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全集)(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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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中农马子怀迈进这个贫农、下中农的会场,就感到一种气势。这是他在旁的会场上看不到的气势。这里的人没有稀稀拉拉,随来随走,没有垂头丧气,没有靠在黑灯影里打盹儿,更没有横眉溜眼。到会的人特别齐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喜气洋洋,这个和那个,那个和这个,都是亲亲热热,像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过团圆年。

会场设在大庙的北大殿里,两个保险灯分别吊在两架大柁上,特别明亮。除了靠西边那个八仙桌子旁边的几个干部坐在凳子上,其余的人全都打地摊;有的坐着木头,有的坐着砖块儿,年轻人不爱坐,靠墙站着。会还没开始,人们凑成一堆一堆的开怀地说笑。桌子那边是王国忠、萧长春、马之悦,他们正在商量表格上的数目字儿。这边是韩百仲、马老四这些人一堆,那边是焦振茂、老保管一堆,靠窗台是焦二菊、志泉媳妇一群,靠北墙是焦淑红、马翠清、焦克礼这帮子年轻人。每堆都有每堆有意思的话题,有抬杠,有呼喊,有放声大笑。真热闹啊!

不论你是什么样的心情,走进这种场合,都不由得被感染,被它激起热情来。

马子怀迈进门口,不知往哪一堆凑好。

萧长春偶尔一抬头看到了,招呼他:“到里边来,里边有地方。”

马子怀弯着腰,扒着人缝找插脚的地方。

马老四朝一边挤挤,让出一段木头,说:“别往里挤了,这儿坐吧。”

马子怀坐下来,觉着被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包围住了。

这堆人继续着谈笑。

“提起乍开始办社那事儿,我看,将来得编一本子大书。”

“真是,《西游记》上唐僧取经也没咱们过的关、坎多。”

韩百仲捅了捅身边的马老四,说:“老糟,甭说别的,光你那饲养场就能编它一本子。”

马老四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在人多的场面,他从来不爱说话儿,也不爱表功劳。

人们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饲养场。

“两头老牛,三头瘦驴要搞农业社,跟后辈人讲,他们保险不信!”

“四爷抢着当饲养员,不是抢肉包子,够他苦的。有一回我去割草,四爷放驴,我们一道回来。马斋那家伙在坎子上干活儿,老远追过来,你猜他说什么?‘老四,快,快,搀着点吧,要不躺下了。’”

大伙笑起来了。

“这还新鲜呀?有一回弯弯绕端着盆子往饲养场那边走,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往饲养场放个盆子,啥时候有了驴肉,让老四给我留点儿,开开荤!’把我气坏了。”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真坏呀!”

“那会儿农业社哗啦一下子全垮了,他们才痛快!”

“等咱们后来一闯过难关,这些家伙可傻眼了。”

“马大炮还要跟农业社比赛哪,我们使多少粪,他也使多少,全都打扫上了不够,连炕也拆了,睡黑炕洞。结果连个零头也没比上,后来就不敢比啦!”

“唉,闯到这节上不容易呀,恨我们的人不说,好心人也替咱们着急。”

“那是。子怀,我说话你别过心,那会儿你就没少说:办不了就别办啦,免得让人家笑话。对不对?”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见过,哪能想到有这一节儿。”

韩百仲说:“往后的节儿还多着哪,人得往远看。”

马老四插了一句:“要不长春说,要作硬骨头,一硬,什么关、坎都闯过来了。这不是,都到这节儿上了,还有人想往回拉我们哪,我看那是做梦!这一开会、一聚齐,你就看出来了:坚决往前闯的人最多呀,工地上的人一回来,那就更多了。”

…………

马子怀坐在人群里,听着人们议论和谈笑,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明亮的灯光,照着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闪现出坚定的、信心百倍的神情。这里人们的每一句话,都跟晌午萧长春对他谈的话碰在一起,汇在一块儿。他看到人多势众,看到一股子不可能抗拒的力量。

他又直起胸脯,转着脸,看着每一个人。他在东山坞生活了四十年。这个大殿里边的好多人是他眼看着从小伙子变成老头子的,好多人是他眼看着从小孩子变成大人的,好多人跟他一块儿光着屁股藏猫猫长大的,好多人跟他一块儿“跑反”,一块儿送公粮,一块儿在集市上买进卖出,一块儿为日子愁苦和操劳。他跟这些人应该是熟悉的,今晚上倒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们。

