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马之悦太悲观了。
他倒背着双手,低着头,迈着迟钝的脚步,往家里走,一步一唉,一步一叹。
火辣辣的太阳悬在空中,晒着他那发亮的、半秃的头顶。一贯红润的面孔,失去了光彩,显得焦黄又黑暗,像是大病临了身,那油碎的小麻子,也格外的显眼了,总是上耸着的肩头,也簌溜溜地塌下来了:昔日的威风一扫光。
王国忠在河边上跟他谈过话,让他从老根子上想想跟党组织的关系;末了,又给他一个任务,要他帮助会计赶快把各种数字统计出来,晚上贫农、下中农会上用。整个晌午,他就跟马立本坐在办公桌旁边抠开了数字儿。这会儿工作完了,他要回到家里歇一歇,静一静啦!
他慢腾腾地走着,每一步,都是一个难解的疙瘩,结在他那愁苦、悲哀的心上。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哇,怎么一件顺当的事儿也遇不上呀?就拿这两天的事情来说吧,他觉得,他考虑得要算顶周到,安排得挺合适,计谋用得也最高明,可以说是严丝合缝,一滴水也漏不下去。实际上呢,一个跟着一个破,一个跟着一个垮,全都屁事没顶。羊毛搓的绳子,又抽在羊身上,巧一巧,还要掉在自己挖的坑子里。自己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傻瓜,一点风向都看不出来,连一句整齐的话也说不出,甚至连河边上的麦子熟得早,还是山坡上的麦子熟得早这样一个连三岁娃娃都知道的事儿,自己也把它搞错了。唉,简直连韩百安都不如了。那个足智多谋的马之悦哪儿去了,那个能说善讲的马之悦哪儿去了?你有什么赃证把在人家手里,为什么在人家面前总是像小偷一样地提心吊胆呢?
他越过沟,又爬上北坎。回味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
王国忠不提土地分红的事,不追究马连福的责任,反而瞪着眼睛盯着马之悦,这是意外的。王国忠对马连福谩骂萧长春的事不感兴趣,萧长春比过去更沉静了,连焦淑红都不像昨天那样火气大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冲着马之悦来的,这也是意外。对富裕中农闹粮的事情,王国忠既没有提出用大原则、大政策压服,也没有接受他的建议挨户翻,反而一再强调要团结中农;萧长春甚至承认有缺粮户,主张用和平方式解决这一切针锋相对的矛盾,也是意外的意外。还有一点,在马之悦来说,更是意外,刚才在地里,王国忠说,要马之悦把去年的错误、现在的表现从历史上作一次深刻的反省,找找阶级立场的根子,彻底解决问题。语气是很严重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自己过去的那件事情他们全知道了?或者有了一些觉察,发生怀疑了?不会!要是知道了,他们马上就得把自己抓起来,还能这样假正经地谈心呀!准是起了疑心。唉,不管怎么说,上边的人对马之悦失去起码的信任了;如今还把马之悦当成他们的人拉着手,是还没有抓住把柄,也估计到马之悦在东山坞的根子硬,在群众中还有威望,有地位;是想着慢慢地从根子上给他撤劲儿,先把群众拉过去,把他的威信打垮了;就像放大树那样先围着树根挖坑,挖深了,挖透了再下锯。东山坞的社员,马之悦全都摸底儿,他们全是自私自利的家伙,全是吃谁向谁的主儿。去年闹灾,萧长春给他们弄了几顿饱饭,种上屁点麦子,他们就跟马之悦这个老功臣疏远了,就往萧长春那边靠近了,等到麦子一分下来,社员们真正得到了高级社的好处,咬上白面馒头的时候,他们就该算功劳账,就该把一切好处都记在萧长春的身上,就该有更多的人对马之悦失去兴趣;那个大鸣大放来了,反对萧长春的人一定少了,准撂不倒他了。往后,什么封山呀,植树呀,引河水呀,种稻子呀,一切一切按着萧长春的心思一实现,得,这小子就算彻底红起来了,马之悦就算彻底完蛋了!那时候,别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啦……
