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焦淑红来到后院的时候,她爸爸焦振茂早就从前门进了家。
这个老头子是从大庙里来的,如果由沟里上坎,穿一条小胡同,进后门,比进前门近便的多,他却故意绕了个大弯子。他的脚步迈得挺快,也挺慌忙,跟昨天晚上从麦子地回来的那副样子差不离儿。
淑红妈刚刚点火做晌午饭,一抬头,瞧见老头子的脸上又阴了天,心里想:我的妈,这又是哪边的黄风哪边的云呀!是闺女又气着他了,还是马立本又得罪他了。
昨个晚上,老头子第二次从金泉河边上回来,把马立本在麦子地大树下边干的勾当,一五一十跟淑红妈说了,老太太长这么大都没有听过这种事儿,当时把她气得牙根发疼,立刻回心转意,跟老头子和解了。当时她还劝老头子,不要再为这件事儿生气动火,由她自己来规劝闺女,一定让闺女割断跟马立本的丝罗瓜葛;老头子当时也是心平气和地点了头;早晨起来,爷俩还和和气气地一块吃了饭,一块儿上了工,怎么一会儿工夫,又是气蛤蟆似的回来了,到底是为了个什么呀?她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挺害怕。她的两只眼睛,就跟着老头子转开了。
焦振茂没有发雷霆,连个大气都没有吭,慌慌张张地进了屋子,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又慌慌张张地走到院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弯儿,又回到屋里,拿起笤帚,放下烟篓,摸摸炕沿,扶扶高桌,两只手就像没处放似的。他一迈腿上了炕,跷着脚摘下房柁上的“文件包”,哗啦哗啦地打开了,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阵子,胡乱地包了起来,又挂到房柁上去了。
淑红妈掀着门帘子,探进半个身子瞧瞧,小心地说:“这么早就收工了?”
“嗯。”
“是完事了?”
“没。”
“洗洗脸吧?”
“不啦,一会儿还得接着干呀。”
“出来我给你抽抽身上的土。”
“算啦,干起来还不是照样弄一身哪。”
“想点什么吃呀?我要点火了。”
“瞧着做吧。”
老头子在回答老伴问话的时候,态度是平和的,这种平和又包含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故作镇静的味道,听他回答的人,反而比对待龇牙瞪眼发脾气的人还要紧张几分,好像后边紧跟着就要来个什么大的灾祸那么担心。
淑红妈搓着手,不知再怎么引话说了。
焦振茂站在屋地下,望着窗子,两只眼睛发直,像是打什么主意,解什么疙瘩。
灶膛里的柴火烧没了,蔓到灶坑外边,燎着锅台。一只老母鸡钻了空子,溜进来,跳到锅台上,奔着瓢子里的小米子下嘴了,“登巴”一下子,差点儿把瓢子蹬翻。
淑红妈“喔嗤喔嗤”地轰着鸡,又踩灭了燃烧到外边的火苗子,把盛米的瓢子朝锅台里边挪了挪。她直起身,撩着衣襟擦着手,深深地叹口气,回头看老头子,还在那儿发愣,就又试试探探地问:“沟北边的那些人,又闹腾了?”
焦振茂没回头,没转脸,也没动心思地说:“唉,全是一群惹事的班头,坏事的衙役!”
“马连福不敢瞎叫唤了吧?”
“缩进去了。”
“北院爷俩也和美了?”
“嗯。”
“长春倒是压住阵了,全和平了?”
“嗯。”
淑红妈又把话说短了。这会儿她多盼闺女回来呀,闺女一回来,三言两语,就能把老头子的心事引出来,引出来,争起来,一顿饭吃完,也就云消雾散。闺女偏偏不回来。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野去了。想到闺女,她忽然又找到了一个话头儿,说:“乡里的王书记来了,你知道吧?”
焦振茂回头看了老伴一眼,回答:“知道。”
“见到了?”
“没。”
“在北院哪。”
“噢。”
“淑红也在那儿,正在商量事儿。”
焦振茂留神听老伴的话了,问:“正商量事儿?你知道他们正在商量什么事吗?”
淑红妈觉着自己的话生效了,就回答:“商量大事儿呗!我看王书记一来,就是给长春出气来的,就得整整那几个烧包的主儿。活该,谁让他们放着消停日子不过呀!”
焦振茂凑过来,小声问:“你听谁说的?”
