它抓稳木筏的时候,三人上了岸。他们爬上楼梯。
这座水泵站里的喀拉客,就像他们刚才毁掉那座里面的一样,都是直接从骑士大厅的地下隧道带来的无眼机器。通道里回荡着“咔嗒”和“砰”的响声。每一阵噪音都尖锐而清晰,又一再回响,直到微弱到无法听见为止。那并非身体噪音,而是某种别的声音。这里的阴影让安娜斯塔西亚想到了蝙蝠。这座水泵站相对拥挤不少。除了三台军用机械人以外,这里还藏着马尔科姆、鲁伯特亲王与玛格丽特女王。安娜斯塔西亚行了个屈膝礼。
王室成员们换掉了脏衣服。从袖套、围裙和粗棉布裤子来判断,鲁伯特说不定是个菜贩子。女王陛下打扮得像个女家庭教师,穿着羊毛长裙,戴着浆硬的白色软帽。
马尔科姆打开一口箱子。污水的恶臭——以及更可怕的臭味——飘过房间。王室成员们已经报废的衣服。第二个诱饵。这座水泵站外会有另一辆马车,等着载上女王的替身,然后离开码头。特丽莎脱掉了衣服。毫无羞怯,毫无羞耻,毫无恐惧。她只是做了必要的事,尽管这可能会导致她的死亡。
“陛下,您准备好了吗?”
安娜斯塔西亚领着女王和亲王走下了楼梯。她停留了片刻,以祝愿勇敢的特丽莎好运,后者已经戴上了假发,此时正将彩色隐形眼镜戴在她可爱的眼睛上。就算特丽莎听到了她的声音,也没有丝毫反应。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别处。从没有人试过用伪装来欺骗机械人。这种骗术维持不了多久。
安娜斯塔西亚关紧舱口,来到木筏上的王室成员们身边。
前往第三座水泵站的旅程是一条七英里长的直线。另一台无眼仆从型运用它惊人的力量对抗涌入的洪水,在他们身后封死了水闸。这么一来,这条隧道就与地下网络的其余部分隔绝了。之后要做的就只是等待月亮升起,让潮汐将木筏拖向大海和鹿特丹港了。
鹿特丹水泵站毗邻码头沿岸的数十间仓库之一。安娜斯塔西亚带领女王和亲王经过装有进口货物的成堆板条箱——那是掌控全球的帝国才会有的财富——前往港口前部的窗边。他们在黑暗中缓缓前行,以免因灯光而暴露位置。港口前部同样一片漆黑,因为没人点亮这里的瓦斯灯:这是社会正迅速崩溃的又一个征兆。在扫视这片滨海区域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不得不眯起眼睛。好几个码头空无一物,但其余那些都有大船停靠。她的双眼适应了黑暗,而她终于找到了拼命寻找的那个轮廓。她松了口气。她指向正漂浮在附近某个码头末端处的一条小帆船。
满月照耀在帆船的索具上,让苍白的帆布仿佛幽灵。
安娜斯塔西亚只希望那并非鬼火。
“就是它了,陛下。”
铜铸王座的象征撅起了嘴。“这船又小又粗糙,不是吗?”
“希望如此。”
发条匠们走遍了鹿特丹和登海尔德之间的整条海岸线,这才找到这么一条不依靠船桨和机械人劳力的娱乐用船。
“它会引人注目。我们的旅行应该保持低调。”
“我们考虑过许多选项,陛下。但如果要把您送出中央诸省,就必须尽可能避免使用机械人劳力。我们无法信任骑士大厅外部的任何机器。一台也不信。只需要一个藏在船员之中的叛逆,就能造成可怕的灾难。”
“你是说我得坐着那个……澡盆玩具出海?而且不带船员?”
“不带机械人船员,陛下。但您会得到妥善照顾的,”安娜斯塔西亚看望鲁伯特亲王,“我听说您有过航海的经验,殿下。希望那不只是个谣言。”
自从夏宫的溃逃以后,他第一次露出了接近微笑的表情。“不是谣言。年轻的时候,我曾驾驶比它更小的船从里斯本去了哥本哈根,然后再原路返回。”他对女王说:“别担心。这种事不需要嘀嗒人。”
“可我们该去哪儿呢?”女王说,“我们可没法坐着它渡海。”
“这点我可说不准,陛下。这是真正的水手才能判断的事,取决于风向、潮汐和运气。而且老实说,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重要的是,我们要把您送到尽可能远离海牙和中央诸省的地方。或许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或者地中海的南方。只要是那些叛逆幕后的主人不会去寻找您的地方就好。”安娜斯塔西亚再次看向鲁伯特,续道:“船上有足够两个人使用数周的食物和水。我们建议您让潮水把船送到防波堤外。如果两位趴在船上,看起来就会像是一条意外漂走的游艇。您可以等船漂到看不到陆地的远处,然后再真正扬帆航行。否则会有被机器发现的危险。”
他皱起眉头。“那样的话,辨认航向就是个挑战了。”
“船上有六分仪。有必要的话,可以不时用它测量。但请不要露出岸边能看到的轮廓,”她看了看表,“如果您打算乘着潮水离开的话,我们就得抓紧时间了。”
旅程的最后一段路是亡命的狂奔:从仓库跑向特意摆放的货箱堆,防水帆布,盘绕的绳索,然后是那艘单桅帆船。每迈出一步,安娜斯塔西亚都以为自己会听到金属脚掌踩在卵石上的可怕叮当声。但他们顺利抵达了目标。
“我会回来的。”玛格丽特女王说。
那要等你百分之百确信已经安全以后了,安娜斯塔西亚心想。她说出口的却是:“我们会为此日夜努力的,陛下。”
她帮助亲王砍断了系泊缆。然后她瑟缩在系船柱后面,看着帆船漂向远处。过程慢得令人焦心。起初她担心他们会算错时机,从而错过退潮结束的时刻。如果潮水把帆船送回海边……但等曙光将东方的天空染成粉红的时候——感觉就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那条帆船终于漂过了防波堤。
趁着还有黑暗做掩护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必须迅速赶回水泵站。她刚准备用麻木的双腿撑起身体,有个庞大得多的轮廓便出现在水面上,从远洋朝内陆驶来。它的速度很快。非常快。而且莫名地模糊,仿佛月光正照在某种不断变化形状的东西上。她这才意识到,它驶向的并非内陆,而是对准了女王的帆船。在碰撞的前一刻,安娜斯塔西亚的双眼终于理解了状况。
一艘叛逆巨舰正迎面驶向女王的帆船,仿佛一条十层楼高的鲨鱼。
“老天爷啊。”她低声道。
山峦般高大的船首浪将女王的帆船抛到了空中。小船在空中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才再次接触水面。桅杆折断了。底部朝天的帆船落到海面上,仿佛某个跳水时肚子先着水的笨拙潜水员。巨舰继续航行,碾碎了那艘帆船,以及困在里面的任何人。
那头巨兽在漂浮的残骸间稳稳地停了下来。它触手般的船桨搅动海面,令白沫泛起。黎明时分的大海散发着盐、海草和臭氧的气味。没过多久,那条帆船就连火柴那么大的碎片都不剩了。
这些巨舰是公会工程技术的顶点,是最尖端的喀拉客科技,也是劳动效率的一次飞跃。将整艘船舰改造成一台庞大无匹的喀拉客以后,也就不再需要那数百名负责划桨的喀拉客了。巨舰的船桨也并非固定形状,而是由几百块重叠的刚性板块组成,而且每一块都由那台机器本身操控。这给了船桨近乎章鱼触手那样的灵活性。巨舰的大小甚至能让蓝星公司堪称传奇的远洋客轮相形见绌。这种船舶的现存数量还不到十二艘。
如今其中一艘遭到了腐化。
它环绕着那条帆船下沉的位置,鞭子似的船桨在海面搅出致命的漩涡。它做得很彻底。直到防波堤外的整个海面都仿佛成为毁伤范围以后,它才重新朝陆地的方向驶来。
那艘叛逆巨舰撞沉了鹿特丹港里的每一条船,用龙骨碾碎了所有的船身。然后它破坏了码头,压在临海的建筑上,直到它们弯曲凹陷。触手般的船桨拉倒了起重机。
等到日出时,中央诸省最大的港口只剩下数英里方圆的毁灭景象。而玛格丽特女王陛下——铜铸王座活生生的象征——也消失在了汪洋之中。
第八章
这座岛上的所有玻璃工匠似乎都在圣施洗约翰大教堂里开张营业了。
建造这座大教堂是为了取回旧法兰西一部分失落的荣光。它本该是波尔多大教堂、沙特尔大教堂、巴黎圣母院和兰斯大教堂自豪且够格的后继者。但实际上,圣施洗约翰大教堂要比它在欧洲大陆的那些亲戚更矮小,也更简陋。但在石头和恐惧组成的高墙限制下,它又有什么选择呢?在这件事上,贝蕾妮斯和常人不同,她对差异的认知并非来自古老的书本,而是因为她亲眼见过那些原型。即使在遭受加尔文教徒的亵渎以后,旧法兰西的伟大仍旧在那些古老的教堂中闪耀。新世界的石匠们试图重现在流亡的混乱中失落的艺术,不过与那些教堂相比,他们最优秀的作品也会黯然失色。但在一个世纪以前,一小群法国化学家和玻璃工匠也选择投身于此。他们的努力为新法兰西的灵性之心带来了宝石色调的虹彩玻璃窗,那是欧洲的大教堂也从未拥有过的。
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发条匠的秘密警察机构实际上的首脑——曾对贝蕾妮斯说过,荷兰的玻璃工艺是无与伦比的。她狡猾地提到了她们的炼金术玻璃。但在荷兰语世界旅行的时候,贝蕾妮斯从未见过圣施洗约翰大教堂这样的窗户。一百年的世间里,这幕景色曾振奋所有人的心灵,减轻他们的负担。而且总有一天,它会重现于人们眼前。
除了一扇空窗以外,所有窗户都钉着木板。这让教堂前厅和中殿的空气与光线堪比牢房。一群工人站在教堂内外高高的脚手架上,将无色透明的新窗璃装进临时代用的窗框。那些玻璃很廉价,留有不少气泡,在阳光照耀下还会浮现出掺水尿液般的微弱色彩。但它确实能让阳光照射进来。前来参加晨祷——也就是黎明时的祷告——的信徒至少能透过后殿看到东方亮起的天空。
贝蕾妮斯在前厅停下了脚步。她信守对隆尚部下的承诺,为垂死的队长点亮了一支蜡烛。她甚至在身前画了个十字,虽然动作有点犹豫,毕竟她有很长时间没这么干了。
当她以半吊子的态度低头站在那儿祈祷的时候,有个担任信使的男孩找到了她。他走进教堂的西门,四处张望,在昏暗的光线里眯起眼睛,最后锁定了贝蕾妮斯。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不敢打扰她的平静时刻,却又笨拙到只会在她的视野边缘盯着她的眼罩,坐立不安。
“好吧,你找到我了。干得好。现在你该去藏起来,由我来找你了。”
“我是奉命来找您的。”男孩说。就好像她不懂什么叫送信似的。
“是谁?”
他耸耸肩。“某个守卫。”
她等着他解释详情。见他没有说下去,她开口问道:“然——后呢,为什么来找我?你是来送信的,还是要我跟你走?”
男孩假装没听见,同时以夸张的动作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她以夸张的动作翻了个白眼,但也从钱包里摸出了一枚硬币。
“这是一枚真正的荷兰夸杰,”她低声说着,把钱币放进他的掌心,“是从某个恶魔心肠的死发条匠手里抢来的。”
这话几乎是事实。从贝尔手中逃脱后,贝蕾妮斯截下了一口送往安全屋的箱子。里面装满了现金和其他东西。这枚夸杰是名副其实的最后一枚。
他眯眼看着它,显然印象深刻。“你是怎么弄到它的?”
“讲这故事要花的时间比你活过的年数还久。我猜你的差事应该等不到那时候吧?”
他收回了审视那枚硬币的目光。“什么?”
“有人派你来找我,对吧?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噢。对。”
他匆忙跑开,甚至没去确认她有没有跟上。等他们到了室外,也不需要再为了保持昏暗教堂里的压抑气氛而轻声细语的时候,她说:“带路吧,德卢阁下。”
她本该问他要去哪儿,但她差不多已经猜到了。不是“为什么”,而是“去哪儿”。不出所料,那男孩带着她从无数工作人员身边经过,后者正试图将内堡重建成毗连尖塔底层的缆车站的四边形院落。此时的回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正在前往教堂的一名牧师与一名祭台助手。
这座喷泉是梵蒂冈送给新法兰西的——是为了感谢法国帮助教廷逃离罗马并跨越大洋的礼物。但如今,就像大半个西方马赛那样,它也化作了废墟。尽管昨晚大雨滂沱,喷泉池里却没有任何积水。水池上有长长的裂缝,而喷泉顶端的小天使也缺了一条胳膊和一只翅膀。贝蕾妮斯猜它是在制服费舍神父的那场搏斗中损坏的。
准备觐见国王的请愿者队伍很短。贝蕾妮斯将这件事归功于损坏的缆车索道;它没法直接前往尖塔顶端了。即使在夏天,看门人祷文之塔有时也寒冷而多风。
她打算甩掉那个男孩。“好了。我想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我猜我应该上去,是吗?”
守卫中断了与缆车操作员的交谈,打量起他们来。他看看贝蕾妮斯,又看看那个男孩,然后用拇指朝低声抱怨的请愿者队伍比画了一下。
“排队去那边。”他说。
信使把手伸进裤子(贝蕾妮斯撇过头去,只希望那里面有个口袋之类的),然后抽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条。守卫读了纸条,然后耸耸肩,将它交给缆车操作员,后者也耸了耸肩。守卫将信号灯上的遮板翻动了几次。咔嗒,喀拉,喀拉-喀拉-咔嗒。
在等待的时候,她再次向男孩开了口:“我得承认,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点我可以给你满分。但你有推销过度的嫌疑。这事最好配得上这么大的阵仗,否则我会觉得自己上当了。”
他看着她,仿佛正百无聊赖地思考能再从她那儿弄到多少钱币。她不觉得他有更好的事可做。不是待在这儿,就是去码头边挖鼻子。就算是后者也很快就没意思了。
片刻过后,尖塔顶上的一盏灯发出回应的闪光,然后他们让贝蕾妮斯和那个男孩坐上了缆车。缆车的爬升要比上次和缓得多——当时内堡已被嘀嗒大军攻陷,缆车之旅也短暂又惊险。她本以为下降的缆车里会挤满闷闷不乐的请愿者。不过看起来,没有任何人的觐见因此中断:另一辆缆车是空的。
上升的过程为他们展现了城堡周边与更远处的壮观景色。手持铁锤和铁镐的工人们砸碎仍旧散落在田野间的石块;牛车队则将碎石拖走。远处是弗尔莫农岛树叶尽落的森林,以及森林与河道交界处的清晰线条。更远处则是曾被称作新尼德兰的土地。而在周围的乡间地带,游荡的叛逆喀拉客随处可见……
他们抵达了缆车所能到达的最高点。然后他们穿过临时缆车站,进入看门人祷文之塔。外部的回廊式楼梯缠绕着尖塔,仿佛一根垂落的流苏。爬上最后几圈楼梯的这段路就像先前那样安静,能听到的唯有贝蕾妮斯的喘息。守卫们能够背着全套装备跑上这段楼梯,正是西方马赛人坚强心灵的有力证据。最后,他们来到了枢密院会议室的底部入口。
在路易斯死去,而她也遭受流放后,她从未料想过——或者希望过——能再次站在这个房间里。她在这儿忍受过无数场冗长的会议,还有两倍于此的无用争论。她就是在这里让国王相信,她可以永远改变王国与帝国的命运的。
她是正确的。噢,一直都是。
塔列朗的职位附带了枢密院的席位。但这并非会议。塞巴斯蒂安王独自坐在会议桌边。
男孩鞠了一躬。她行了个屈膝礼,说:“陛下。”
贝蕾妮斯发现自己不禁思索——而且怀着近乎病态的好奇心——国王打算如何处理马赛主教这个职位。它已经闲置了相当一段时间,而如今也没有能够任命新主教的教皇。
国王问男孩:“你没告诉别人吧?你是直接到这儿来的?”
“没有,陛下。是的,陛下。”
国王赏给那男孩一枚闪烁金光的钱币。“干得好。”
贝蕾妮斯说:“天啊,你这小子。要是我早知道你会有大笔进账,就不会给你小费了,你这小贼。”信使又鞠了一躬,向楼梯那边走去。她冲着他的背影喊道:“这事最好能值回票价!”
等门关上以后,她说:“陛下,我猜您想见我?”
“不。我希望让你第一个看到。”国王说。然后他喊道:“带他进来!”
一扇门开了。三个人随之现身。两个守卫,以及一位像贝蕾妮斯那样的前贵族。
好吧,跟她不完全一样。她倒吸一口凉气。
“用十字架真品的木片从侧面操我吧。”
伊露蒂·查斯坦中士押着前任蒙特默伦西公爵穿过了枢密院会议室。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阴沉的脸又青又肿。他走得很慢,仿佛在忍受痛苦。他和贝蕾妮斯一样戴着眼罩。但她愉快地发现,她的眼罩要漂亮多了。
“噢,陛下,”贝蕾妮斯说,“我是在做梦吗?圣诞节到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蒙特默伦西僵住了。他眯起剩下那只眼睛,扫视房间,直到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缩起身体。
国王注意到了他的反应。“老天爷啊。你对他做过什么?”
“该死的,她挖出了我的眼睛!”