他站在坎子上,转着身子,把整个东山坞环视一遍。他对东山坞这个村庄有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那会儿,他一心要发家创业,要在东山坞称雄,要夺下马小辫的天下。他每天在计算自己收入的同时,也计算哪一家哪一块地在哪一年能买到手里,哪一家哪一所房基在哪一年能写在自己的名下,哪一家哪一个人能给自己当长工……后来,他改变了主意,打算从另一条路子上达到称雄东山坞的目的。这条路不是平坦的,先有工会主任韩百倬管着,马之悦不能随心如愿;后来又有支部书记焦田管着,马之悦仍不能放开胆子干。后来,一个死了,一个走了,熬着掌上了大权,他想按着自己的心思来统管东山坞了,可惜还是不能随心,反而越来越紧,把他挤得都没有站脚的地方了。现在,不光有人对马之悦嘲笑、顶嘴,甚至于有人指着鼻子骂马之悦了。没有良心的东西呀!不是我马之悦,你们能有今天吗,是谁用脑袋保住了你们的房子?是谁为你们应付了种种事变?四通八达的道路是我马之悦指挥修的,新式的学校是我马之悦操持盖的,东山坞出了名,一切荣誉是我马之悦给你们夺来的呀!无功无禄,这会儿,你们要把我马之悦一脚踢开!
马之悦想到这一切,他的两眼有些潮湿了。他现在才感到为人处世的真正难处。想安生,就得像韩百安那样,一生一世窝窝囊囊,受人摆布;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潦潦草草地过一辈子;你要想出头露面,有所追求,就得经历千辛万险,就得遭受各种各样的折磨,就得花尽心血,绞尽脑汁,可是又忽东忽西,自己也看不到前途是个什么样子。唉,算了吧,都五十岁的人了,儿子中学一毕业,也是自己的帮手,也能养活自己了;放着安定的日子不过,何必奔波这个呢!人世间不过是这样乱七八糟。不过是你讹我诈,你争我夺,讹诈一遭儿,争夺一遭儿,全是空的。胜利者是空的,失败者也是空的,毫无价值。把眼睛洗得亮亮的看着姓萧的。今日河东,明日河西,能人里边有能人,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共产党就信任你一辈子,就不会再出来个人拆你的台?日头没有落下去的时候了,局势就永远不变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马之悦想到这里,心里轻松了,脚步加快了。他走进自己家的大门,在那宽大的院子里兜了个圈子。他停在一堆已经长了荒草的石头旁。这堆石头是他的心血,是他的骄傲。二十年前,他赶起大车要创业。每一次把货物送到了城镇,空车回来,他便一路走,顺路拣着沙河里的石头,拣一块,往车上扔一块;车不停,马不住,等走到家的时候,正好拣了一满车。先是拣大块,后是拣中块,到后来,拣小块了;不到二年,五里沙河快让他给拣光了。每当他把大车赶到坎上,屋里的人听到车轱辘响,听到他的鞭子声,听到他那有气魄的咳嗽声,瞎妈和多病的媳妇就迎出来了。媳妇跑去开了大门,瞎妈站在屋门口,问他生意顺手不顺手,问他挣了多少钱。接着,一家人一面卸车,一面谈论几时可以把石头拉够,几时把钱攒足,什么季节把他爸爸拆去的厢房盖起,把他爸爸卖出的土地买回来。那时候,马之悦过日子的心多旺呵!在东山坞哪个人不夸他是个抓钱、奔日子的能手!多少中农户看着他眼馋,就连地主马小辫都担心马之悦将来暴发起来,跟他在东山坞抗衡。可是后来呢,马之悦这种旺盛的过日子的心思一下子被抛掉了,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到另一种奔波上。奔呀,奔呀,到头来奔出一个什么结果呢?当然啰,马之悦觉着没有白混,他得到了东山坞的人谁也没有得到过的东西。话说回来,这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又顶什么用呢!说没,就这样不留情地都没了。全是空的,空的!要是马之悦把家业创起来,把房子盖起来,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住就住,想拆就拆,不高兴了,一把火点着它,谁管得了,因为它姓马。对了,从今开始,马之悦是光棍回头,要好好地奔日子了,不能像自己的爸爸那样,给自己的儿子撂下一身重债,一生永不能磨灭的怨恨。他要为自己的儿子想想了。过麦秋先把房子盖起来,把院子开成菜园子,把老井再修修。明年儿子就中学毕业了,让他回家过日子,给他娶个媳妇,一家人就团聚了。自己呢,副主任的牌子愿意挂就挂着,不愿挂就摘了它。从此不问政界的事,安安分分过晚年,愿意家呆就呆着,呆烦了,北京城里有的是朋友,散散心,再回来。得了,马之悦要忍了!