“我这样想。”
“一句也没听见?”
“那怎么听得见,谁都不让在旁边听,连小石头都打发出来了,小石头他爷更沾不上边。一看这样子,我就估摸着准是商量顶重要的事儿。”
“是呀,一定,一定是了。”
淑红妈没词了,忍不住地揭开问:“你怎么了,又好像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是吗?”
焦振茂摇摇头:“没事儿。拉大锯拉的我挺乏。”
淑红妈这才放下心:“唉,我当又出了什么事儿呀!你们爷俩一会儿风,一会儿雨,把我弄得五迷转向,也摸不准你们的准脉窝了。又不是抢水抢火,拼哪家子;干活悠着点儿,觉着累了,就歇歇,抽袋烟……”
焦振茂转回里屋,从裤带上抽下烟袋,悄悄地塞到炕席底下,又出来了。
淑红妈继续着自己的话:“我不是限着你们多给社干活儿,干一溜遭,也跟给自己干差不离。可也别过力,日子长着哪,不是一天两早上,捣鼓完了,就没事儿了。到年纪了,不知道注意身子不行啊!”
焦振茂假装地在裤带上摸摸,又捏了捏衣兜:“糟糕!”
淑红妈问:“怎么啦,什么丢了?”
焦振茂说:“烟袋掉在大庙里了。”
“瞧瞧,真是,手使的东西,还能随便放啊。”
“你给我找回来吧,我不爱走动了。”
“你替我看着火呀。”
“行,行,你从前门走吧。”
淑红妈高高兴兴地往外走,只要是老头子不闹气,一家过日子和和睦睦,跑断腿她也心甘。她出了门口,又转头来嘱咐老头子一句:“看着鸡别上锅台。”
焦振茂答应着,也嘱咐一句:“仔细找找,看看树根底下,还有家伙篓子里,全都找找。”
淑红妈在拐弯的地方答应了一声。
焦振茂跟到门口,见老伴没影了,回身关了门,急匆匆地回到屋里,又关了后门。他到前门口外边找了一把镐,提着进了闺女住的那间屋里。
焦振茂这会儿真是慌神了。正像老伴想的,吃早饭还是欢欢喜喜的,做活的时候也是欢欢喜喜的,一边干着,还一边给韩百安开心哪!
他跟韩百安说:“别愁眉苦脸的了,想通点吧。”
韩百安叹口气:“我就是想通了,人家也想不通,那不白搭呀!”
他说:“谁想不通啊?除了沟北那一伙子!你别跟他们学,他们都想着当个马小辫,好剥削人、欺负人。就算你能当上财主,剥削人的坏事儿你干得了哇?百安,别总想跳槽子,我是想通了,这会儿,谁白送给我一个地主当,我也不当,别说劳心伤神,连命不顾往那儿奔了!”
韩百安说:“我没想跳槽子,我只求个安生啊!”
他不高兴地问:“谁不让你安生了?”
韩百安也赌气地说:“干部呗!”
“干部怎么不让你安生了?”
“怎么,闹事的又不是我,又不是全盘的,干吗要全翻呀!干吗要翻我呀?”
“翻什么?你说的是哪一头话呀?”
“翻粮食呗!挨门挨户翻,翻出去全归公……”
“谁说的,又瞎胡抡吧?”
“大哥呀,唉,你这会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人家马主任亲口对我说的呀!”
“甭信,甭信,没这回事儿!”
焦振茂乍一听,连着摇头,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儿。
政策条文上边,根本就没有“翻粮食”这个字眼儿。除了斗争地主那会儿,贫农团、农会翻过地主家的金银财宝和粮食,谁见翻过老百姓?搞统购那年,大湾有个干部翻过一个老中农,人家乡里还批评那个干部一顿,说他办法不符政策条文呀!不信,不信,没有这八宗事儿!
