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汉代女乐舞蹈与唐代燕乐舞蹈
(一)汉代女乐舞蹈的形态特征
“女乐”不始于汉代但却以汉代为甚:“善为翘袖折腰之舞”的戚夫人、“身轻能为掌上舞”的赵飞燕都是史不绝书的著名女乐舞者。东汉傅毅的《舞赋》更是对女乐舞蹈有详细描绘,曰:
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其少进也,若翔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合并。□□燕居,拉□鹄惊,绰约闲靡,机迅体轻。资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洁清,修仪操以显志兮,独驰思乎杳冥。在山峨峨,在水汤汤,与志迁化,容不虚生。明诗表指,□息激昂,气若浮云,志若秋霜。观者增叹,诸工莫当。于是合场递进,按次而俟。埒材角妙,夸容乃理。轶态横出,瑰姿谲起。眄般鼓则腾清眸,吐哇咬则发皓齿。摘齐行列,经营切拟。仿佛神动,回翔竦峙。击不致□,蹈不顿齿,翼尔悠往,□复辍已。及至回身还入,迫于急节,浮腾累跪,跗蹋摩跌。纡形赴远,□似摧折,纤谷蛾飞,纷□若绝。超逾鸟集,纵弛殟殁,□蛇□嫋,云转飘忽,体如游龙,袖如素蜺。黎收而拜,曲度究毕,迁延微笑,退复次列。观者称丽,莫不怡悦。
自秦始皇一统疆域后,汉武帝进一步去实现思想文化的统一。“分土建邦”且“制礼作乐”的周王朝的统一,在黄河流域实现得比较彻底——也即秦陇、三晋、中原和齐鲁文化的整合;汉王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谋求的是黄河文化对长江文化(巴蜀、荆楚和吴越文化)的整合。但思想上“独尊儒术”的汉王朝,更多的却是“汉承楚制”——“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不仅是观念上的也是体制上的。因此,汉代女乐舞蹈实为对荆楚乐舞精神的发扬光大。从屈原《九歌》所描述的荆楚乐舞,可以看到其最重要的功能是“羌声色兮娱人”——不同于上古巫乐的“娱神”和周代礼乐的“育人”;内容上讲究“舒忧娱哀”、“抚情效志”,在形式上强调“五音繁会”、“展诗会舞”。
傅毅《舞赋》描绘的汉代女乐与屈原《九歌》描述的荆楚乐舞在文化精神上是一以贯之的,它一反周代礼乐的“发乎情而止乎礼仪”的礼规乐制,提出了“修仪操以显志兮”的乐舞主张。根据傅毅《舞赋》的描绘,我们可以看到汉代女乐舞蹈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形态特征:
1. “怀悫素驰杳冥的高蹈周游”。“悫素”指的是端诚,“杳冥”指的是旷远,以端诚的神态追寻旷远的境界促成了女乐舞蹈“高蹈周游”的形态特征。赋中的“气若浮云,志若秋霜”、“体如游龙,袖如素蜺”都说明了这一点。
2. “动赴度顾应声的机迅体轻”。汉代女乐舞者以“纤腰”、“轻身”为美,所以才有戚夫人的“折腰舞”和赵飞燕的“掌上舞”。但这种“机迅体轻”的舞蹈却又是节奏感极强的,如赋中所说的“兀动赴度,指顾应声”。并且,女乐舞蹈极富节奏变化,时而“绰约闲靡”,时而“纷□若绝”,时而“翼尔悠往”,时而“回翔竦峙”……
3. “交长袖眄般鼓的轶态瑰姿”。手舞长袖、足蹈盘鼓(即“般鼓”)是汉代女乐舞蹈的一个显著特征,由舞服、舞具的特征而制约着舞者的身姿体态,使得女乐舞蹈“轶态横出,瑰姿谲起”:这里是“浮腾累跪,跗蹋摩跌”,那里是“蜲蛇姌嫋,云转飘忽”……需要强调的是,汉代女乐舞蹈的“翘袖”与“踏盘”等典型动态由于“手足并重”而充分开掘了舞者的形体能力,促进了舞蹈艺术的发展。(图3—4)
图3—4 汉画像砖上的女乐舞蹈(吴曼英 绘图)
女乐舞蹈在魏晋时期发展到极致,其原因在于“赏乐御女”与彼时的“求丹醉酒”一样成为一种“人生苦短”、“行乐及时”的时尚,其重要表征是《白逦舞》的风行。由于王侯沉溺、文士崇尚,史籍中留下了许多关于《白逦舞》的歌诗。或曰“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变诚无方”;或曰“仙仙徐动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佳人举袖耀青娥,掺掺擢手映鲜罗,状似明月泛银河,体如清风动流波”……仍然是“高蹈周游”,仍然是“机迅体轻”,也仍然是“轶态瑰姿”,但已没有了汉初“雍容惆怅,不可为象”,“与志迁化,容不虚生”,“明诗表指,□息激昂”的气象。此时的女乐舞者是“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忍思一年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凝……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此后,女乐舞蹈作为中国舞蹈文化的一个重要传统是每况愈下了。
