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目小僧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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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尽管有些不满,我将前面介绍过的材料作为唯一根据,给独目小僧下一个结论。虽说是结论,但读者们依然可以对此提出质疑,因为这个结论不过是假说而已。

我以为,独目小僧与其他众多“妖魔鬼怪”一样,是游离于根据地之外并失去了背景系统的古老小神。看过它的人逐渐少了,于是,大家顾名思义开始画出一副只长一只眼睛的怪相,其实它是个被弄瞎了一只眼睛的神祇。在遥远的上古时代,存在过一种活人献祭风俗,人们在祭神时宰杀人牺,要使之成为神之眷属。初期,为了防止人牺逃跑,人们可能弄瞎人牺的一只眼睛并折断其一条腿,然后十分恭敬地款待此人。那些被选定为人牺的主祭人也笃信自己死后会成神,从而变得高尚,自愿承担起一种向人们颁布神谕的任务,久之,说不定有些主祭人基于生存本能传达过“不必杀生”的神谕,也未可知。不管怎样,人祭逐渐被摒弃,只留下了弄瞎一只眼睛的习俗,随之,刺栗子、松树针叶,用来制箭的麻、芝麻等草木成为古人“忌”的对象,人们将其神圣化,严禁轻易触碰。后来,刺伤人牺的眼睛这一古老风俗也逐渐消失了,但就小型的献牲而言,还是为后世族众所共同遵守的。同时,独眼御灵的原始相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御灵脱离主神的管辖并在山路野道上开始漂泊,人们对其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

面对如上假说,有些人可能会提出反对意见,其中最要害的意见是:我这样的假说等于国辱。下面,我不妨先设置一条简单的预防线吧。

首先,我认为文明的深度是不能由杀人的方法和次数来衡量的。既会打仗也会自杀的文明人,应该都会同意我的观点。即使宰杀人牺太残忍、太野蛮,那也不是在政府因此而受谴责的时代里发生的事情。正如有人所说,日本国民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群组成的。一千二三百年以前,国内还有不少“不顺国神”[1]。正如神道祭文所列举的“国津罪”[2]所说明的,即使是国神的后裔,未必都是顺从天皇的。听我这么说,有些人可能还会说不应该,认为我在辱国辱民。我就只好把话继续说下去。日本列岛从来都不是封闭的,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人们不断地来到这里,而且有关信仰的记忆是长期留在人们记忆当中的,说不定这些外来人在成为日本国民的一分子之前,在各地传达了关于母国生祭的生活经验。

我说了这么多,还有人说不能接受,那我也无可奈何了,请把这个假说当作微不足道的戏言来忽略。其实,不管我的研究有无价值,我已经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以最诚心、最亲切的态度,对民间的俗信与传说给予关注。在这一方面,还没有人做过示范。

最近,报社动员各地大学的优秀青年,进行地方传说的收集活动。那本来是很好的计划,不幸的是,这些大学生都文采非凡,以大正时代的文艺观念给传说加上了精心的装饰,使之变成了稍有传说味道的极为甜腻的文学作品,仿佛直接用柿子、葡萄来制作柿子糕、葡萄糕一样。但传说的美味,我们不该这样品尝。

再说,我的研究恐怕并非真的百无一用。当历史家小心谨慎地拒绝从文献的阴影中迈出一步时,或者当考古学者没完没了地讨论古冢洞穴的直径大小时,我帮他们寻找那些没有被文字记录的前一代平民所留下的无形足迹,尽可能地去阐明他们怕什么、担心什么、想些什么,这就是我这次所做的研究。任何一种风俗、习惯、信仰、传说,只要是人做的,那么就应该对人有意义。即使在现代人看来这些没什么意义可谈,其中也蕴含了极其深奥的东西。应该说,现代人尚未得到应该得到的知识。古人的行为与思维方式往往都是那么的典雅、简朴,而且古代已经离我们远去,现代人从中看不出意义也许是难免的。其实,他们既不是埃塞俄比亚人,更不是巴塔哥尼亚人;他们个个都是我们在内心深处想念得浑身都要颤抖的,甚至要用双手紧紧拉住袖口的亡父亡母的父母……