焦振茂反过来一想,又犯犹豫了。在东山坞也许会来这么一手。因为政策条文上边,固然没“翻粮”这两个字,也根本没规定“闹粮”“骂干部”这个字眼儿呀!真缺粮,真断了顿,政府从天南地北调运,一个子儿不挣不图,供给老百姓吃用;这会儿闹粮食全是假的,安心要跟政府作对,要往干部眼里揉沙子,要给农业社身上擦黑蹭屎,就不兴“翻”吗?萧长春会用这个办法压压邪气,治治弯弯绕这伙子人;马之悦亲口说的,更有了八成;王书记又来了,更是把这事当个事看了。可能,可能……
歇间的时候,焦振茂从大庙里溜出来,去找马之悦,他要问问马之悦,是不是亲口对韩百安说了,是不是要挨门挨户翻粮食。
马之悦没在家,马凤兰替马之悦回答焦振茂了:“翻,翻,翻,挖地三尺,一个粒都不留;王书记把主任找去了,正在萧家商量哪,下午就动手!”
焦振茂这回可真慌了。
他家里存着两半口袋陈谷,两半口袋麦子,全都藏在地井里了。过去,它们是焦振茂过日子的定心丸,这会儿,它们成了老头子的大病一块了!
焦振茂这会儿是东山坞进步中农的典型,是积极分子;不论对什么人说进步话,都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因为他身净,心净,手净,没藏没掖,没虚没假,没有一丁点儿见不得人的地方。他敢说,自己走的正,行的端,是个最光明磊落的人。没想到,这回让弯弯绕这群惹祸的根苗一折腾,这点粮食倒成了赃,成了祸,它们可以使焦振茂一个跟头摔倒爬不起来!要说藏粮都归公,他估计不会。但是他焦振茂不同别人。要是从焦振茂家里翻出粮食来,那可非同小可。人家就该问了:“焦振茂,你有这么多吃不清用不完的余粮,你为什么不卖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村里有缺粮户,你怎么不拿出来帮助他们?你不是积极吗?就算不卖,要留余粮,你又为什么埋着、藏着哇?你怕什么,你信不住干部,信不住农业社,还是信不住政府呀?……”这一连串的问题,焦振茂应该怎么回答呢?你有什么话说呢?你浑身是嘴,又怎么说的清道的明呢?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那时候,萧长春、马之悦一定很寒心,唉,我们瞎了眼了,受你骗了,白信任你一回了;沟北的那些家伙,也要站在高岸上趁愿,用白眼看他。他们会说:“噢,闹了半天,你焦振茂跟我们是一色货,你是假积极,真落后,你还厚着脸蛋子骂我们哪!”焦振茂还怎么见人,这个老脸还往什么地方放啊!
焦振茂还得为儿女们想想,自己的儿子是解放军的指导员,在外边指挥上百个人,思想高,有本领,还立过功;这件事儿要是传到军队上去,儿子还怎么管别人呀?自己的闺女是团支部书记,管着一个农业社的青年男女,争强好胜,连乡里都拿她当人看;这件事儿要是传开了,闺女还怎么出门呀?
焦振茂是个开通人,是个爱面子、重舆论的人,二十六拜全拜了,光剩这一拜了,什么全都豁出去了,光剩下这一点点小意思了,办糊涂事?没那日子。焦振茂要把粮食全扒出来,放在明面上,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有别人就有自己,宁可不要这点粮食了,也得要自己这个老脸,也得给晚辈人留一条后路!
焦振茂进了闺女住的东屋里,搬过小柜子,拿起镐头在地上刨了几下子,一块大石板就掀起来了,一个圆井口就露出来了。粮食就在这井里边。他要把它们弄上来,再放到后院的小棚子里去,明摆着,浮搁着,眼前放着;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怕什么。他丢下镐头刚要下井,又想,把老伴打发走了,谁帮自己往上拉呢?有了,先下去用绳子把口袋嘴儿拴住,再上来拉。不过是费点事儿呗。费点事儿,也得背着老伴,不能让老伴看见他这样惊慌地把粮食搬出来。因为老伴好刨根,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回答不出来。在老伴面前,他也得保持一个积极分子的面子。
他找来一根绳子,找来一个小油灯,把绳子先扔下去了,随后,一手端着灯,一手扶着井帮,试试探探地下去了。
这个井并不太深,井筒子顶多七八尺,到了底又靠井帮掏了个洞,那洞有半个炕大。这井还是闹日本鬼那会儿挖的,除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年月不太平的时候,除了随手用的东西之外,全都放在井里;鬼子清乡围村,往北山里跑不迭,人也钻到井里避难。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的时候,在这一带靠山边的村庄闹得最凶。有一回,顽军跟还乡团来了,把全村的粮食全都抢光了,这眼井就没给他们发现,焦家丁点损失也没受。
焦振茂下到井里,一股子阴气,一股子霉潮的味儿朝他袭过来,觉着透背凉。他划火点上了灯,举着照照,陈谷、麦子妥妥当当地呆在用木板搭起来的台子上。他抖落开口袋嘴儿,伸进手去摸了摸,粮食粒儿还是干干的,鱼子儿似的,没受一点儿潮湿。一个庄稼人对粮食特有的感情,涌到他的心上,他摸着它们,像摸着自己的儿女。
他摸着粮食,呆呆地想着:四多半袋粮食,差不多能有三百斤。一家三口人,就是有一年不收成,也能过得去。老天爷的事儿,说变脸,就变脸,说闹灾,就闹灾;农业社的优越性就是再多,力量就是再大,也管不住老天爷,也不能保住不闹灾呀!庄稼人就是靠土里刨食活着的,闹了灾,就掐了脖;没了粮食,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呀!
