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
人们将御灵误以为五郎,这里应该还有些细节。所谓御灵,顾名思义,指的是人的灵魂。我们的祖先对于人的灵魂,尤其对非自然死亡的年轻人之灵魂深感恐惧,坚信若对其置之不理,其必然作祟,为人世带来瘟疫或其他灾害。于是,古人每年都要举行御灵会,尽可能把它送到远处去,但人类力量又那么微小,因此请某些神祇统管御灵。后来,这一方面的种种事宜似乎都掌握在祇园的牛头天王手里[1],但在古时候,天神和八幡神都分担着这一任务。
众所周知,天神本身是一个极其有能力的御灵,所以它管理其他御灵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八幡神为何要管理御灵,按照现代人的逻辑,则难以理解。尤其是石清水的八幡神,当它被劝请到京都时,其形式与紫野今宫等地的御灵特别相似,而且直到最近,这里还有每年正月十五下山参拜八幡宫下院的习俗,称“拜瘟神”。由此看来,八幡神和御灵之间应该是有过一段故事的。另外,全国有不少八幡宫把意外死亡的勇士的灵魂称作若宫或今宫,并对其进行祭祀,而在同样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熊野、诹访、白山等其他神社中,并不存在类似的现象。也许,远古时代的八幡神善于指导御灵,具备一种神德,能以温而不厉、威而不猛的方式待人吧。
假如八幡神曾经就是这样一位神的话,那么,即使人们把那位侍从八幡太郎(即源义家)并被射中左眼的镰仓权五郎景政,与从八幡神社分支出来并受其管辖的镰仓灵社所供奉的御灵混淆在一起,也不能太责怪人们没有学问,即使各国神社毫无疑问地袭用这一说法,恐怕也是在所难免的。
羽后仙北郡(现秋田县雄胜郡)的金泽人主张此地就是所谓后三年之役(1083—1087)的古战场,某位秋田人在其随笔集《黑甜琐语》[2]中写道,栖息在此地溪流中的单眼鱼便是由镰仓权五郎景政的灵魂变化而来的。正如上述,伊势河艺郡矢桥村的御池也有一则关于单眼鱼的传说,而《参宫名所图会》[3]记载了矢桥村田中的森林中还有一座镰仓权五郎景政的古冢,由此看来池塘与古冢之间可能存在一些关系。镰仓权五郎景政的古冢也存在于前面提到的羽后国金泽,除此之外,在东京品川东海寺境内的春雨庵等地都有存在。关于后者,成书于一百年以前的《游历杂记》就写道:这一古冢已经变成了独立的神社,似乎就是当地的守护神。古时候,在战场失去一只眼睛的武士应该不是少数,而为什么只有镰仓权五郎景政才如此被后人追仰呢?我自信地认为,面对这一问题,人们除非采用我的观点,否则只能沉默以对。
也就是说,有文字记录的御灵,往往都死在战场、刑场、监狱等地。我们从“刺伤一只眼睛”这一点上可以想象出,在文化尚未如此发达的前一个时代里,人们似乎是根据社会需要而制造出御灵的。
在甲斐国(现山梨县),人们以山本劝助[4]替代镰仓权五郎景政,保留了关于独目神的神话。最近山梨县的商业学校学生收集的地方口承资料集就收录了如下一则传说:位于甲府北部的武田家古城的护城河中的泥鳅,貌似山本劝助,都少了一只眼睛。山中笑翁[5]长期居住在甲府,他说这里的奥村某家是山本劝助的后裔,代代家主均为独眼龙。
以上两种资料蕴含了两个新的观点:首先,这位名叫山本劝助的地方英雄,不仅是与镰仓权五郎景政一样的独眼龙,同时又像信州松本那边的山神,只有一条腿。其实,我在前面对单眼单脚的现象没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因此悬置单脚问题,专门讨论单眼,而这个例子似乎照亮了我的前路;其次,且不论其真实与否,世上还存在一种世袭独眼的说法。
听我说古人宰杀主祭人或者弄瞎主祭人的一只眼睛,有些神职人员可能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了。请放心,过去神职人员是不会被选定为主祭人的。主祭人亦即请神附体的神人媒介,要承担重大任务,特意被称为“头屋”“一年神主”“一时上臈”等。他们一般都从特定的氏子中按顺序轮流派出,或者由占卜师的预言所决定,此外也存在过专任神社管理工作的特定家族。我在前面提到的所谓山本劝助的独眼后裔,大概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1] 祇园的牛头天王,指祇园信仰中祭祀的素盏呜尊。牛头天王从印度传到日本时基本上转变为瘟神,又与狂暴的素盏呜尊相结合,令人敬畏。
[2] 《黑甜琐语》,是久保田藩的国学家人见蕉雨(1761—1804)于宽政十年(1798)撰写的随笔集。
[3] 《参宫名所图会》,即《伊势参宫名所图会》,成书于宽政九年(1797),由大阪的画家蔀关月京(1747—1797)画插画,有一种说法认为文章也是由蔀关写的。此书对从京都到伊势之间的名胜古迹做了介绍,是参拜伊势神宫的指南书。
[4] 山本劝助(约1493—1561),是侍从武田信玄的独眼单脚的天才军师。
[5] 山中共古(1850—1928)于明治四年(1872)改名为山中笑,牧师、民俗学家。他于明治十九年(1886)就任甲府教会的牧师之后,在山梨县进行传道,与此同时,记录当地的民众生活,在《东京人类学会杂志》上发表文章。明治三十八年(1905)认识柳田,明治四十五年(1912)辞去牧师职务,专心从事民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