那个马老四当年多壮啊!地主们都抢着雇他当长工。可是那一年他从马小辫家给抬出来的时候,皮包骨头,一步一口鲜血往外吐。办农业社那年,嘿,他返老还童了。别人还在嘀咕这件新鲜事儿,连“农业社”这三个字儿说着都绕口的时候,他就大声呼喊农业社好。不光土地、农具、小行李卷往饲养场一抱,人也交出来了。牲口是庄稼日子的半个天下,不是他苦心经营,那个小穷社办不下来。要是没有韩百仲那个小穷社,马翠清这姐俩早成小叫花子了,巧一巧,一个是童养媳妇,一个得死了。这闺女连票子还不会认的时候,就先知道农业社好了。她是多积极呀!这帮年轻人真是一点儿邪心私念都没有,只有这个农业社。那个焦淑红,连学都不上,一定得回来搞农业社。那会都说她干不长,过不了几天就得跑到北京、唐山去。哪是几天,几年了,扎了根子!这会儿是萧长春的一只手呀!那个萧长春去年出来领着大伙救灾的时候,信服他的人有多少?他不怕。本事有多大?他也不怕。那个困难多厉害!他也不怕。他就是铁了心不让农业社垮。一冬天,他都没回到家里那个热炕头睡过觉。复员补助金自己舍不得用,给别人花,存着点粮食自己省着,给别人吃。人家都说他傻。嘿,他跟韩百仲这一大群“傻子”,就是“傻干”,那股硬劲儿,要不是亲眼看见,别人怎么说也不能相信。几个月,把农业社稳住了,反而比闹灾以前更棒啦。眼下又遇到困难了,他们还是不怕,一点也不怕!

马子怀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气跟这些人差得老远,想的不是一回事,虽说自己没有反对过农业社,可是也没有像这里的人那样拥护过农业社;自己什么都怕,没有个“铁”了的心!那么,自己算是哪一边的人呢?是靠在哪一边了呢?在这个富裕中农来说,这个忽然而来的问题,还是朦朦胧胧的,还没想得那么透,可是他似乎是朝这个问题上边想了……

最后一个到会场的喜老头被萧长春扶着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凳子上之后,会议就开始了。

首先是王国忠给大家讲国际和国内的形势,把这种形势跟当前农村的阶级斗争情况联在一起。还讲到他对这种形势发展的两种可能性的估计,一是向更好的方面转化,一是可能出现暂时不利的局面。他要大家擦亮眼睛,看清方向,稳住心思,不要被一时风吹草动迷糊住。他特别详细地分析了这场斗争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你死我活的斗争;还讲到贫农、下中农在这个斗争里边,在巩固农业社的工作里边应当起的作用,提出东山坞要团结争取中农,对富裕中农的资本主义倾向必须给予教育、批评的问题。这些问题他讲得很生动,很有味儿,就像平时说家常那样。

接着,萧长春跟大伙讲东山坞当前的工作安排。讲到土地分红、闹粮这些事情的根子在什么地方,要用什么办法对待。他让大家都要有信心,团结成一股劲儿,一定能够把歪风顶住。他谈到对真缺粮户的救济。最后,他跟大家介绍了挖河的工程,顺便讲到东山坞的远景规划。他说得有血有肉,东山坞的山啦、河啦,都在他的话里边活啦!

这是一个团结会,是一个统一心思的会,是一个开脑筋的会,也是一个誓师会。所有参加会的人,全都心明眼亮,信心十足了。

两个人讲完以后,要分组讨论。

韩百仲说:“大伙儿都要热烈发言,给咱们社的工作提意见,给干部提意见,放开胆子批评。还有一条,都得出主意。这是在咱们家门口里边,说错了不要紧。”

于是,大殿里留下一组,豆片坊一组,技术组的房间一组,院子里一组。

马子怀被分配到韩百仲掌握的那一组,这是萧长春有意的安排,因为那组里有焦振茂,焦振茂还要谈谈自己的心思哪。

马子怀怀着激动的心情,刚坐下,女人跑进来找他。

他迎出来,小声问:“什么事儿呀?”