焦振茂摸着粮食,呆呆地站着。他又忽然想起去年闹灾的事儿。那天他睡觉以前,还跟闺女虑了一下社里的庄稼,刚睡下,起了风,他跑出去背柴火,忽下子落了雨,一抱柴火刚抱进小棚子,又哗下子落了一地雹子。这一夜他提心吊胆,满炕上轧苇子。早晨雨停了,他披着衣服朝村外跑,一出村口,看见了他们队长韩百仲站在被雹子砸毁了的地边上发呆,他刚要打招呼,韩百仲就像一堵墙似的倒了。是他跟焦克礼把韩百仲搀到家里去的。那几天,真是满村惊慌满村愁,这个要逃,那个要跑,闹得天塌地陷。只有焦振茂心里有底儿,因为家里藏着粮食呀!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定心丸儿呀!
焦振茂想到往事,望着自己的粮食犹豫起来了。他想,不管怎么样,还是留着粮食好,有粮食存着,心里就有底儿,就是进步、干工作也踏实。自己是军属,要是闹了灾,断了顿,政府还不是得救济?留下这些粮食,不用政府救济,对政府也好哇!对了,还是留着好。再说,就是翻,也是翻那些落后分子,翻那些闹事的主儿;自己家是军属,自己是积极分子,闺女是团支部书记,谁好意思翻这个门上来呀!没人翻,没人知道,悄悄地把这几天过去了,也就没事儿了……
焦振茂想到这儿,真是条条是道,理直气壮。最后,他空着手,爬上来了。刚要盖井,又想起油灯丢在下边了,就又往下爬,刚下去半截身子,抬头一看,唉,那灯不是在柜上放着吗?还点着哪!
这会儿,后院有动声。他呼地一口吹熄了灯,三下两下盖了井,蓬上土,搬过小柜子压上,又抓过笤帚扫一遍。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他才忍着突突跳的心,走到堂屋。
后院有人说话儿,他耳朵贴在门上听着。
后院说话的人是他闺女。
焦淑红刚从萧家出来,正站在石榴树下边看照片,正沉浸在甜蜜的感情里。
一个人从门口闪过去了,又闪过来了,随后隐在墙那边,勾着头朝里边看一眼,小声招呼:“淑红!”
焦淑红抬头一瞧,是马立本,就赶忙收起照片,说:“会计,什么事呀?”
马立本说:“你过来一下。”
焦淑红走到门口:“说吧。”
马立本左右瞧瞧:“你爸爸在家吗?”
焦淑红说:“大概在,等我给你叫去。”
马立本连忙说:“别着,别着!咱们到河边上转转,一边转一边说好不好呀?”
焦淑红说:“有什么话这儿不能说,还总得到河边上去呀?”
马立本央求着:“就一小会儿。”
焦淑红说:“我还忙着哪,有话你就说吧!”
马立本看焦淑红那样子,好像怕什么,没有跟他走的意思,就说:“我问你,昨天晚上,你为什么骗我?”
焦淑红一愣:“你这是什么话呀?”
“为什么不去?”
“我有旁的事儿,就兴不去!”
“你怕什么呀?”
“奇怪,我没干亏心事,怕什么呀?会计,咱们在一块儿工作,都是同志,往后不许胡思乱想的,这不好……”
“你不要怕……”
“别瞎说了。会计,说实在的,你应该把心思多放在工作上,设着法儿进步,别总想自己的事儿。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清了吧:我根本没考虑那种事儿。昨天答应你一块儿看麦子,也是想着多吸收你参加一些活动,没想到别的。往后你要是再提这个,我可要跟你翻脸!”
