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萧老大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挺着胸,晃着手,脸上涨得通红,嘴角冒着白沫,正在为儿子鸣放着不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哪一天摸到足觉睡过?家里人攥着两把空拳头,孩子哭着闹着要块糖吃,我都舍不得,他把钱借给社员花;家里的家什,我使一下,看一下,怕坏了,社里用,他拿着就走,哪一件回来过?活照样干,苦照样吃,连个做饭的都混不上,回来还得自己烟熏火燎地做——他哪点对不起你们哪!你凭什么骂他?问问我们长春,他长这么大了,我骂过他几回?小时候,我骂他一回,他三年没上家。苦着、忍着,不就是为这个社,为大伙儿吃上饱饭吗?闹了一归遭,劳而无功,好没落一声,挣来一顿冤枉骂!不行,他忍了,我不能忍,这口气卡在嗓子眼下不去呀!我得找他臭麻子去,咱们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冲着老天爷讲良心话,让大伙端端公盆,说说公理!”
淑红妈、豆片坊的韩百旺,男男女女一大群,全都围在萧家的院子里来了。刚从会场上来的大脚焦二菊,准备到大庙里做木工活的焦振茂也都闻声凑过来。他们对这个怒气难忍的老头子,除了好言解劝,就是同情地叹息了。
焦振茂劝慰他说:“大热的天头,不要伤肝动火的,快消消气,屋里歇歇吧。政府的政策条文,没有一个地方准许骂人的,谁是谁非,不用吵闹,众人也都清楚。”
萧老大说:“我也是这样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讲什么政策条文呀!他是昧着良心给长春难看哪,往他脸上抹屎呀!是放暗箭,给长春使绊儿呀!人家骂了他,辱了他,他连个屁都不放,全兜起来啦!”
焦振茂感叹地说:“唉,咱们农村里的怪事就是多。人家上边明明白白地把政策条文全规定好了,有的人就是跟它扭着,总想离弦走板儿,总想按着自己的心思行事。胳膊还扭过大腿了?离弦走板的道儿谁也行不通。我看哪,长春自有长春的谋略,我们不用多操心。”
萧老大说:“他有什么谋略,光会伸着脑袋让人家弹。他不嫌丢人,我这个当老家的还嫌没脸哪!不把是非洗清楚,不把好坏摆明了,我这儿子往后还在人前走不走?这个干部还当不当?还怎么拨动别人?”
焦振茂说:“这你就多虑了。村里人谁也不会小瞧支书。别说村子里知底的人多,就是乡里、县里也得说支书好。”
萧老大说:“要不我就觉着这口气顺不下去啦!共产党的事儿,不管对谁,不分上下大小,都是讲平等性的,不要说做了好事的人受不了委屈,就是做了错事的,也讲究耐着性的帮你改过来,哪有骂人的?不是我自己的儿子,我给他脸上搽脂抹粉,你们大伙都亲眼见了:乡里的王书记来了,跟我儿子像亲兄弟一般,县长见了我儿子,手拉手,连眉毛都是笑的,哪里就轮着他个臭麻子骂啦!”
焦二菊说:“这话一点儿不假。去年县委书记帮咱们整社,住在我家东屋里,跟长春亲亲热热的,不笑不说话儿,就像带小学生似的,教长春怎么干这个,怎么干那个,告诉完了,还问长春想通顺没有,办到办不到;他爱人给他送来几个咸鸭蛋,自己舍不得吃,还给长春留了两个。开会的时候,都是让长春先讲,讲不周全的地方他再补两句,可敬着长春哩!谁像这个吃枪药的臭麻子,狗咬吕洞宾不认识真人!”
焦振茂说:“要我看哪,长春这样做,没低啥,反倒高了。他是个有肚量的人,君子不能跟小人一般见识。谁好谁坏,光是一个人说,一个人骂不管事。要能由着别人的性子,任意把别人抬高贬低,那还有天日!你把东山坞的大小孩子芽都喊出来,问遍了,看看是说长春好的人多,还是说长春不好的人多!是好还是坏,这不明明白白嘛!”
淑红妈也帮着老伴给萧老大消气:“是嘛,我们对门住了这么多年,谁的底子啥样还不知道。萧支书从打一小就仁义,跟我们淑红哥一般大,一天到晚一块儿玩,从来没有打过架,处处都是让着别人。人家当过解放军,立过大功劳,你们谁见他跟别人摆过架子夸过功?这几年在村里办事儿,话让你过得去,事儿让你过得去,光是往外搭东西,柴火节儿都不用想让他带回家一根来!是凡有眼睛的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姑夫您就不用生气了,好人总归是好人,骂也骂不倒!”
