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墀文史存稿(增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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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龙昌期的生平事略

龙昌期在《宋史》里无传,他的生平活动,我们今天所知甚少,只能粗述一个轮廓。

龙昌期字起之,号竹轩[2],世称武陵先生,或称君平先生,陵州(今四川仁寿)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六《文儒》说他“年八十九卒”,李焘《长编》卷一九○,嘉祐四年(1059年)八月癸未记事,谓昌期“年几九十”,其说相合。本年昌期受夺赐遣归的打击,旋即逝世。由此上溯89年,昌期当生于宋太祖开宝四年(971年)。

《宋史》卷二九九《胡则传》中,有一段文字记载着龙昌期的事迹:

(胡则)在福州时,前太守陈绛尝延蜀人龙昌期为众人讲《易》,得钱十万。绛既坐罪,遂自成都械昌期至。则破械馆以宾礼,出俸钱为偿之。

昌期者,尝注《易》《诗》《书》《论语》《孝经》《阴符经》《老子》,其说诡诞穿凿,至诋斥周公。初用荐者补国子四门助教,文彦博守成都,召至学府,奏改秘书省校书郎,后以殿中丞致仕。著书百余卷,嘉祐中,诏取其书。昌期时年八十余,野服自诣京师,赐绯鱼,绢百匹。欧阳修言其异端害道,不当推奖,夺所赐服,罢归,卒。

上述一段文字,虽基本勾画出这位所谓“异端害道”的知识分子的风貌,但叙事过于简略,很难使人了解龙昌期在思想学术上的地位与价值,是需要作些补充说明的。龙昌期得享高龄,身历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朝,正是中国封建社会转入后期阶段的关键变革时期,我们想对龙昌期的思想学术实质获得了解,就特别需要把他生活的社会背景结合起来进行考察。现在能够看到的有关龙昌期的文献资料,是从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年)谈起的,他开始前往汴京(今河南开封市)究竟在这个年号共有9年中的哪一年还难以判断,这时龙昌期正是志盛力强的壮年(38到46岁)。他携带着新注的《易》《诗》《书》《论语》《孝经》《阴符经》《道德经》等著作,显然是抱有“学而优则仕”的想法去找寻政治出路的。他到汴京后有些什么活动,不见记载,完全茫然,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把他的著作进献朝廷,因献书之便或许还上过什么条陈,但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龙昌期是寒士,漂泊异地,为了疗饥,总得要找工作做,所以天圣二年(1024年)他才远赴福州讲学。本年龙昌期54岁,受知福州陈绛的邀请为当地人士讲《易》,很受欢迎,事毕酬钱十万(即一百缗),返回家乡。哪知陈绛坐罪罢官[3],案子牵连到龙昌期,官差把他从成都押解到福州,路程遥远,大约循岷江南下转长江东出,作为一名罪犯,拘系奔波于凶滩恶水之区,其境遇之困苦狼狈,不难想象而知。清人冯云濠在《宋元学案补遗》的按语中叹息说:“先生之所遭亦蹇矣!”[4]继任知州的胡则[5],为人性情豪爽,对龙昌期富有同情心,便慷慨解囊,为他赔偿了这笔官钱,并优礼相待,时为天圣三年(1025年)[6]

从本年到宝元二年(1039年),凡14年之久,不见有关龙昌期的直接记事。天圣五年(1027年)晏殊罢枢密副使,出知宣州,旋改应天府(今河南商丘)[7],殊有《答枢密范给事书》[8]云:“惠贶与侍讲孙公书,述岷山人武陵昌期博贯诸经,召置门下,枢铉之隙,与之论议。”这个范给事即范雍,被《宋元学案补遗》卷三误为范仲淹;范雍以给事中任枢密副使,是从天圣六年(1028年)三月起,到明道二年(1033年)四月,始出知荆南府[9],计任枢密副使凡五年一月。他在“枢铉之隙”得与龙昌期“论议”就只能在这段时间里。据晏殊给范雍这封信的提示,我们可以推知,龙昌期第二次离闽,由于交通或别的原因可能又到京师,在范雍门下作客,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返家乡的。

