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六年的卢梭:论制度与人的变形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节 不能回避的问题

1763年1月底,为躲避教会追捕,卢梭逃亡到瑞士汝拉山麓的莫第埃(Môtiers-Travers),一个人烟不多的小村子,期间他的病痛又发作了,不能写信,难以招待来访的客人,只能卧床休息。[5]这次发作比以往严重,他觉得生命将尽,遂留下遗嘱:

这个怪病折磨了我多年,它与同类型的病不同,待我死后,请医生解剖病灶,确定问题所在,为方便手术进行,我附上病情描述:

二十年来,我一直患有尿潴留症,童年时发作过。我将病因归于(膀胱或尿路里的)结石。莫兰(Morand)和一些最有经验的外科医生都不能诊断,对于结石的问题也不确定,直到巴塞拉(Jean Baseilhac,又称为frère Come)医生用很细的导尿管确认尿路里没有结石。

我的尿潴留不像患有结石问题的人那样明显,他们有时排尿顺畅,有时一点也排不出。我的问题是持续性的,(排尿)不顺畅,但不是一滴排不出来,我总觉得不自在,心中不安,渴望健康,却从未享受过。在起伏的病情中,我观察到一个稳定的变化:尿线越来越细。或早或晚,但终有一天,我将不能排尿。

尿道里有阻碍,达兰(Daran)先生的催脓导尿条有时能缓解症状,长期用不利于病情,我难以承受。每天(将探条)伸进体内,越来越困难,于是需要更细的,并要有间隔,以减少操作的困难。我感觉到排尿的障碍在膀胱处,所以需要更长的探条。最近,我找不到合适的,只能将短的拉长。

淋浴、利尿剂等所有的治疗药剂、方法我都试过,只会加重病情,放血疗法也不能缓解症状。内科医生、外科医生诊断时只会模糊地推理,他们更多的是安慰我,不是指导我如何治疗。既然不能治愈我身体上的病痛,他们就试着治愈我的精神创伤。这并非无用,自从找他们看病后,我觉得平静一些了。

巴塞拉医生说我的前列腺又大又硬,像硬癌(的症状),病灶或许在前列腺部位,或在膀胱颈,或在尿道,或是三个部位都有问题。只有检查这些部位才能发现病因。

不要从性病的角度去找病因,我从未感染这样的病。我对那些给我治病的人说过,有几个人不信,但他们错了。我没得性病,这是我的幸运,我为此没有获得赞许,相反,有人相信,有人怀疑。在此,我应该说明我一贯坚持的真相,人们不能在不存在问题的地方找病因。[6]

慕名来访的人察觉到卢梭的病情日益紧迫。1763年10月24—31日,魏格林(Wegelin)一行来到莫第埃,卢梭与之谈起长期折磨他的

病。[7]1762—1769年,瑞士的第索医生为他治病,第索很喜欢他的作品,1761年读到《新爱洛漪丝》后对之赞赏有加,从此是“这个日内瓦人的崇拜者”[8],为其诊治时尽心尽力。但了解各种症状后,第索并无良策,只是为他的忍耐力而震惊,“一般人难以承受这样的折磨”[9]。1764年12月,苏格兰青年博斯韦尔游历瑞士时路过莫第埃,看到卢梭坐在椅子上,精神萎靡,就此怀疑他有忧郁症,18世纪后期,忧郁症已被视为精神疾病,“病人纠缠于某个想法,执迷不悟,对外沉默不言”[10]

1762年出版的《爱弥儿》因宣扬自然宗教冒犯了天主教会,1765年的《山间来信》因倡导公民权触怒了日内瓦贵族权力机构小议会(Petit Conseil)。卢梭在法国和日内瓦是不受欢迎的人,“在每条路上都遭到讥讽、辱骂、诅咒,有人甚至用火枪威胁我,任凭这帮卑鄙的人说去吧”[11]。在欧洲大陆难有容身处,只得在休谟的帮助下去英国避难。1766年年初至1767年5月在英期间,卢梭的病再次发作,房东达文波尔时常来探望,记录了卢梭的情况:1766年5月,健康良好,待人和蔼,晴天到住处周围散步,采集植物标本,雨天在屋里弹大键琴或写作。1766年5月27日,他觉得那病会在不经意间夺去生命,于是致信达文波尔时附加了1763年1月底准备好的遗嘱,并委托达文波尔为执行人,遗嘱上有一行字——“1763年1月29日,写于莫第埃”(29 janvier mille sept ans soixante trois,fait à Môtier-Travers)。[12]6月底,反常的状况经常出现,性情起伏不定,8月底有所好转。[13]