志泉媳妇说:“去年秋天那场绝根的大灾难,要不是人家表弟出来领头,东山坞早就现眼了。”
焦二菊说:“别看志泉家不爱说话儿,说一句,就是地方了。去年不是长春出来挑起这台戏,把它唱起来,东山坞塌了架,马连福这小子好的了哇?他是财迷打底儿,想跑天津去当个工人,谁要他呀!他要是走了,这个队长当不上,回来就得拉棍子,老婆孩子早饿跑了!”
于是,人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夸奖起他们的支部书记。这一方面是为给萧老大压火开心,另方面,也是因为萧长春受了委屈,他们很自然地发泄发泄怨气。
萧老大虽说满肚子的气火不容易消,可是听着这些话,当爸爸的心里还是很舒坦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要是不冲着乡亲们,冲着咱们这个社,我早就不让他干了,这份气不好生,这份罪不好受。别看他挺着胸脯子干得挺有劲儿的,身后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气哪!”
焦振茂说:“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能一般齐哪,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这种人总归是一个半个,成不了大气候,您别往心上放就是了。”
萧老大说:“什么人恨他,什么人想把他撂倒,我心里都是明镜似的,有种的就该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凭什么无故骂人!他妈的,全是牲口!”
人群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哈哈,不让别人骂人,您可在骂人呀!”
大伙回头一看,是萧长春回来了,就都把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察看他的气色;他一个笑模样,一皱眉毛,都会使好多人跟着他高兴和忧愁啊!
萧长春跟马连福谈完以后,又找韩百仲碰碰头,原想马上到乡党委会去,经过家门口,见挤着好多人,就进来了。他那俊气的脸上,还是平平静静,挂着一丝微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萧老大跺着脚说:“骂,我堵他门口骂他三天三夜都不解气!”
萧长春说:“骂人的人是最没本事的。”
焦振茂过去是马之悦的拥护者。当年,是他跟马之悦送那个受伤的区长进山的,他承认马之悦是地道的老革命。去年萧长春上了台,他是个最担心的人,唯恐萧长春本事小,拿不起来,压不住台,把东山坞的事情搞糟。一年过来了,他用他特有的细心,用他对门住着特有的方便,一点一滴地察看着这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慢慢的,他的信仰从那个老练的老干部身上,不知不觉地转移到这个年轻人身上了。刚才这场事,更使他佩服得不得了。他觉得这个年轻支部书记的肚量不是一般人的肚量,是一个能成大气候的人才会有的肚量。听了萧长春这句话,更符合他现在的想法,就说:“对了,这句全有了。男子汉大丈夫遇事总是吃得轻担得重,总是讲理,老娘们没本事,才骂大街……”
这一句话可伤众了。不要说大脚焦二菊,连志泉媳妇都不大爱听。
焦二菊说:“嘿,你这老家伙说话不留地方,老娘们都没本事呀?马连福是爷们还是娘们?”
焦振茂也发觉自己溜了嘴,笑着说:“我是说过去的事儿。你们瞧,过去国民党见老百姓不服,就龇牙瞪眼,骂你祖宗三辈。他理亏,除了骂,没法儿。你瞧咱们共产党,对地主、坏蛋都不打不骂,给你讲道理,让你自己认罪。我看过一个文告,清朝那个皇帝叫什么,他都让我们改造过来了。”
淑红妈都觉着老伴扯得太远,跟这事儿连不到一块儿,赶忙打岔,对萧老大说:“得了,长春回来了,您看人家都不往心里去,您还生哪家子气。”
萧老大说:“我没他那么宽的心缝儿,这口气难忍哪!”
萧长春说:“难忍的倒不是别人骂了我,是一些人这样死跟社会主义作对,要往资本主义钻。咱们可不要把心思全纠缠在个人出口怨气上。马连福骂的不是我一个人,骂的是农业社;骂咱们的也不是马连福一个人,是有一小伙,这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得看透这一伙人,跟他们斗争!”
院子里的人都觉着支书的这个看法很重要。
焦振茂说:“对,对!你这一句话把我提醒了,要不然,马连福不会这么冲,背后一定有靠头,没错儿!”
这工夫,马翠清、哑巴和五婶也赶到了。
哑巴挤过来,扳着萧长春的肩头,戳戳脸,瞪眼龇牙,抡拳头,意思是说,马连福要是再骂你,我去替你打他。
围着的人都轰地笑了。
焦二菊对萧长春说:“长春,你瞧瞧,有这个卫兵,你还怕什么呀!”