马之悦越盘算越痛快,越想越平静。他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时候,又对自己的日子雄心勃勃了。那些烦恼、忧虑,已经不在话下了。他迈着轻快的脚步,正要往屋里走,忽听背后有人走路的声音,转身一看,弯弯绕探头探脑地在他的门楼外边转。
马之悦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往外运粮食的事情。弯弯绕独断专行,竟然想瞒着马之悦偷偷地卖掉他自己的粮食。他的什么底子马之悦不知道呢,何必使这种手腕?谁要跟马之悦绕弯子,那才是活上当哪!马之悦甚至于敏感地想到,弯弯绕是不是认为他这个靠山不牢靠了,有意这样做呢?他想到这里,瞟了弯弯绕一眼,冷淡地招呼他说:“又绕什么,有事进来说吧!”
弯弯绕两只小眼睛警戒地盯着院子里边,问:“马主任,狗哪?”
马之悦说:“不咬你。”
弯弯绕放下心,一面往里走,一面笑笑说:“我还瞎怕它哪,原来狗仗人势,它……”
马之悦像是没有听清似的吆喝一声:“弯弯绕,你满嘴喷的什么粪?”
弯弯绕笑嘻嘻地说:“没说什么,我说这狗也老实了。”
马之悦不是傻子,他已经听出了弯弯绕的弦外之音;他蒙受到这一天里最厉害的侮辱,心里边一股子抑制不住的怒火冲了上来。他两眼凶狠狠地盯着弯弯绕那张带着嘲笑、狡猾的黄脸,暗骂:“好你个势利眼,你就是那个仗人势的狗!过去马之悦揽权得势的时候,你弯弯绕对马之悦说尽了好话,溜须拍马,恨不得给马之悦嗍嗍;如今马之悦还没有败兴,还没有倒台,你就把酸文假醋一齐拿出来了,就想骑在马之悦的脖子上拉屎了!好个白眼狼啊!”
弯弯绕也看出马之悦的神态变化了,故作不知。他一脚跨进门槛子里边,做出说一句话就要走的姿势,问:“我说主任,王书记来了,你们领导怎么又改调子了,开贫下中农会是什么意思呀?”
马之悦冷冷地回答说:“讨论麦收工作嘛!”
弯弯绕又问:“那个群众会什么时候开呀?”
其实,弯弯绕问的这两码事,他心里早有底儿了,这么问问,不过是想给马之悦加把火,激激他的劲头。
马之悦又回答说:“我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开。”
弯弯绕两手一摊:“你这个副主任,连啥时候开会也说不一定,我看你什么也不用管了!”
这句话很有劲,像一颗子弹穿进马之悦的胸膛,使他感到一种难忍的疼痛。他眨巴着布满红丝的眼睛,瞧着这个小个子、蔫蔫呼呼的庄稼人,心里边翻上翻下。把这句话硬吃下去吧,马之悦受不了;跟弯弯绕干起来吧,他们在一条绳上拴着,得罪了他,事非小可:不光是他马之悦干的许多事情,弯弯绕都摸底,自己这个台架子也靠这种人支着,最主要的,伤了和气,就等于把他们往萧长春的怀抱里推了。萧长春他们正在那儿搞“团结中农”呀!于是,马之悦这么一想,记起“忍为贵、和为高”的古老格言,立刻变成了一副宽宏大度、和颜悦色的样子说:“什么时候开,还没有最后定,反正是要开的……”
弯弯绕并不让步:“我问问你,让我们闹腾了半天,这麦子到底怎么个分法呀?”
