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国忠和马之悦先一步走了。屋里只剩下两个支部书记。
焦淑红的兴头很高。她那俊俏的脸上闪着动人的光彩。她觉着所有的问题全都有了解决的把握,只要晚上的会一开,马连福、弯弯绕这些人再不敢胡闹了。她从炕里溜下来,一边整理着衣裳的大襟儿,笑着对萧长春说:“咱们通知吧,你在沟南边,我到沟北边去……”
萧长春依旧蹲在凳子上,耷拉着脑袋,两只手轻轻地搔着头皮,两道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别人跟他说话,他根本没有听见。
焦淑红挺纳闷儿地看着萧长春,心里想,领导来了,办法有了,工作有希望了,你怎么还发愁呀?你又遇到什么难事儿了?遇到难事儿,你也没有皱过眉头哇?她笑笑,提高声音喊:“嗨,怎么都变得迷迷糊糊的了!”
萧长春这才像被惊醒了似的抬起头,眨着眼问:“你说什么?”
焦淑红说:“王书记不是叫咱们准备准备吗?开始吧。”
萧长春问:“你说怎么个准备法呀?”
焦淑红说:“通知晚上开会,挨着门通知,跟他们说准,谁也别不去。咱们走吧。”
萧长春连忙摆手说:“别慌,别慌。淑红,通知开会,不能叫准备。”
“哟,还用布置会场呀?”
“昨天晌午开会,我们也通知了,人到的挺齐,没通知的人全都去了,为什么开出乱子来了?”
“噢,你还为这个发愁哇!这回你放心,我保险今天这会出不了乱子。”
“我们开会并不是光为了不出乱子,还得解决问题。昨天会没开好,没解决问题,还出了乱子,就是因为咱们不主动啊!不主动,是因为咱们心里没底儿。为什么没底呢?因为咱们没有发动给咱们撑腰的群众,没有设着法儿团结我们应当团结的人……”
焦淑红笑着打断萧长春的话:“你简单点说,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吧!”
萧长春从凳子上跳下来,说:“怎么办呢,我看哪,从今以后,咱们要学会打主动仗。”
焦淑红问:“你讲具体点儿,怎么叫打主动仗?”
萧长春说:“咱们先排排队,算算账。”他扳着手指头,“第一条,看看咱们的队伍,排一排,谁能跟咱们一块儿搞这个工作,哪些中农应当想办法把他们争取过来;第二条,看看有多少户真缺粮,有多少户不缺粮;第三条,看看有多少户脑袋难剃,要闹事儿……我们把这个数目字弄得清清楚楚,晌午支委会一确定,晚上开会再跟大伙一订正,等到明天干部会上,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咱们自己心里有了底儿,不会慌了,驳起来也有劲儿了。你说呢?”
焦淑红吃惊地看了萧长春一眼,心想,一天一夜的工夫,他又变了。
萧长春继续说:“明天开会,要有人再挑头提粮食问题,咱们也别顺着他们的意思顶牛了,要压住阵脚,先引着他们商量生产,由生产再联上粮食的事儿,这样就不会乱了。”
焦淑红点着头说:“太好了。昨天你要是也用这一套多好哇,保险不会闹那么多的事儿了。”
萧长春让焦淑红给说笑了:“昨天用这一套?说的真好。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我还没有这一套哪!”
焦淑红说:“一晚上你就多一套了?”
萧长春说:“经一事,长一智,这句话一点不错。昨天的事把我教育了。办这样大的事情,心里边随时随地都得装着党的政策路线,光凭一股子热劲儿不行啊!”
焦淑红说:“对,就按着你的意思做吧。”
萧长春说:“刚才我心里边已经开始打谱了,你别走,也帮我对对,回头再找百仲大舅和团支委们一块儿商量商量,随后就发动积极分子,用晌午休息的空子,让大家分头找一找真缺粮和假缺粮的户摸摸实际情况,跟中农户作宣传,给他们摆前途,讲政策,这些事做好了,以后的几个会开好才能保险。”
焦淑红说:“行,行,怎么排,怎么算哪?”