焦振茂说:“有的人,别看齐齐全全的,都不如个残废的哑巴懂得好歹。”
五婶说:“他的心眼可好啦,也知道照顾五保户。翠清不在家,有点事儿,我都找他帮帮手;多会找,多会到,不把事情干利索不走。有一回,我给他烙了一个饼,想酬谢他,我追他一条街,他连推带搡,不要。他跟我比划:社员是一家人,他应当帮我。瞧,多懂事呀!要是马连福这个臭麻子,你给他作揖,他都不会帮帮别人做点好事儿,光欺负我这个老实人,偷了我们队的蚕豆角子,还骗我是百仲让他摘的!”
焦二菊说:“他是看你没劲儿,好欺负,要是遇上哑巴,就不敢了。马连福最怕哑巴。那天他在菜园子拔了棵菜,让哑巴看见了,硬拉着马连福,让他给栽上。他就乖乖地给栽上了。”
淑红妈说:“瞧人家哑巴放的那羊,全都肥的走不动路了。淑红姥家那村,有个人放了三十多年羊,我看,他放的哪一只也比不上哑巴放的。前两天还托我跟马主任说,让哑巴帮他们调理调理。真是,有嘴的人还不如哑巴。”
焦振茂说:“我见过放羊的无其数,像他这样经心的,找不出对儿。有一回我上山搂柴火,回来赶上大北风,还飘着小雪花。走到桃行山坡子下边,就见哑巴那一群羊了,再一看后边的哑巴,把我吓了一跳——大冬天,他光着脊梁,棉袄在怀里抱着不穿。我心里想,真是残废人缺个心眼儿。再缺心眼儿,他也得知道冷啊!我跟他比划,快把棉袄穿上,他一个劲摇头,冻得浑身打抖,两只眼睛发直。我不放心,怕出性命事,一直跟他到羊棚。到了羊棚里边,他就生火,那手冻的,连柴火都拿不起来了。我急得拿棉袄给他披上,一抖搂,里边掉出一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羊羔……”
听到这件事儿,院子里的人全都被感动得朝哑巴投过敬佩的眼光,都不住地咂嘴赞叹。
焦振茂说:“按农业社的章程,哑巴应当受奖励,我跟马主任说了好几回,他事多,大概给忘了。”
哑巴心里是透亮的,别人说什么他都懂。他红着脸,嘿嘿嘿地笑笑,又连着摆摆手,耸耸肩,表示他做得很不够,让大伙儿别夸他了。接着,他对萧长春比划,让萧长春劝劝萧老大别生气,又这个那个地比了一阵子。
萧长春跟他点着头,他把哑巴比划的全部意思都懂了,他们像是一对很投脾气的同志,谈得很知心。
萧长春的儿子小石头从外边跑了进来,拉住哑巴乱比划。
哑巴弯下腰,跟小石头比划:两个二拇指一伸,放在头上,又伸开巴掌在眼前晃了晃。意思是,跟我看羊去好吗?
小石头点点头。
哑巴蹲在地上,等小石头往他背上一趴,背起就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用一只手跟萧长春比划。这一回人们都看懂了。他比划的是:你就好好地搞咱们农业社吧,农业社太好了;你什么也不要怕,有我给你撑腰,看谁还敢再来欺负你!
哑巴比划完,就匆匆忙忙地折回他的羊栏。
萧长春感叹地对大伙说:“哑巴是给咱们大伙儿鼓劲哪!他要咱们别因为有人想向资本主义路子走,骂几句坏话,使点坏主意就松劲儿,要咱们决心干到底。仔细一想,也真没什么可怕的。农业社好不好,这不是用嘴说的,事实在这儿摆着。有人说,我们共产党办事就是靠宣传,说这话的人太蠢了。对这么一个哑巴,咱们不能够宣传什么吧?他只能用心来体会好坏。社会主义钻到人们的心里去了!”
院子里这些年龄不同的男女农民,都觉着这句话说得很有力量,很实在,也说到他们心里去了。
哑巴走后,大伙又随便谈论了一阵子,见萧老大蹲在一边抽起烟来,火气像是消了一些,就渐渐地散去了。淑红妈惦着家里的鸡,头走了;焦二菊想着圈里的猪,也走了;压在马翠清心里的另一股子火又升起来,她也悄悄地溜了。院子里只剩下萧家父子、焦振茂和几个邻家妇女。他们又谈起家常话。
一时间笼罩在这所小院落的紧张空气,渐渐地烟消雾散。
这当儿,大门口外边又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他一进门,就停住了。他系着一条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半截儿围裙,手里提着一根拌草料用的木棍;那张瘦长的脸显得更加蜡黄,两只小眼珠流露着愤恨,也流露着一种赔情道歉的神情。他朝院子里的人看一眼,最后,那种掺和着各种复杂感情的目光就停滞在萧长春的脸上。
萧长春正蹲在猪食槽子上卷烟,见他进来,忙站起来打招呼:“四爷……”
马老四走过来了,两只眼睛还是停在萧长春的脸上不动。好大工夫,他才开口:“长春,连福欺负你了?”
