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籍唐通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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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长崎福建籍住宅唐人

唐通事主要出自旅居长崎的华人家族,并世代传承,一直延续到幕末。要了解闽籍唐通事家系情况,首先要考察旅居长崎的住宅唐人。

一 华人移居长崎

日本江户时期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不仅给唐船贸易带来了很大的影响,而且给移居日本的唐人以改变命运的机遇。

幕府政权在1633年至1939年下达五道锁国令,驱逐日本境内的天主教势力,禁止奉书船以外的日本船渡航,禁止在外五年以上的日本人归国,禁止长崎以外的唐船贸易,禁止定居日本的唐人往海外渡航,最后只允许中国和荷兰船只与日本通商,且通商地限制在长崎一个港口[1],禁止新来的唐人定居日本,并严禁给航渡到日本的唐人介绍日本女子为妻。

闭关锁国政策直接导致以下两个变化:一是所有中国贸易船都汇集到长崎;二是多数旅居日本的华人聚集到长崎。锁国令实施后,中国船和荷兰船纷纷到长崎,长崎成为当时日本最繁华的地方,给当地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益。在长崎的对外贸易中,中国商船凭借地理上的优势,在数量上大大超过了荷兰商船,所以中日贸易实际上占据了主流地位。据日本学者大庭修《江户时代日中秘话》[2]记载,在第五次锁国令发布的1639年前,到达长崎的唐船每年达到近百艘。这些贸易船主要来自广东、福建、浙江和江苏等中国南方沿海地区。

华人于日本锁国之前开始居住在九州各地,其中福建籍华人占多数。据唐通事后裔林陆朗[3](著名唐通事林道荣的后孙)介绍,16世纪80年代至17世纪初,大量唐人(华人)定居九州各地,如丰后国的臼杵和府内(今属大分县)、日向(今宫崎县北部)、萨摩(今属鹿儿岛县)、大隅(今属鹿儿岛县)、肥后(今属熊本县)等地都有不少华商往来,一部分逐渐定居于这些地方。其上限可追溯到丰臣秀吉把长崎划定为直辖地的1588年(天正十六年),下限为1604年(庆长九年),这一年德川家康政权实行垄断生丝买卖的丝割符制度。

江户初期,幕府实行朱印船贸易制度之时,就有闽籍华商获得朱印状,从事日本南洋贸易。据史料记载,1604~1636年日本共颁发356份朱印状,主要发给日商和小部分在日本定居的外国人。郑、黄、欧阳、薛、魏、李、林和张等8个姓氏的11个在日华商共获得43份朱印状。他们都是长期从事南洋贸易的家族,大部分来自福建。[4]综合分析各种史料后,可以确认几位参与朱印船贸易的福建籍华商身份,他们是郑芝龙(郑成功之父)、欧阳华宇(与欧阳云台有族缘关系)、薛八官(薛禄)、魏之琰、魏毓桢(魏之琰之兄)、林三官(泉州人)、李旦(日本学者推测为泉漳人)等7人。

实行锁国令之后,居住在日本各地的中国人纷纷移居长崎。定居长崎的唐人叫“住宅唐人”,以便与“渡航唐人”区别。江户幕府在长崎设置长崎奉行,派遣高级幕臣(直参旗本——直接侍奉幕府将军的大臣),将长崎作为直辖地进行管理。长崎奉行给住宅唐人划拨宅基地,承认他们的永住权,实际上已将他们归化为日本人。当时有多少住宅唐人,至今没有准确的数据。据童家洲先生介绍,日本元禄年间(1688~1704),旅居长崎的中国人约有1万人,约占当时长崎总人口(1696年长崎的总人口为64523人)的近六分之一,其中福建籍唐人数量最多。[5]但是,这些华人是不是都是住宅唐人,现在无法说清。

二 福建籍住宅唐人

田边茂启在《长崎实录大成》第十卷中列举了高寿觉等33位住宅唐人的姓名,颍川君平在《译司统谱》“住宅唐人之觉”中列举了10位住宅唐人。这两部文献所列的住宅唐人有的名字重复,合起来实际为38位。[6]其中,可以判明原籍(含祖籍)为福建的有25人(见表3-1),约占66%。