(二)唐代燕乐舞蹈的形态特征
“燕乐”又称“宴乐”,周代时指宴享宾客的乐舞。唐代燕乐是广义的“燕乐”,指宫廷中所用俗乐总称。任半塘先生指出:
唐代燕乐之歌舞,不外六型:(甲)大曲仪式歌舞,亚于雅乐舞,适应嘉宾之礼,有文舞、武舞之别,奏于坐、立部伎,舞郎成队。如《庆善乐》与《九功舞》、《破阵乐》与《七德舞》之类是。(乙)大曲普通歌舞,已脱离仪式,有软舞、健舞之别,为士大夫宴享所用;或独舞,或对舞,如《霓裳》、《柘枝》、《胡腾》、《胡旋》之类是。(丙)杂曲普通歌舞,亦分软、健二性,士大夫宴享所用。乐队而外,歌舞一二人任之,如《杨柳枝》、《浣溪沙》、《遐方怨》、《凤归云》等是,有敦煌舞谱可凭。(丁)杂曲著词小舞,专门为酒令所有,歌曲、舞容均较简捷,一人任之,便于催酒而已。如《三台》、《调笑》、《转踏》、《上行杯》、《下次据》之类是。(戊)杂曲踏歌,室内或露天,适于群众集体为之。如《踏歌词》、《缭踏歌》、《队踏子》、《葱岭西》之类是。(已)百戏歌舞,如《五方狮子舞》之合《太平乐》等是。(注:任半塘:《唐戏弄》,24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由此可见唐代燕乐舞之盛。
以上引述,其实也可视为半塘先生对唐代燕乐歌舞形态的分类,只不过是较为宏观的歌舞曲式的形态。从中国古典舞形态历史演进的视角来看,“大曲普通歌舞”是最有代表性的唐代燕乐舞蹈,其中又以《霓裳》最为典型。《霓裳》即《霓裳羽衣》,白居易的《霓裳羽衣歌》详细描述了其曲式结构和舞蹈形态,现摘录于此: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间俗衣裳。虹裳霞披步摇冠,细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檞□弹声逦迤。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中序擘□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白居易集》)
只要将白居易的“舞歌”与傅毅的《舞赋》做一比较,我们就能看到唐代燕乐舞蹈与汉代女乐舞蹈在形态上的差异。归纳唐代燕乐舞蹈的形态特征,我认为主要有这样几点:
1. “举宏音颂盛世的大曲结构”。“霓裳羽衣”属大曲歌舞,杨荫浏先生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对其结构进行了分析,认为由三大部分构成:(1)散序6段,器乐独奏、轮奏,不舞、不歌。(2)中序18段,节奏有定,抒情的慢舞,可能有歌。(3)破12段,节奏急促,有舞,可能无歌。结尾时节奏放慢,最后一音拖长。
这种结构的出现,是自汉代以来受西域歌舞影响所致,当然也和初唐盛世的文化氛围分不开。
2. 是“轻回雪惊游龙的洒脱舞风”。王灼《碧鸡漫志》认为《霓裳羽衣曲》是“西凉创造,明皇润色,又为易美名……”其原名为《婆罗门》,显见是从印度传入西凉然后进入长安的。从小垂手、斜曳裾、烟娥敛略、风袖低昂等描绘,与我国维吾尔族舞风十分相似。《霓裳羽衣曲》的“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与《胡腾》的“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前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与《胡旋》的“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噏□海波,回风乱舞当空散”,一并对汉代女乐那种轻盈飘逸的舞风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使燕乐舞蹈突出了快捷洒脱的风貌。
3. 是“率万邦朝长安的文化功能”。唐代结束了南、北朝割据对峙的局面,也开始了向西域、南诏拓疆辟域的功业;为求天下之和,唐王朝的思路是“率万邦朝长安”。唐王朝多以“和亲”而不是“征战”来“率万邦”,而“万邦”来“朝长安”的举措通常是“奉乐”。唐代燕乐舞蹈有10部之丰,其中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高昌乐、康国乐均为“万邦”之乐。因此,燕乐的表演并不仅仅为着佐餐助宴,而是通过多种地域风格的展示来体现“率万邦朝长安”的“泱泱大风”。乐舞的这一文化功能自唐以降再难以存在了。(图3—5)
图3—5 敦煌壁画中的唐代舞风 (沈北雁 木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