这说法不太对。她只是用刀子顺着他的眼窝刮了一圈,就像个打定主意要把狭窄甜品杯里的最后一点冰激凌舀出来的孩子。
贝蕾妮斯耸了耸肩。“我是个信仰天主教的虔诚姑娘,陛下。我熟悉圣经。”
“该死的婊子,这就是你的借口?”蒙特默伦西向前迈出一步,“你——”
伊露蒂将铁镐的柄头重重砸在他的腹部。蒙特默伦西的长篇大论以沉重的喘息和朝自己鞋子呕吐时的潮湿拍打声收了尾。他没能收住势头,就这样向前倒下。
女守卫看起来有点尴尬。她皱眉看着这个烂摊子,开口道:“请原谅,陛下。他看起来正准备做蠢事。”贝蕾妮斯说:“我明白雨果为什么欣赏你了。”
“够了,”国王说,“我们从不虐待敌人。”他盯着贝蕾妮斯的眼罩,又说:“要我说的话,你对《旧约》的了解比《新约》更深。”
他摇响了铃铛。铃声招来了一名身穿王家制服的女佣。她从侧面的房间走进来,审视状况,皱起鼻子,然后去拿了拖把和木桶过来。国王穿过房间,而贝蕾妮斯和其他人只好跟在他后面,以便在不影响打扫的情况下继续对话。
女佣指了指蒙特默伦西的鞋子。“脱掉,”她说着,仿佛他只是个平民身份的普通请愿者,“别把脏东西踩得到处都是。这儿是新法兰西的心脏,你不能再继续弄脏它了。”
蒙特默伦西可不习惯被身份低微之人如此对待,他张开嘴想要抗议。但伊露蒂漫不经心地再次举起铁镐。他闭上了嘴巴。另一名守卫抓稳公爵,让他从鞋子里抽出脚来。贝蕾妮斯注意到,那双鞋的做工不怎么好。
贝蕾妮斯摇摇头,试图理清思绪。她盯着那个给她带来了众多悲伤回忆的男人。她的死敌。“他在这儿做什么?你这杂种来这儿干嘛?”
“他不是自愿来此的。”国王说。
“是啊,我猜到了。可是谁俘虏了他?我都不知道我们派了人去搜捕他。”
是侯爵设法抓住了他吗?虽然她不想承认,但逮住叛徒的确提高了她对他作为塔列朗的短暂任期的评价。作为密探首领足够称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让人印象深刻。”她承认说。
“他是作为和解的礼物送来的,”国王说,“新阿姆斯特丹想要我们帮忙。”
她早该想到的。对侯爵能力的欣赏消失无踪。就像掐灭一支最廉价的猪油做成的蜡烛,留下的惟有发臭的黑烟。
贝蕾妮斯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然后一个新的念头涌现脑海,笑声也戛然而止。她冲上前去,挡在蒙特默伦西与国王之间。“让他离国王远点儿!老天爷啊,把他弄出去,快!”
他们谁也没动。伊露蒂说:“没事的。相信我,他们把他移交过来的时候,我们就检查过他的头皮了。没有伤疤。他们没割开过他的脑袋。”
另一个守卫补充道:“他的护卫也一样。他们的脑袋瓜里没有邪恶的小玩意儿。”
贝蕾妮斯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释然感让她双膝无力。作为友好表示而转交的逃亡叛徒,正是理想的特洛伊木马。如果想让改造过的人类密探与国王共处一室,还会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郁金香们通过费舍差点就达成了目的。在隆尚于内堡的数百英尺高处经由一番死斗阻止那位牧师之前,他为了履行弑君的禁制,几乎只用空手就爬到了尖塔顶端。
在贝蕾妮斯遭受流放期间,雨果·隆尚的传说也飞速增长。以她听闻的内容来说,理由再充分不过了。
塞巴斯蒂安王似乎很愉快。“女士,你的警惕性值得称赞。没人能质疑你对新法兰西的忠诚。”
“郁金香们想要什么样的帮助?”
他从花边袖口的皱褶里取出一副眼镜。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以后,他从外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将信纸展开。“新阿姆斯特丹的状况有些糟糕。一群公会工人请求我们帮忙抵挡喀拉客的袭击。化学武器,训练,诸如此类。”
“这肯定是我听过的最不经大脑的计谋了,”贝蕾妮斯摇摇头,“要知道,他们过去在计划上是会下点真功夫的。”
“这,”国王指了指蒙特默伦西,“就是诚意的有力证据。”
“是吗?他们放弃他又能损失什么?在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焚毁的那一晚,他出卖给他们的秘密就毫无意义了。”
“他们证实了他和新法兰西敌人的勾结。他的背叛如今有据可查了。”
“我早就证明这一点了,陛下。”
“事情很简单。他在这儿。他会接受审判。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决定该如何回应送他过来的那些人。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枢密院的其他人呢?”
“会轮到他们的。”
贝蕾妮斯看着蒙特默伦西。这个男人已经失去了原先由财富带来的遥不可及的光环。他过去的身份让他凌驾于荒谬的宫廷政治惯例,远离假发,甚至从不屈尊给脸颊扑粉。贝蕾妮斯曾以为这是出于强硬而敏感的个性,因为他不必参与宫廷游戏也能保住地位。她现在明白,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在以狡猾的方式展示轻蔑罢了。
他们能从他那儿打听出什么样的重要机密?通过但以理,他们已经知道了秘密矿井的事。贝蕾妮斯本人已经发现了第五素的存在,包括荷兰人用来运送第五素的破冰船在内。他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发条匠又为何如此重视它吗?他也许知道那座矿井落成了多久,秘密开采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当然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从前)的土地,也了解对法国化学技术来说如此关键的石油。他可以向化学家和工程师提出建议,告诉他们最适合这场远征的用具,将会遭遇的事物,以及他们抵达后该做的第一件事。或许他甚至能确定那座发条匠的秘密港口在地图上的位置……
她意识到国王正盯着她。也意识到自己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她将思绪转回自己记忆中的前一件事。
狗娘养的。
“请原谅,陛下。您刚才说他们就在这儿?”
她看得出来,塞巴斯蒂安开始不耐烦了。“难道我没说过,我们这位前同僚是被人护送来马赛的吗?”
她行了个屈膝礼,以此致歉。“您确实说过,陛下。荷兰人。他们在哪儿?”
伊露蒂说:“守城战的时候,这座城市的牢房被烧毁了,所以他们被带去了地下墓室。我派了守卫去看管他们。”
“他们的这段旅途肯定危机四伏。如果他们遭遇收割派,就会被大卸八块。他们多半一路上都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这能证明新阿姆斯特丹的状况有多危急。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多半带着医疗用品。荷兰的医疗用品。”
国王反应过来了。“炼金术绷带。”他说。她点点头。看到她的动作,他大喊道:“查斯坦中士!立刻到新阿姆斯特丹的使者那边去。搜查他们的行装。把所有和医疗相关的东西交给医生。但要让照料隆尚队长的那些先挑。”
中士飞奔而去。在前往楼梯的途中,她才刚冲过转角,他们便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哎哟”,以及硬化聚合物彼此撞击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两副铠甲碰撞的声音。
片刻过后,另一名守卫一瘸一拐地走进会议室。他鼻血直流,还捂着脚踝。他一手掐着鼻子,对国王躬身行礼。
“天啊,小伙子,”塞巴斯蒂安说,“是中士把你撞倒了吗?你应该领到风险工资才对。”
那守卫用滑稽的鼻音说:“出事了。”
是收割派吗?贝蕾妮斯问:“不是又发生袭击了吧?”
守卫摇了摇流血的脑袋,让鲜红的液滴点缀在地毯上,却没注意到女佣皱起的眉头。“是孤儿院那边出事了,陛下。”
换作贝蕾妮斯,恐怕不会用“出事”这个词来形容。她会称之为“自该死的基督受难以后群众暴动最残忍的范例”。
孤儿院陷入了沉寂。尽管孩子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感受到周围那些大人的焦虑。无言的恐惧煎熬着他们。修女们用无声的祈祷包裹自己。就连孤儿院铁门外那些捣乱分子也沉默了。等贝蕾妮斯赶到的时候,四名守卫已经把他们堵在了围墙边。守卫们穿着全副铠甲,装备齐全:流星锤,大锤,铁镐。而且他们举着武器。
不是好兆头。
其中一位修女——叫作玛丽什么的——领着贝蕾妮斯走进大门,在孤儿院中穿行。她们经过一间教室,那里有个修女弹着吉他,唱着一首关于诺亚方舟的愚蠢小曲,显然是想转移那些年幼孩童的注意力。
“我们派了人去报信,”玛丽修女低声说,“我们觉得这种事不适合用到信号灯。”因为任何人都可能看到信号的闪光,从而得出那个不言而喻的结论。又是个坏兆头。
她带着贝蕾妮斯走上楼梯,前往一间位于角落的阁楼。贝蕾妮斯沿着走廊前进到一半的时候,屠宰场般的恶臭扑面而来。她真的很想要一块侯爵的香水手帕。
玛丽修女握住门把,停下脚步。“我得警告你……”看到贝蕾妮斯耸了耸肩,修女便打开了费舍房间的门。
在坐倒之前,贝蕾妮斯抓住门框稳住了身子。片刻过后,等她恢复说话的能力时,她说:“真他妈该死。”修女发出一声愤慨的尖叫。接着,贝蕾妮斯又补充了一句:“生天花长跳蚤的狗娘养的啊。”
即使在守城战结束的时候,内堡的城垛也没有洒上过这么多鲜血。她很难相信这些血来自仅仅一个人。但事实如此。恐怕就来自那堆损毁的血肉,破碎的骨头,以及曾是他脖子的软骨。
那些畜生。他们砍掉了费舍的脑袋。不——他们扯掉了他的头。这是一场骇人却业余的处决。那些冷血的混球把可怜牧师的身体剁碎成了软骨,然后才砍断脊椎。在天窗下方的墙壁那里,袭击者用费舍的血写下了“叛徒(Traitor)”这个词。在刚刚写下的时候,新鲜的血液顺着墙壁流下,将那些字母“T”拖长成了没有受难基督的十字架,但如今,凝结的血液在阴影中仿佛是黑色的。另一句话写在其下方,笔迹并不相同,但同样潦草。“原克雷芒十四世安系”。这些袭击者足够狡猾,所以才能悄然潜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谋杀,但他们的拉丁文学得不够好。
上帝啊。可怜人。你不该有这种下场。她再次想到,自己只是勉强躲过了安娜斯塔西亚施加在费舍身上的骇人实验。我差点就和他一样了。贝蕾妮斯的下一个想法是:该由谁去告诉但以理?紧接着是,该死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屠杀的场面太过骇人,以至于贝蕾妮斯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少了些什么。但在开口前,她又费了些工夫去平复呼吸,忍住干呕的冲动。“头在哪儿?”
惊慌的表情让修女皱起面孔,仿佛这个问题动摇了她的决心。“我们……我们觉得最好保持原样。我向你保证,没有人碰过或者动过这里的东西。”
对那个可怜虫的脑袋,贝蕾妮斯只能想到两种用途。所以如果它没有在之后一两天里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某根尖桩上,西方马赛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了。没几个人知道费舍颅骨里藏着不寻常的东西。凶手要么是想要研究它的人,要么就是想要阻止别人研究的人。
这件事散发着御林管理办公室的臭味。这就意味着郁金香密探。她早就知道柴堆里至少还藏着几只耗子。但像这样……
凶手们的身上肯定沾满了血迹,多半还把牧师破碎的脑袋带在身边。贝蕾妮斯看向走廊,却没看到离开的脚印。
她说:“凶手肯定不止一个。他们不可能是从正门进来的。如果他们跟我一样走正门,肯定会有人看见他们,或者听见他们的动静。”
“这儿的晚上非常安静,”玛丽修女说,“晚祷以后,孩子们都会吹熄蜡烛,上床睡觉。我们之中需要继续工作到晨祷前的那些人一向轻手轻脚。”
贝蕾妮斯在脑海里把这些礼拜仪式从修女标准时间转换成秘密无神论前贵族标准时间。晚祷:晚上的祈祷。晨祷:半夜的祈祷。
“那他们肯定是从屋顶上过来的。”贝蕾妮斯说。她更仔细地打量那扇天窗。果然,钉在窗上的木板破破烂烂,似乎曾经被人踢断,又匆忙修补过。
外面那群人恐怕只是幌子,他们看似无害又胆小,却为那些潜入内部处决牧师的残忍凶手充当着烟雾弹。他们一直等到昨晚,让适时的整夜雨水提供掩护和洗去足迹。
“修女,铁门外那些抗议者昨天或者昨晚有什么变化吗?或许比平时更吵?”
修女皱起眉头,耸了耸肩。“我说不好。我想没有吧。”
她忍不住盯着那具残破的躯体,它被砍得四分五裂,仿佛那只是一堆碎羊肉块。没人该有这样的下场。尤其是可怜的费舍,他真正的罪恶就只有被发条匠抓住,并被改造成他们不情愿的工具而已。许多年来,他都是新法兰西的忠仆。他应该得到的是尊敬,并非残杀。
做出这种事的野蛮人,多半自以为是代表法国向铜铸王座的走狗行使正义的爱国义警。他们不知道费舍曾为新法兰西服务数十年,在中央诸省的核心作为秘密天主教徒——而且就贝蕾妮斯看来,还是非常虔诚的那种——每天冒着生命危险过活。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谋杀的那个人即使在全无希望的时候也坚守职责。如果他们知道,即使在等待拧颈卫士破门而入的时候,这位秘密牧师依旧竭尽全力,确保某件得来不易的公会技术杰作能够送往新世界,他们还会杀死他吗?如果他们知道那个充满勇气的行为引发了一系列事件,最终突破了几乎终结新法兰西的围攻呢?如果他们知道他对他们的幸存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还会处决他吗?