表3-1 闽籍住宅唐人一览

表3-1 闽籍住宅唐人一览-续表1

表3-1 闽籍住宅唐人一览-续表2

此外,长崎还有张三官[7](唐年行司、漳泉帮头领之一)、何八官(唐年行司、福州帮头领之一)、欧阳华宇(漳州人,明万历中期东渡日本)、张吉泉、陈朴纯(漳州府石码人,先祖曾任宋朝宰相,1640年东渡日本)等人物经常见于日本文献。

在第一代闽籍住宅唐人中,欧阳云台、张三官、何八官、陈奕山、林时亮(一官)、王心渠、吴荣宗等7人被任命为唐年行司,蔡昆山、江七官、陈九官和薛八官等4人曾任唐船请人。当初,唐年行司与唐船请人完全融入幕藩体制。

三 丰臣秀吉的遗嘱与幕府对华人精英的安抚政策

为什么华人到九州地区后得到当地藩主的关照?为什么长崎历代奉行尊重华人儒商,给他们创造条件,设置唐年行司、唐船请人、唐通事等官职,让优秀的华人担任,而且可以世袭?其实,幕府当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先考察丰臣秀吉生前的嘱咐。据增田廉吉《锁国之窗》记载,太阁丰臣秀吉,文禄元年(1592)在肥前名护屋(今佐贺县)督战时,对着前来伺候的长崎市地役人说:“西海诸道沿海各地有明船前来互市,听说有商人在此寄宿。如果发现其中的壮年才略的人物,悉数拉致到崎澳,许配国妇,附与官谷,让其安居,将来大有用处。”[8]

据丰臣秀吉的年表,文禄元年(1592)日本侵略朝鲜,丰臣秀吉赴名护屋。[9]名护屋位于今九州佐贺县,古代这个地区叫肥前。佐贺县位于九州最西部,其南部与长崎毗邻,对朝鲜发动侵略战争期间,丰臣秀吉在名护屋修建了城堡,作为征朝指挥部兼后勤基地,仅次于大阪城。对朝开战的1592年,丰臣秀吉到名护屋督战,了解到九州地区有很多华人,于是对长崎地役人下令,要善待“壮年才略”之华人,给他们许配日本女子为妻,并供应官粮,划拨宅基地,让其安居乐业,为实现他的“亚洲大帝国”的美梦预备人才。刚开始对朝开战,就想到下一步。丰臣秀吉侵略朝鲜的真实目的并不仅仅是吞并朝鲜,吃掉中国才能实现他的“宏伟战略”。丰臣秀吉于庆长三年(1598)怀着遗憾闭目,临终之前留下了内容相同的遗嘱,千方百计要善待“壮年才略”的华人。

德川家康原来是丰臣秀吉的“五大老”之一,但两人是政敌。丰臣秀吉死后,1603年德川家康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德川幕府政权成立。他与丰臣秀吉遗臣之间的战争持续到1615年,在大阪夏季之战中才彻底消灭丰臣秀吉的遗臣。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虽然是死敌,但在国家根本利益面前,在对外政策上是一致的。虽然德川幕府敌视丰臣秀吉,还要消灭丰臣秀吉的遗臣,但德川幕府政权建立后,丰臣秀吉的遗嘱仍然有效。德川幕府对中国有成见,但它在统治期间没敢发动侵略战争。中日之间虽然没有官方的外交关系,但民间贸易活跃,交流频繁。幕府和长崎奉行对长崎华人采取“以华制华”政策,优待安抚华人,选拔优秀的华人及其子弟为唐通事,为幕府外交与贸易事务服务。幕府统治期间,唐通事很平凡,他们没有做出过令幕府惊喜的大事,只是作为长崎地役人,勤勤恳恳、默默无闻地服务于幕府。

如上所述17世纪初期被认定的住宅唐人,都是有才华的儒商、具有一技之长的医生,都符合“壮年才略”的条件。日本幕府安抚郑芝龙就是典型的例子。郑芝龙于1612年到长崎,奉将军之命北上江户,陈述很多异国形势。将军大喜,在长崎特赐土地,供给官粮,其后因贸易上的关系,移居平户,娶田川氏家的女儿为妻,所生的儿子就是郑成功(乳名福松)。[10]