女人满脸喜悦地说:“来客了。”

马子怀一愣:“这么晚谁来了?”

女人说:“闺女、女婿。”

马子怀又一喜:“来了?”又犹豫了一下,“刚讨论,我走了不大好吧!”

女人说:“人家初次来,不回去看看还行啊?”

马子怀说:“我跟百仲说一声试试。”

他刚往屋走,碰上了萧长春,就说了家里来客的事。

萧长春高兴地说:“快回去招待吧,散了会,我还要去看看他们哪!”

马子怀两口子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

女人小声问:“会开得好不好哇?”

马子怀说:“好。”

“怎么好?”

“开脑筋啦!”

“真的?”

“等有空,我再给你详细摆,咱们得重新想想了。”

“重新想想?”

“嗯。”

“怎么想呀?”

“往后光会老老实实干活不行,眼睛得明亮,心得硬一点儿。”

“我听不懂。”

坐在门口乘凉闲谈的人,跟他们打招呼,把他们的话打断了:

“子怀,新女婿拜你这老丈人来了?”

“来啦。”

“怎么黑天来呀?”

“人家是干部,工作忙啊!”

“不赖,工作忙,抽晚上空还来看你。得喝喝了?”

“喝喝,酒菜都现成。”

马子怀应酬着,走过人群。

女人又小声问:“你刚才说的那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马子怀也低声回答:“我这一回是看清楚了,站在农业社这边人多,也强,咱们得往这边靠了。不靠,准保吃苦头。”

女人说:“对啦。女婿一到就提这事儿……”

马子怀一愣:“他说什么了?”

女人说:“咱们村的事,他都听说了。”

马子怀脚步放慢了。

女婿对丈人、丈母娘来说,是亲人里边最亲的人;可是在一个新女婿的面前,老丈人的家风、尊严和名誉也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这个富裕中农的丈人,对一个共产党员、生产队长的女婿,决不能让他一进门就判丈人家是个落后分子。

女人说:“走吧,咱们家的事儿,闺女全对他说过,他知道。对自己的女婿还能藏着掖着?反正心里有什么说什么,错了,他怎么我?”

马子怀说:“怎么提起这个事儿呀?”

女人说:“进门说会子话儿,他就问我们村里边闹粮、闹土地分红的事儿。我对他说了。他问我怎么想。我说,出圈的事儿,咱们这个家永远也做不出,反正有别人有咱们,傻子过年看隔壁子,人家怎么着,咱不前不后……”

“他又怎么说了?”

“他说,这个隔壁子要看是什么样的人了,是贫农、下中农,爱社会主义的呢,还是地主、富农,爱资本主义的呢?糊糊涂涂地看别人怎么着就怎么着,跑不了要上当,要出错,还要跌跟头……”

“这话实在,对,对!”

“是呀,人家不慌不忙的,说的一套一套的,句句入耳。我跟他说,我们没反对过农业社,就是怕一会儿锣一会儿鼓。”

“他怎么说啦?”

女人笑笑说:“他说,敲锣打鼓的人全是反对农业社的人呀!他说那是歪风,是鸣锣开道,给资本主义开道呀!”

马子怀说:“这话有理。”

女人继续说:“他说,不要怕,要想不让他们一会儿锣一会儿鼓,只有一条道儿……”

马子怀停住了:“什么道儿?”

女人说:“他叫咱跟社会主义道上的人站在一块儿,还得有个坚决性儿,跟那些敲锣打鼓的人斗争,把他们堵住。”

马子怀看着被星光照亮的小道,停了一下说:“对啦,刚才我说咱们得从头想想,就是这个意思呀!”

女人也乐了:“你们想一条道上去了。那好哇。女婿真会疼咱们。今天上北京拉席刚回来,听说咱村出了事,他怕咱们走错道,吃亏跌跟头,连饭没吃,就跑来了。”

马子怀感激地说:“攀这么个亲戚不赖,往后有什么想不开的,就找他帮咱们拿主意,这是贴心的人哪!”又问女人说:“家里酒不够吧?”

女人说:“不少哪,够你们爷俩喝的。”

马子怀说:“一会儿萧支书还要来看他哪,人家都是干部,断不了一块儿开会,挺熟。让萧支书陪陪客,一块儿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