萧长春说:“咱俩凑,你记记。”
焦淑红从衣兜里掏出花杆钢笔,没有纸。
萧长春从柜上帽镜后边找出一个红皮的日记本。这个日记本是他复员时候的纪念品,没用完。他一边用手指头弹着上面的尘土,一边说:“你就在上边撕着用吧。”
焦淑红接过本子,捧在手里,看着封面上金色的“八一”军徽,说:“从这上撕多可惜呀。”
萧长春说:“干正经事儿不用,干什么用呢?用吧,不撕,你就在上边写。”
焦淑红把炕桌朝炕沿这边拉拉,自己倚坐在炕沿上,扭着身子,把本子打开按在桌子上,准备记录。本子的扉页上几个粗犷的字儿,跳到她的眼里。那字儿写的是:“不怕任何困难,永远作硬骨头,革命到底!”这几个字好似发出了声音,在她的耳边铿锵有力地响起来了。这声音她听得多么习惯,又是多么动听啊!只有她,只有跟写这几个字的人共过甘苦的,才能理解这几个字的全部的深刻涵义;才能认识到,这几个字儿不是空话,而是结结实实的,是从面前这个共产党员的心里蹦出来的。看着看着,焦淑红的心里不由得一热。
萧长春重又蹲在凳子上了,两只手灵巧地卷着纸烟,东山坞许多的人,都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起来。他说:“先把百仲大舅、你、我写上……”
焦淑红问:“还写我们干什么呀?”
萧长春说:“咱们先排积极分子,咱们是这边的人!”这句话说得很有力,很自豪。
焦淑红小心地、也是激动地用十分工整的正楷,写下了三个名字,三个名字并列在一起,她把萧长春写在最前边,把自己写在最后边。
萧长春说:“再写上焦二菊。她是代表志泉媳妇这一群妇女的。回头就让她在妇女里边串连。”
焦淑红把焦二菊的名字写上了。
萧长春说:“再记上老保管、马老四……”
焦淑红一边写着,一边说:“还有焦克礼、韩小乐,他们在小伙子里边吃得开。”
萧长春笑着说:“你总是忘不了你们青年呀!”
焦淑红也笑着说:“你也是青年哪!”
萧长春又提了几个名字,最后提到焦振茂。
焦淑红停住笔说:“别算他吧。”
“怎么啦?”
“他怎么算积极分子呢?”
“你得看到老人家的进步。想想他前几年那个样子,走到这步上,很不容易呀!”
“我看他差远了。”
“比马老四、老保管这些人差一点儿,要是比韩百安呢?他们原来都是一样的人呀!咱们应当把他当积极分子团结,他在中农里边是蛮有威信哪!”
焦淑红嘴上没同意,心里可是很乐的。说实在的,她的爸爸真是进步了,有一个进步的爸爸,她感到露脸。她握着笔,郑重地写下了“焦振茂”三个字儿,又说:“要那样,我叔也得算了?”
萧长春说:“谁,焦庆?”
焦淑红一撇嘴:“他算老几,冲他媳妇,也不够格儿。昨天你没见他媳妇在会上那副德性。那是你在场,要不然,她得跟弯弯绕那些人一样的厉害。我说的是振丛叔。”
萧长春说:“对,对,焦振丛正是新下中农里边的尖子。他这几年,真是处处听党的话,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往后得多留心帮助他。写上他吧。”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从沟南的最前街算起,挨门挨户地算,一个人一个人地比较,一点一滴地品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从他们脑海里跳出来;这些人带着不同的声音笑貌,带着不同的生活斗争给予他们不同的历史烙印,又带着共同的思想光芒,站在他们的面前了。他们排成了长长的一队,结成了一道铁打的城墙,什么力量,也不能把这道铁城摧毁;他们排成了长长的一队,结成了一股奔腾的浪潮,什么力量也不能把这道洪流阻挡!
萧长春拿烟的手,随着他那激动的心颤抖了。
焦淑红握笔的手,随着她那沸腾的心颤抖了。
这时候,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刻,太阳把全部的光辉都献出来了,献给了正在孕育着丰收的大地,献给了正在创造丰收的人们。田野上,男女社员们正在挥汗劳动,拔草的,锄地的,每块地都有人:萧老大正赶着套在水车上的老牛,苗圃里的年轻人正给小树苗施化肥,山上云彩一般的羊群漫游着,河边,韩德大轰赶着黄牛、花牛在荒滩上寻找鲜嫩的青草……街上,不断地有人来往,焦振丛赶着大车回来了,韩百旺又把第二锅豆片挑出大庙;大庙里,焦振茂耍了光膀,跟韩百安扯着大锯,锯末像雪花般地飘飘扬扬……
太阳从支开的窗子很神秘地朝屋子里探视,它哪里会知道,屋里的两个年轻人,两个基层的干部,他们正在为自己的阶级调兵遣将……
萧长春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步迈到炕上,用手指头指点着本子说:“淑红,你看,满满的了;你硬说我把积极分子全带到工地上去了,这不是还有很多很多吗?”