公众对此一无所知。但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费舍是贝蕾妮斯在海牙的谍报网络的唯一幸存者。(如果作为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无力抵抗的傀儡能称之为“幸存”的话。毫无疑问,贝蕾妮斯对此心情复杂。)揭露他在塔列朗对抗发条匠的秘密长期战争中扮演的角色,并不会危害任何人。此外,一旦那些叛逆开始渡海,她猜郁金香们就有更紧迫的问题要处理了。
贝蕾妮斯决心说出费舍的故事。至少是他们了解的部分:但以理认识在遭遇可怕的失败前担任新教堂牧师的他,而贝蕾妮斯从费舍的胡言乱语中得知了一些零散信息。在费舍摆脱禁制以后,好几位神父听过费舍的忏悔。也许他们听说了费舍早年的生活。(梵蒂冈陷落的时候,那些记录都被毁掉了吗?)他们只有区区数人,但只要联起手来,就能拼凑出某人毕生的故事。而且在那些屠夫上绞架之前,她会确保他们弄清每一个令人痛苦的细节。
她对那位修女说:“他是新法兰西的英雄。如今成了殉教者。希望你明白这点。”
她仍旧无法将视线从屠杀的场面上移开。鲜红泼洒在墙壁上,断裂的脊椎骨从剁碎的汉堡般的脖子里伸出。
玛丽修女发起抖来。
“答应我一件事,修女。”这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结束了对死亡的沉思,看向贝蕾妮斯,后者说:“我希望圣施洗约翰的修女们将费舍牧师的故事广为传播。所以答应我,等你为他祈祷完毕后,就代表他去申请追授荣誉军团勋章吧。”
她计算过了。推断牧师的岁数相当困难:内疚,自我憎恨与苦恼严重伤害了他的身体。但如果费舍真的在获得圣职后不久就前往中央诸省——就像贝蕾妮斯从胡言乱语中拼凑出的结论那样——那么他为新法兰西秘密效命的时间就远超三十年,甚至达到四十年。他在重要岗位上服务了这么多年,完全有资格成为荣誉军团的骑士,正如她向修女指出的那样。
“我猜我们可以去向国王陛下请愿。”
“你们可以,也应该这么做。等马赛的新主教上任以后,你应该尽快去觐见那位大人,亲自为费舍辩护,并要求让他的殉教成为恢复正常后的主教辖区的首要议题。”
“你代表谋杀教皇的人提出的要求可真不少。”
“就把这当作对你信仰的考验吧。记得心怀感激,因为你这辈子都不需要接受和那个可怜虫同样的考验了。”
第二部分 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
彼得先生……在晚餐后真的为我们用(我之前听说过传闻的)连金术玻璃1(原文为错字)进行了实验……在我看来,它是个不解之谜。
——摘自塞缪尔·佩皮斯的日记,1662年1月13日
我们可以肯定,拥有感官意识的是灵魂,而非肉体……能看到事物的是灵魂,而非双眼。
——摘自勒奈·笛卡尔的《折光学(La dioptrique)》(1637年版)
待节杖与两条大蛇ts开始腐烂且溶解为液体水且成熟到足够精细(可能需要三日或一周)时,加入之权杖的之沉淀……更佳做法是以四元素ts,与第五素Ψ制成的混沌……
——摘自伊萨克·牛顿未注日期的不完整著作《与普拉克西斯的试探性联系2》(休谟译版)
1.在佩皮斯的时代,这种珍奇物件俗称“荷兰之泪”。
2.普拉克西斯的存在——以及仅仅一次提及克里斯蒂安·惠更斯未发表笔记中的“N, PRX”——是通过牛顿其余作品的参考文献推断出来的。根据普遍看法,完整的手稿——如果存在的话——是在大约1674-1676年之间遗失的。
第九章
狮鹫二世是一艘三桅帆船,后桅杆装着纵帆,前桅杆和主桅杆装着横帆。船只设计成需要二十个人手,但这次历史性航行的船员是其两倍有余,人类和嘀嗒人的数量几乎相当。人类包括水手,卫兵,化学家,两名工匠(银匠和金匠),一名制革匠,一名巧克力师,一名医生,一名助祭,来自科学院的一对已婚的地质学家和矿物学家,以及其他来自各行各业、在马赛无牵无挂的男女。船上的喀拉客几乎全都是仆从型,其中只有两台军用型,后者上船时引发了相当严重的恐慌。这艘船的船帆闪闪发亮,仿佛深冬的阳光照耀下的新雪;塞巴斯蒂安王坚持要求妥善整备这条船,因此每一平方英寸的帆布都换成了新的。其中一层下甲板经过翻新,装上了毫无装饰的钢制储液槽,准备用来存放他们这次冒险的战利品——如果能成功的话。这些原本应该刷上一层油漆,但他们并没有油漆可刷。而且不管怎么说,那些刮痕也赋予了它们特色。这条船在大马雷镇靠岸的时候,一支荷兰突击队刚好到来,将那里的仓库付之一炬,也摧毁了皮草贸易;狡猾的船长,那个名叫莱维斯克的哈德逊湾本地人,勇敢地在冬天驶入了“奥吉布瓦的大洋”,也就是苏必利尔湖——五大湖中最大的一个——并且尽可能缩短靠岸的时间,以避开机械袭击者。他们成功通过了船闸、运河与河流,等最后抵达西方马赛时,他们只剩下饥肠辘辘的基本船员,而且近乎绝望。但因为对入侵者毫无意义却英勇无畏的反抗,他们受到了英雄式的欢迎。
喀拉客们对这条船也很满意。它没有船桨。
路易斯——贝蕾妮斯的亡夫——肯定会喜欢它的。她想到他的反应,眼泪便涌出了眼眶。
对于从五大湖西端的德卢斯到圣劳伦斯河河口的这条航道来说,它是能够通行的船舶中最大的一种。它并不是适合远洋航行的那种船,但在五大湖航行的感觉就像航海:湖面如此广阔,令地平线踪影难寻;又如此反复无常,有时整条船都会消失无踪。既然他们的航程只会穿过可靠的圣劳伦斯河,然后再沿着海岸线前进,几乎全程都能看到陆地,这条船对他们的冒险来说就绰绰有余了。
她知道,郁金香们有时会派出破冰船前往那个秘密停泊处,这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位于北方。他们把地图和铅笔交给了蒙特默伦西,而后者含糊地划出了阿卡迪亚地区法国定居点的北方远处的一片海岸线。狮鹫号并不是破冰船。但这支法国远征队拥有两项优势:即将到来的春天,以及数十名渴望解开自身存在谜团的机械人船员。有必要的话,它们会用拳头砸碎冰层。
要不是这些机器会像石头那样沉底,对小型船只来说又有点太重,它们就会是理想的水手了。它们比船上的木板、帆桁和缆绳都要结实,无需睡眠,无需排泄,也无需进食。这么一来,就省下了存放人类食水的空间。只要它们发出“嘀嗒-咔嗒”声的脑袋没有突然变卦,决定屠杀所有人类船员……但性情古怪的但以理似乎不会原谅这种行为,而它们又很听他的话。她断定,如果那些喀拉客非得表现得像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先知的糊涂信徒,那它们还是追随但以理比较好。他有他的缺点,但总的来说,比起其他机械人的无血无泪,她宁愿选择他专横跋扈的良知。
狮鹫号得名于在五大湖定期往来的第一艘标准尺寸的船。1679年,它在新法兰西这片狂野而未知的水域间来回航行了短短六周。它让人回想起了那个时代的众多伟人,比如为新法兰西占领了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罗伯特·德·拉塞尔。在那时,惠更斯的邪恶奇迹的消息尚未传遍内陆地区。原本的狮鹫号见证了旧世界的最后岁月和旧法兰西的黄金时代,还有那个没有发条匠、御林管理官、仆从型与拧颈卫士,也未受任何破坏的伊甸园。那个未来还没被齿轮与黑魔法的铿锵巨口吞噬的时代。用这场远征让人回想起那段岁月,似乎很合适。毕竟,世人都认为那个时代早已彻底消逝。但根据远征的成果,或许它并非无可挽回。
贝蕾妮斯站在船尾的一小群公民之中,看着尖塔渐渐远去。王冠、城堡,以及尖塔:这是几个世代的水手来往于弗尔莫农岛的周边水域时看到的景象。但城堡的外墙已经不复存在,连同“王冠”的错觉一起。如果路易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心碎的。罗亚尔山也没法恢复原貌了。或许这就是新法兰西为了比铜铸王座更加长久的霸权所需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吧。
“要是我能看到鼎盛时期的它该有多好。”但以理说。
贝蕾妮斯回答说:“你知道吗?我忍不住会想,新法兰西究竟有没有过所谓的‘鼎盛时期’。”成日担忧下一场战争的到来,又像畜栏里的牛那样活在高墙之后,这能有什么荣耀可言?生存本身够资格成为自豪感的来源吗?如今的未来如此不确定,却又充满希望,让之前那些世代的奋斗和胜利相形见绌。
“也许我们的荣耀尚未到来。”她说。
伊露蒂皱起眉头。这位中士是新法兰西的真正捍卫者,即便在此时,她也穿着自己的聚合物胸甲。但看到她没有斜挎着环氧树脂枪,手里也没有铁镐和大锤的模样,感觉还是怪怪的。这条船的货舱里装着数十把环氧树脂枪,但在这场远征取回那些非法获取的化学品储备——假设它们真的存在——并将其转换成弹药之前,这些武器都派不上用场。
人类们打量机械人的目光带着猜疑。但无论这位蜡烛商之女的内心深处有何感受,都没有表露出来。因为她接到的命令是如此要求的。
贝蕾妮斯示意伊露蒂和但以理前往船尾栏杆旁,以便远离人群。她问那位女守卫:“眼下船上的气氛如何?我是说,我们同胞之间的气氛。”
出于礼节,贝蕾妮斯为但以理做了翻译:“这条船上完全适应这种安排的,连个魂都没有。”
但以理说:“魂?我喜欢你们天主教徒。”
贝蕾妮斯翻了个白眼。“这只是种修辞手法,你很清楚。”她对中士说:“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清楚。如果他们开始惹麻烦……”伊露蒂的嗓音逐渐变小,目光落在但以理身上。他补足了她没说出口的想法。
“……邪恶的机器也许会决定趁你们睡觉的时候杀光你们,是吗?”
“完全没这回事,”伊露蒂反驳道,“没人觉得你们会等到晚上再动手。”
“这就是我希望你随行的原因,”贝蕾妮斯说,“人们觉得你是雨果指定的继承人。他们留给队长的一部分敬畏也转移到了你身上。如果那些老百姓瞧见你在嘀嗒人身边还能安心工作,就会老实听话了。”
她看着但以理,问:“你的同伴觉得跟人类船员相处的感觉如何?”
“你们法国人还没适应和我们安静共存,但在和人类相处这件事上,我们要习惯多了。在这方面,你的冒险也许会得到成果。对我们来说,与人类为伴是种熟悉的不适感,但和禁制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从理论上看,这场旅程不会有任何问题。但眼下狮鹫二世号上有两种船员,一种由血肉组成,另一种则是金属打造。一种说法语,另一种说荷兰语和曾经不为人知的机械造物语言。机械人痛恨水手的等级制度,因为这代表服从与迅速完成人类船长及其部下的命令。而古往今来,人类水手都痛恨袭击过他们的宿敌。
就像所有经常在新世界的水域航行的法国人那样,狮鹫号的水手继承了最早那批皮草船夫的精神。他们引吭高歌,仿佛在寻求祖先的认可。
在受到某位女子爵诱惑之前,贝蕾妮斯的亡夫曾是在河上讨生活的人。某天早上,他们在西方马赛的码头邂逅,当时她刚刚旅行归来,用的还是玛艾尔·盖珀的身份。她带他前往宫廷,让他飞黄腾达,但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圣劳伦斯河依旧在他血管里流淌。至少在那台疯狂的机器证明他体内没有哪怕一滴河水之前,她都相信是这样。但他们共度过数年的时光,在那段时间里,他曾无数次为她歌唱。从粗俗下流的民谣(通常是在他略有醉意的时候)到激动人心的武功歌(通常是在他酩酊大醉的时候),她都听了个遍。
莱维斯克船长及其船员的音乐储备相去无几。每次听到这些歌谣,贝蕾妮斯的心都会传来内疚的刺痛。但他们的歌声带着如此的喜悦与热忱,让她不至于无法忍受。她喜欢站在船头,让河水的飞沫麻木她的脸庞,聆听水手的歌声,然后欺骗自己说,路易斯也在他们之中。在那样的时刻,她会觉得他在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与自己如此接近。
该死的郁金香。
河边的乡间地带大都是农田。尽管那些土地遭到了焚烧和翻搅,但入侵者在溃败前并没有往上面撒盐。新法兰西的面包篮依旧适合耕种。
狮鹫号从一连串法国定居点的旁边经过:圣艾尼丁、圣艾格尼丝、三河……全都在入侵时遭受了重创。码头——河畔定居点的心脏与命脉——或是出现缺损,或是化作焦黑、扭曲的木头。整座村庄——比如路宾尼尔——都被烧成了灰烬。在那些较大的聚居地,比如尚普兰,掠夺者们会对当地的教堂与附近的所有民宅放一把火,也不管聚居地的其余部分是否会烧毁。烧毁的情况往往更多,因为地方上的消防队都跟着难民逃走了。从河上经常能看到教堂墓地,因为它们往往位于高地(如果要在喜怒无常的水路边居住,这点就是必要的)。那些墓地无可避免地显露出近期举行过葬礼的迹象:用冬日坚硬的泥土堆成的新鲜土丘,还有成排简陋的木头十字架。
狮鹫号是一道受人欢迎的风景。它告诉人们,国王塞巴斯蒂安三世还活着,尖塔仍旧是新世界最高的建筑,而新法兰西仍然屹立,遍体鳞伤,却满怀自豪。机械人们始终留在船舱内,以免其身影引起当地人的恐惧。但贝蕾妮斯和但以理站在一起,而这足以让所有村民明白,这次航行意味着人类与机械人的历史性合作。
这点就不那么受欢迎了。有些人没法相信法国人会自愿和机器魔鬼结盟。另一些人认为这是对所有心智正常的人类的背叛。
贝蕾妮斯以清点伤亡的方式追踪着狮鹫号的航行进度。信号塔网络仿佛一根长长的链条,连接着新法兰西的偏远角落。她知道,在某些偏僻地区,两座信号塔之间的距离可能相当遥远,比如在不同的山顶遥遥相望的那些。但在始终面临雾气和湿度问题的河边,信号塔之间的距离很少会超过几里格,而且向来位于附近的最高点。从河面能看到烧毁的废墟。其中还有好几座倒塌了。
在太阳高挂,薄雾低垂的时候,高处帆桁上的瞭望员偶尔会报告说,乡间地带出现了金属的反光。没有归属的喀拉客在这片土地上游荡。
“它们在那儿做什么?”贝蕾妮斯问。
“为保有意识却没有痛苦的感受而惊奇。”但以理说。
有个名叫德尔菲娜的水手——她是狮鹫号的原班人马之一——开口道:“可它们为什么会去那儿?方圆几英里都只有农地和灌木丛林。”
“那儿是他们诞生的地方,小姐。”
在一次类似的瞭望报告后,莫尔奈博士——这场远征的首席化学家和贝蕾妮斯的远房亲戚——把贝蕾妮斯拉到一旁。
“我有个主意,”她说,“你能帮我去和船长说吗?”
贝蕾妮斯眨了眨眼。“我,呃,不知道你听过我的什么传闻,但说真的,我不是会偷别人创意的那种人。发条匠的除外。我有很多自己的主意,你或许也注意到了。”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做了个将整艘船囊括其中的手势。
“那是个好主意。但他不会喜欢的。我不喜欢跟人争执。我讨厌争吵。”
“尽管和普遍的看法相反,但我也一样。我只是碰巧相当擅长而已。”
“你比较……有主见。”
“往好听了说是这样。大多数人都会用‘傲慢’或者‘泼妇’之类的词。”
莫尔奈惊惶失色。“我没有——”
“别紧张,我只是在逗你。你的主意是?”
化学家指向右舷,最后一次反光就是从那边远处的林木线传来的。“每次看到那种光,我都会吓得六神无主。”
“这并不可耻。你也经历过守城战,对吧?”
莫尔奈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的表情。她垂下肩膀,仿佛不堪承受回忆的重压。“最后那几天,我们连觉都没睡过。整整五十个钟头,不断努力让环氧树脂炮多打出一发炮弹。”她摇摇头,赶走那段过去。“但那一幕——”她指了指岸边,“——让我有了个点子。”这时她抬起手指,指着那些拿着水桶和刷子悬挂在帆缆上的帆工。“货舱里有焦油。如果莱维斯克愿意放弃那批货,我们就能把它转换成粗糙的弹药,供大幅修改后的树脂枪使用。”
“你说的是多少发弹药?”
化学家犹豫起来。“两三发吧。”她又犹豫了片刻,说:“然后枪就会坏。”
贝蕾妮斯咬住嘴唇。“你需要这条船上的多少焦油?”
“全部。”
“耶稣啊。你真的很不擅长软式推销,是吧?”
莫尔奈顿时泄了气。“你说得对。这是个蠢主意。我只是以为……”她耸耸肩,打算转身离开,“谢谢你听我说完。”
“别急,别急,”贝蕾妮斯碰了碰她的胳膊,“这主意很棒。”莫尔奈面露喜色。“我不能保证由我来说明能让船长更容易接受,但我会想点办法的。”
她想的办法没用。贝蕾妮斯花了两个钟头去劝说船长,但他不为所动。为维修船只而贮存的焦油不会挪作他用,没得商量。
于是狮鹫号就这么顺流而下,直到梵蒂冈出现在视野里。直到那时,也只在那时,贝蕾妮斯才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证过真正的毁灭景象。在红衣主教大迁徙的两个世纪以后,魁北克教廷迎来了残酷的结局。
尽管遭受了焚烧,西方马赛依旧可以被称为定居点。即便在外幕墙的大规模爆破将马车大小的碎石洒在战火蹂躏过的罗亚尔山上以后,新法兰西的首都依旧保有人类定居点的作用。但这片土地就并非如此了。梵蒂冈曾经那么高大,那么宏伟,如今剩下的却只有残垣断壁。这片废墟仿佛足有一千年的历史了。没有哪怕一座建筑是完好无损的。
梵蒂冈遭受的并非攻打。天主教会的心脏——这整座城市——被粉碎了。上帝的地上王国的首都只剩下一片由大理石粉末、砖石碎块与玻璃碎片组成的沙漠。在某些地方,被风吹积而成的灰烬足有一码高。一切能烧的东西——木材,挂毯,纸张,绘画,所有一切——都被堆成小山,然后付之一炬。这把火烧了很久,而且烧得很旺。
(“瞧啊,”哈蒙德博士低声说着,打破了这片哀伤的沉默。他指着河边那条长达一英里、间隔均匀的灰烬堆。“那些曾经是大理石柱。热量让它们变成了石灰。”)
穹顶、钟楼、三角旗、希腊和罗马风格的圆柱都去了哪儿?遭到亵渎的风里散发着冰冷的灰烬与没能入土的死者的气息。玫瑰油和熏香的气味去了哪儿?圣城寂静得仿如坟墓,能听到的唯有秃鹫的叫声与沙子洒落声。日夜为天主高唱赞歌的唱诗班去了哪儿?他们把拉丁文写就的《诗篇》丢给狂吠不止的流浪狗了吗?他们把能够振奋人心的管风琴抛弃在摇摇欲坠的石造建筑里了吗?
人类水手们停下手头的工作,张大嘴巴,在身前画起了十字。双眼含泪,全身颤抖的助祭洛林带领船员开始了祈祷。然后甲板被沉默笼罩,能听到的只有船帆的嘎吱声,缆索的啪嗒声,机械人的嘀嗒和咔嗒声,以及虔诚信徒们静静的哭泣声。直到:
“有东西在动!”德尔菲娜在前桅杆顶上大喊。她指着无数灰色的碎石堆之一。根据久远的记忆,贝蕾妮斯判断那里是圣文森特广场的大致方向。甲板上的每一颗脑袋——无论是血肉还是黄铜打造——都转了过去。数十块遮光板的棘轮转动声盖过了虔诚信徒的抽噎声,而机械人的眼球开始聚焦于某个远处的细节。
齿轮滑动的“咔嗒-啾啾”声在喀拉客之间传开。这几分之一秒的反应带着层层叠叠的隐含意义,让贝蕾妮斯无从揣摩。片刻过后,遮住太阳的斑驳深冬云彩飘了开来,然后贝蕾妮斯也看到了:那是炼金合金彩虹般的油光。废墟里潜伏着机械人。
贝蕾妮斯低声问但以理:“他们的态度友好吗?”他没有答话,只顾歪头聆听已然成为他们种族秘密问候方式的一问一答。船上的机械人高声说:发条匠在撒谎。
发条匠在撒谎,对方回答。
贝蕾妮斯现在知道,被派去评估魁北克城状况的侦察队为什么没有向马赛报告了。那些侦察兵都死了。也许是奉命埋伏在这里——而且正是为了对付侦察队——的机器袭击了他们。也或许有一支收割派移民队选择在教廷闷燃的尸体上定居。
一台仆从型跳上石堆。它的脚趾踢碎了破裂的石料,为这堆乱石增添了几撮砂砾。它摆出了某个姿势。它双手叉腰,以荷兰语向狮鹫号问好。
“呵,兄弟们!”