宝元二年(1039年),蜀中大饥,韩琦受命安抚剑南,为了收拾民心,笼络地方士人,龙昌期获奏授试国子四门助教,才有一个学职称号,时年69岁。《韩魏公集》卷八《龙昌期等授试国子四门助教制》说:

敕益州进士龙昌期等:……以尔等学以为己,名不求达,或治术有本,而尽经府之奥;或诲人甚广,而为州塾所称;白首无违,环堵自乐。属使车之去后,迹乡举以来闻,宜谆远俗之风,偕缀上庠之籍。

从这段文字中我们知道,龙昌期是益州的乡举进士,在地方上有些声望。其中所谓“诲人甚广,而为乡塾所称”的话,可能就是指的龙昌期其人。

龙昌期被特授试国子四门助教,仅得列“上庠之籍”,直到庆历五年(1045年)由知益州文彦博的奏荐,奉宋廷命,“守秘书省校书郎充益州州学讲说”,才算有了正式官衔。文彦博从秦州改知益州,在庆历四年十一月,七年三月调京任枢密副使[10],计在成都两年八个月。这时龙昌期已达75岁的高龄,著书传经,乃为士林代表人物。文彦博的父亲文洎曾任蜀州(今四川崇庆)幕官,彦博少时随父入蜀[11],李焘谓“彦博少从昌期学”[12],殆在其时。《文潞公文集》卷一一有《送龙昌期先生归蜀序》,这篇文章系文彦博早期作品,从中不特可以看到文彦博对龙昌期的深厚情谊,而且也反映出龙昌期志学的早期生活,对了解龙昌期的为人是很重要的,现转录于下:

井络之区,炳岷嶓之秀,是以异人间出,俊义凤集;长卿导清源于前,子云扇芳尘于后。历此而降,鸿硕颇繁,然或以浮诞相高,流荡忘返者,十室而九,其励志坟典,游心圣奥,盖亦鲜矣。达斯道者,其惟武陵先生。君平先生,陵阳人也。藏器于身,不交事务,闭关却扫,开卷自得,著书数万言,穷经二十载,浮英华而沉道德,先周、孔而后黄、老,杨、墨塞路,辞而辟之,名动士林,高视两蜀。遂不远万里,上书公车,累叩天阍,久而不报,乃喟然叹曰:“道未亨矣,吾其归欤!”因假道阆川,获挹眉宇,是故经籍奥义,得与咨焉。或撞钟侍问,则多多而益辨;或盱衡高问,则娓娓而来逼。缙绅之流,靡不推服。且以堂有慈亲,贫乏甘旨,遽轸南陔之思,遂谋西辕之役,掺执之际,乌得默然。因举酒而言曰:夫古之人患乎不明经也,苟明一经,取朱紫若拾地芥尔,何况先生之经明行修乎?但老氏所谓“大器晚成”也尔。行矣自爱,先生其志于斯言!

上文“藏器于身”以下一段文字,同书《附录》又作:

藏器于身,不离事务,闭关著书,开卷独得。杨、墨塞路,辞而辟之。名动士林,高视两蜀。不远万里,累诣公车,上书自荐,寄食上都,久而不报。遂复喟然叹曰:“命未泰矣,吾其归欤!”因假道阆川,获挹眉宇,仰碧鸡之雄辨,鄙吝顿祛;听黄马之剧谈,客座皆靡。方以陡岩在念,戒途有期,送君河梁,聊复赠言,勉哉,是行以保远。

文彦博此序究竟作于何时,尚难确知。按文彦博生于景德三年(1006年),卒于绍圣四年(1097年);若估计为其23岁至26岁期间所作,或较为切合实际:即天圣六年至九年(1028—1031年),这时龙昌期的年龄则为58岁至61岁,不特与上述范雍以给事中任枢密副使、龙昌期在京师与之论议《易》学的条件相合,而且与序文中所说“穷经二十载”,“累叩天阍”,迄无所成的情况也甚贴切。正因为龙昌期已是“花甲一周”上下,才发生“道未亨矣”或“命未泰矣”的迟暮之感,而文彦博则用“大器晚成”的话来安慰他。龙昌期仕进绝望,终生处于社会下层,乃能免除权势利欲的侵染干扰,有助于冷静地观察现实、思考问题,发表他不同于一般封建御用文人的独立见解。