“你这些不是真心话,你是让人家吓唬住了,你……”
没容马立本把这句话说完,后门“嘭”的一声打开,焦振茂像个泥塑的金刚,站在门口了。
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
焦振茂朝马立本横了一眼,对焦淑红说:“不回家做饭,这儿站着干什么呀,臭味儿还闻不够哇?”
马立本也横了焦振茂一眼,转身走了。
焦淑红笑着朝里走,她仍是欢乐的。一个姑娘家独有的欢乐,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不能把它抵消。同时,她也感到,跟马立本这么一说清楚,往后他就不会再来纠缠了。
焦振茂跟进来,随手关了门。
闺女总是比老伴差着一层,她没有在爸爸的身上发现一点儿异样。她看着灶里火灭了,鸡都跑到锅台上来了,就问:“我妈哪?”
焦振茂心神还没有定下来,信口回答说:“出去了。”
焦淑红动手接着妈妈的茬儿做饭。
焦振茂站在一边试探地问:“王书记来了?”
焦淑红往灶里添着火,嘴里哼着小曲儿,听爸爸问,就“嗯”了一声。
焦振茂走过来,接过闺女手里的火棍子:“我烧,你淘米吧。你们商量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全商量好了,这回看他们还闹不闹!”
“是要翻粮食吗?”
“早该翻翻他们,叫他们故意捣乱!”
“真翻?”
“我赞成,马主任也赞成……”
“啊……”
“瞧您,怎么把掏灰筢塞到灶膛里去了!”
“那,全翻吗?”
“依着我,一户不剩!”
“啊……”
“我不信全都缺粮食!”
“多会儿动手哇?”
“嘻,嘻……”
“你,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哪!萧支书和王书记全反对翻……”
“啊,他们反对?”
“可不。我又仔细一想,不翻是对的。”
焦振茂那颗悬起来的心,这会儿才落下。他手下的柴火,也热烈地燃烧起来。
焦淑红手脚利索地淘了米,又把米下到锅里,一边择着菜,一边笑着:“爸爸……”
焦振茂心里有“鬼”,怕别人看出来,就问:“你笑什么呀?”
焦淑红调皮地说:“笑您哪!”
倒使老头子一惊:“笑我?”
焦淑红点着头:“对啦。爸爸,往后您可得更加油,更积极呀!”
焦振茂松了一口气:“那当然呀,就为这个笑?”
“萧支书还要您带动别的中农也进步。比方,沟北百安叔。您吃了饭,在一块儿做活的时候,就给他讲,用您自己怎么进步,怎么积极起来的活道理给他讲,别总是政策条文不离嘴……”
“萧支书让你跟我说的?”
“对啦。百仲大叔也在场。您想点办法把百安叔说转过来,让他别跟人家瞎闹腾了;晚上开贫下中农的代表积极分子会,商量生产,也商量缺粮食、分红的事儿。咱们大伙儿还要帮萧支书摸摸底子……”
焦淑红一边切着菜,一边按着乡党委书记和村支书的指示精神,给这个积极分子爸爸布置任务。这会儿,她又实际体会到有这样一个爸爸很荣幸。
焦振茂本来也应当“荣幸”起来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比起一个小时以前,总觉得在精神上比别人低了一点儿。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闺女在河边苗圃里跟马翠清说的那几句话:“咱们应当跟萧支书学习,你看他,一心扑在农业社上,把个人的事儿全扔在脖子后边了。”“一个人要光为自己打算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就拿我爸爸说吧……”
萧长春那副夺人眼目的光辉形象,竖在焦振茂的眼前了。过去,他总觉得自己跟萧长春和闺女这些人一样的追求进步,是一个境界的人,可是这会儿,他隐隐地感到,自己比人家差着一截儿,跟人家不大像一个境界的人……
老伴慌慌张张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喊:“老天爷,你快自己找去吧,旮旮旯旯,我全找遍了,还跑去找她百安叔问一趟,哪也没有!”
焦淑红问:“妈,什么丢了?”
妈妈说:“你爸爸的烟袋。”
焦淑红说:“一个随时用的东西还能丢呀?”
妈妈说:“就是呀!”
焦振茂叹了口气:“唉,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