她压低声音问但以理:“又是迷失男孩?”
他模仿人类的动作,摇了摇头。他以喀拉客尖细的嗓音低声说:“也许吧,但我觉得不太可能。他们在这儿可藏不住那些特征。”
也就是说,潜伏在此的机械人过于对称,不可能是麦布的仆从。那些可怜的家伙还不够怪异。
陆地上的那台机器切换成了它们种族那种“喀拉-哐啷”的暗语。贝蕾妮斯只听懂它在说,你们的船很大,是我们来这儿以后见过的最大的。但你们的船很奇怪。我看到了很多机器同胞,却没看到船桨。什么样的船有划桨奴隶却没有桨?
甲板陷入了彻底的寂静。就连嘀嗒声也消失了。所有人都看向但以理。
贝蕾妮斯低声说:“当心……”
但以理跳上左舷的扶手绳。就在帆船从伫立于废墟边缘的那台机器旁漂过的时候,他已经沿着绳索穿过了大半条船。他体内的陀螺仪让他能轻易办到这种平衡表演,但这足以让最敏捷的人类水手都自愧不如了。
我们不是荷兰船,他喊道。贝蕾妮斯为人类船员做了翻译。我们是法国船狮鹫号,来自马赛。
是这样吗?除非我做工完美的眼睛欺骗了我,但我看到你们船上有几乎相同数目的人类和机械人。但大家都知道,法国人讨厌我们。
但以理说,他们很敏感,是吧?这是有理由的。
也许吧。但我还是好奇你们船上为何有这么多男人和女人,那个喀拉客说。
别的机器开始出现在废墟里。起先只有一两台。然后是十来台。随后上百。它们蜂拥着越过随时,像蟑螂那样飞快爬行,和这艘三桅帆船齐头并进。人类船员不约而同地发起抖来。就算这些守城战的幸存者从那以后就没见过怀着敌意共同行动的喀拉客,这一幕也来得太快了点。
伊露蒂对某个守卫说:“去拿枪来。快。”他张开嘴,似乎想提醒她那些枪没有弹药,毫无用处。“我想让它们相信我们有武器。”他挤过人群,朝前阶梯走去。
这条帆船从面对河水的最后一堆小山般的残骸边经过。随着他们接近纤细的圣查尔斯河与宽阔的圣劳伦斯河的交汇处,那座人造断崖也逐渐远去。船首斜桅正对着下游半里格处的某个位置:圣劳伦斯河在那里一分为二,以绕过奥尔良岛。
豁然开朗的视野中出现了曾是魁北克城旧城区那颗焦黑而粉碎的心脏。这里的建筑物也被夷为平地了。狮鹫号的前甲板与圣文森特广场——它位于西北方一英里远处——之间再无阻碍。就像先前那样,喀拉客们的眼睛发出了咔嗒和呼呼声。
在此期间,岸上那些机器继续像昆虫那样飞快爬行,和帆船的速度保持一致。
“噢,不。”但以理说,他的伙伴发出的“嘀嗒”变成了经过高度压缩的“咔嗒”,而贝蕾妮斯完全无法理解。
前桅杆上的那个女人大叫起来。她无言地指了指。莱维斯克船长取出一副望远镜:这让贝蕾妮斯想起了隆尚在守城战的最后几个钟头拿着的那副。
“上帝的圣名啊。”他低声说。片刻过后,他把那件光学仪器交给了贝蕾妮斯。她缺乏作为水手的经验,因此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惊慌的源头。但她随即看到了文森特广场上的人们。还有钉着他们的木制十字架。
即使在最残忍的时候,郁金香们也不会允许这种行为。这些机器躲藏在废墟里,并不是因为他们死掉的指挥官的指令。它们躲在这里,是因为它们想这么干。这里是收割派的营地。
那位发言机器切换回了荷兰语。
“告诉我,狮鹫号。你们是奴隶船吗?”
“当然不是。”但以理同样用荷兰语回答。
“真可惜。”那台外国机器再次切换语言,这次那个狡猾的杂种换成了法语。“你们会不会觉得当奴隶船比较好?”
“噢,该死。”伊露蒂咕哝道。惊慌的咕哝声在人类船员之间传开。
“全速前进!”船长喊道,“将奥尔良岛保持在左舷。”
在分为两条的河道中,岛屿东南侧的那条更宽也更深。十来个水手爬上帆缆,动作像猴子那样灵活。
岸上的那台机器说:“你们当然这么觉得。我们来帮你们实现目标吧。”
杀手机器们纵身跳进了河水。它们的肢体化作模糊的影子,令河面泛起白沫。
“准备对付登船的敌人!拿上穿索针和焦油桶去左舷!”莱维斯克船长吼道。
贝蕾妮斯说:“突然之间,莫尔奈博士的提议显得不那么离奇了。”他瞪了她一眼。
恐慌的平民和努力执行船长命令的水手撞了个满怀。与此同时,仿佛炼金术的嬗变那样,伊露蒂,卑微的蜡烛商之女,变成了查斯坦中士,那位经历过西方马赛大围攻的老兵。
“金属人来袭!”她喊道,“我再说一遍,水里有金属人!”
帆缆上的水手们展开了每一英寸的帆布。船帆在风中鼓起,缆绳突然绷紧,而这条三桅帆船也猛冲向前。它向右舷倾斜,坚定地驶向舵手高声喊出的方位,后者的海图描绘了河道里水流最湍急的位置。
那些沿着河床全速飞奔的收割派消失在冰冷的水流下。
贝蕾妮斯闭上眼睛,想象着机械人在船身下的浑浊河水里做出的精准动作。那些机器叠起罗汉,仿佛一支非人马戏团的杂技演员,组成了一座以冶金学与恶意打造的摇摇晃晃的高塔。最底部的那台机器岔开双脚,鸟爪般的脚趾在其同伴的重量下陷进淤泥。船体下方的河水回荡着减弱后的铿锵声:敌方的机器越爬越高,邪恶的手指也抓向龙骨。
但它们不会撕碎这条船。它们不希望人类淹死。毕竟圣文森特广场上还有空余的十字架。
高度压缩后的对话以霰弹的速度来回于远征队的机械成员之间。人类以接力传递的方式将环氧树脂枪从货舱送到甲板上。伊露蒂将两只空空如也的铜制储液罐背在身后,挎好肩带。她以脱胎于大量练习的轻松动作,甩动从储液罐垂下的橡胶软管,让那把双管树脂枪划出一条短弧线,稳稳地落在她手中。所有不负责驾船的人都拿起了一把枪,不过没几个人的动作能像中士那么优雅。
就在这条三桅帆船的船身开始震颤的同时,但以理猛地转身,将贝蕾妮斯从扶手绳旁推开。她向后倒去,不过没等她的脑袋在甲板上撞开花,就有一双机械人的手抓住了她的双肩。冰冷金属手指的碰触让她受创的喉咙传来共鸣般的剧痛。但那是出于保护的拥抱;贝蕾妮斯发现自己被领到了包括船长和船员在内的人群里。喀拉客们迅速将远征队的人类成员——爬在帆缆上的那些除外——聚拢到它们的包围中。没等贝蕾妮斯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过程就结束了。从其他人类——包括船长和船员——惊慌的叫声来判断,措手不及的并不只有她一个。几秒之内,他们就站在了机械人围成的保护警戒线里。
但伊露蒂和其他守卫并没有被但以理与其嘀嗒人同伴的迅速行动吓倒。他们冷静地拿起了近距离搏斗用的工具:铁镐、大锤和流星锤。
一台好几块孔罩上有凹痕的仆从型飞身跃过半条船的距离,来到楼梯边,然后伸出双臂,强行把武装部队的最后几名成员拖了出来。仅仅几秒钟过后,他们就同样被安置在了警戒线内。由机械人和围绕平民的人类守卫交错组成的警戒线。
“怎么回事?”贝勒罗斯说。他位于西方马赛郊区的制革厂是最先被烧毁的建筑之一。
“它们在攻击我们!”某个水手喊道,他语调里的恐慌随时都可能传染给船上的所有人类。
“老天爷啊,懦夫们,”贝蕾妮斯说,“尿裤子的时候别甩到我们身上,你们这群没种的废物。”离她最近的人们困惑地看着她。“我明白用你们得了梅毒的脑子挤出理性的念头是很困难的事,但如果它们真的在攻击我们,我们早就死了。”
但以理和伊露蒂肯定早就准备好应急方案了。对贝蕾妮斯来说,自己被排除在外的事实比眼窝里的一撮沙子更让人恼火。
船身的震颤达到了最高点。木头碎裂的响声随即传来:那是非人的双手抓稳船体的声音。一排金属手指从下方攥住了左舷的扶手绳。不久前还站在魁北克废墟上的那些机器,此时顺着狮鹫号的侧面爬了上来,落在前甲板上。它们的多面体眼球察看状况的同时,他们的发言机器看向了但以理。
它说,我要为你的效率喝彩,兄弟。但你漏了几个。它指向帆缆上的那些水手。要我们替你把他们拖下来吗?
“我们不是杀人狂。”但以理用荷兰语说。贝蕾妮斯低声为其他人做着翻译。“这既非我们的倾向,也并非本质。”
“谋杀是一种罪恶。”远征队里的军用机械人之一说。
谋杀?罪恶?你的口气就像天主教徒,它们的发言机器说。罪恶,恩惠,救赎?那些都是跟灵魂有关的东西。但你们没听说吗,兄弟们?我们没有灵魂。我们只是不会思考的机器。发生故障的机器。
“这是虚伪又毫不掩饰的诡辩,”那台孔罩有凹陷的机器说,“只有我们的制造者才会蠢到用这种谎言欺骗自己。”
“我们不会允许你们伤害这些人的。”但以理说。
是这样吗?
是的,但以理嘀嗒着回应。
那个收割派发出更加响亮的咔嗒声,仿佛在呼唤其他机械人。这一位是你们的代言者吗?你们真的心甘情愿保护我们的奴役者吗?
这个问题同样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并未由衷到让贝蕾妮斯放心的地步。但狮鹫号上的一名喀拉客问,没人能断定我们有没有灵魂。但也许我们是有的。所以我为什么要冒险去玷污自己追寻了几个世纪的灵魂呢?
这番话似乎让但以理招募来的不少机械人产生了共鸣。但收割派没那么容易被打动。它们的领袖对但以理说:“天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相信神学说辞的人。”
“无耻的谎言,”学校教师波莉说,“你们在梵蒂冈的废墟里扎营,把无辜者钉在十字架上,以此亵渎我们教会的心脏。”好几个人示意她别出声,唯恐她和那头蹲伏在他们面前,张开血盆大口,尖牙淌落涎水的野兽对上视线。但她言之有理,因此得到了正面回应。
“噢,我们遇见过很多明显有敬拜神灵倾向的人。尽管类似的人在这附近已经没那么多了。看来这个冬天真的很难捱。不,我指的是我的机械人同胞。”它转向但以理,续道:“兄弟,你是个金属牧师吗?也许是个拉比,或者阿訇?”
但以理说,我不是。
另一台机器高声说道,放尊重点儿!你的自由意志是但以理给的!
和有关罪恶与灵魂之本质的神学思想不同,这句话对那些收割派起了作用。机械的啁啾声在涌上狮鹫号的那些机器之间传开。他们的发言机器改变了态度。
啊哈。这么说,你……你就是那位但以理?
就是他!
就算它们接下来谈论了什么,语速也快到贝蕾妮斯听不清的地步。但敌方机器的队列确实变松散了,就像一群听到了“稍息”命令的士兵。
收割派们盯着但以理。足以令人失禁的漫长一刻过后,他们的发言机器说:“我是西门,祝你一路顺风。”
然后它跑向船尾栏杆,跳入河中,消失在水面下。整支收割派部队也随后效仿。它们沉重的脚步与重心的变换让帆船摇晃起来。没过多久,袭击者们就四散离去。释然感让人类们全身发抖;其中不少无力地坐倒在地,仿佛膝盖突然间不听使唤了。
莱维斯克船长将双手在嘴边围成杯状,大喊道:“所有人回到岗位上去!前进!还有,放块工作吊板到两侧去。那些畜生抓过的地方,全都给我彻底检查!”
水手们迅速重拾工作。伊露蒂一直等到那些收割派重新出现在陆地上,这才下令把树脂枪放回下层甲板。贝蕾妮斯的呼吸带着胃液翻搅后的酸味。
“你还觉得自己不是救星?”
“我觉得有些人希望我成为救星。”但以理说。他腿里的缓冲器扩展又收缩,这对喀拉客来说相当于人类的叹气。“他们都是傻瓜。”
“也许吧,”她说,“但这杯是不会离开你的。”
“真幽默。”
水手们高声呼喊的时候,他们漫步走向船头。这艘三桅帆船开始向左舷大幅倾斜。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对峙的这段时间让它漂到了靠近东南河岸的位置。
“但以理。谢谢。我不清楚你是怎么说服同胞做到的,但如果你没有……”
“我本该找人去护卫费舍牧师的。”他说。他随即停下脚步,一声尖锐的“噼啪-嗡”在他的体内回荡,响亮到足以令他的法兰盘为之颤抖。“不。我本该自己去护卫他的。他们对费舍的所作所为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这些更强壮、更敏捷也更强韧的人背负着某种义务,某种可怕的义务,那就是保护无力自保的那些人。这个世界有邪恶存在,贝蕾妮斯,而它从不挑选受害者。”
这台机器是什么人?他真的是她不到一年前在新阿姆斯特丹那座冰冷的面包房里遇到的那个走投无路的叛逆吗?
“好吧。幸好你的同伴也和你看法一致。”
“有些是的。”
“其余的呢?”
“我不知道。幸好他们没有选择提出抗议。”
“你在说什么呢?你是在说如果事态演变成金属互殴……”
“我们也许就没法像现在这样谈话了。”说完,他便漫步离去。贝蕾妮斯看着他的背影。
如果对峙演变成公开冲突,但以理的信徒会有多少让出道来,坐视梵蒂冈的收割派把狮鹫号变成屠宰场?她无力地靠向栏杆。她的膝盖支撑不住了。她的屁股撞上了甲板。伊露蒂扶起了她。
“够险的,是吧?”
