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文学写作的“美”“真”追求
林憾的身份较为多重,但就转变轨迹而言,成为报刊编辑及后来的出版者,与他的文学爱好有着直接关系。1921~1922年,林憾在南洋经商之余,就动笔写诗。1925年,林憾将诗词结集为《影集》[39],收录新诗51首,另附4篇词曲。他在自叙中说明自己对诗歌写作的基本看法,同时显示了笔名“心感”与“心声”的关系:
诗是什么?我的意见以为:诗是用优美的文字来描写“美”和“真”。“美”是属于“景”“物”,“真”是属“情”“事”。“真”“美”同是从我们的心感觉到的,所以诗的确是“心声”,用优美的文字表现出来。[40]
林憾诗词结集之际,交给了时任厦门大学编辑部的徐玉诺作序。徐玉诺是当时文学界非常推崇的年轻诗人,曾担任《思明日报》编辑。林憾与徐玉诺早有交往,因此对诗歌创作的认识也与徐玉诺有关。林憾在《怀玉诺》中说:
玉诺,这冥想的诗人,来厦门两回。头一回在思明报副刊当编辑;第二回来集美教书,后来厦大编辑部当主任。我认识他在他头一回来厦门编思明副刊。当时我不曾在厦门发表过我的诗。因为同情于他在厦的文化运动,才把《无‘心’的悲哀》一诗寄给他。……玉诺是一个好冥想而完全像小孩子的天真烂漫的诗人——他的覆额头的发,眉头常结而带着苦笑的样子还涌现在我的心上。我觉得没有文学上的朋友在这里可以畅谈时,更常想念着他。[41]
徐玉诺(1894—1958年)在新文学史上昙花一现,却引人注目。郑振铎曾宣称:“只有玉诺是现代的有真性情的诗人。”他是“中国新诗人里第一个高唱‘他自己挽歌’的人”,“只有真情的人才能唱这挽歌。”[42]林憾委托林幽找徐玉诺为《影集》作序。徐玉诺对林憾的诗作评价很高。他说:“音节、意境与艺术之美,读过《无‘心’的悲哀》和《狂笑》的自然知道。”[43]1925年3月22日,徐玉诺还以心为主题在厦门大学编辑部撰写小诗《我底心》寄给林憾,“我底心呀!/你为集愁重压下沉也可以,你因狂热而沸腾也可以,/你因酸醉而化为淤泥也可以,你因冷冰而破裂,因干燥而爆发也可以。/我底心呀,/你怎么如此空洞,如此寂寞呢?”[44]徐玉诺写这首诗除了呼应《无‘心’的悲哀》之外,更多的是对自己在厦大处境的描述。经过诗作的交流,林憾与他成为挚友,林憾这样描述他的心态:
有一天,我记得是礼拜六,他突然到我家里,说要看我。我留他吃午饭,当斟酒对饮时,他才告诉我:“本下午有船,想回家去。”我劝他吃过午饭后,同到几个朋友处一谈再决定。终于暂时为我们劝阻住下。但是,不久,因为到泉州去游玩,为匪乱困住十天,回来和厦大编辑委员会孙博士有意见而决然回家(本是早已辞职),以后我曾谋再请他到厦门某学校教书兼某报副刊编辑,没有成为事实。[45]
徐玉诺所赞赏的林憾的《无“心”的悲哀》,是发表在1924年5月17日,《晨报副镌》的长诗,诗后注明了写作的时间与地点——“十二,十一,九日。厦门。”“厦门”即鼓浪屿,这首诗的全文如下:
我斜倚在伊胸怀,/静默的看我的爱。/伊的泪湿透我发,/我泪也倾斜不绝。
凉风轻微的拂着,/月亮淡淡的照着,/徘徊二又徘徊,/悲哀啊,我心,悲哀!
我说:“不要爱我啊!/你把我忘记了罢!”/伊的声颤动悲伤:/“我爱,不!地久天长!”
我不能痛哭了!/这是最后的诀别//伊默默的抚慰我——/但怎能慰我凄切!
留恋而又留恋,/夜已深,四边寂静,/我睡去,因为困倦,/又为心痛而惊醒。
我的胸膈剖开着,/热血喷涌的流着,/利刃划在我的心——/我因伤痛而呻吟。
伊像医生的镇静,/用爱的眼光慰我,/“我把你忧苦悲伤,/哀怨的心取去啊!
将你心收我心里,/让悲哀和我同住!“伊巧妙的轻轻的/把我的心肝挖去。
在结婚前一晚上/伊跑来我的园里,/抱我而惨恻悲伤,/恸哭不能停止。
伊跪下向我哀求:“请把你的心收回!/我自己的伤心尽够!/不能再受你的悲哀!”
我是无心的人了!/不能了解伊的心绪,/不能知道情爱了,/伊终于哀怨别去!
