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交融的时代
汉乐舞的空前繁盛,在根本上得益于由当时社会的空前“大一统”所带来的多种文化,特别是南北文化的大交融。
秦汉建立了多民族的大一统国家,客观上为中国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态势和可能,即它一改先秦时代以纵向承继为主的文化演进方式,而变为以横向拓展、交流与融合为特色的文化发展模式。秦汉之际,特别是汉代堪称这种文化发展模式的典范。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对后世影响最为深远的文化大交流、大融汇的时代。
这种文化的大交融展现在多个方面和层次,主要有汉文化与周边各少数民族文化之间、汉文化与域外各国文化之间等等的相互交融。这一点特别体现在乐舞文化上。如汉代宫廷经常演奏的“四夷之乐”就来自周边少数民族,其中尤以“北狄乐”最有名。“北狄乐”即流行于北方匈奴、鲜卑、吐谷浑等游牧民族的一种音乐形式。这些民族常常骑在马上,吹奏着笳、角之类乐器,并以铙、鼓、排箫等伴奏歌唱(时称“铙歌”)。其声浑厚悠远,苍凉悲壮,在广袤无际的塞北大地上久久回荡。北狄乐传入中原后,又与汉乐及其他民族音乐结合起来,便形成了风行汉代、风格多样的“鼓吹乐”。我们从大量的汉画像石、画像砖上,即可窥见汉人演奏“鼓吹乐”的一些具体情景,如马上鼓吹(001)。
同时,汉代流行的这种“鼓吹乐”,也不仅是汉乐与北狄乐的结合,同时也有其他外域音乐的影响在内。所谓“鼓吹”,包含“鼓舞歌吹”之义。这样“鼓吹乐”就不仅是音乐,同时还是舞蹈。再进一步说,它既含有“胡乐”,也含有“胡舞”。晋人崔豹《古今注》载:“《横吹》,胡乐也。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诃、兜勒二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卷中·音乐第三)李延年用“胡乐”创作出的二十八解“新声”,深得汉武帝喜爱,并流传至魏晋时代。
001 马上鼓吹(四川新都汉画像石)
在汉代审美文化的大交融中,大概最重要、最深刻的莫过于南、北之间的大交融了。秦汉之际,发生了陈胜称王、项羽北进、刘邦灭秦称帝这样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在这些事件所带来的磅礴惨烈的社会变动中,以楚人为主体的南方军民大量入主黄河流域,成为北方乃至全国实际上的政治统治阶层;与此相关,以荆楚为代表的南方文化也潮水般涌入河朔大地,同原本在格调、情趣、风尚、形式诸方面皆有差异的北方文化直接碰撞、交织、混融、调和在一起。这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南北文化之间第一次全面的交流与融合。很显然,这次南北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对于汉代审美文化,尤其是乐舞文化的发展而言,具有重大的意义。
从相对的意义上说,中国文化大体以秦岭——淮河为界分为南、北两域。当然,南、北方各自也并非铁板一块,也是有许多文化类别的。如南方文化又分为荆楚文化、巴蜀文化、吴越文化、闽粤文化等等,但同北方文化比起来,这些文化类型又有某种共通性、相似性,从而形成南方文化这一大类别。北方文化也如此。从局部看,北方也有齐鲁文化、中原文化、三秦文化、燕赵文化等等分别,但相对于南方文化而言,这些局部文化又有某种相近之处,因而构成北方文化这一大的范畴。
南、北文化之间的差别,其实很难用准确的概念表述出来。因为不仅这种差别是模糊的,没有明确界限的,而且这种差别也是历史的,动态的,不断变化的。但话又说回来,这种差别又确实是存在的。南、北文化的差异,实际上已在历史的演化过程中积淀为一些类型化的经验表象模式。
大致说来,秦汉时代,北方文化呈现出的基本特点(类型)是,倡功名,重教化,主伦理,尚世俗,等等,折射在文化形态上,则主要表现为质朴严谨、凝重浑厚之特色。又由于北方的燕赵文化、三秦文化等与塞外游牧民族文化相邻互通,故北方文化在质朴严谨、凝重浑厚之中,又有着粗犷豪放、雄大宏远之风采。而此时的南方文化,则明显以荆楚文化为主体,其他如巴蜀、吴越、岭南等文化类型则居其次。这就使得汉代南方文化有了不同于别的时代,比如不同于六朝时代南方文化的个性特征。作为南方文化之主体的荆楚文化有三大特点:一是较少礼教法制的濡染,显出鲜明的野蛮剽悍、狂放不拘、酣畅自由之情采。司马迁说:“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二是“信鬼神,重淫祀”,巫风盛行,故表现出浓厚的奇幻色彩和神秘意味。三是由于和吴越文化相毗近,因而其狂放自由的“前文化”形态同吴越间“阴柔”型文化风尚糅合起来,就使荆楚文化在野蛮剽悍之外,又具有了舒展流畅的优美格调。比如汉代盛行的“楚舞”中最常见的长袖飘舞(002)动作,就既有狂放飞扬、健朗奋发的时代色彩,又有些许婉转轻盈、婀娜多姿的优美韵味。
那么当时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格局呢?常见的说法是,汉乐舞即为“楚声”“楚舞”。此说值得商榷。实际上,汉乐舞不独“楚声”“楚舞”一脉,而应当说是南音北调的齐唱共舞。北方乐舞仍是汉代乐舞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汉书·杨敞传》载杨敞之子杨恽在《报会宗书》中说:
002 长袖飘舞(河南南阳汉画像石)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
这里提到的“秦声”“赵妇”,即可约略看出“北调”亦盛行于汉的某些真实情景。这说明,汉乐舞并非“楚声”“楚舞”的一统天下。
但“楚声”“楚舞”又确为汉乐舞的一大主干。特别在刘邦等帝王皇族的大力推动下,南方乐舞更是身价倍增,一跃而为宫廷乐舞,见拂袖舞女俑(彩图1),进而风靡京都,流行全国。鲁迅认为:
楚汉之际,诗教已熄,民间多乐楚声,刘邦以一亭长登帝位,其风遂亦被宫掖。盖秦灭六国,四方怨恨,而楚尤发愤,誓虽三户必亡秦,于是江湖激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汉文学史纲要·汉宫之楚声》)。
也就是说,汉代大兴楚声,其因有二:一是秦汉之际民间多喜欢楚声,后终因刘邦称帝而广被宫掖。二是在秦汉之际,楚声代表的是一种亡秦意识和反抗精神,所以“楚声”的极盛于汉是很自然的。
总之,在秦汉之际“大一统”的社会政治格局中所出现的南、北文化大交融,是汉乐舞走向鼎盛的主要原因。这种交融给乐舞艺术本身带来的深刻变化,一是“南音”的野蛮狂放、舒展自由与“北调”的质朴凝重、粗犷豪放相互融合,形成了汉乐舞特有的阳刚之气和飞扬之美;二是这种以“俗”(民间化)为主的乐舞形式对传统的“雅”乐舞造成了猛烈而深刻的冲击,从而影响了古代乐舞文化的发展方向,其意义可以说至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