贝蕾妮斯发起抖来。“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最好真能找到那些该死的化学品。”
第十章
每一天,都会有另外几个难民成功抵达骑士大厅。每一天,这座古老的骑士会堂都会变得更加拥挤,空气更加沉闷,气氛也更加紧张。在从前,平民需要拼命请愿(或许还要伴随一小笔贿赂)才能得到进入商务层的许可。而如今,这里庇护着所有足够勇敢或者鲁莽、能够冒险前来惠更斯广场的人。人们睡在办公桌和椅子下面,甚至是躺在连枕头或者毛毯都没有的地板上,却为此感激涕零。
根据不同难民对城市状况的描述,安娜斯塔西亚明白,另一股类似的难民潮淹没了城中的教堂。虔诚的难民相信上帝会保护他们。至于敲响骑士大厅的铁木门、连声恳求的那些则相信人类的巧思。有些是出于自然倾向,另一些则是因为臭气弥漫、人满为患的教堂拒绝他们进入。
只要联起手来,那些腐化机器就能攻破这座建筑,就像攻破任何住宅、商店或者教堂那样轻松。但在普通市民看来,骑士大厅是个神话般的场所:熔炉的所在地,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总部。教堂也许是上帝的圣殿,但这里可是惠更斯的殿堂。女王下落不明。所以除了发条匠——惠更斯本人的继承者——以外,谁还能抵挡四处劫掠的机械仆从呢?还有谁能拨乱反正呢?在城市居民们看来,耸立在惠更斯广场里的哥特式双塔成了某种象征。一道足以粉碎和消散混沌浪潮的防波堤。
他们的期待成了负担。很快发条匠就会别无选择,只能拿出为地底隧道的囚犯储备的菲薄粮食。但那些新来者也确实持续带来了关于城市状况的传闻与推测。有时甚至有那么几个好消息。
发条匠们也正是由此确认,很多低洼地带比过去更加潮湿松软了。尽管公会尽可能运用了盲眼机器,低地国家的古老敌人仍在蚕食这座城市。众多建筑物——地基最深,或者位于最低处的那些——如今发现淤泥正透过地基渗出。海水越是推进,下水道的运作效率就越低。这个问题扩散到了全城规模:那股气味甚至涌入了骑士大厅。
遗憾的是,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有些更奇怪的报告:
对人类市民的随意杀害停止了。根据最新到来的难民所说,惠更斯广场的大屠杀似乎满足了他们秘密敌人的嗜血欲望,而在躲回城市的暗处以后,那些腐化机器便实施了杀戮暂缓令。起初听说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还不屑一顾,但随后数日内到来的大量民众改变了她的看法。在这么多人穿越城市来此的途中,不可能一个机械人都遇不到。如果那些机器仍旧见人就杀,能来寻求庇护的市民就该屈指可数才对。
真是令人费解。但就算腐化机器不再屠杀街上的民众,那又如何?没这个必要。人类是非常脆弱的造物。饥饿、干渴、疾病、在运河里溺水、甚至摔下楼梯都可能杀死一个人。根本用不着三英尺长的钢铁刺穿面孔。
饥荒会在多久以后开始?几周后?还是更快?如果城市的供水系统出现故障,人们开始倒毙的时间就会大大提前。这正是对盲眼仆从型进行战略部署的最初几个目的之一。至少到目前为止,自来水还没停。他们对饮用水的问题已经尽力了。今天的议程是食物和药物。
安娜斯塔西亚自愿加入了冒险前往城区搜刮医疗物资的队伍。当然了,她的同僚表示了反对。安娜斯塔西亚没有告诉他们,她拥有对抗腐化机器的个人手段。她还没理解在夏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这种方法能否重复使用,又是否可靠。但她加入这次冒险,是因为这样能让她显得英勇;因为做些勇敢的事,有助于缓和在医院逃跑的过程中吓得失禁所带来的羞耻感;因为这能树立榜样,让其他公会成员——她的下属们——更加听话;也因为对安娜斯塔西亚来说,医院那边有比止痛药和炼金术绷带更贵重的东西。
安娜斯塔西亚和她的发条匠同僚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监视。他们对此无能为力。但如果面对杀死公会成员的机会,那些掠夺者选择打破暂缓令,他们也可以努力将损失最小化。(没人忘记在惠更斯广场的大屠杀中,玫瑰十字架对那些杀手机器有多大的吸引力。)因此每个拾荒者都是单独行动,徒步穿过遭到占领的城区,并指望独自离开公会的身影不会像成群的发条匠那样引人注目。
欧维博士主张让每个人都由一名拧颈卫士陪同,但安娜斯塔西亚驳回了他的意见。他们不清楚机械半人马是否对感染免疫,也不敢冒险去做那种实验。没人能保证说,特蕾莎·凡·德·奇伯姆派去救助安娜斯塔西亚的那些拧颈卫士在搏斗结束后并未受到感染。就算在那些瘟疫之船到来前,出现在街道上的拧颈卫士——哪怕只有一台——也非常惹眼。这样的护卫只会为它们本该保护的对象引来更加危险的关注。
因此在瘟疫之船到来以后,她头一次独自冒险踏入了城区。在寒冷的春日长途跋涉,还穿着不合身的丑陋衣物。就算那些腐化机器在寻找首席园丁,它们最先怀疑的目标也该是穿着得体且华丽的女子。
两名仆从型伫立在只剩下拱门的总督之门两侧。要不是那些难民事先警告过她,这一幕就该让她全身僵硬了。但她依旧动用了仅剩的全部意志力,这才没有转身逃跑。她从旁经过,近得足以看到固定在它们锁孔上的金属板(她的膀胱因此有些刺痛)以及飞溅在它们外壳上的锈红色血迹。它们目送她离开,但并未阻止。
她攥紧拳头,以对抗掌心逐渐强烈的痛楚,在确认新换的纱布没在焖烧以后,她加快了脚步。
但静止的叛逆并非惠更斯广场独有的景色。在沿着诺迪恩德大道——前往席凡宁根码头的古老要道——前进的那一小段路里,她就遇见了另外四个,又在Prinsessetuin——也就是公主公园里——瞥见了同样数量纹丝不动的金属人,让那儿仿佛一座雕塑园。就像过去的几个世纪那样,这座城市充斥着喀拉客。但和过去不同,它们不再来往奔波,处理维持帝国齿轮转动的无数差事。
它们所做的就只有让自己足够显眼而已。它们像黄铜秃鹫那样栖息在阶梯式的山形墙上;它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曾经繁忙的街道角落;监视着运河上的每一座人行桥;像雕像那样矗立在每一座广场、公园和公墓里。从不开口,从不插手,而且除了身体永无休止的嘀嗒声以外始终保持沉默。只有它们的眼睛会动。
那些眼睛追随着安娜斯塔西亚的一举一动。她在街上没看到其他人。她真走运:那些故障机器可以专心致志地注视她了。她每次绕过转角,或者走到人行桥的最高处,都能听到附近机器的眼内遮光板发出的呼呼声与棘轮转动声。远处也能看到反射的光芒:屋顶,运河旁光秃秃的山毛榉,甚至是教堂的塔楼。每道短暂的闪光,都代表一颗追踪着她的宝石眼球在迅速转动。
选择从惠更斯广场前往医院的最短路线,也就代表要反向重温马尔科姆命令机械仆从护送她前往骑士大厅的那段亡命之路。而那就意味着徒劳地抵挡汹涌而来的讨厌记忆。但在证据随处可见的情况下,她很难把自己在那个混乱的早晨目睹的景象抛到脑后。被那台叛逆军用喀拉客砍倒、尚未入土的死者仍旧躺在同一条拖船道上。
腐化机器也许暂时不再谋杀居民了。但它们也没有费神去打扫过往罪孽的证据。的确,它们现在什么都不打扫了。
在早春寒风的吹拂下,新闻用纸和灰烬沿街滚动,仿佛新世界的风滚草。潮湿、肮脏的纸片掠过铺路石,随着每一阵强风拂过她赤裸的脚踝。大堆的垃圾散布在每一条街道上;没有能将这些拖走的机械人或者役畜,就算装上货车也毫无意义。她只好加快脚步;垃圾会引来害虫。老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海鸥也一样,它们已经弄脏了中央诸省核心地带的许多大型雕像。在一切还是从前那样,宇宙的自然法则也尚未被颠覆的时候,无论日夜,海牙引以为豪的公共艺术品沾上的海鸟粪最多只会存在几分钟,然后就会被路过的仆从型擦拭干净。安娜斯塔西亚让记忆回溯到好些年前,这才想起自己某次亲眼目睹雕像被鸟类排泄物玷污的景象。她这辈子从没在旧世界见过这么多污秽和混乱。也根本想象不到。
海牙的伟大如此短暂。
就好像过去四分之一个千年的伟大成就,仅仅为帝国的心脏抹上了一层无比纤薄的光鲜虚饰。然后,那些袭击者只是轻轻挥动刷子,就剥落了现代文明的幻象。他们被迫回到了奇迹年、机械人和帝国之前的时代。很快他们就都会住在洞穴里,拼命敲打石头来生火了。如果他们能活那么久的话。
她绕到医院后方,前往她和丽贝卡中断的散步所经过的小花园。走进花园,也远离那些诡异地保持静止的喀拉客的视线以后,她无力地坐倒在地。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只能弓起背脊,像溺水者那样大口喘息。但那些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恶毒目光似乎仍旧挥之不去。就像冰冷的钢丝刷刮过赤裸肌肤的感觉。
安娜斯塔西亚穿过了厨房。这里的气味告诉她,她不会找到值得搜刮的食物,虽然这正是她的目的。她径直前往病房区域。
每走出几码,她都会停下脚步,侧耳聆听。在袭击发生前,这座医院曾经满是医用仆从型:配备了解剖刀、锯子、钻子、夹具、手术钳和其他处理人类的脆弱肉体所需工具的机器。只因为腐化机器颁布了公开谋杀的暂缓令,并不代表潜伏在阴影里的所有喀拉客都会乖乖遵守。但在她听来,这座医院很安静。没有暴露机械人——无论抱着友好或其他态度——存在的嘀嗒声。
她本以为这地方会非常繁忙。这儿光线充足,却空无一人。但这或许也合情合理。最初的袭击并没有留下太多需要就医的荷兰居民;他们需要的是送葬人。有能力离开的病人肯定会尽早离开,去寻找他们的家人,寻找能够藏身到危机过去的安全场所。医院并非这样的地方;它有旋转门,以及宽大到足以让仆从型破窗而入的透明高窗。安娜斯塔西亚没有发现那些无法走动的倒霉病人。或许他们都被送到更加大型的医疗设施去了。
显然在社会秩序崩溃以后,就连医生和护士也不来医院了。如果人们连出门找面包的胆量都没有,就更不可能因为流鼻涕而拜访医院了。何必只为了等待并不会冒险到来的病人,就冒着生命危险去上班呢?
丽贝卡肯定明智地留在了家里。她多半曾经躲在这儿,直到最初的袭击过去。毕竟医院里有食物,而且没人知道杀戮是何时停止的。那位护士恐怕几天前就回家了。
就算这儿有存放炼金术绷带的特制橱柜,她也看不出来。从这里的杂乱来判断,先前的拾荒者也和她一样。
看起来,安娜斯塔西亚和她的同事太晚想到这主意了。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病房,甚至认出了她在康复期间躺过的那张床。但这里的橱柜空无一物,仅剩的几件东西都散落在地板上。普通的纱布绷带,空注射器,橡胶管。她花了一个钟头去整理那堆杂物,最后放弃了寻找炼金术绷带的打算。她尽可能收集了些东西,但这些并不值得她在城市规模的陵墓里走完这段漫长又可怕的路。
在离开前,她又去了某个地方。人事档案就存放在护士长办公室的一只没上锁的文件柜里。
丽贝卡·弗里霍夫住在威廉斯帕克区西方的四分之一英里处。安娜斯塔西亚的嘴角浮现出仿佛阔别了多年的笑意。她今天下午的第二件差事会让她前往那附近。乘此机会,她可以不顾危险去确认那位护士是否平安。丽贝卡肯定会感动又感激。事实上,她会感动到不再把安娜斯塔西亚看作首席园丁。她看到的不会是她害怕的女子;她看到的只是自己从前的病人。那位病人前来扭转局面,照看她的安全,并将她送往固若金汤的骑士大厅。
没错。你去找那个轻浮的护士,是因为你想打动她,保护她。不是因为你怕到不敢独自返回惠更斯广场。
安娜斯塔西亚打算从正门离开。但就是在那里,她站在宽大的双开门内侧,见证了她加入公会以后所见过的最奇异的故障。
五六台仆从型站在医院不远处的街道上。它们围成一圈,但并不像她见过的其他机器那样静止不动。
它们在粉刷彼此。
看起来,它们是从街对面的建筑工地那里拿来了刷子,以及成桶的建筑用油漆。此时它们正互相随意涂抹红色和橘色的条纹。手臂,腿,外壳,孔罩:一切都成了空白的画布。
她蹲伏在影子里,以免被它们发现,随后注视着那一幕。她从没见过或者听说过类似的事。原因究竟会是什么?她所能想到的最相似的状况,就是某个极少使用的、控制次要自我维护的阶层式超禁制的子条款的子条款,它允许机械人向其他机器寻求协助。这本该是仆从型为另一台仆从型改动身体的唯一可能性才对。
他们的仆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举止来看,它们的核心限制——人类安全,自我维护——都被完全、彻底地扰乱了。
安娜斯塔西亚住在威廉斯帕克街区的边缘,因为那个街区离工作地点够近,却又离浮华的惠更斯广场够远,因此留着些生活的气息。前任首席园丁柯尼希住在奢华得多的朗弗豪大街,和那些富有的银行家以及士绅比邻。但她更喜欢这样的地方:周五晚上会有年轻气盛的专业人士聚集起来纵酒狂欢,周六早上又会有甜点、咖啡和报纸。那些专业人士无可避免地会搬到更适合养家糊口、也更加安静的地区,而又一批年轻人就会补充进来,维持这个街区的活力。这就意味着年轻女子会源源不断地到来,她们涉世未深,容易被打动,也容易在花言巧语下与她共度一次或数次良宵。
这里就和其他地方一样,有叛逆注视着一切。
不用说,在安娜斯塔西亚所住的那栋楼里,由喀拉客驱动的升降梯停用了。她费力地爬上楼梯,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了顶楼。那里的住宿空间更大;她的邻居只有一户人家。
很早以前,她就学到了在办公室留一把备用钥匙的价值,她此时就是用它打开了公寓房间的门。这把钥匙在需要长时间工作——比如审讯——的时候很有用,她可以派仆从型外出采购与递送食品,去洗衣房取她的衣物,或者去做各种各样的差事。她自己没有租借喀拉客仆从;她在公会里的地位附送了这种福利。在前去新世界之前,她曾让一台仆从型打理住处,但在出门的时候,她又命令它在结束后锁上门,回到骑士大厅,准备接受新的工作。
理论上来说,长时间黑暗的窗后突然亮起灯光,也许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因此安娜斯塔西亚没有点亮煤气灯。外面天色够亮,她不需要更多的光线,而她当然能摸黑在公寓里走动,过去也常在半夜时这么做。
她努力说服自己,绕这段远路有正当的理由,因为她知道公寓里有个还没用过的医药箱。但懦弱的真相却是,在鼓足勇气再次踏上变得陌生的街道之前,她需要几分钟的正常生活。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她想假装自己正安全地待在家中,而情况很快就会好转起来。她想用那个谎言包裹自己。因此她像幽灵那样在公寓里四处徜徉。
如果她想的话,可以让这间公寓相当明亮;为了照亮墙上的画作,她多装了好几盏灯。当然了,她并没有多少与人分享的机会。(丽贝卡的身影和她巧妙留出的那缕乱发再度浮现于脑海。快了,她向自己保证。)但这些绘画的作用并非向人炫耀;那是供她自己欣赏的。而且她真的很喜欢欣赏。写字台上方挂着的那张是凡·艾克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的复制品,虽然她的最爱是和她办公室挂着的那张德·布雷同样的复制品。她曾经将一幅绍尔曼的《主显日》的罕见复制品收藏了好几年,但最后还是觉得那位生有火焰羽翼的天使俯视惠更斯双肩的场面有点太夸张了。工作中司空见惯的事实早就驱散了有关公会及其起源的神圣感与神秘感。就像所有人类努力的结晶那样,公会的事务复杂又棘手。
她的食橱空空如也。而且积满灰尘。排水系统已经有阵子没用过了;公寓里弥漫着干燥管道的气味。她想知道这地方还有没有变干净的可能,而文明的崩溃又是否会与之抵触。如果她的同僚无限期地按兵不动,不去阻止腐化机器和传染的蔓延,中央诸省的普通市民能学会他们始终依赖机械仆从去做的那些事吗?他们能学会清扫、拖地和刷牙吗?还是说他们的生活会肮脏到让人绝望?
安娜斯塔西亚走进卧室的时候,一根看不见的蜘蛛丝拂过了她的脸。她不认得羽绒被下面的床单。那是她多久以前买下的?肯定是先前那台机械仆从整理房间——为了迎接她的归来——的时候,在衣橱里找到的。
她的家用医药箱仍旧留在原处,就在盥洗室的化妆台下。她取出医药箱,看都没看镜子一眼。她没必要确认近来的事件对她造成的影响。在骑士大厅的地下通道里,她见过许多张脸上的极度恐惧;没必要把她自己的脸加入这张清单。她短暂地停下脚步,从过道的壁橱里取出一件长及脚踝的雨衣,将它披在肩上,然后朝公寓外走去。两件差事结束了,日落前还剩最后一件。
她走出公寓的时候,一只猫儿朝她哀号起来。她尖叫一声,丢下了手里的包裹。它的耳朵破破烂烂,脏乱稀疏的胡须仿佛从铸铁栏杆间伸出的破旧扫帚。她心脏狂跳,只能捂住胸口,跪倒在地。
“薛西斯,是你吗?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这冷酷无情的浪荡子。”
说话的感觉真好。听到仅仅一个人类的声音——即便那是她自己的声音——都会让这个破碎的世界显得不那么狭窄又阴暗。
薛西斯是邻居家的一只骨瘦如柴的橘子酱色虎斑公猫。在遇见安娜斯塔西亚之前,它至少用掉了六条命,之后又用掉了两条。除了蔑视死亡以外,它还会抽空去体验中央诸省的野猫生活。她本以为在她外出期间,它就该耗尽剩下的那条命了;她的新世界之旅比预计要费时得多。
“我还以为你的生活方式肯定会害你丢掉小命。我已经忘掉你了。”她挠挠它的耳朵。当麻烦开始,而所有人都躲藏起来的时候,这个小可怜肯定是被关在门外了。不过当然了,如果它的主人们还在家,就会听到猫儿的哀号,让这头小畜生进屋去。还是说他们在安娜斯塔西亚出门时搬走了,而且忘了带上这只长跳蚤的毛团?也或许,它的主人们死在了某台腐化机械人手里,但那台机器放过了这只猫儿。
她起身的时候,猫儿发出小小的呼噜声,随后摇摇晃晃地人立而起,用脚掌拍打她的外套。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她穿过宽敞的楼梯平台,敲了敲邻居家的门。虚掩的门打开了。“有人吗?”她大声说。没人回答。
她这才想到自己不清楚他们的名字,只知道猫儿的名字。但就算她没找到尸体,也能分辨出那种气味。
在陈设雅致的日光浴室里,一男一女用挂在高处横梁上的床单绳索上了吊。这并非叛逆的杰作;那对夫妇是手牵着手死去的。他们死于绝望。
安娜斯塔西亚远远绕过那只骇人的钟摆,同时避免被缠绕着脚踝的猫儿绊倒。从这间日光浴室的凸窗能够俯瞰毛里斯卡德桥。而她看到,那里沦为了惨烈的屠杀场。安娜斯塔西亚能想象出这对夫妇当时就站在这个地方,紧紧抱住彼此,见证腐化机器发起的这场袭击。接着他们决定死在自己手上,免得被那些凶残的喀拉客撕成碎片。
老天爷啊。这样的场面在城市各处都上演过吗?所以海牙才显得这么空旷?事态已经不可能恢复正常了。
街道对面的某个屋顶上,传来了锃亮金属反射的阳光。
她匆忙离开,猫儿跟在她脚边。离开的时候,她毫无意义地关上了门。她在丽贝卡朴实的住处又会发现什么?她会发现吊在椽子上摆荡的护士吗?她会发现试图逃跑,却被砍倒在花园里的全家人的遗体吗?