我是无心的人了!/没有爱,也没有恨。/我心也不会痛了!/只有记忆的伤痕。
我浪游——自东至西,/自极南至于极北;/自天涯至于天涯,/自地角至于地角。
我笑,但是不能欢乐;/流泪而不能哀哭;/没有爱和同情;/生命枯寂而冰冷。
我不能再忍受/无爱无情的生活!/终于归来伊面前,/我流泪而且呜咽。
伊的眼光暗淡,/面容忧愁而苍老。/惊异的注视我面,/苦笑的问我,“你好?”
我倒身在伊怀里,/像婴儿亲近母亲。/我请求伊:“亲爱的!/把心交还我,好人!”
伊怜惜地问:“爱的!/你不是很安乐么?/你要讨还你的心,/那是悲伤忧苦啊!”
我亲吻伊说:“是啊!/人心是忧苦伤悲!/但生命不能无情哪!/给我情、爱,或是死!”
诗中表达男女爱情纠葛以及相爱不能的心碎,这和林憾1928年在鼓浪屿撰散文《初恋》的心境可对照:
我那时是一个纯洁的青年。并且,那时男女交际是不大有的,没有接触的机会;我因为年纪很轻,也没有性的要求或想到婚娶的问题。但是,这初恋却不意地来到我的梦中,给我以一种甜美的情绪。梦醒后,我非常的恋切、迷惘、怅惋。而且在,这扰乱我的心怀好几天的时间。的确,在梦中,我深感互相恋爱的意味,而特别的打击我心灵的深处。……我忠实地恋爱着想念我梦中的女子,我的初恋的爱人,时常盼望着真能见到她的本人而娶为妻子。……这是我的梦,而且确是我的初恋,它侵入而占有我的爱情三年之久。他存在我心灵的深处,引起我思慕想念之情如此之久。[46]
从林憾的文学风格看,大部分没有脱离“五四时期”白话诗的基本形态。比如《影集》收录了16首带有编号的《小诗》就是具体体现。小诗体源自外国诗作,在周作人翻译日本短歌和俳句以及郑振铎等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的带动下,小诗体成为流行体例,一般三五行,甚至一二行为一首,主要表现作者刹那的感受与思索,并表达一种人生哲理和美的情操。林憾的这种方式写作,也说明他追随着五四时期前后的文学潮流。
表2 林憾的小诗
表2 林憾的小诗-续表
林憾的文学知音徐玉诺也喜欢小诗,比如他的《故乡》(1922年5月5日)写道:“小孩的故乡藏在水连天的暮云里了。/云里的故乡呵,温柔而且甜美!/小孩的故乡在夜色笼罩着的树林里小鸟声里唱起催眠歌来了。/小鸟声里的故乡呵,仍然那样悠扬,慈悯!/小孩子醉眠在他的故乡里了。”叶圣陶专门撰写万言长篇评论,认为徐玉诺的诗有“奇妙的表现力、微美的思想、绘画一般的技术和吸引人心的句调”,“他常常有奇妙的句子,花一般怒放在他的诗篇里,不是别的,实由他有特别灵警的感觉,他并不是故意的做作,感觉是如此,所以如此写下来了。”[47]徐玉诺的诗歌无矫揉造作之嫌,从心灵深处不加修饰地流露出来。比如林憾1928年检出1925年徐玉诺留别诗作也是如此:“光明近捷的路,/是无数人一脚一脚踏成的;/但没有一个是为着别人。”[48]
林憾认同徐玉诺赞赏他的“音节、意境与艺术之美”也有自己的理解。首先,林憾突出“优美”,他在《影集》自叙中说:“文字的优美是艺术方面的批评,而且极占重要,我的意见,优美有三项条件(一)达意;(二)简洁;(三)音节。”“达意”是指“我们要描写一个天然的景色,不但要把‘美’的成分写出就算是好;更要把我们受的美感,愉乐,和一切的情绪写出,传达于读者”。“简洁”是指“若要表现一个情感或意思,应当使读者精神集中,而所有的各个字必要极有精彩,都能强力打击读者的心,加以一种紧压,或是引申读者情绪入于缥缈的意境。”“音节”是指音韵与节奏,“‘音韵’是情绪的声调,‘节奏’是文字里天然的抑扬,都要和该诗的感情意义相调和。”其次,林憾特别注重以真实情感分清“诗”和“假诗”,他的意见是:“诗必须有真实的情感,加了想象,才算是诗。”[49]在这样的诗歌写作理念之下,林憾吸纳了古典诗韵味,保持追求“美”与“真”的风格,比如他的月亮诗:“月是那么皎洁清白,带着轻微的密色。在烘托的白云底子,映一圈华丽得光彩。/在窗间得小天地,只有我、月、风、云,四个超乎尘间的,静寂地相慰相怜。”[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