其实,萧长春也好像是刚刚发现,还有很多很多的积极分子留在东山坞,留在东山坞每一个门口里,每一间低矮的房屋里。对他说来,再没有比这个发现更重要了。他想起王国忠一进门时候说的那句话,一个人再有本事,手大遮不过天来;真正给自己撑腰的就是这些积极分子!
焦淑红笑着说:“过去没有往这上边想过,也就没觉出有这么多的人。”
萧长春说:“还多得很。我们得不断培养积极分子,这个队伍得让它越发展越大。”
焦淑红说:“克礼的新媳妇,以后就能成个积极分子。”
萧长春说:“韩道满也有希望啊!”
焦淑红说:“今年夏天,还要回来几个中学生。”
萧长春说:“就算马连福、焦庆两口子和韩百安,我们都应当有信心把他们团结住。对啦,还有马子怀。这个中农比别人好办。这回一定得把这一户争取过来!”
焦淑红说:“等河工一完,工地上的人一回来,加在一起更多了。”
萧长春说:“那会儿我们开个会师会!有些人硬拉着不走,硬要跟我们闹别扭,硬是觉着我们离开了他,农业社就没办法搞了,社会主义就完蛋了;去他的吧,农业社越搞越棒。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完蛋的偏偏就是他们!”
…………
经过一段激动的谈论以后,他们又冷静地谈起第二个问题。刚开始,韩百仲噔地一步迈了进来。
韩百仲耍光膀,布衫搭在肩头上,汗水顺着紫铜色的脊梁沟往下流。
“听说王书记来了?”
萧长春说:“刚出去。”
韩百仲拔腿就要走。
萧长春说:“您别走,正好一块儿商量商量。”他把他们的打算从头到尾地跟韩百仲讲了一遍,又让焦淑红把积极分子名单念给他听听。
韩百仲听罢,晃着大手说:“好哇,早该这么排排了。领兵打仗的人,不知道自己手下的兵将还行啊!”
焦淑红说:“您看看我们把谁丢下了。”
韩百仲说:“你们把五婶丢了。你忘了,昨天她还想帮着长春咬人哪!”
焦淑红扑哧一声笑了。
萧长春说:“对了,应当把她算上。”
三个人又接着排起缺粮户。
韩百仲说:“马老四算一个。”
萧长春说:“还有哑巴哪,这家伙肚子大,一个人又不会做,够不上头。”
焦淑红把两个人名记上了,又说:“志泉他们呢?他们家孩子多,兴许缺粮食。”
韩百仲说:“算上他吧,反正是粗估摸,晚上开会再定准。”
萧长春说:“咱们再想想沟北边的,千万不要把沟北边的人丢下。”
算来算去,粮食吃不到打下新麦子的,顶多六七户,宽打一点儿,也超不过十户。东山坞一百五十多户人家,仅有不到十户缺粮的,等政府的救济粮发下来,很快就解决了,怎么会闹得这样满城风雨呢?都是因为沟北边那些落后的中农瞎嚷嚷的呀!
他们又给这些爱闹事的户排队了。
韩百仲说:“弯弯绕、马大炮得记上他!”
萧长春说:“把弯弯绕单写在前边。他的成分是富裕中农,可按他的家底和他合作化以前的剥削,还有他的那种资本主义坏心思,都是往富农奔哪!”
韩百仲说:“那倒是。合作化要是晚来两年,他准是东山坞头号新起的富农!”
萧长春说:“我们还是把他当个中农争取,他要能够转过来,不是更好吗?不过对他,心里也得有个数。”
焦淑红一边写着,一边说:“马连福呢?安心闹事的,不管他是中农还是贫农,也得记上。”
韩百仲说:“那当然。咱沟南的焦庆也是新下中农,闹的更冲。也把他算上。”
萧长春说:“只要估计他们可能闹事,全记下来,记下来也不是要按名单整他们,是为了咱们心中有数,好让积极分子分工帮助他们,能争取过几个,那边就少几个,他们的威风就小一点儿。”
韩百仲说:“马子怀表面上老老实实,也总是跟着帮唱,算上他吧。”
萧长春说:“刚才我还说起他呢。明天起早,我找他女婿去。还有韩百安,这个人最好由焦振茂帮他解疙瘩,咱们在一旁助劲。”
焦淑红说:“他跟我爸爸也不像过去那么靠近了。”
算来算去,东山坞对农业合作化不满的,对粮食统购不满的人家,有十八九户,包括富农马斋、小酒铺的瘸老五在内。
萧长春拿过本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还得算上马小辫哪,可别忘了这个大人物呀!”