萧长春平和地笑笑:“没有。想欺负我也办不到哇!”
“我听说了。”
“全过去了,没什么啦。”
“当时我抓不着一个人给我看牲口。要不然,唉……”
“您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萧老大没打招呼,也没看马老四,进来的这个人好像就是马连福,恨不得上去啐他一口。在他看来,儿子在外边给别人做了好事,是爸爸的光彩,也是爸爸教育的功劳;儿子在外边干了坏事,是爸爸的羞耻,也是爸爸不教的罪过。像马老四有那样的一个坏儿子,那样蛮横不讲道理,不通人性,欺负了萧老大这样一个好儿子,就是开台把马老四骂一顿,也不为过。只是碍着他们是老庄亲,和气了一辈子,没闹过口角;也碍着刚才儿子和众人的一片好言解劝,萧老大用很大的劲把火气忍下了,把脸拉的长长的,又扭到一边——不说不道,给点颜色看!
焦振茂习惯于调解纠纷,就生着法儿想用一些不关紧要的话冲淡这股子重又卷起的沉重气氛。他说:“老四呀,带着烟没有?来,尝尝我的,真正的关东大叶儿。对啦,你不抽烟了。喂,那两条小牲口这几天怎么样啊?奶好不好?”
马老四既没留神看萧老大的神态,也没留神听焦振茂的闲话,他的两只眼睛,还在盯着萧长春。
萧长春说:“四爷,怪热的,回去歇歇吧。”
马老四摇摇头,嘴唇在抖动。
萧长春又说:“四爷,回去看看牲口吧。”
马老四又摇头,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萧长春不知怎么办好,拉着老人家的胳膊说:“走,咱们爷俩一起走,我还没看见那头小骡驹哪!”
马老四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长春,打人犯法不犯法?”
萧长春点点头:“犯法。”
焦振茂插言说:“老四,你没听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呀?我那儿抄个底儿,打人还能不犯法呀!”
马老四又问:“骂人呢?”
萧长春笑笑说:“也不行。”
焦振茂说:“刚才支书还说哪,骂人的是最没本事的。”
马老四问:“要是打骂人的人呢?”
焦振茂愣住了。他的文件包里,没见过这一条,也没听谁说过,他不知道怎么对付了。
萧长春说:“对这种人更不能用打,只能批评帮助。”
马老四又问:“批评、帮助都改不过来的人,打一顿没错了吧?”
萧长春说:“‘打’字‘骂’字我们全不能用。”
焦振茂拍着大手说:“对了,政策条文上,这两个字儿你戴上花镜看也找不到影子。”
沉默了,这种沉默比刚才萧老大大吵大闹还要紧张。
萧老大朝这边瞄了一眼,想说什么,又吞住了。
焦振茂搓着大手,不知道怎么调解,他还没听出个什么眉目来呀!
邻家的妇女们更糊涂,只觉着空气不对,好像是要出什么事儿。她们彼此小声地嘁嘁喳喳。
毒热的太阳光,照着瘦弱的马老四,照着魁梧的萧长春。那张老脸上不住地往外冒汗,说明他心里边是多么激动,胸膛里如同烧着一把火呀!那张年轻的脸上,气色也在不断变化,说明他猜透了老人家的心思,他在思忖着办法,怎么样解除将会发生的纠纷。
马老四抹了一把汗,又开口了:“走吧。”
萧长春笑了:“好,咱爷俩好好聊聊,我还要跟您学学饲养牲口的经验哪!”
空气立刻和缓了。
一老一少,并肩走出门口。
“四爷,这边走近。”
“不,到那边去!”
“哪儿?”
“找连福那个混蛋去!”
萧长春把马老四拖住了。
马老四使劲儿拽着萧长春。
院子里的人,呼啦一下子又拥到门口。空气又骤然间紧张起来。
萧长春说:“四爷,您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您不能急。等等,等大家伙全都平心静气了,咱们爷俩一块去,找连福从根上谈谈心……”
马老四说:“那是以后的事,眼前,你得跟我走。长春,你们党员不许打人骂人,我知道。我不让你动动手,也不让你动动嘴,连门口我都不让你进去。”
萧长春奇怪了:“这,这干什么?”