马之悦声音很微弱地说:“萧长春那边劲头挺大,势力也强,恐怕,不过……”
弯弯绕跺着脚:“嗨,你们光哄弄秃老婆上轿呀!我看透了,跟你们轰轰,连屌毛好处也摸不到!”说完,一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这个富裕中农,不光敢跟堂堂的马之悦说酸话,也敢站在马之悦面前发脾气了,等明天连韩百安也敢来欺负马之悦了!不行!马之悦什么也不顾了。他满脸充血,追到门口,可是,他的一条腿还没有迈出去,被后边的人一把拉住了衣裳襟儿。
拉住他的是马凤兰。这女人皱着两道秃眉毛,小声问:“你要干什么呀?”
马之悦怒气冲天地说:“我要揍他个狗日的!”
马凤兰笑了:“你呀,你怎么越活越回来啦?我看你该跟人家萧长春学学肚量了。”
马之悦愤愤地说:“不行,我得教训教训他!”
马凤兰说:“算了吧,不值得呀!”
“我长这么大没有受过这个,我受不了!”
“噢,马同利比萧长春还让你受不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凤兰小声说:“刚才我大伯还让我劝劝你,不管怎么样,要留得青山在。你这么干,不是糊涂啦!”
马之悦说:“他看我要倒台,也来欺负人了!”
马凤兰说:“这回你可看错了。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信服你的,靠着你的,要不然,马同利怎么不找萧长春打听消息,偏偏跑来找你呢?就算他真小瞧你了,你也该让让他,你离了他们,天下更坐不牢了。也得从你自己这边小心才是。看到没有,我大伯说的不错吧,不把权势揽在手里,让人家踩在脚底下,就会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呀!”
一句话,像拨灯棍似的把马之悦的心拨亮了。对,马之悦不能退却,不能倒下!自己还没有倒下,就有人这么对付自己了。真倒下了,那还得了!不能,自动给人家让了位子,让萧长春这班人得了势,马之悦由着人家摆布,那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活着还有什么味儿?气也气死了啊!没有权势,什么都没了,眼看人家随心所欲地摆布东山坞,这份气更难生呀!对弯弯绕这些人千万不能得罪,马之悦在东山坞能够站住脚,全靠他们保驾呀!周围这种人越多,自己的脚跟越牢,萧长春也就难以把马之悦打倒。对啦,要冷静,要清醒,要斗争,就要团结人。对弯弯绕、马大炮这些人不能放手,对马连福也不能放手。大鸣大放的日子就要来了,那会儿天下说不准成什么样呢,也许是马之悦时来运转的机会!……
他没有进屋,又朝外走。他的心情畅快了。甚至埋怨自己未免有些做贼心虚,自作惊慌。提按地分红的是马连福,骂了萧长春的也是马连福;萧长春告的应当是马连福,王国忠整的也应当是马连福。马之悦为什么偏往自己身上拉呢?看王国忠、萧长春的情绪,听他们的口气,他们并没有把马之悦完全看透,仅仅是怀疑,所以没根据想立刻把马之悦撂倒。马之悦要是先自动倒了,那可危险啦。得顶住!这会儿看,好形势是朝着萧长春那边转了,其实不要紧。只要不按土地分红,只要不给沟北边的人解决粮食问题,不论翻不翻粮食,不论整不整马连福,闹土地分红的户都得恨萧长春:是萧长春不愿意土地分红,使沟北的人少分了麦子;是萧长春搬来了上级,压服他们不准喊没吃的。好人还是马之悦。抓空子,看机会,做点收场式的工作,马之悦又可以进一步扩大影响啦!
他越想越美,越想越痛快,脸上放光了,脚步加快了,肩头又耸起来了。东山坞的街道,又像往时一样,在马之悦的脚下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