1765年,卢梭开始写《忏悔录》。至于身上的病,卢梭自己诊断为膀胱先天畸形,尿道里有结石,医生用探条疏导后排尿依旧困难,之后他又猜测是肋膜炎、咽喉炎甚至癌症,他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以致与死神面熟了”[14]。卢梭常向人抱怨病痛,论敌却责备他性情乖戾或在哗众取宠,特罗尚医生说他为傲慢和猜疑所困,“无论到哪里,两个魔鬼如影随形”;伏尔泰不留情面,1764年他在匿名发表的《公民的感想》中斥其为疯子,还患有性病。[15]这篇文章在文学共和国流传广、非议多,那时的人虽摆脱了中世纪麻风病的集体记忆,却陷入对于性病的恐慌,道德谴责格外严厉,卢梭在文学共和国里的身份受到冲击。

1777年夏天,早期浪漫派圣皮埃尔与之散步时目睹了病发的痛苦,“剧烈呕吐,胆汁都吐出来,身体有神经性抽搐的症状”,之后一年,病情持续恶化。1778年7月2日上午,他散步回来,“胸部剧烈疼痛,里面仿佛有锐利的针,头部不适,像被撕裂了”,他让妻子打开窗户,说上帝在等他,上午十一时左右去世。[16]这是特蕾兹对卢梭去世时情境的描述,画家古滕堡(Heinrich Guttenberg)和莫雷(Jean-Michel Moreau)据此创作情景画《卢梭的遗言》(图1-1),该画有不实之处,晚年卢梭不再戴假发、穿哥特衫,有意远离公共交往,着装随意。1762年在蒙莫朗西居住时,有人看到他披着床单在花园里走来走去,1766年后更不讲究,况且生活不宽裕,没钱置办流行的衣裳。相比而言,弗兰森维尔(Francenville)的描述更平实:卢梭五点起床,七点散步回来,喝过加牛奶的咖啡后又出去,八点归来,抱怨腹痛、胸痛、头痛,他的妻子扶他上床,一会儿扶他下床,不多时,他倒在地上去世,时间是1778年7月2日上午十一点。[17]

图1-1 卢梭的遗言,1778年[18]

次日,里尔丹侯爵请巴黎的雕塑家乌东(Houdon)为之制作石膏面模(图1-2),后由五位医生解剖遗体。其中三位外科医生操作,两位医生见证,另有六名旁观者:“下腹部器官正常,肾脏和膀胱没有炎症;头部有积液,其他部分正常。死因是严重性中风。”[19]生前是非多,有人更愿意相信他以不光彩的自杀了结了性命。《忏悔录》在他去世后出版,1782年出版前六章,1789年出版后六章,但晚到的真实难以冲散偏激的情感所制造的流言,流言被当作真实,真实反而被当作虚幻。

图1-2 卢梭去世24小时后的石膏面模

19世纪,现代医学界对卢梭的问题仍不确定。梅西耶(L. A. Mercier)将尿潴留归因于尿道炎,而非行为放荡,夏特莱(Châtelain)断定他有先天残疾,但胃部问题、头晕、耳鸣、失眠等是假想的症状,德莫尔(Demole)说他受精神分裂之苦。[20]20世纪初,外科医生艾洛叙(Elosu)认为他有高血压、氮血症和中毒性神经官能症,尿路前列腺部位的畸形导致了尿潴留。[21]这些诊断缺乏史学或医学根据,不能解释卢梭的病,反而冲淡了这一问题的严肃性。

在现代思想界,卢梭是卓越的启蒙哲学家,而他生前关心的是治病与谋生,困扰他的是沉重肉身与自由精神的矛盾。1767年12月,卢梭感慨自己的生存困境:“我快六十岁了,受到那么多残疾与不幸的折磨,生命还能苟延时日,只是付出的代价太高了。”[22]19世纪后期,卢梭的书信陆续刊行,他一生忍受的痛苦包括发烧、头疼、耳鸣、喉头炎(严重时不能说话)、失眠、心悸、胸闷、腹疼、胃胀、呕吐、吞咽困难、肾绞痛、尿潴留、手脚僵直等。病情周期发作,健康本来不错,忽然间疼痛难忍,在绝望之际症状减轻,体力恢复,他又能漫步遐想。卢梭到底得了什么病?辅助诊断的关键证据消失了,只能以佐证的方法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