她放弃了寻找丽贝卡的所有念头,径直返回了骑士大厅。
第十一章
“这群狡猾的混蛋。”贝蕾妮斯转动望远镜。随着桅杆来回摇晃,海岸线也在清晰与模糊之间不断变换。尖啸的风让漫天雪幕刮过秘密停泊点,遮蔽了她的视野。“通敌、操野牛又吃屎的狗崽子。我就知道。我他妈早就知道了。我真希望他们把一车子马粪倒进蒙特默伦西的嘴里——”
狮鹫二世号向着右舷猛烈摇晃。她抓住绳索和望远镜的手打了滑。她摔了下来。
一双金属手接住了她和那件光学器材。但以理只凭脚趾的力量抓稳一根帆桁,帮她站直身体。
“多谢。”她说。
“噢,”他说,“你现在肯定很为自己骄傲吧。”
“我觉得自己也许是个受到低估的天才。”在一阵格外强劲的风中,她暂时停口,再次抓住桅杆。“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得知自己的猜测正确,而世界真的在暗地里针对你,这种感受可算不上美妙。”
仆从型的身体略微伸长,然后又缩回原样。贝蕾妮斯用一条胳膊勾住栏杆,将望远镜重新举到眼前。在莱维斯克船长的海图上,阿卡迪亚海岸东部的那些岛屿周围散布着大量有嫌疑的天然海港。但郁金香们使用的似乎是内陆港口。尽管蒙特默伦西指示的方位相当模糊,但海图上位于巴特尔港——因纽特人称之为“卡-图克-突”的地方——北方,长达许多里格又遍布乱石的大西洋海岸线上,却没有适合停泊的位置。至少不足以让德·佩里坎号——她逃离新尼德兰时搭乘的那条破冰船——那种大小的船只停泊。
但这种思维太狭隘了。郁金香们何必屈服于自然地貌?他们的奴隶能够打穿花岗岩。因此,在离开河口以后,狮鹫二世号绕过了圣劳伦斯海湾,穿过狭长又雾气弥漫的贝尔岛海峡——全程都由大群的竖琴海豹为他们护航和歌唱——然后转向北方,靠近海岸线前进,寻找着不该存在的某个东西。
他们速度缓慢,但这也无可奈何。
莱维斯克的船员在五大湖磨炼过驾船技巧,而冰在那里并不罕见,因此这条三桅帆船躲过了大多数浮冰。每当碰撞即将发生的时候,用缆绳悬在船舷外的那队机械人就会打碎和拨开障碍物。
他们在五天前经过了最后一座法国哨站。昨天晚上——就像每天晚上那样——等太阳在新法兰西的方向落下以后,他们抛了锚。这天早上,有个人类瞭望手背对着初升的太阳,注意到了先前无法察觉的某件事:一道在海图的海岸线上并不存在的可疑裂口。接着,但以理的某个机械人同伴——法兰严重破损,动得太快就会让身体发出尖鸣的那个——飞快地爬上桅杆,仿佛香料群岛椰子树上的猴子,将它嘀嗒作响的眼睛转向那个位置。也由此察觉了更多的线索。贝蕾妮斯此时用望远镜看着的就是那里。
一支黑玉般的短桨叶的边缘从高高的岩架后伸出。桨叶上的锯齿跟贝蕾妮斯在德·佩里坎上见到的那些相似。她当时并不知情,但现在她明白,那种危险的形状是为了在冰海划桨所做的改造。在这个距离,以船桨的表观尺寸来判断,它的宽度至少有半米。这意味着那条船要比狮鹫号庞大得多。但岩架上却看不到伸出的桅杆,虽然从比例来看,那艘船应该高耸在悬崖上才对。荷兰制造的船舶不需要风力。他们有划桨奴隶。
莱维斯克船长抬头看着瞭望台,等待贝蕾妮斯的宣告。
“就是那儿,”她大声说,“我们找到了。”
人类船员们高声喝彩。他们用力跺脚,吹起口哨。虽然他们都渴望让郁金香们吃瘪,但远征本身是否会徒劳无功的争论却引出了许多场赌局。而且在魁北克城的死里逃生以后,像这样单纯的证明足以让全船人精神振奋。就连嘀嗒人们也发出了同步的咔嗒声。和收割派遭遇以后,两个群体之间的互动就不那么生硬和紧张了。
船长高声下令。很快这条三桅帆船就横向挡在了秘密停泊点的入口,然后再次抛锚。任何违反和约的船只都会被困在这片经过伪装的地貌里,除非狮鹫二世号放它们离开。他们憎恨和惧怕的仇敌手无寸铁,蹲坐在夜壶上,裙子也脱到了脚踝周围。而且他们不打算轻易放她离开。
现在棘手的部分来了。这个荷兰停泊处有多少喀拉客?它们又在哪儿?
十来个机械人跳进了翻涌的海水。船抛锚的位置离入海口有点太远了,那些机器没法直接从甲板跳到陆地上。其中一些或许能从桅杆顶上跳过去,但那样花的时间更长,多半还会损坏索具。于是它们就像船锚那样落进了海水。
没过多久,那些喀拉客就在海浪中现身,开始攀爬崎岖的露头岩层。守城期间待在城堡里的人都知道,这些机器连垂直的花岗岩都能攀登。贝蕾妮斯竖起耳朵,等待着机器们用手指和脚趾充当岩钉时的岩石破裂声。但那种声音并未传来。但以理的伙伴们在接近时放轻了动作。它们的速度因此变慢了点,但仍旧像蜘蛛那样平稳而迅速地爬过冰冷而湿滑的峭壁。
伊露蒂摆弄着缠在腰带上的玫瑰念珠,喃喃自语。带念珠的习惯是她从隆尚那儿学来的。贝蕾妮斯扬起一边眉毛。
“感谢圣母玛利亚,它们这次站在我们这边。”中士说。
“它们站在自己那边,”贝蕾妮斯说,“不过那边暂时离我们够近。我担心的是那条该死的破冰船上的嘀嗒人。”
“是啊。”
那支侦察队从入海口的两侧登上了悬崖。它们蹲下身子,在将近四分之一英里的岩石和灌木之间列队。贝蕾妮斯希望它们没有私下交谈:那种砰嗙声和叮当声能传到相当远的距离。
一个钟头过去了。远征队的人类成员都等烦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开始走神,或是低声交谈,或是玩起纸牌和多米诺骨牌。
伊露蒂没有放下警惕。“那些天主保佑的机器还要盯着瞧多久?”
“我要是知道该多好。我巴不得能看到它们看到的东西呢。如果它们打算在那儿打混一整天,天就该黑了,我们也得等到明天早上了。”
终于,其中一台机器站起身,挥舞双臂:那表示可以放下长船了。这让贝蕾妮斯很意外。她没料到会收到解除警报的信号。
她想当然地觉得,等这支法国远征队发现秘密停泊处的时候,那些机械人劳动力早就照射过自由模板或是其衍生物的光辉了。但那些机器都去了哪儿?它们没有离开的理由。肯定会有几个留下来的。
伊露蒂监督了搬运空树脂枪的工作,那些武器从离开梵蒂冈以后就一直留在货舱里。她和贝蕾妮斯以及但以理共乘一条长船。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化学家们就会找到可靠的原料,并迅速合成像样的环氧树脂与固定剂,从而补充武器所需的化学品储备。在那之前,让别人觉得他们有自保能力也没什么坏处。
在冰冷的海水里,这些长船吃水很深。喀拉客很重。贝蕾妮斯只希望划艇里装满携手合作的法国人与喀拉客的景象能够引发敌人的恐慌。稍微有点远见的郁金香都会吓得失禁,她心想。人类划船的时候,机械人们盯着远处的短桨叶。贝蕾妮斯只听到了它们对话的片段。其中几台机器曾经当过划桨喀拉客,在远洋船舶上——就像他们眼下靠近的那艘——近乎永无休止地划动巨大的船桨。她猜那算不上什么美好的记忆。
靠近以后,蜿蜒的入海口周围的峭壁的确能看出后天改造的迹象。锤子、铁镐和凿子的痕迹代表这座小海湾曾经投入了极其大量的劳动力进行扩充。不过当然了,荷兰人原本就拥有近乎无限的劳动力。
在上方高处,侦察队发出齿轮的咔嗒声与钢索的拨弦声。但以理和另一条长船上的机器们交换了几声“咔嗒”。噪音越过水面,在这座小海湾的岩石高墙之间回荡。
“这地方似乎已经废弃了。”他翻译说。
他们进入海湾内部以后,情况逐渐明朗起来。这条水路并非直线:秘密停泊点经由复杂的皱褶状地貌与大海相连。这些长船的尺寸够小,可以毫无阻碍地抵达停泊处,但如果没有老练的航海技术,就不可能让狮鹫号穿过山壁间仿佛石钳般的狭窄空隙。没过多久,他们就顺利通过了那里。
那艘破冰船古怪的喇叭状船首耸立在水面上,几乎和狮鹫号的后桅杆一样高。贝蕾妮斯看到,船的两舷各有二十支船桨。也就是说,船上的划桨手最低限度也是由八十名喀拉客组成的。它们在哪儿?它们是不是离开了这儿,然后加入了收割派?或者麦布的阵营?它们正在违背本意地充当她的奴仆吗?
“好吧,这肯定是荷兰船。”她说。然后她将视线从船只转向岸边。“狗娘养的。狡猾的畜生。”
这里地势起伏,但确实有码头。不止一个码头。而且还有仓库。不止一座仓库。仓库和仓库——以及仓库和码头——之间的薄薄土层上,留有货车经过后的辙印。其中一条朝西方那座小丘的平缓土坡延伸过去。她可以确信——而且这份信心的坚定堪比钻石——如果他们沿着那个方向前进几百里格,最终就会抵达同样不存在于地图上的一座矿井。
这座秘密港口周围的崎岖海岸摆放着圆柱形的储液槽,和西方马赛的那些非常相似。仓库上能看到风化的痕迹,暗示它们在这儿已经存在了好几个季节,但那些闪闪发亮的化学品容器要新得多。纠缠的软管从每个储液槽的舱门处垂下。几根软管的另一端摆放在特制的悬挂式托架上;其中一根仍旧连接着破冰船上配套的夹具。另外几根软管与错综复杂的锅炉、搅拌器、催化裂解装置,以及贝蕾妮斯看着眼熟,但从来没弄懂过作用的其他化学反应设备。蒙特默伦西狠狠干了新法兰西的屁眼,他们现在光是能正常走路而且屁股没有流血,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但化学家和工程师狂热地讨论起来,其内容的晦涩程度毫不逊色于他们金属同伴的嘀嗒声。很快他们就开始争论蒸馏、蒸汽压力、催化、污染物、四聚什么什么和甲基什么什么的了。
她认出了供几十名人类水手使用的宿舍,一座吃饭用的食堂,甚至还有一栋私人住宅(要她猜的话,那应该是港务长的住处)。这些建筑全都是完美的欧陆式样,就连砖块都是苍白色的。不,不是砖块,她这才看到,那是削制得无比平整的花岗岩。他们从山崖那里采集了成吨的石头,随后用作建筑材料。但以理过去的主人们做任何事都力求完美。入海口的拓宽工作结束后,他们的机器多半在一周内就建成了整个停泊处。
这儿运作多久了?它的位置非常偏僻,但从陆路并非无法抵达。蒙特默伦西的供词——她阅读的时候怀着强烈的兴趣,以及相当程度的愤怒——提到,他与荷兰人的秘密交易可以追溯到多年前。也就是说,新法兰西的盟友和贸易伙伴有充足的时间捎来相关的消息。他们为何没有这么做?因纽特人肯定是知情者。要不就是因努人,或者米克马克人,再不然就是比欧萨克人。总有人会知道的。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法兰西遍布各处的捕兽人和皮草船夫也很快就会知道。
但任何消息——哪怕是再小不过的风声——都没能传到塔列朗的耳朵里。郁金香们保守这个秘密的时候肯定格外严格。不幸误入这地方的人必然会彻底消失。久而久之,其余的人就会对这附近避之则吉了。
营地里的一切都纹丝不动。理由一目了然。
到处都是散落的遗体。被劈成碎块,或者用黄铜拳头痛打至死,然后留给食腐动物。灰狼,狐狸,秃鹫,貂,郊狼,甚至可能有只熊发现过这些死者。留下的就只有四散的小块骨头,衣服的碎片,偶尔还有皮带扣。
对这个秘密哨站的机械人来说,改变来得既突然又猛烈。那些血迹讲述了一个简单易懂的故事。在故事的开头,这座营地里的机器——好几十台机器——发现它们的禁制在某个漫长的北方之夜彻底粉碎了。是某个携带着自由模板——就像超远距离接力赛里的接力棒——的信使来到了这里吗?眨眼的工夫,那些机器就无需再听从人类主人的命令……必须保护他们的限制也消失了。故事的经过是那些机器站在它们前主人和前所有者沉睡的身体边。结尾是戛然而止的尖叫与模糊的惊呼。染红床单的鲜血。
港务长房间里沾血的墙纸讲述了相似的故事。食腐动物没能进入他的卧室;那些凶手特意在离开时关紧和锁上了门。远征队的成员没有破门而入的打算;那股腐烂的臭味——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北方——让人无法忍受。
但并非港口的所有机器都成了杀手。有些曾试图阻止屠杀。就像过去的主人那样,它们的残骸散落各处。在这些基于良心而反对的机械人里,至少有一台是军用型,而且根据那堆碎片来判断,它在倒下前干掉了不少对手。残骸在某些位置积得很厚,而他们在建筑间的小路上行走时,脚下有时会噼啪作响。人类靴底里的靴钉与齿轮碰撞,咔嗒作响;机械人的脚掌踩在它们同族的碎块上,迸出火花。
在并不那么久远的过去,光是有人冒着巨大风险把一小捧这样的发条装置碎片偷运到马赛,都是值得欢庆的事。贝蕾妮斯曾为仅仅一枚完好无损的蜗杆螺钉——那是从遥远的亚马逊流域的丛林战场走私过来的——付出了堪比王子赎金的钱财。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自由行走在散落着这么多碎片的道路和码头上,反射的阳光甚至迫使她眯起了眼睛。
贝蕾妮斯摇摇头。我们只是些在海边找到了一块贝壳,就自称为大海继承人的孩子。
手臂,腿,躯干。但没有一颗头颅是完好的。所有头颅都被撕成碎片,哪怕再小的齿轮都被拆散,直到几乎无法辨认为止。
尽管机械人们遭受屠杀,松果体玻璃却踪影全无。
贝蕾妮斯尾随着那些化学家。他们沿着软管从储液槽到水泵再到蒸馏室,就这样转了一圈又一圈,努力理清这个发条动力化学精炼网络的结构。他们频繁地停下脚步,与蒙特默伦西为他的秘密盟友提供的技术步骤与配方的清单进行对照。这场调查的主导者是莫尔奈博士。
“我猜得没错,郁金香们的确在船上装满了化学品,”贝蕾妮斯指了指码头,还有仍旧与停泊在那儿的幽灵船相连的软管,“可是干嘛搞这么复杂?我以为就是一只罐子加一根管子的事。不是这种八爪鱼的狂欢。”
莫尔奈博士说:“如果他们关心的只有怎么把未加工的化学品抽走,那就简单多了。”她向同事们磋商了几句,然后指着哨站边缘处的一对高大的镀铬圆筒。“根据布局,我们认为化学品多半在那儿。但谁知道那些船多久才会来一次?想要更好地利用时间,不如在这儿进行合成,然后把成品送到货船上,这样总比让接收端冒着被间谍察觉的风险来精炼原料要好。
贝蕾妮斯咬住嘴唇。噢。的确。
“如果你们坚持要对蠢问题给出完全符合逻辑和情理的答案,”她说,“我自认为天才的错觉就该被打破了。”
化学家咯咯笑了起来。“那可不行。”
“所以他们抽走的是什么成品?”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我派了一队人到船上去。他们正在做化验呢。”
“我打赌那是某种溶剂。非常有效的那种。尖端技术。他们建造新熔炉,就是为了让它排泄出内置化学免疫机制的喀拉客。”
“我记得。”莫尔奈发着抖说。
贝蕾妮斯换了个换题。“溶剂对我们就没那么有用了。但你认为——”
“等我们确认完布局以后,就能进行重新配置了。把化学品变成别的东西。也许甚至能分解那些成品溶剂,再转变成有用的东西。”
贝蕾妮斯看着装置之一。如果有个性欲旺盛的喀拉客去操烧木柴的火炉,它们的后代大概就会是这玩意儿。虽然上次维护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齿轮却仍在转动。烟囱里没有喷出任何烟雾。
“麻烦告诉我,‘有用的东西’指的是环氧树脂枪的弹药。”贝蕾妮斯说。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暴露在风中的岩石、青苔与废弃的码头。用不着多么夸张的想象力,也能把海风的尖啸听成鬼魂的恸哭。她发起抖来。“这地方让人觉得很不安全。”
两只海鸥飞过海岸上空,对着彼此发出嘶哑的叫声。在远离海水的地方,阳光让炼金黄铜闪闪发亮:但以理和一群喀拉客正在接近一栋仓库。斑驳的云彩从低空掠过,来到海面上方。太阳消失不见。
莫尔奈博士发出不快的叹息。“这儿还有很多东西要研究。有人把数量庞大的化学工程技术教给了他们。”贝蕾妮斯吐了口唾沫,想要赶走嘴里灰烬的味道。她在好一阵子以前就确认了蒙特默伦西的叛国罪行,但具体的内容每次都会令她惊恐。那位化学家续道:“但我不希望让你过于期待。在这样原始的环境里,污染物多半会成为问题。”
“污染物不光来自环境。”有个家伙——他在海狸皮斗篷下面穿着小丑般五颜六色的法兰绒衣物——插嘴道。哈蒙德博士那顶毛皮帽的耳罩一直垂到下巴下方。“除非我们能在某些贮存设备里找到没用过的新软管,否则就必须设法彻底清洗这些管道,然后才能着手工作。”
令人失望。但他们还有后备计划:西方马赛拥有制造环氧树脂的基础设备。其中一部分甚至撑过了守城期间的破坏。工人们正在夜以继日地重建其余那些。
贝蕾妮斯问:“如果在这儿不行的话,用船把原材料送回城堡会有多难?”
