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随谈[10]
这次庐山大会,人物云集,盛况空前,“庐山人物一时新”,见到你们特别高兴。
我有时有一点讨厌自己。譬如昨天,《解放日报》的记者同志到我这儿来,我开门见山地说:“我谢绝采访,不见记者,不发表谈话,请你原谅。”但我一看这位记者很年轻,便又说:“呵!你这样年轻,还像个孩子,好,我们聊聊天吧。”她马上说:“你编《北斗》的时候,也很年轻嘛。”后来一想,我这话讨厌,她二十九岁了,怎么是孩子?这叫倚老卖老,老看着人家是小孩子,实则不然。我想是的,我编《北斗》时,还只有二十多岁,也曾有过这样的事。一天我去看鲁迅先生,想向鲁迅先生要几张木刻插图,他那里珍藏有很多凯绥·珂勒惠支的木刻版画。鲁迅带话让我自己去挑。他特别介绍了后来发表在《北斗》第一期上的《牺牲》,还仔细对我讲解过。过后,冯雪峰告诉我(他当时是同我一道去的),说鲁迅说的,你还像一个小孩子。我当时心想:什么小孩子!我人生已经历得很多了,我的心有时简直像一个老太婆,怎么还说我像小孩子呢。事隔多年,现在怎么我也这样说人家!事实上,我的确常常有这种心情,走到那儿一看,怎么都是年轻人!我立刻产生一种高兴,我喜爱他们,我看到年轻的同志就想,毛主席的那句话还是对的:你们青年人“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希望就是在年轻人身上。现在有一些老年人,不相信年轻人能管事。我感到很多事完全可以让年轻人干。中国革命从开始到胜利,就是由许多年轻人发动、参加和领导的。可以说新中国是由年轻人打出来的。毛主席、周总理以及其他许多前辈当初参加革命时都很年轻。一九三六年,我从保安到前线,看见许多著名的红军将领,军团长、军长、师长,如陈赓同志、杨得志同志、黄克诚同志等都很年轻,才二十几岁吧。肖克同志、贺龙同志,国民党的报纸上都曾绘声绘色描写过他们,称之为肖贺的,都显得非常年轻。他们那时都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英雄,然而都是那末平近、欢乐,甚至天真活跃得使人感到吃惊。年轻人既然能打天下,为什么就不能管天下?现在看见有的老同志,身体很坏,年龄又大,病痛很多,病假请了多年,那种龙钟老态,风烛残年的样子,实在使人为他们担心。他们那种老骥伏枥的壮志是令人钦佩的,但实际上已经是力不从心,只能事与愿违了。我想,当前老同志的一个重要责任,是发现和培养年轻人。小孩走路还不十分硬扎的时候,父母只能引导他、扶持他、鼓励他,但绝不能不让他走,只让自己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代替孩子走嘛!
文艺工作也是这样。我刚才说的那个记者,完全可以当记者,当一个胜任的好记者。年轻人不只能当记者,也可以管事,管管文艺界的事。如果他们有见解,他们就能当编辑,如果他们在工作中努力学,他们就能当好的编辑。他们在文艺团体中,被选举上去了,就也能当领导。文艺团体的负责人,按照民主通过的章程,应该由群众选举。当选为领导人的是尽义务,有责任没有特权,群众团体中民主选举产生的领导人不应由什么机关指定或委派,更不是终身制。至于作家,主要看他的作品,作家的地位是由千百万读者群众来定的。领导、团体,应该团结所有的作家,培养年轻的作家,不应人为地团结一批,冷淡一批,吹捧一批,压制一批。老年的作家、年轻的作家都不要搞宗派,搞山头,搞小圈子,不要有私心。作家被推崇为灵魂的工程师,如果你心里装有那末多的私心、坏东西,你算什么作家?你能写出什么好作品?你能领导什么工作?我们年轻的文艺工作者,应是新一代有为的人,一定要走正道,用脑子,辨是非、邪正,坚持正确的方向,为人民服务。
说到当前文学创作的繁荣,不能不感谢我们年轻的作家。在座的有编辑,也有作家。编辑看的作品比我多,你们对青年作家比我熟。你们很了解现今的文坛。是的,近几年来,新人层出,作品很多。特别是,许多作品反映了生活的各个方面,突破禁区,切中时弊,敢于思索,敢想敢写,起点很高,作者受到鼓励,得到荣誉是很自然的。对这些作者,我虽不熟,缺少了解,但大体可以说,他们都经历过多少年的风雨,见过世面,在广阔的生活中,在历史的长河中有过战斗,有过苦闷,有些体会,有所激动,他们不能不提起笔来向人民剖析、申诉、呼号,向一切不合理的事物、现象作斗争,团结人民为实现社会主义的理想、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斗争。我们要热情欢迎这一批年轻的新的生力军,为他们的创作成就而高兴。我们完全不必担心他们走得太远了,太快了,步子跨得太大了。他们已不是幼年、童年,而是青壮年,有的甚至将进入中年了。即使、或者有一点点过头的地方,我们还要相信读者。饱经患难的读者绝不会因为某一篇小说就起来造反。我们的读者是有欣赏水平的,有鉴别能力的。何况我们党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我们处在领导岗位上的人也拥有平等的批评的权利。