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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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適之函

梅光迪 一九一六

 

梅光迪(一八九〇~一九四五),字迪生,又字覲莊,安徽宣城人。哈佛大學西洋文學碩士畢業。歷聘南開大學、東南大學、哈佛大學、中央大學、浙江大學。覲莊為學衡派健將,其訂新文化派亦最力。今人輯其雜文講義為〈梅光迪文存〉。

 

適之足下:

讀致叔永片,見所言皆不合我意,本不欲與足下辯,因足下與鄙之議論,恰如南北極之不相容,故辯之無益;然片末乃以dogmatic相加,是足下有引起弟爭端之意。天亮人閒,故陳數言,或亦足下所歡迎者也。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於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廿世紀之活字’。此種論調,固足下所恃為嘵嘵以提倡‘新文學’者,迪亦聞之素矣。

夫文學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話白話代之之謂也。以俗話白話,亦數千年相傳而來者,其陳腐即足下之所謂‘死字’,亦等於‘文學之文字’(literary language)耳。大抵新奇之物多生美(beauty)之暫時效用,足下以俗話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之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之鍛煉,徒諉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之口,歷史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炫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才智,教育選擇,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傖父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矣。何足下之醉心於俗語白話如是耶!至於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言之。若取西洋之‘活文字’言之,其惟報紙乎!然報紙之文,猶經主筆者嘔盡心血而來,非真直抄諸酒店雜貨肆者也。文字者,世界最守舊之物也。足下以為英之colloquial及slang諸字可以入英文乎?一字意義之變遷,必經數十或數百年而後成,又須經文學大家承認之,而恆人始沿用之焉。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足下所謂‘廿世紀之活字’者,乃殊可駭。蓋所謂‘廿世紀之活字’者,並非廿世紀人所創造,仍係數千年來祖宗所創造者。且字者代表思想之物耳,而廿世紀人之思想大抵皆受諸古人者,足下習文哲諸科,何無歷史觀念如是!如足下習哲學,僅讀廿世紀哲人若John Dewey, B. Russell而置柏拉圖、康德於高閣,可乎不可乎?

總之,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以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以鍛煉之,非僅以俗話白話代之即可了事者也。(俗話白話固亦有可用者,惟須必經美術家之鍛煉耳。)如足下言,乃以暴易暴耳,豈得謂之改良乎!大抵改革一事,衹須改革其流弊,而與其事之本體無關。如足下言革命,直欲將吾國之文學盡行推翻,本體與流弊無別,可乎?

足下言文學革命本所讚成,惟言之過激,將吾國文學之本體與其流弊混雜言之,故不敢讚同。惟足下恕其讜直,不以dogmatic相加,則幸甚矣。匆匆,此問起居。

弟迪上

七月十七日

 

集評

【徐晉如】〈學衡〉諸公,識見最高、見事最明者,厥惟覲莊公。蓋覲公嘗親炙白璧德,優入聖域,高屋建瓴,故燭胡適之心若燃犀以照耳。原夫新文化運動,以白話代文言始,以倡‘全盤西化’終,用心所在,曰現代化。夫現代化者,生命價值爲有用價值所篡、高貴爲卑賤所轢而已,西哲舍勒固已言之矣。白璧德亦以古典不可廢,啟蒙不可恃,又以‘溫文爾雅’爲美德最高境,持論政與孔聖好古敏求、文質彬彬相埒。胡適,意必固我之徒也,讀此函,不知惕然自省,乃以‘不通’批眉上,文運之軛,終不可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