补遗

▽我要把最近三周内获得的新资料综合起来,再次检视自己的见闻究竟有多大的说服力。这些新资料有一半来自好心的读者。

▽于今年(1917)三月刊行的加滕咄堂氏编《日本风俗志》[3]上卷一百六十三页,记载了四种怪物的图画。尽管作者没有写明引自何处,但似乎都是江户时代初期以后的作品。其中,“山童”貌似半裸身的孩童,双手持有树枝,腰部被蓑衣围住,在脸部中心有一只圆圆的大眼睛,与土佐等地的“山爷”十分相近。但这位“山童”却是双腿齐全的。

▽小石川金富町(现东京都文京区)的鸟居强卫君送了我一本题为《朝鲜的迷信与俗传》的书,并提醒我其中有篇关于“独脚鬼”的文章。这是楢木末实于大正二年(1913)十月出版的。迄今为止,我对朝鲜半岛的独脚鬼没有做过任何调查。听说在中国,《山海经》里存在有关独脚鬼的记录,《本草》也提到“山操”只有一条腿。[4]尽管如此,除非这三国的单脚怪物在其他方面有着不可忽略的共同点,否则我不打算采用所谓三国一元的推论。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个资料,仅供参考。据《朝鲜的迷信与俗传》记载,独脚鬼通常在树荫较多的地方出没,色黑,爱调戏妇女,给人赐予祸福,至于眼睛,从来都是双眼齐全。

▽出身于磐城平町的木田氏提醒我,我在文中把当地方言“kankachi”理解为“眇目”,并写道“山神缺一只眼睛,夷神又无骨,由于二者外貌丑陋,都不得出去”云云,是错误的。平町周围的人,与其他众多地方一样,称眇目为“metsukachi”或“kanchi”,而文中提到的所谓“kankachi”其实指的是“烫伤疤痕”。也就是说由于山神居住在山中,每次发生火灾都会被烫伤。我半知半解地认为,“kankachi”与“metsukachi”或“kanchi”差不多,指的都是眇目,结果犯了个大错。这当然不能错怪于第一位报告人高木诚一君。我已向高木确认此事,得到的答案跟木田氏的指点完全一致。这样,我就失去了一个好资料,这个资料还曾经成为我撰写这篇文章的动力,但我也无可奈何了。故此,我将正文里有关山神祭仪的一段论述删去了。

▽高木君报告了十年前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讲过的一则故事。据他祖父讲,在石城郡草村大宇水品(现福岛县磐城市)的苗取山上,有一座神社叫水品神社,旧时被称为三宝荒神。在五六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密林,人们传说有一只天狗居住于此,时而会大声吼叫,此外这里还会出现独目小僧,因此谁都不敢轻易靠近。有一天晚上,看守神社的大法师准备上厕所,但路上给什么东西绊倒了,吓得连厕所都忘了上了,拼命跑了回去。第二天早晨他再去看,在昨晚绊倒他的地方有一只没有来得及逃跑的老狸子。祖父告诉高木君说,老狸子都会变身化作独目小僧。木田氏寄来的明信片上则写着另外一种说法。据说,这里的独眼怪物以秃僧的形态出现,至于其腿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说法,但木田氏从小就听说它脸部中心有一只圆圆的大眼睛,黑夜里身穿白衣出来吓人。仅就这一点看,它与朝鲜半岛的独脚鬼完全是两回事。

▽信州松本地区的独眼怪物也不是小僧,而是秃僧。据平濑麦雨的报告,这是由狗獾变来的。但与飞驒高山的例子不同,它不是在下雪的夜晚出现。除此之外,当地人还传说“下雪秃僧”或“下雨秃僧”等怪物会下山来吓唬人,但这些秃僧不同于由狗獾变来的独目秃僧,前者并无独眼独脚之说。平濑君还指出,文中我写道当地人称“事物高低不一的现象”为“山神”,是不够准确的。更确切地说,当高低应该相同的某些东西却参差不齐的时候,人们才会说是山神,如某人左脚穿草屐右脚又穿木屐,人们会说:“他把鞋穿得跟山神一样。”

▽青森县中津轻郡新和村大字种市的竹浪熊太郎氏认为,诸如独眼独脚这般奇特的故事竟分布在相隔甚远的乡下,这是十分令人意外的现象,他给我讲述了小时候听说过的如下一则传说:他故里的山神节于农历十二月十二举行,此日一般都会刮起暴风雪,当地人相信此日到野地就会被山神抓走,于是规定放半天假。这位山神背起大草袋,会趁机到村里来抓人,尤其要抓孩子。迄今为止,村里无人亲见过山神,但听老人讲,它只长了一只眼睛,也只有一条腿。在山神节期间,人们把一只两尺大的草鞋或草屐系在神社的牌坊上面。我们从中可以了解,在当地人的想象中,山神的脚是相当巨大的。尽管如此,如今这一风俗逐渐失势。以上报告,不仅让我想到了南伊予人正月十五供神一只大草屐的由来,还为我不光彩的失误做了一些弥补,即由竹浪氏报告的内容可以算作人们曾经笃信山神为独眼龙的一个例证。当然,即使有了这样一个例证,“kankachi”指的还是烫伤痕,与眇目(metsukachi)无关。