焦淑红说:“打倒的臭地主,还算数呀!”
韩百仲说:“那倒是,借给他个胆子让他反,他也不敢了。”
萧长春说:“可别这么看。他是表面老实,肚子里使劲儿,做梦也甭想他老实了。”他说到这儿,想起昨天晚上在王国忠那儿看到的文件。文件上介绍了一些地方的地富和被管制的坏分子,看着国内、国外的气候,以为报复的时机已到,就想来个大还阳,暗地里闹得很嚣张。马小辫跟新社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他立刻就会还魂,就会起来斗斗。六指马斋这些家伙,跟眼下闹的事儿不会没有瓜葛,对他们永远都不能放松警惕呀!
韩百仲说:“那就算上他吧。”
萧长春说:“不光是算上,我们还得加紧管制他们。等这几个会开完了,咱爷俩专门把他们找一块儿,给他们敲上一棒子!对这些人得勤敲着点儿,让他别忘了咱们的厉害!”
韩百仲说:“你忙正经的事儿吧,训地主,有我和老保管就全办了。”
快晌午了,萧老大领着小石头从菜园里回来做午饭。小石头跑进屋,爬上炕,就要抓焦淑红手里的本子。
“姑,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焦淑红说:“别抢,等我拿着让你看。”
小石头问:“你写的是什么呀?”
焦淑红说:“是人名单儿。”
小石头问:“有你吗?”
焦淑红说:“有。”
小石头又问:“有我吗?”
三个人全都笑了。
韩百仲捏着小石头的鼻子说:“小石头,你别急,等娶媳妇的时候才能写上你。”
小石头说:“姑也没娶媳妇,怎么有她呀?”
萧老大忍住笑说:“这孩子,真混!”
焦淑红一边笑着,一边搂过小石头说:“小石头,往后不兴再说姑了,好不好!”
小石头天真地点了点头。
萧长春笑着在小石头的脑袋上弹了一下,又对韩百仲和焦淑红说:“咱们就按计划行动吧。吃过午饭开党、团支委会,把咱们拟的这个名单再斟酌一下,回头大家先串连串连积极分子,找重点户摸摸底,给晚上开会做个准备。顺便通知他们晚上开会。”
焦淑红把本子合上,一个小小的纸片从本子里掉了出来,翻开一看,是一张一寸的小照片。她把照片藏在手心里,把本子还给了萧长春,就朝外走。
韩百仲也要走。
萧长春说:“您等一会儿再走,我再把昨天王书记谈的事跟您传达一下。开支委会以前,王书记还要跟咱爷俩谈谈支部工作哪!”
焦淑红出了萧家大门口,觉得阳光灿烂,风和气爽。她把那张照片捧在手心里,偷偷地看了一眼,又捂上了。进了自家的后门,站在那石榴树下,她又捧着照片看起来。照片上那威武英俊的革命军人,朝着她微笑。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敢于这样大胆地看萧长春,看萧长春的浓眉俊眼,浓眉显示着他的刚毅,俊眼透出他的聪敏,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像跟焦淑红述说他对未来的美好甜蜜生活的希望和信心……
焦淑红望着照片,害羞地一笑,把照片按在她那激烈跳动的胸口。她回味着昨天晌午的干部会,回味着昨晚月亮地里的畅谈,特别回味着刚才跟萧长春面对面坐着剖解东山坞的阶级力量,部署他们的战斗计划。她感到非常地自豪。他们开始恋爱了,他们的恋爱是不谈恋爱的恋爱,是最崇高的恋爱。她不是以一个美貌的姑娘身份跟萧长春谈恋爱,也不是用自己的娇柔微笑来得到萧长春的爱情;而是以一个同志,一个革命事业的助手,在跟萧长春共同为东山坞的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的同时,让爱情的果实自然而然地生长和成熟……
这个庄稼地的二十二岁的大姑娘,陶醉在自豪的、崇高的初恋的幸福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