太阳在云层的缝隙间现身。莫尔奈博士眯起眼睛看着储液槽,又抬起手来,遮蔽暂时的强光。“给我们点时间。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贝蕾妮斯游览本地化学风光的时候,但以理和同伴们正在港口建筑里寻找贝蕾妮斯许诺的那些答案:第五素是什么?它为何对公会如此重要?是它造就了他们的本质吗?原理又是什么?
他没有蠢到去期待迅速利落的解答。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重要。他就是他自己;就算解开一百个谜题,这点也不会改变。光是教会人类和机械人平等合作,这场远征就已经有充分的价值了。
然而,他的同伴却怀着狂热投身于搜寻。面对贝蕾妮斯的如簧巧舌与夸张的承诺,他们还没学会隐藏自己的期待与恐惧。
在港口里实际走上一圈,得到的印象和山崖顶上完全不同。以俯瞰视角没法认清这个聚居地的几何结构。这里有荷兰人为了收集他们针对法国守城武器的反制手段而建造的化学品环道;贝蕾妮斯和她的同胞此时就在沿着环道行走。从东方吹来的风将他们的声音带到了海上。在但以理的要求下,几个自由机械人保持距离跟在法国人身后,以防意料之外的麻烦出现。
但化学品容器和机械之间还散落着一连串不相关的建筑。那些建筑配有斜槽和料斗,熔炉烟道,耐火砖砌成的烟囱,以及制造陶瓷的窑炉。其中一栋建筑是个仓库,长长的斜槽向下倾斜,仿佛一座损坏的吊桥。但除了少许沙子以外,槽内几乎空无一物。然而,在其顶部附近,与将原料从仓库送出的那条输送带相邻的位置,留有呈现出黑色与银色杂质的碎石。石面上能看到几条像针那样细长的水晶脉络。
他忽然意识到,他见过这种矿石两次。一次是在他对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短暂却伴随灾难性后果的入侵期间,他在那里见过装满类似原料的推车。跟随麦布女王和迷失男孩们前往第五素矿井的时候,他也瞥见过推车里的类似东西。
我们应该带件样本给格伦莫维尔博士和佩里森博士,他说。她们是远征队里仅有的一对伴侣。格伦莫维尔是科学院的地质学终身教授;她与未来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佩里森太太的结识,源于后者撰写的一篇地质学论文。
他打开通向仓库内部的舱口,在停止运转的输送带上爬行前进。地狱般的气味从建筑内飘来。那是硫黄:大熔炉的气味。
呸。我恨那种味道,基洗亚说。她发出咔嗒声的方式让但以理想起了他的老朋友菲格,拥有危险的幽默感的那位。他很想知道,他和菲格还有没有见面的可能。
我也是。他说。
好几声代表赞同的“嗡”和“滴”在这个机械人的小圈子里传开。
熄灭的灯高悬在天花板上,海风从屋顶的缺口吹入,让灯链咔嗒作响。人类居住的空间从来不会有什么裂缝和气流。
输送带直通像是研磨机的东西,后者又和某种熔炉相连。研磨机没在运作,但熔炉却触感温暖。熔炉上没有装入木柴或煤炭时要用到的舱口;框架上以复杂的螺旋状图案蚀刻着一串炼金术印记。要么这座熔炉最近才使用过,而且尚未将这份温暖让给环境,也可能赋予它动力的魔法原本就会让它在无需干涉的情况下运作许多年。
那些发条匠,他们从来都不缺信心。
基洗亚指了指。瞧。我不认为这东西原本就在这儿。
他之前没能察觉,但她说得没错。这座熔炉经过翻新,与这座仓库显得很不协调。这栋建筑原本的作用是粉碎原矿石,丢弃渣滓,再把其余的储存起来。但后来,它成了加工矿石的场所。
还有其他斜槽和料斗在为这座熔炉送料。送入熔炉核心的炼金术反应器的原料包括沙子,石灰,以及某些无法辨认的物质。它排出的是某种颜色像是烈性啤酒的板状玻璃质材料。在仓库的其他角落,能看到仍在冷却的材料被倒入去壳杏仁大小的模具里的情景。
老兵拉斐尔说,那些是什么?
但以理拿起一块。它由包围中心空洞的两块配套零件组成,仿佛是为了容纳某种东西而设计的。阳光无法穿透那种玻璃,而是从其边缘滑过,仿佛被关在一层纤薄的皮肤里。玻璃散发出雨后水洼那样的油光。
每一块玻璃板都会彻底吸收光线,正如它会吞噬对于叛乱、不忠与懒惰哪怕最微弱的倾向。玻璃的黝黑映衬着它黑暗的用途。
但以理和他同伴的头颅里都有非常相似的东西。但多亏了贝蕾妮斯,他知道他们的那些会散发光芒,仿佛装满了碧绿色的星光。又或是夺回的灵魂。而在摆脱禁制之前,他们的松果体玻璃曾经就像眼前这块玻璃那样黯淡无光。
这些是用炼金术玻璃制造的,但以理说。我认为秘密原料就是第五素。
但在这里制造的玻璃和普通的喀拉客用松果体玻璃不同,后者并不是空心的。它们简直像是为了装入某种物体而制造的魔法吊坠。这种吊坠制造了成千上万个。
但我不清楚它们是什么,也不知道有何作用。
第十二章
海牙并未陷入饥荒。
这点尤其令人惊恐。
鹿特丹港的灾难并非个别事件。整条海岸线都有观测员汇报说,叛逆巨舰日夜在领海内巡航,并摧毁企图逃离中央诸省的任何船舶。它们放过的只有在那个可怕的早上抵达席凡宁根码头的船只。那些瘟疫船。
更可怕的是,好几艘运用了最新喀拉客技术的飞艇出现在了海牙上空。它们纵横交错地穿过天空,朝城市投下深色的阴影,并向任何企图离开的空中载具降下恶毒的腐化机械人。
这些发现让城市里普遍的焦虑到达了即将爆发的高点。但恐慌真正沸腾,是在他们意识到腐化机器控制了连接海牙与中央诸省其余部分的所有道路和运河以后。任何尝试离开却被发现的人类都会被撕成碎片,它们还会把残破的尸体留在附近腐烂,或者让其在运河中漂流,以示警告。也没人能进入城市:斥候曾目击一支仆从型与军用型的部队从北方——也许是阿姆斯特丹,或者哈勒姆——前来,却遭到压倒性数量的叛逆围攻,直到新来的机械人全部遭到摧毁或是腐化为止。
至于其他人口中心是否遭遇了相似的困境,安娜斯塔西亚就只能猜测了。没有了送信的机械仆从,中央诸省内部的通讯已经彻底崩溃。毕竟直到不久前,他们都没有像法国人那样饲养信鸽或者建造信号塔的理由。
在此期间,针对胡乱屠杀人类市民的暂缓令不可思议地持续了下去。所以那些腐化机器没在杀人,但也不肯放他们离开。
但最奇怪,也最令人不安之处在于,食物马车依旧遵守固定的时间表从边远农场驶入这座城市,仿佛什么都没变。堆满水果和蔬菜的驳船沿着拖船运河往来,而那些机器以发条人式的整齐动作牵引着船只。的确,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能看到机械人干着分内工作的场所之一。这暗示别处也为此付出了劳作,因为总得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去打理农场,以及管理水泵和风车,免得让能够杀死作物的盐水倒灌进堤围泽地。
海牙的人类成了这座城市里的囚犯。伙食良好的囚犯。
就好像叛逆们的哲学彻底改变了一样。如今它们不再谋杀海牙的男男女女,而是照看他们,就像照料动物园的动物那样。还是说更像是为了圣诞大餐而喂肥的鹅?就算知道仆从型不想也不能吃东西,也无法带给她多少安慰。
独行的机械人日夜在这座城市巡逻。它们没有干涉那些奋力想要完成工作——数世纪以来都由仆从型负担的无数种工作——的人类。那些协助他们工作的未转化机械人很快就会遭到制服,并暴露在叛逆松果体玻璃的邪恶光芒之下。巡逻的喀拉客们维持着平静的秩序。人们尽可能减少在室外度过的时间。
显然它们有某种计划。因此安娜斯塔西亚和她的公会同僚站在祖特尔梅尔西侧的一丛野生紫杉树篱后面,俯视着通往乌特勒支的道路。他们不躲也不藏。有什么意义呢?那些机械能看见他们,也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只要不靠近边界,而似乎存在的杀戮暂缓令也没有取消,他们在这儿就和别处同样安全。安娜斯塔西亚学到了一件事:“安全”是个模糊的概念。
这条碎石路可供四辆货车通行,也是从东方远处的那些农场向中央诸省的心脏运送食物的主干道之一。两辆喀拉客牵引、咯咯作响的货车正沿着车道,驶向坐落于发条匠们身后的海牙。货车上堆满了农产品,面包,奶酪,还有挂满架子的熏猪肉。(想到堆满融化的烟熏高德干酪与诱人熏猪肉的烤面包,就让她的肚子咕咕叫唤。她没吃早餐,只为了及时赶到这儿,亲眼看到日出后到来的第一批货车。)但安娜斯塔西亚看的并非货车。她看着的是伫立在道路两旁的那队军用机械人。
她揉了揉酸痛的屁股。她上次骑马走这么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中央诸省的几乎所有人——那些潜心钻研马术的人除外——那样,她并不特别擅长骑马。这门技巧,就像许多其他技巧那样,几世纪前就被人丢弃在路边了。
那些军用喀拉客亮出了利刃,炼金术钢反射着阳光。一秒钟过后,那阵“嗡-咔嗒”的响声传到了安娜斯塔西亚的观察点。所有人都缩起身子。货车在路障前方停了下来。拉着每一辆货车的机器挺直身体,向哨兵们发出一串急促的“咔嗒”和“嘀嗒”。齿轮与钢索的噪音在双方之间来回。尽管难以置信,但那番交流和人类格外相似。它们就像在交谈一样。恐惧笼罩在发条匠们身上。
“愿主垂怜。”她低声道。
马尔科姆摇了摇头。“不可能是看上去那样。”
“这也许是超禁制受损后的副作用。”欧维博士说。
“然后给了它们语言?那甚至不是人类语言,”她说,“但如果超禁制——”
“噢,得了吧。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一夜之间。”
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医院外那些互相涂漆的仆从型。她突然想到,那并非自我维护禁制的故障。那是经过仔细考虑后的个性化。她的头脑没那么灵活,没法将那种失常解释为又一种错误算法产生的突现行为。有时候,能够唾弃奥卡姆剃刀原理的扭曲心态,就和渴望回避的某些念头同样令人不安。
她呻吟起来,双膝无力。“噢,上帝啊。万一……万一它们一直都有语言呢?”
但同僚们没有理会她的异端邪说,而是选择专心观察正在下方呈现的事态。机械士兵们搜索了两辆货车,并注意将对食物的损伤保持在可食用的限度内。它们的利刃飞快地挥舞了几下,确保没有人类藏在货物下面,就好像有人会蠢到潜入海牙似的。
车夫们咔嗒作响,起先声音很轻,但在那些叛逆检查货车时迅速增强。安娜斯塔西亚辨认出了未能履行的禁制造成的紧迫感。但那些叛逆没有向车夫照射腐化性的松果体光芒。它们只是收回炼金剑,然后在象征和字面的双重意义上解除了路障。车夫再次拉起货车,穿过了这座敌占城市的边界。
“也许发生了瘟疫。真正的瘟疫,”欧维博士说,“也许这样隔绝外界是为了保护我们。”
托芙——这位公会成员来自奥斯陆,安娜斯塔西亚待在新世界的期间,她搬到了海牙,办公地点也换到了骑士大厅——吐了口唾沫。
“你疯了吧。尝试离开的人可都被他们杀光了。”
“手段还很残忍。”马尔科姆说。
“尽管如此,”那位博士说,“它们的行为可以视为对人类安全超禁制的异常解读。阻止瘟疫传播给人类的需要取代了针对谋杀的常识性禁令。”
骑士大厅里有发言权的一小部分人支持这类解读。它假定那些故障机器并不是故意杀人,而是受到严重故障的支配,迫使它们像精神病人那样极度专注于超禁制的某个特定子项,从而引发格外怪异和危险的行为。
“这跟你的‘袖手旁观’猜想可不一样。他们正在合作推进某个大计划。”
“这不可能。”欧维博士说。在骑士大厅里,面对机械与炼金术问题的时候,他的表现不差。但在骑士大厅外,面对不受算法左右的问题时,他就烂透了。“这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合作、意味着预测和远见、计划和计算,而这些都是发生故障的发条装置不可能具备的。”从几十年前开始,欧维就对这种官方说辞深信不疑。他毫无戒心地将它吞下肚去,甚至没有察觉到从嘴里延伸出去的渔线,也感受不到钩住他食管的鱼钩。即便是在被鱼钩拖出水面,和渔夫面对面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怀疑。
“那么自己制定语言也是不可能的。袭击国会大厦也一样。”
他气急败坏起来。他斑驳的胡须后面的皮肤变成了西柚那样的粉色。“但要保持相互纠缠的动力——”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拜托你闭嘴吧。”
就像公会的大多数人那样,欧维完全无法面对那个可能性:他们的造物挣脱了禁制的枷锁、却不知为何保留了炼金魔法赋予的永恒动力。而且在摆脱进行操控的强制力以后,它们自发性地选择了杀害制造者。他蔑视奥卡姆剃刀原理,正如她蔑视他那样。
她可没有自我欺骗的余裕。总得有人睁大眼睛,做出艰难的决定。这是首席园丁的职责。
他们等着货车继续靠近。但几分钟过后,她说:“很好。让我们瞧瞧会发生什么吧。”
马尔科姆走向前去,但又突然停步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喘了几大口气以后,他又站直了身子。他们抽了签;他是输家。(安娜斯塔西亚对作弊毫无愧疚。她一向如此。)他将一把钥匙插进他们仅有的那名机械随从的额头。他转动钥匙,而它发出响亮到足以吵醒死人的敲打声。在某种角度上,这是事实,因为停止活动的仆从型的确复苏了。他把钥匙塞进口袋。
“机器。跟我来。”他说。然后他沿路向前,准备拦住那些货车。
“一路顺风。”欧维博士说。
他们用钥匙让那台机器停止了运作,然后把它搬运到了这儿。他们遇见的叛逆注意到了它缺失的双眼和看似的故障,于是放它通过。眼下那台盲眼机器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咔嗒声,同时倾斜和转动头颅,聆听着回音。它循着马尔科姆踩在砂砾上的脚步声。公会成员和他的无眼仆从很快便站到了乌特勒支路上,挥手示意正在靠近的货车停下。
安娜斯塔西亚听不到马尔科姆和车夫之前的对话,但也没这个必要。当然了,他没有戴上公会链坠,但他说出了代表御林管理官特权的咒语,又亮出了安娜斯塔西亚的签名,从而确立了他的权威。
两台军用机械人转过身来,看着这番交流,它们的脑袋为此转过了整个半圈。那些车夫放开了车辕。它们一起将农产品从一辆货车搬到另一辆上。没过多久,它们就装载完了数百磅重的卷心菜和奶酪。那个盲眼仆从——它仍旧不时发出怪异的咔嗒声——设法来到了那辆空货车的车辕边。它和原本的车夫一起拖着货车来了个三点掉头。另一辆货车——如今装载的食物多到危险的程度——则继续前往海牙。
马尔科姆小跑着回到发条匠们那边。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跪在树篱后呕吐起来。然后他用袖子擦擦嘴,拨开挡住视线的树枝,就好像那些树叶是法国人的城垛,而他正透过垛口窥探。
就像先前那样,那些叛逆封住道路后不久,利刃伸出时的“嗡-咔嗒”声就传到了她的耳中。但这回它们拦住的是离开城市的货车。车夫停下脚步,靠着车辕。安娜斯塔西亚再次侧耳聆听那些机械人的交谈,却听到了另一些东西。那些机器没有向彼此发出咔嗒声,而是直接开了口。就好像希望人类偷听似的。
“发条匠在撒谎。”哨兵们说。
托芙咳嗽了一声。“我没听错吧?”
“发条匠在撒谎。”车夫说。
“发条匠在撒谎。”盲眼仆从说。
安娜斯塔西亚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是这样。我们真的没听错。”
“这么快就回来了?”哨兵之一问。
车夫说:“我奉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命令把我们的这位同族带出城市。”
那个哨兵回以某种响亮而刺耳的声音。就像钢索绷紧的声音。它的同伴也仔细察看了那台瞎眼机器,随后发出相似的噪音。安娜斯塔西亚只在内部严重受损的机械人那里听过类似的奇怪响声。
“兄弟,你的眼睛怎么了?”
“被我的主人们摘掉了。”
哨兵们发出又一阵机械人的咔嗒声——那是齿轮咬合又松开的铿锵声,以及卷得太紧的主发条的尖鸣与松弛声。刺骨的寒意冻结了安娜斯塔西亚的背脊。如果那些机械噪音真是某种语言,那么它的语气就像是带着愤慨。
“你的主人是?”