▽国书刊行会的某一领导问我,是否读过该会于今年八月出版的《百家随笔》第一卷所收《落栗物语》[5],其中收录了一则关于独目小僧的传说。我立刻翻阅此书,在五〇五页看到了如下一段叙述:某日,云州领主受其亲友的招待去参加晚会,亲友花费心思玩出趣味,首先请领主进入另建的房间,让一个面容丑陋、额头有只大眼睛的小法师端茶过来,然后再让一个七尺多高的侍童在宴席上伺候吃饭。亲友说,后者是来自出羽的少年角力士,叫释迦,刚满十七岁却已有七尺三寸高,前者则是曾经居住在云州山村的残疾人,由于难得找到这样外观奇特的人,所以今天才举办了一场宴席。显然,这是一个十分罕见的例子,但似乎不适用于我。我们应该在分析事情之前,先思考其真实性。此书原来是京都人撰写的见闻录,里面所收录的见闻大概是经过众多好事家的口耳相传流行起来的。

▽小石川原町(现东京都文京区)的沼田赖氏[6]告诉我,他老家相模国爱甲郡宫濑村的村社是熊野神社,虽说是熊野神社,当地人却又传说,这里供奉的神祇曾被柚子树刺伤了眼睛,从此以后村里不种柚子,即使有人破禁种植,这些柚子树也绝不会结果。

▽据信州小县郡长久保新町(现长野县小县郡长和町)的石合又一氏报告,镇守此地的乡社松尾神社也有同样的说法,氏子们故此不种芝麻,还相信哪家种芝麻哪家就会出病人,至今无人破禁。最近有人从别处搬家到此地,不信此说,硬要栽种芝麻,结果患上了眼病。这应该算是小县郡浦里村出身的小林君所谓“众多类似的例子”之一。我觉得在这些例子中,关于禁忌的原因,人们的记忆已经变得相当模糊了。

▽福岛县田村郡三春町的神田基治郎氏,就同县岩濑郡三城目村不长竹子的原因,介绍了如下一种说法。从前有个名叫镰仓权五郎景政的武将,他被竹箭射中眼睛之后,立刻把它拔了出来。从此以后,三城目村里便不长竹子了,即使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竹子也不会长大。基治郎氏到邻村发现那里青绿的竹子,而到了三城目村,连一根竹都没有。也许,三城目村的人们要说,这个村子正是权五郎景政与鸟海弥三郎曾经打仗的地方。归根结底,以上说法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村里存在一座御灵神社。假如一座御灵神社会导致如上结果,那么,东北等地都成为从不长竹子的地方了。

▽在离东京不远的地方,流传着一则与武州野岛村的独目地藏属于同类的传说。据十方庵于一百年前写的《游历杂记》记录,东小松川村的善通寺以阿弥陀如来为主佛,有一次,村里的顽童追赶小鸡,小鸡逃进神堂里,用鸡爪把佛像的眼睛给刮伤了。听有人说,至今还能看到从这尊阿弥陀佛像的一只眼睛里流过眼泪的痕迹。从以上例子可以了解到,那些木佛金佛竟然具有如同人类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伤眼流泪”一事不会为主佛添加什么光彩,但人们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下来,这里应该存在一个被隐藏的理由。为了阐明这个理由,我们有必要注意到,在所有神佛当中有一部分神佛特别喜欢孩子,甚至会宽恕孩子所做的一切。

▽本多静六博士[7]编著的《大日本老树名木志》[8]记载了如下一个例子。土佐长冈郡西丰永村(现高知县长冈郡大丰町)的药师堂境内有一棵“逆杉”,据说是由行基菩萨插上的手杖变来的。从前,某名高僧登山来到此地,被这棵杉树枝刺伤了一只眼睛。后来,其灵魂寄生于这棵杉树中,患眼病者向它许愿十分灵验,如今在其树根上摆放着一大堆上面写有“目”字的许愿牌。其实,人们并不需要这样的传说,因为药师堂本来就是治眼病的神。