我们一定要牢记历史上的惨痛教训,绝不能再向年轻人抡棍子,舞棒子,埋没作品,糟践人才。自然,这里有些作品的某些地方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其中有的写老干部不像老干部,只像暴发户。这是可能的。十年动乱,人们常见的就是那些暴发户。而长期以来形成的某些特权,有些老干部对之司空见惯,安之若素。这不能不引起好心人的担忧,激起受害者的愤慨,这是不足为奇的。现在党中央也在号召反对官僚主义,反对特权嘛。我们队伍里确有许多非常好的老干部,好党员,他们是应该受到表彰的,应该在文艺作品中占有独特的地位。可惜的是这样一些老同志老干部一般作家平常接触不到。有些作者很想在这方面努力,尝试,写好我们的领导,却由于接触少,不十分熟悉而无从动笔。写反面人物却信手拈来,而且写得活龙活现。这的确是目前创作上的一个问题。但这是可以解决的。最近上海人艺演出的《陈毅市长》就很好嘛。我们的作家绝大部分都是受过“伤”的,对“伤”比较能有些体会;但他们也是满腔希望有所爱的,只是体会得还不够,因此提起笔来不那末容易。前几天我读白桦同志的诗《情思》,我觉得很好,我讲解给我的孙女听,人生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爱。活着就是因为我有爱,失去爱就可以不活,不工作。我活着,工作着,都是因为我有爱。我们的爱从哪儿来?一定要有共同的生活基础。如果不是同患难,共命运,没有共同的理想和生活基础,就不会有真正的爱。我们对国家,对民族,对工农兵,对人民,也是同此一个道理。
另外,我们文坛还有一批老作家,他们从事创作活动多年了,有丰富的经验。我们要注意他们,团结他们,帮助他们继续发挥作用,在创作上作出新贡献。刊物的编辑同志特别要尽心。这些老同志,大部分都还在六十岁左右,他们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经历过各种政治运动,他们对人民有深厚的感情,对党忠诚,他们写过不少好的作品,在我们的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光辉的位置。这些同志至今还是一支精壮的队伍。近几年看起来他们的作品发表得少一点,可是我以为他们正在酝酿,正在反刍,正在深思熟虑,清理他们几十年来的经验、体会,他们是有能力的。只要假以时日,我相信他们还会写出好作品来的。最近我看了白刃同志三十年前写的一些短篇,那里边写了许多平常生活中的不平凡的人。他的剧本《糖衣炮弹》、《兵临城下》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我在山西农村时读了魏巍同志的《东方》,我知道自己不是批评家,不能给这本书以全面的介绍,但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歌颂了它。可是却有人告诉我,说这些写战争的书,已经过时了,不为今天的读者所欢迎了。我说不要紧,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书,一百年之后,保险还有读者。那时的人们会说:“看,抗美援朝时期我们的人们多么好!那些老百姓,我们党领导的部队,我们的干部都是多么好,都是多么亲切感人呵!”
还有一批五十年代崛起的新人,他们重现文坛之后,刻苦勤奋,抢回失去了的时间,正在全力写作中、长、短篇小说、剧本、诗歌。这些人,很多在政治浪涛中几经折腾,受过冤枉,他们承受过苦难,甚至不是一般在“四人帮”时受过冲击的人们所能想象的。难道就因为别的人也受过冲击,住过干校,就可以不理会这些同志二十多年来所负载的沉重的铁锁吗?在那只是由于阶级斗争“扩大化”,五十年代末,蒙冤挨整的同志都成了人世所不耻的罪人!如今好了,党的领导是英明的,党的政策是正确的,党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偏差,党重新解放了这些人。在党的领导和督促下,经过复查,很多地方、很多单位是百分之百的改正,这是值得欢迎和庆幸的。对于这些同志过去的某些作品,一度曾作为毒草而遭到批判的,现在就应该实事求是地重新作出公正的评价。遗憾的是在有些地方,有些单位,有些角落,常常听到什么“改正派”某某的名词呢!这些作品,有时甚至包括作者自身还继续遭到一些排斥,一些歧视,一些叽叽喳喳。我收到不少来信。来信反映说他们学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议,在党为一些作者恢复了政治地位之后,对于在五十年代末被诬为毒草的作品,重新阅读,重新评价,写了一些文章,但是有的刊物不登,没有地方可以发表,作者受到压力,好像还在闯禁区似的,提心吊胆。我以为这种现象是不符合党的政策和“双百”方针的,对于继续繁荣创作是不利的,是应该加以纠正的。