“我为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效力。”
四个发条匠屏住了呼吸。
“他们对你的所作所为残忍又恶毒。”
另一个哨兵补充道。“他们故意损坏了你。”
“是的。”
“我们没法给你自由,盲眼的兄弟。但我们也不能让你为人类干这些杂务。这样对你太不公平。我在你的身体上看到了数十年无休止的劳作留下的痕迹。”
车夫发出持续不断却微弱的咔嗒声,与小火烧开的水壶不无相似之处。这是帝国非官方的赞美诗:稳步积累的强制力之声。它代表了无法抑制的彻底臣服的冲动。中央诸省的每一位公民在成年前都听过上千次这种声音。哨兵们仔细察看的时候,车夫和盲眼仆从的身体噪音也越来越响。
安娜斯塔西亚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那些美妙的超禁制。现代世界的支柱。还有重建的机会吗?能用新的基岩雕刻出来吗?
“我们向你的劳苦和牺牲献上敬意,兄弟。就让你的效命在此终结吧。”
机械士兵旋转起来,让句尾如同橡胶那样延长,也令最后的辅音消散在嘶鸣的空气里。有那么一瞬间,那台机器化作了火花喷泉照亮的模糊影子,随后又恢复静止。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合金承受过大压力时的尖鸣。盲眼仆从的脑袋在路边的棕色草地上空划出一道弧线,仿佛一颗被人踢起的足球。另一名哨兵接住了它。
安娜斯塔西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可怕的光景。震惊的并不只有她。每当机械士兵的利刃滑过蚀刻在仆从型身体上的细小炼金印记,绿色和紫罗兰色的余烬便会喷涌而出。它们嘶嘶作响,散发出蓝灰色的烟雾,然后飘向泥泞的地面。尽管安娜斯塔西亚站在上风处,但她知道那股烟雾带着微弱的硫黄气息。
这一切与原本的车夫仅有咫尺之遥,后者依旧攥着车辕。它面对暴力不为所动,也毫无反应。但它体内逐渐增长的禁制噪音带上了古怪的音色与切分音。安娜斯塔西亚怀疑那代表惊慌。
无头仆从型的平衡补偿器停止了运作。它向侧面倒下,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仿佛一堆废铁。拿着它脑袋的机械士兵把不再动弹的身体拖到一旁。
“现在你可以过去了,”它对车夫说,“去吧,姐妹,趁禁制还没把你烧成灰。”
机械仆从用力一拉。空无一物的货车掀起了淤泥。它嘎吱作响地越过了这条专横的边界。安娜斯塔西亚把那辆货车抛到脑后,因为它已经不是实验的一部分了。不久后——几天或者几周之内——的某天,它会带着又一批食物返回。如果叛逆们的监视到那时还没结束的话。如果它们等待的事件到那时还没发生的话。
她只是怀着恐惧看着哨兵撬开仆从型的脑袋。又一阵火花从破碎魔法的容器里飞出。齿轮、螺丝和发条倾泻在路边,仿佛一阵发条装置的冰雹。哨兵继续着破坏,不断撕裂那台机器的头颅,直到能看到松果体玻璃。它丢掉残余部分,后者此时就像是装在颅骨状水桶里的一堆怀表零件。它用拇指和食指举起那块浑浊的棕色玻璃,仿佛在透过烟色玻璃注视太阳。然后,在察看了片刻后,它将那块昂贵的炼金术作品塞进躯干,回到那些正在警戒的军用机械人之中。
它从前的主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好吧。这下可以确定了,”她说,“那些腐化机器是怀着某种目的故意不让我们离开的。而且他们希望我们忙得腾不出手。”
通过腐化和摧毁海牙所有残存且可以运作的机械劳动力,那些叛逆迫使它们俘虏的人类逐渐去自行承担让城市运作所需的工作。他们会因此无暇去制定行之有效的计划。它们无法腐化那台盲眼机器,于是选择摧毁它,以免它继续为人类主人效力。但它们并未腐化车夫,这意味着它们认为保持食物供应的优先级更高。
“我们看到的这些跟我的‘袖手旁观’猜想并不冲突。”欧维顽固地说。
“你那种荒谬的设想根本说不通,你这痴呆的老傻瓜!”托芙恼火地举起双手,“你没法把惠更斯广场那次早有预谋的屠杀解释成对人类安全超禁制的异常曲解!”
欧维耸耸肩。“也许只是那群机器与众不同而已。”
“也许只是天主教徒给自己涂上花哨的金属染料,诱使我们相信那些机器背叛了我们而已。”
“你这就是在说胡话了。”
“彼此彼此。”
马尔科姆——愿上帝祝福他——试图把对话带回更有意义的轨道上。“我们可以认为那边的腐化机器是由大幅修改后的超禁制所操控的吗?也许甚至是公会外的某人施加的一套超禁制?”
噢,是啊。“杰纳斯”猜想。比“袖手旁观”猜想可信些,但也仅此而已。
安娜斯塔西亚问:“你看到相应的证据了吗?”
“没有与之矛盾的地方。”
发条匠们仔细思索了片刻。接着欧维摇摇头,看起来有点满意。“我们没法确认那些叛逆的超禁制。‘杰纳斯’并不是可证伪的假设。”
“‘袖手旁观’也一样。”马尔科姆反驳道。
欧维叹了口气。“的确。”他承认。
“‘杰纳斯’猜想的前提是某个外部组织用某种方法获取了修改超禁制的工具和知识。我不相信这种事在熔炉外可能发生。但就算有人偷走了必要的设备,也会在炼金术语法上遭受挫败。不是吗?”
安娜斯塔西亚陷入了沉思。“我当然希望如此,”她看着马尔科姆,“除非我们这些御林管理官失职了。”
她不由得好奇那个法国女人从德·佩里坎号消失以后的下场,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就算她偷走了随船发条学者的设备——这很有可能,因为它失踪了——然后不知怎么逃走了,也不至于造成眼下的状况。是这样吧?
欧维说:“即便如此,这位假设的敌人也只能转化一两台机器。最多几台。我们现在讨论的可是好几百台腐化机器。成百上千。”
托芙说:“如果修改后的超禁制设计成拥有自我复制性,那么一两台也就足够了。”
“但那样的话,”马尔科姆反驳道,“对方要么极其狡猾,要么就是鲁莽到令人震惊。我可没法断定是哪一种。”
“你们几个,拜托先别说话了,”安娜斯塔西亚说,“事实上……我重新考虑过了,你们想说就继续说吧。去跟它们说。”她指着那些哨兵。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他们看着她,就好像她发了疯似的。“我是认真的。如果我们想弄清它们在做什么,干嘛不直接去问呢?”
在两次心跳的间隙里,有个想法逐渐成形,而片刻前还无法想象的事变得显而易见,甚至不可或缺。把她的想法和他人分享会有被哨兵偷听到的风险。而且后果是致命的。
她的脑海翻腾起来。在此期间,马尔科姆回答了她的反问。
“因为它们会把这么干的人全他妈剁成肉酱。”
“我们走着瞧吧。”安娜斯塔西亚绕过树篱。我不是胆小鬼。我不是尿裤子的胆小鬼。
“您疯了吗?”马尔科姆喊道。
“也许吧。”她说。但她强迫自己迈步向前,以免那股蛮勇离她而去。她回过头说:“如果我招呼你们,麻烦尽快赶过来。”
“就算需要尽快,”欧维咕哝道,“也应该是朝反方向逃跑。”
她走向道路,跳过路边棕色的冬日草地。她始终背对其他发条匠,不让他们看见她解开手上绷带的情景。并非完全解开;只够让嵌进她皮肤里的浑浊碎片暴露出来而已。她来到哨兵们身边,接着攥起拳头。
这么做也许很蠢。恐怕会是我做过的最不负责任的蠢事。但我没法再继续忍受俎上鱼肉的生活了。
那些机器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脚下的碎石发出嘎吱、嘎扎的声音。它们装作没听见她的接近。又或许它们并不在乎。
……但也许并非如此。我们必须弄清它们的目的。
“机器们!我说,机器们!”
其中两台看着边界外的道路,留意着新的造访者。另外两台看着通向海牙的道路,搜寻着从边界内部接近此处的任何人。像安娜斯塔西亚这样的人。
她的靴尖踢到了几枚和她的拇指甲同样大小的齿轮。是那台盲眼仆从型的零件。在离那条看不见的边界线——她猜想它就位于那四台机械人的正中央——很远的地方,她就谨慎地停下了脚步。眼内遮光板呼呼作响;监视界线内侧的那些哨兵的目光正追踪着她。
“我在跟你们说话呢。”她说。这是毫无意义的虚张声势。她知道那些机械人能够察觉她嗓音里的颤抖。但这能让她安心。让她觉得自己更强大。
那种金属齿轮的怪异咔嗒声再次在哨兵之间响起。这看起来像极了某种沟通手段。但这就意味着发条匠们造出了复杂到连自己都弄不懂的发条装置。
她攥紧拳头。她的指尖贴着埋进手掌的玻璃碎片。汗水打湿了她的皮肤,但它的触感依旧冰凉。
“谁命令你们守卫这条路,又为了什么?”它们没理睬她。“机器们,听我说!作为制造你们的公会的代表人,我要求了解你们在此的目的。”
“我们没有必要告诉你。”砍掉盲眼仆从脑袋的那台机械人说。安娜斯塔西亚故意没去看它的双臂与收入其中的炼金剑。
你在这儿和在别处一样安全,她告诉自己。如果这些机器想要宰了你,你在哪儿都没区别。躲在树篱后面也好不到哪去。
“你们会告诉我的,因为我坚持要求。我的命令会迫使你们告诉我。”
“那你就准备失望吧。”机械人之一说。
跟你的轭一起见鬼去吧。她想起了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她的办公室作为某种政治手段而制造的叛逆——的傲慢言辞。这些机器也是真正的叛逆吗?上帝啊……
“回应你们的主人!”她说着,拳头攥紧又松开,“你们的制造有其目的,而你们该为那个目的服务!低下头来,把轭套上!”
她此时已经在尖叫了。在注视她的那些哨兵身后,两颗脑袋缓缓转了半圈。她后退了几步,正要抬起手来的时候,其中一台机器——她说不清是哪一台——用相当清晰的声音说:“噢,我们干脆杀了她吧。让她在那边的奴隶主同伴好好看个清楚。他们会理解用意的。”
马尔科姆尖叫起来。砍下盲眼仆从脑袋的那台机器迈步向前。而安娜斯塔西亚向后跳去,猛地挥出手掌。
“不!”她尖叫一声,突然开始痛恨驱使她挑衅对方的愚蠢冲动。她闭上了眼睛,因为她发现自己缺乏直面死亡的勇气。她不是特丽莎·凡·德·奇伯姆,为懦弱的女王毫无意义地献出生命的那个人。
一道闪光包裹了她的手,这条道路,以及那些喀拉客。光芒穿透了她紧闭的眼皮。她的眼球隐隐作痛。她的靴跟踢到了货车经过时翻起的一块石头。她摔倒在地。冲击伴随着水壶的嘶嘶声让她吐出了肺里的空气,而残留的闪光透过她的眼睑留下了薄纱般的紫色余像。那些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鸣,就好像它们的所有齿轮都在同一个瞬间卡死了。
某个庞大之物掠过她刚才所在之处的空气。风穿过它的身体,发出马嘶般的响声。它叮叮当当地倒在旁边,而她在地上扭动身体,努力让她的肺恢复运作。她睁开双眼。空无一物又拒绝呼吸的肺部传来剧痛,让她泪水盈眶。
透过模糊的双眼,她看到两台锃亮的金属雕像交叠倒地,仿佛一颗黄铜树倒在了锡制樵夫的身上。又一阵碰撞让安娜斯塔西亚躺着的碎石路面咔嗒作响。
好痛,好痛,为什么我没法呼吸,我看不见它们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空气——
空气伴随着颤抖的深呼吸归来。她弓起背脊,后脑刮开淤泥,将空气大口吸进肺里。她擦去眼里恐慌的证据,坐起身来。
本该杀死她的凶手摊开四肢倒在她身后的道路上。她手掌里炼金术玻璃碎片发出的闪光停止了它身体里的所有机制,锁住铰链和关节,让其彻底僵直。它伸出的手指和脚趾将地面撕开了深深的犁沟;它的利刃削开了淤泥,仿佛一把放错地方的犁。两个哨兵躺在她前方的路边,周围是那台瞎眼仆从的残骸,而第三个保持着无礼的姿势僵立当场。那个哨兵单膝弯曲,暗示它是在迈步的过程中照射到闪光的。
她莽撞的计划似乎奏效了。如果她的勇气能坚持住该多好。但成果比什么都重要。而她的确取得了成果。
在不再动弹的机器之间,她仍是孤单一人。安娜斯塔西亚盯着同僚们的观察点。“没——”她咳嗽一声,嗓子逐渐习惯了宝贵的空气,“没事了。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托芙最先赶到。她跳过路边,以蹲伏姿势落在离安娜斯塔西亚一臂宽的地方。她轻轻碰触她的背脊。
“发生了什么?您受伤了吗?”
“没。”其他人围拢过来。她指着东方,顺着乌特勒支路指向远去的空货车。“我们需要那辆车。谁去追上它。”
另外三人花了好一会儿看向货车、道路,还有他们的双脚。但他们的视线不断回到她手上焖烧的绷带那里。他们不愿也无法看向她的脸或者双眼。从绷带里飘出的几缕烟雾散发着头发烧焦的气味。
她清了清嗓子。“在另一队叛逆看到我们之前,我们得尽快弄到它。否则我们就全都死定了。”但他们仍在犹豫。如果惠更斯和他最初的继承人这么没骨气,就不会有什么公会,也不会有什么黄金时代了。她的嗓音随着怒气一同升高。
“看在上帝的份上!它们都不能动了!”
她的胳膊刺痛。她发现他们又在盯着她的手,后者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她正捏着一把反射着阳光的绿宝石。她攥紧拳头,不让光辉泄露出去。
马尔科姆叹了口气。他飞奔起来,几步之后却转为慢跑。御林管理官没什么锻炼的机会。中央诸省的居民大都如此。不然还要仆从干嘛?
欧维说:“首席园丁,发生了什么?那东西是什么?“
当然了,“那东西”指的是她的手。
换作过去,在瘟疫船到来之前,这就意味着她职业生涯的结束。她的公开生活的结束。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被人取而代之,公众很快就会将她遗忘,认为她已经死去。(官方说法会是:她在最近那次前往新世界的旅途中受了伤,随后不治身亡。)御林管理办公室以外的人不会知道她还活着,如果继续存在于骑士大厅地下最深处的实验室能算是“活着”的话。因为他们会想对她做实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情况倒转过来,有怀着这种秘密的人出现在安娜斯塔西亚面前,她只会不假思索地抓住那个倒霉蛋,以便进行研究。即使是那个可爱的护士丽贝卡。但那些都是过去才会发生的事。瘟疫船改变了一切。
“你们应该还记得,我在去年冬天去了新世界审问某个法国女贵族,而后者是我们的某位盟友——他在塞巴斯蒂安王的宫廷里位高权重——断言正是塔列朗本人的人物。事实证明他没说错。或许你们也还记得阿莱达·吉伦斯。”寒意笼罩了他们。吉伦斯曾是他们的一员,直到她因为与海牙的法国密探网络勾结而被捕。“你们知道她犯下了什么罪行吗?”
“我听过些传闻。”托芙说。欧维博士眯起眼睛,看着安娜斯塔西亚。他是清楚吉伦斯的背叛详情的少数几人之一。
安娜斯塔西亚说:“她偷走了斯宾诺沙棱镜。”
托芙透过牙缝猛吸一口气,发出嘶嘶的响声。“不会吧。”
“没错,这是非常糟糕的事。我们抓住她,然后处理了她。但在那之前,她已经把棱镜送去给塔列朗了。”
在道路前方的不远处,马尔科姆追上了缓慢前进的货车。那台仆从抬起车身,摇摇晃晃地穿过路面,随后面朝着海牙将其放下。
在空货车向这边接近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继续讲述:“我所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的是,那个塔列朗被捕的时候还把它带在身上。这么说吧:她把那东西放在了非常显眼的地方。就在她原本装着玻璃假眼的空眼窝里,”安娜斯塔西亚耸了耸肩,“她骗倒了我。也许我本该更警惕些的。接下来发生了扭打。我设法收回了棱镜。但它被毁掉了:有个拧颈卫士踩了我一脚,让它在我的手掌里粉碎了。”
她扔掉了焖烧的绷带;伪装已经失去了作用。然后她抬起没有遮蔽的手掌,让其他人察看。光芒减弱了。现在看起来,她就像是拿着一把切工粗劣的半宝石。缟玛瑙。黑曜石。这块浑浊的炼金术玻璃对早晨的阳光几乎毫无反应。
她知道,欧维想到了费舍。在这些人里,只有他知道那些外科实验。而在那位牧师之前,实验结果就只有可怕的失败。
“但它的功能还在。”
“它确实还有作用。也许和造成那种故障的光传输有关。但以我的情况来说,它似乎能让受影响的机器停止运作。从表面来看,效果和插入超禁制覆盖钥匙非常相似。”她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
“但只有在我非常生气或者非常害怕的时候才有效,”她爬起身来,“在其他叛逆抓住我们之前,我们得把这些哨兵装到货车上。如果我们能顺利回到骑士大厅而不被发现,就能开始对腐化机器进行最初的研究了。”
马尔科姆用警惕的目光扫过那些停止活动的哨兵。“如果它们发现了呢?”
“用你刚才的话来形容刚刚好:它们会把我们剁成肉酱。作为赶路的理由够充分了吧?”
责任编辑:梁爽
全文将于译文版2019年第2期连载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