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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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芝麻开门

小时候,看过一部老电影,《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里面有个场景,阿里巴巴站在一座山前,对一块大石头说:“芝麻开门”,那神秘的藏宝洞门就打开了。世上竟还有如此神奇的事?我被迷住了。

有段时间,我没事儿就想找扇门,或一道墙,偷试一下阿里巴巴那句神奇的咒语。有时门动也不动,有时则会忽然就开了,里面走出的人,看到了一个正偷笑的孩子。而墙呢,自然永远是墙,不会开出门来。尽管如此,那孩子仍会笃信,电影里发生的“芝麻开门”,是真的。

很多年以后,我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说到“芝麻开门”时,发现他听得很入神,觉得很神奇。“是真的么?”孩子问。他的神情让我想起当年自己的样子。“是啊,阿里巴巴有这个能力。”等孩子睡着了,出神转念之间,我有种莫名的感动。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我并不只是觉得,像个孩子那样,单纯地信了传说中的事是美好的,主要还是在那转念的瞬间,觉得这世间的万物,可能都有自己的“门”,会为某句话,瞬间敞开。

书也是如此。

或许有人会问,难道书不就是那么敞开的么?当然不是。每一页都是一道墙。有多少页,就有多少道墙,它们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迷宫般的存在。当然这里说的,是真正的书,它有生命,也有灵魂。它有气息,味道,声音,光亮和幽暗,它是活的肌体,是生成的,还会继续生长下去。它体内隐藏着它的原点,一句话,或一个词,也可能是个瞬间。你找到了,它就会自然敞开,给你无限的宝藏。每本真正的书,都有开启它的那句“芝麻开门”。

十九岁时,我在书店里看到一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王央乐译),当时还不知道这位老态龙钟的阿根廷人是何许人也。买了它回去随手翻看了几篇,竟没看懂。心想,阿根廷怎么可能会有好的作家呢?就丢开了,这一丢,就是五年。我在这五年里不知看了多少书,各种各样的体裁与风格,都是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直到读了海明威的《尼克·亚当斯故事集》,从《三声枪响》读到《大双心河》,放下书,尼克独自在溪流中钓鳟鱼的场景仍在脑海里萦绕,甚至鼻息里还有香蕨木细枝在背包带下被磨碎的香味……我忽然觉得,这本书为我敞开了。尼克就是我。我知道它是怎么写出来的,知道海明威跟塞尚学描写风景是怎么回事儿了。

有天下午,我从工厂里溜回家中,在书架里随意抽出书来翻看,最后翻出了那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我蹲在那里,一直看到天黑。这一次,都看懂了。从《交叉小径的花园》到《南方》《圆形废墟》,不管博尔赫斯如何变着法儿地叙事,它们都在为我敞开……这不是故事,而是某种声音,就像博学神父的祷词,独自对上帝的告白……我知道,那些人物在寻找什么,为什么困惑,跟他们相关的一切,都可理解为博尔赫斯脑海里的钟声与回响。是的,它们只是结构对称而又迷幻的花园,是永远交错往复的回廊……而所谓的“故事”,不过是穿行其中的风。但神秘的不是风,而是风过之后留下的空间、时间。更为神秘而又迷人的,则是你与这时空的感应。

我发现了什么?简练有力的海明威,朴素神秘的博尔赫斯,他们文体风格的形成都自有其渊源。要想明白他们的方法,就要去看透作品背后隐藏的线索——哪些作者和作品深刻地影响过他们?而这些作者与书的背后,也有各自的线索。当所有线索逐渐贯通在一起时,阅读的自由才会真正降临。所有的线索都是道路,它们纵横交叉如网,每条道路都通往一个广阔的世界,每一次交叉都有可能会引发对不同方向的选择。一个写作者,跟普通读者所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是要从这些道路里选出一条自己的,而是要通过领悟那些道路的生成之理,去找到走出个人写作之路的方法。

写书评,很能考量一个写作者的阅读和写作的能力。一个好作者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书时会说不出独到的真知灼见,而只能说些大路货?这是无法想象的。只要听一个作者如何谈论他喜欢的书,就可以断定他写的书是否值得阅读。一个好作者一定是个好读者,一定是个发现者。他不仅能找到让一本书敞开的“芝麻开门”式的秘语,还能让人知道到底有哪些宝贝藏在洞里,它们究竟好在哪里。他绝不会像个导游那样举着小旗拿着喇叭带着大家按照规定好的路线从头走到尾,用熟练的套话塞满大家的耳朵和脑子。他只会提醒你,每本好书在本质上都不可能是公园或景区式的存在,它们永远是需要探索和发现的无人地带。只有丢开任何意义上的成见,打开自己的感官与想象,才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道无形的“门”,以及令其自动开启的秘语,进入一个无比广阔的天地。

好的书评会让你感觉到一个人对一本书的热爱甚至迷恋,它不是一种无法克制的倾述,而是一种凝视,是一种倾听。它不是让你狭隘地沉湎纠缠于细枝末节的肤浅趣味,而是让你能恍然明白结构与生成的秘密,去试着触及作者的心思与灵魂的所在,并发现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沉默的存在与意义,还有那些难以言说的不确定性与可能性,以及文字内在的微妙节奏和韵律。

从这个标准上说,收集在这本书里的书评,都还只能算是我在面对那些我喜欢的书时所做的一些最基本的尝试。不管我有多么的认真,都不能掩饰它们本身的随性而发与浅尝辙止的特征。对于我来说,如果它们能引发读者去关注并阅读与之相关的书,那么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每次去重读它们提到的那些好书时,我都会为自己写下的评论文字中令人震惊的盲点而惭愧不已。在此我只希望,读到它们的人能迅速地从它们转向那些书,并忘了它们。因为归根到底,通过它们,我所做的很可能就是类似于默念“芝麻开门”的事儿,通过它们,我只不过是又一次表达了对那些好书的发自内心的热爱与怀念。

赵松

2019年5月14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