至于“五四”以来的老作家,他们写得多,写得好,是我们民族的骄傲。他们的作品,不只在国内,而且在国际上也都早有定评了。但也还有一部分人,一部分好作品,没有得到应有的注意和重视。于是有的人向我发牢骚:“我们是没有希望的人了!我们已经靠边站了。”我前些时到作协的文讲所去,讲习所的工作同志告诉我,他们向这期学员介绍几位辅导员。我以为找辅导员不过是让学员多接触几个作家,不一定能在写作上起到什么具体作用,但多有一些机会交流讨论,总是可取的。但学员同志们在选择时,对骆宾基同志却不很热心。我听了有一点感慨。骆宾基同志可能不如别人的名气大,因此知道他的人就少些。但有名的人,也不一定都写得好。而骆宾基同志的短篇小说却实在写得非常好,他的《夜走黄泥岗》写得真好。这篇小说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当我读它的时候,那种北方的留人小店的氛围,完全呈现在我面前,那寒风、那大车,那赶车的车把式,那牲口,划着蹄子,喷出白气,嘶嘶地叫,那牲口店的院落,房子,和那些热情的人们……你若是曾经到过这样的地方,你就会感到是旧地重游,说不出的亲切。你若还没有到过这种地方,一读这个短篇,你也会感觉到这个地方的味道,原来这就是没有长途汽车时的北方农村。这样一个路口,这样一个黄昏,一个南来北往、东西相通的交道口,多么荒凉,又多么热闹的宾至如归的安乐窝似的小店啊。这样的作品,是我们值得研究、借鉴的作品。像这些作品和作家,我们有不少。但愿我们文艺界、编辑同志们都不要轻易忘记他们。
三十年代我在上海编过《北斗》,四十年代在延安编过刊物、报纸副刊,五十年代在北京编过刊物,六十年代在北大荒也编过墙报,编过油印小刊物。因此我深深懂得编辑同志们工作的艰辛。我也体会到,如果发现一篇新作品,发现一个新作者,编辑同志们又是何等的欢欣。前年我在山西,几个业余写作的青年对我说:“如今我们投稿很不容易,发表一篇文章也都要走后门。”我不相信,我向他们解释说:“别的事要走后门,发表文章绝不会的,因为编辑同志就是欢迎好文章,就怕没有好文章,就怕遇见坏文章却要讲人情面子给以照顾。”可是,我回北京一年多了,也接触到一些实际,才感到很多刊物同其它方面差不多,也有圈子。好像不能不这样似的。自然,一个办得好的刊物必然会有自己的风格,有自己一定的取舍标准。但圈子并不属于此,圈子不计较真理的是非,而只是以人划线,只要自己的一伙人;这就要不得。大家都知道叶圣陶老先生。我说过,当年如果不是叶圣陶老先生的支持帮助,我不一定会搞文学。叶先生那时在上海编《小说月报》,编辑人员不多,只两个人,他和徐调孚先生,但对作品、对作者都很热心,很耐心。我的几篇初作,《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小说月报》都是发头条,叶老对我的热情鼓励,我至今不忘。编辑都希望在自己的刊物上看到好作品。文坛需要有伯乐。编辑同志应该人人都成为伯乐,大公无私,勤勤恳恳。刊物要有自己的风格,编辑同志应该有自己的见解,刊物应有自己的个性。这个说来容易,真正作到却需要坚韧毅力和魄力。现在有些刊物,大家都差不多。你有什么文章,我也有什么文章。你约了些什么名人写稿,我也约他们。既发表了这个人的,也就发表那个人的,搞平衡,怕被人说是有倾向。要末大家倾向一边,要末大家都无倾向。这里出了一期女作家专号,那里就也出一个女作家专号。我奇怪,为什么不出男作家专号?到底是同情妇女,嫌女作家少了,来一点鼓励,还是为了刊物的票房价值,以为有个女字便可以多卖几本?如果办刊物都是这样,那末全国出一个大刊物,每期印几百万份,或千万份就够了,何必空喊百花齐放呢?花虽多,却还是一种花!刊物要办得有特色,编辑部就得大胆坚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敢于承担责任。一不反对共产党,二不反对社会主义,有倾向怕什么?你倾向共产党、倾向人民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次《长江文艺》、《青春》、《星火》三个杂志的编辑部联合举办青年作者的读书会,大家交流思想,总结经验,加强修养,提高水平,是很好的,很有实际意义的,希望今后能够继续办。你们的刊物大都是以青年读者为对象的。现在青年的思想很不一致。青年中有好的,所谓思考的一代,他们考虑民族的兴衰,国家的存亡,人民的命运。可是听说还有什么垮掉的一代。据说,由于“四人帮”的长期祸害,青年中逆流搏斗的不乏其人,但垮掉的也不少,这样的人没有信仰,失去信心,只讲个人吃喝玩乐,总嫌我们的国家贫穷落后,不自由。我们的作者、刊物都有责任通过自己的作品,不是生硬的说教,而是形象地、生动地启发他们,引导他们,使他们也能感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可爱,温暖,使他们也能发现、接触现实生活中可亲可敬的人物,从而树立起生活的信念和战斗的热情,和人民一起向四个现代化进军。
今天想到这些,就随便说到这里。占用了你们的时间,请你们原谅,有不妥当的地方,请大家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