▽即使某地存在独眼的主佛像,我们也不能说这是从国外传到日本的,因为在不少例子中,尽管保存了某些佛、高僧的名字,但其信仰却已经变为日本式内容,佛像恐怕也是如此。在我看来,地藏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近江神崎郡山上村大字(现滋贺县东近江市)有一个村落叫“佐目”,旧时似乎还写成“左目”。据《近江国舆》记载,逆真上人的左眼从河上游漂流到此,故此地被命名为左目。我不知道这位逆真上人究竟是什么人,恐怕与前面介绍过的土佐的例子同样,就是恰好路过此地的“某一名高僧”吧。

▽关于单眼鱼的资料也增加了一些。例如,位于伊势津(现三重县津市)的四天王寺里有七大怪之说,有关单眼鱼池的故事便是其中之一。此地的某人还批评我不应该把如此著名的例子漏看了。我在文中仅仅列举了自己掌握的例子,从不怀疑除此之外还存在无数个类似的例子。若有机会,我希望听到伊势津的单眼鱼池有何来历。

▽作州出身的黑田氏告诉我,作州久米郡稻冈(现冈山县久米郡久米南町)的诞生寺被誉为法然上人出生的圣地,似乎也有单眼鱼的传说流传。

▽相良家的旧领地、肥后人吉(现熊本县人吉市)的城堡北部,有一座祇园社。当地人传说,在神社境内的池塘里有一条单眼鱼,由于祇园神是个独眼龙,所以池塘中的鱼也少了一只眼睛。另外,从这里溯流而上有一个地方叫上球磨田代川间,传说这里有一条具有两张嘴的“斑鱼”。相良子爵[9]说,以后他要叫人做调查,如果可能的话,还会将这两种怪鱼做成干货寄过来,供我参考。

▽喜欢鲣鱼的田村三治君[10]曾经从东海岸的某一位渔民那里听到,鲣鱼从南方洄游到奥州金华山海域以前,都只有一只眼睛,直到拜见金华山上的灯火后,才会变得双眼齐全。为此,鲣鱼每年都要成群来到此地。田村君原来以为,由于鲣鱼始终朝一个方向游泳,由此可能受到光线或者其他因素的影响瞎了一只眼睛。

▽中村弼氏[11]来自越后高田(现新潟县上越市),他讲述了一个名叫杢太的武士迷恋青柳池的龙女的故事。这位年轻武士生前侍从的安冢城离高田有四五里,青柳村也在其附近。据说,杢太进水化作青柳池的精灵之后,还经常通过水中隧道来善导寺,聆听和尚说经。这时,杢太打扮成一个独眼的乡下佬模样。人们看他陌生,觉得奇怪,等他回去一看,寺庙正殿有一块草席被淋湿了。

▽尽管我手中还有一些资料,但已经太冗长了,打算将其留待下一次再谈吧。我衷心希望不会有读者读到这里时说:“总算结束了,可真是无聊!”

(大正六年八月至九月《东京日日新闻》)


[1] 不顺国神,指不顺从天皇的先住民族的神。

[2] 祭文“大祓”列举了神道规定的几种罪恶,其中割伤生者或死者的身体被视为“国津罪”,是不应该做的。

[3] 加藤咄堂(1870—1949),是佛教学家、作家。《日本风俗志》是加藤从大正六年(1917)陆续刊行的全国发行的民俗资料集,于大正七年(1918)完成。

[4] 《本草纲目·兽篇》第51卷“兽之四寓类怪类共八种”提到了“山操”,但并没有提及独脚之说,这里的《本草》所指不详。

[5] 《百家随笔》是国书刊行会从大正六年(1917)年到次年刊行的随笔集。《落栗物语》是江户时代的公卿藤原家孝在文政时期撰写的随笔,其内容为从丰臣秀吉统治时代到宽政时期的见闻录。

[6] 沼田赖(1867—1934),家徽研究家、历史学家。

[7] 本多静六(1866—1952),是日本第一个林学博士,是著名的造园家,被誉为日本公园之父。

[8] 《大日本老树名木志》,成书于大正二年(1913),由本多静六编著,记录了各地的1500棵名树的所在地、大小、树龄、传说等。

[9] 相良子爵,指相良赖绍(1854—1924),是熊本人吉城第十三代藩主相良长福的长子,贵族院议员。

[10] 田村三治(1873—1939),是《中央新闻》的记者。

[11] 中村弼(1865—1919),是《二六新报》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