马老四的眼里冒火了:“我打他个混蛋,我打他!你在门口外边看着,我打他!”
萧长春慌了:“这可不行,不行……”
“怎么,打自己的儿也犯法吗?”
“嗯,不能打。”
“打这样一个忘了本的坏儿子也犯法吗?”
“不行。”
“长春,长春,你是最讲理的,你是最听群众话的呀!你问问大伙,我打连福这个混蛋,大伙赞成不赞成?我代表咱们东山坞的群众给你出气!”
马老四怒气冲冲地说着,扯着萧长春的一只胳膊,仍是使劲儿往西拽。
萧长春用另一只手抱住了马老四的肩头,他感到老人的全身都在颤动,热得烫手,像一台开足了马力又发动了很久的锅驼机;这股热力传染了他那年轻的心,也像发动起马达一样,沸腾起来了。他紧紧地抱着那个久经风吹日晒的肩膀,激动地说:“四爷,四爷,您让我把话说透,说透了,您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还不行吗?”
马老四望望萧长春的脸,把手松开了:“你说吧,你说透了,四爷听你的。”
萧长春说:“跟您说心里话,那时候,我比您的火气还高,我恨他,当时我简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
马老四咬牙切齿地说:“揍,揍,狠狠地揍,我解气!”
萧长春说:“可是我翻过来想,我们都姓在一个‘穷’字上,我们是兄弟。”
马老四跺脚说:“这个忘本的混蛋,开除他吧!”
萧长春说:“还有,他骂农业社,是因为他上了别人的当;他上了当,我不能再上当。因为这两层关系,我把拳头收起来了……”
“四爷帮你出气,我替你揍他,揍死了,除了一大害,我替他偿命也心甘情愿!”
“我刚才找百仲大舅商量事回来,一路走一路想,我心里一下子开缝了。连福到了这个地步,是他的错误,但是,我也有责任……”
“什么?”
“我有责任。”
“你?你有什么责任呀?”
“有。明知道他倒在落后人的怀里了,我却没有拉他,没帮他。”
“粪土泥墙,拉不过来啦!”
“就拿今天这件事儿说吧。昨晚上我没进村,就听人们跟我说了,说眼前村里闹着的坏事有连福,今天听几个人谈起来,也都这样说。我应当马上找他,跟他挑明、说透,交交心思。我没这样做,无意地想看看他到底坏到什么地步;没看透,没说透,连个面都没跟他照照,就安下心要整他了。这分明是落后人在拉他,我又推了一把呀……”
萧长春说到这儿,胸膛里那股热流涌到了嗓子眼。
马老四也静下来了。过了片刻,他仰着脸问:“这么说,我也有责任了?我看他不好,光学坏,我跟他分家,把他推的更干净了,把他交给那伙落后中农不管了。……”
萧长春说:“所以我们应当从今天开始,心平气和地帮助他,开化他,不能再用简单的办法,更不应当动武的。”
几句实实在在的话,说得围上来的人全都叹服地咂着嘴。特别是焦振茂,他感到,眼前这两个人,简直是他在所有古书里、戏曲里没有见识过的好人;他们像是最纯的真金铸成,铮铮耀眼。
萧老大咳嗽了一声。不知道这个老头子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这两个人背后的。他背着手,低着头,在人围外边兜了个圈子,然后,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抖了抖手,凑过来,看了儿子一眼,又看马老四一眼,十分诚恳地说:“老四,长春说算了,就算了吧。”
马老四望望这个老庄亲,说:“老大,唉,这件事对不起长春,也对不起你呀……”他说着,两个眼圈红了。
萧老大说:“谁做谁当,咱们还是穷哥们,好乡亲,一个农业社的好伙计。”
马老四还像在自我反省地喃喃着:“我生了他,养了他,没有教好他;我光给他一张吃饭的嘴巴,一双拿东西的手,没给他一副穷人的骨头、一颗穷人的心田……”
萧长春听了这句话,心里一亮,暗想:对了,老人家这句话说到了根上;马连福一再做错事,不是什么糊涂问题,是个立场问题;因为他站在资本主义立场上了,才干起糊涂事情;往后,不能光跟他算眼前的账,得帮他转变立场呀!
焦振茂听了马老四这句话,心里也猛地一动。他觉着马老四这句话,很有政策、布告的那种力量;可是在他那小包里,还没有“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这几个字。至于这几个字的深刻含义,对于这个中农来说,怕是还要经过一段曲折的道路才能认识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