17世纪50年代后,日本对新来华人的审查更加严格,他们必须得到幕府的认可,得到定居许可的只有寥寥数人,屈指可数。在此列举四位主要人物。

(1)颍川入德。浙江杭州人,原姓陈,名明德,日本庆安年间(1648~1652)到长崎,是日本小儿科医学始祖,因有一技之长才获得特许登岸。

(2)隐元(1592~1673)。符合“壮年才略”的标准,经幕府批准后,于1654年被长崎华人邀请到长崎。幕府考察4年多后,几经周折,1658年11月德川家纲才接见隐元,次年允许他选址建寺。

(3)朱舜水(1600~1682)。明清之际的学者、教育家,浙江绍兴人,清兵入关后,流亡在外,参加反清复明活动。1661年朱舜水到日本,未能获准登岸,困守舟中,后经大学者安东守约等人的努力,才破例获得幕府的批准。他在长崎、江户(今东京)授徒讲学,传播儒家思想,很受日本朝野人士推重。

(4)魏之琰(1617~1689)。最晚到长崎的商人是魏之琰,1672年才获准定居长崎,之前他往来于东京(越南)与长崎之间,为长崎崇福寺捐献过巨款,他是豪商巨贾,也是日本明乐传播者。

到了幕末和明治时期,日本当局对外扩张的野心勃发之后,这些华人后裔,才证实了丰臣秀吉所说的“将来大有用处”的预言。幕末和明治初期,日本对外考察,随行翻译人员是末代唐通事;幕末最早习得英语的英才是末代唐通事,他们是明治初期的第一批语言学家、语言教育家、翻译家,当时日本了解世界靠华人;在外交事务上,在对华关系方面自不必说,在对欧美关系方面,也都有末代唐通事参与;有的末代唐通事及其子女直接参军,参与对华战争,充当了帝国主义帮凶。

四 长崎华人东渡日本的直接原因

按照丰臣秀吉的遗嘱,日本九州各地藩主,尤其是长崎奉行以优厚的待遇安抚“壮年才略”的华人。这仅仅是华人东渡安居乐业的客观原因,或者叫外因。那么,华人东渡的直接内因是什么?

多数住宅唐人都强调其东渡是为了躲避战乱。江户时期,华人东渡日本的时间,多数在日本元和至宽永年间(1615~1643)。明末万历至天启年间,政治腐败,社会矛盾重重,但不至于发生大战乱。1616年,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萨尔浒之战后迁都沈阳,1636年皇太极称帝,建立大清,1644年李自成攻占北京,当年顺治帝迁都北京,清军入闽时间是1646年。长崎第一代华人去日本的年代,福建一带虽然有倭寇来犯,但基本没有特别的战事。只有1640年以后东渡日本的华人如朱舜水、魏之琰等少数人是为躲避战乱,他们都参与过反清复明运动,东渡日本(或海外)是为躲避清军的追杀。

有些学者认为华人东渡日本是为了脱贫致富。由于福建多山,耕地稀少,福建居民不得已渡海谋生。[11]但是,江户时期长崎的第一代华人,尤其是长崎奉行认定的住宅唐人都是“壮年才略”的华人,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因贫困潦倒,生活所迫到日本的,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身份是商人,少数人是医师,基本没有靠体力劳动赚钱谋生的人。此时,因受渡海条件限制,福建还没有兴起移民热潮,福建居民大批移民到海外发生于清末民初,主要移民目的地是新加坡、菲律宾等地,他们多数是从事体力劳动的最底层劳工。[12]

长崎华人东渡日本的直接内因是经商。追求最大限度的利益,是商人冒险东渡的最重要的直接内因。17世纪初,尽管日本和明朝政府都实行“禁海”政策,但是民间贸易十分活跃,而且福建沿海地区的居民历来有闯海外淘金的历史传统。林时亮、刘一水等华人去日本的行为可以断定为经商,他们的身份就是商人。能证明他们商人身份的还有两个有力的材料:一是林时亮(公琰)、刘一水等华人最初落脚于长崎以外的九州其他地区,并在那里居住若干年,其间经常往返于这些地区与长崎之间,后来干脆在长崎租船宿;二是日本幕府颁布“唐船长崎集中令”后,住在九州各地的华人集聚长崎,林时亮从大村,刘一水从平户移居长崎。对商人来说,长崎就是发财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