龙昌期被授守秘书省校书郎,充益州州学讲说[13],是文彦博于庆历五年七月十三日奏请,经宋廷批准的。这对地方上是一件体面的事情,所以次年五月在益州州学里就把宋廷下达的“诰敕”和文彦博上请的“状咨”,刻石保存起来。益州州学是沿用汉代文翁石室的遗址,在城内文庙前街,今为成都第四中学所在。有关龙昌期的这块碑刻,曾经刘喜海《金石苑》[14]著录,也一直保存下来,在“十年动乱”中才被打毁了。诰敕写道:

敕将仕郎试国子四门助教龙昌期:朕以益蜀去京师远,俗剽地大,选于诸臣而得彦博镇抚之。今乃以汝为益州之讲说,则远方之经术用矣。夫为政而以经术为首,朕于是知彦博为能治蜀矣。岂不休哉!

再看文彦博所上奏状,把推荐的理由陈述得更为详细明白:

窃见……龙昌期气正行介,学纯虑深,窥古今治忽之源,穷圣贤变通之旨,旁贯百氏,阐发微言,别注六经,颇有新义,高出诸儒之疏舛,洞见圣人之旨归。注《周易》《尚书》《毛诗》《孝经》《道德经》,并撰《礼论》《八卦图》等书,凡六十余卷。今资政殿大学士范雍旧尝与通进;宝元中,本路安抚使韩琦。知益州张逸[15]、转运使明镐[16],并曾奏举,遂授初命。而昌期疏于声利,乐于丘园,说经诲人,取重乡闭;著书传道,动成简编。午逾七十之龄,家无斗升之禄,观其所守,益励初心。……今昌期生于遐僻,学有本元,惜其暮年,止于散试。臣欲望……改昌期一京官,充本州州学讲说,以激颓俗,以劝远方,使野无滞才之嗟,朝有养贤之咏……

由此,龙昌期才算有了一份官禄,其后经明镐再奏[17],宋廷授予太子洗马;致仕,又以明堂泛恩,改殿中丞。这时龙昌期年事已高,但精神旺健,不惮辛苦,仍著述不辍,而且范围广阔,三教九流,俱有涉及,如他所撰《政书》《帝王心鉴》《入神绝笔书》《河图》《炤心宝鉴》《春秋复道论》《三教圆通论》《天保正名论》等,从这些论著的名称看,已不囿于儒学的范围,而是确实做到“旁通百氏,阐发微言”了。去陈言,申新义,是龙昌期思想学术的一大特色;但正由于他敢于畅所欲言,有时纵笔一挥,不免要触动封建统治者最敏感的痛点,这就会招来以正统自居的儒学家们的呵斥,认为龙昌期离经叛道,罪不可逭了。

嘉祐四年(1059年)龙昌期已是89岁了,他把所著书一百余卷进献朝廷,仁宗诏两制看详,审阅的结果,两制官员持反对意见,认为“昌朗诡诞穿凿,指周公为大奸,不可以训,乞令益州毁弃所刻板本”。这时朝廷因文彦博力荐已下令赐龙昌期五品服,绢百匹。争执发生,昌期闻讯,携弟子十余人,野服诣阙自辨。翰林学士欧阳修、知制诰刘敞等纷起弹劾“昌期异端害道,当服少正卯之诛,不宜推奖”[18];何郯同知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也封还诏书,极力抵制[19]。于是,成案撤销,追夺昌期所赐,遣归。一个年几九十的老翁,经不住这种刺激,大约返家之后就含恨逝世了。死后,阆州阆中人鲜于侁曾为龙昌期撰写“墓志铭”[20],可惜也和龙昌期的著述一样,没有流传下来,使后人无从较详细地了解其身世与学术造诣,实在是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