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大典研究(2018年第2辑/总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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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探讨

江总:岭南文学形象的最初建构

陈桥生[1]

羊城晚报社,广东广州,510655

摘要:南朝梁末陈初江总流寓岭南十三年有余,既和南来的使者、北方的友人等有酬唱之作,更与其时依于萧勃、欧阳父子的南来文人相互酬唱,共同促使岭南迎来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自江总开始集中书写岭南,留下大量诗文,是其时书写岭南最生动、最丰富的作家,流传下来的描写岭南风物的诗赋之多之成熟,史无前例,尤其是将岭南的万物风情与自身的情感相融汇,第一次在主流的文学书写中建构起岭南的文学形象。

关键词:江总;岭南;文学形象

南朝梁武帝太清二年(548)秋,侯景之乱爆发。大批士庶百姓南下,形成梁末陈初文人流寓岭南的高潮。这些文人原本都集中于京城,聚于皇族藩王门下,歌舞声色,宴集赋诗,侯景之乱打破了他们的太平好梦。于是,我们看到《陈书》等传记中有关文人的记载,几乎都脱不了那句“侯景乱后”。

侯景乱起,大量文人避难至岭南,且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先后依于当时的广州刺史萧勃及欧阳、欧阳纥父子。他们以一州刺史之地位,大量招募流寓文士与当地文人,诗酒唱和,其规模之大、层次之高,足以与齐梁时京城的皇室藩王门下的文学集团相媲美。千辛万苦,颠沛流离,从京城和王室的门下走来,文人们在岭外重聚首,唯把岭南当建康,广州不仅成为当时岭南的文化中心,还几乎是当时整个社会的文化中心。这是一次文化中心的南徙。直到侯景乱平后,陈朝帝王、权臣侯安都等才重新在京城招聚文武之士,添酒回灯重开宴,昔日流离岭南的文士们也纷纷返回内地,文化的重心随之重新回到京城。

在这股避乱潮中,徐伯阳、袁敬、岑之敬、阴铿、江总等史上留名的文人,不但在岭南渡过难关,获得人生的栖息地,而且丰富了阅历,提升了诗歌水平,也滋养了岭南文学。本文拟以江总为考察对象,这位后来被视为“狎客”文人的代表,流寓岭南十三年,更是其时书写岭南最生动、最丰富的作家,流传下来的描写岭南风物的诗赋之多之成熟,史无前例,第一次在主流的文学书写中建构起岭南的文学形象。

一 流寓岭南十三年

江总(519~594),字总持,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总七岁而孤,依于外氏。年少时便聪敏过人,好学有辞采。家有藏书数千卷,总昼夜苦读。年十八,为梁武陵王府法曹参军。所作之诗为梁武帝萧衍所嗟赏,任侍郎。其舅吴平光侯萧劢、尚书仆射范阳张缵、度支尚书琅邪(今作琅琊)王筠、都官尚书南阳刘之遴等,都对他深相钦挹。梁时官至太子中舍人,兼太常卿。陈后主时官至尚书令,世称江令。入隋后,为上开府,卒于江都(今江苏扬州)。

侯景之乱后,江总辗转避难至岭南。对此,《陈书·江总传》有详细的交代:

侯景寇京都,诏以总权兼太常卿,守小庙。台城陷,总避难崎岖,累年,至会稽郡,憩于龙华寺,乃制《修心赋》,略序时事。其辞曰:太清四年秋七月,避地于会稽龙华寺……总第九舅萧勃先据广州,总又自会稽往依焉。梁元帝平侯景,征总为明威将军、始兴内史,以郡秩米八百斛给总行装。会江陵陷,遂不行,总自此流寓岭南积岁。天嘉四年,以中书侍郎征还朝,直侍中省。[2]

太清四年(550),侯景进犯京师,皇帝诏令江总暂代掌太常卿,守卫小庙,他作了《摄官梁小庙诗》,不久因乱避于会稽龙华寺。此时他所写的《修心赋》中曰:“久遗荣于势利,庶忘累于妻子。感意气于畴日,寄知音于来祀。何远客之可悲,知自怜其何已。”[3]这种曲终而悲的感悟,深深地在他的心里打上了烙印。

《梁书·元帝纪》记载大宝元年(550)十二月“以定州刺史萧勃为镇南将军、广州刺史”,则江总往广州之依第九舅萧勃,当在大宝二年,是年33岁。承圣元年(552)三月,湘东王萧绎发兵讨平侯景,征江总为始兴内史。十一月,称帝于江陵。萧绎大概是想将江总召至江陵,然而承圣三年(554)十一月,西魏大举发兵攻陷江陵,遂无法成行。自此江总“流寓岭南积岁”,直至天嘉四年(563),以中书侍郎征还朝,才回到建康。是年江总45岁。

如此算来,江总流寓岭南的时间从公元551年至563年,共度过十三个年头。江总《诒孔中丞奂诗》曰:“我行五岭表,辞乡二十年。”极言其长。

在这漫长的岭南生活中,江总由于舅舅萧勃的这层特殊关系,与其后岭南十九州的最高长官欧阳父子也一直有密切关系,甚至已经密切到可以收养对方子女的程度。如此恩宠之下,江总在当时岭南的文人圈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或许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唐传奇小说《补江总白猿传》的因缘附会。

《补江总白猿传》写梁大同末年欧阳纥率军南征,至长乐,妻为白猿精劫走。欧阳纥率兵入山,计杀白猿,而妻已孕,后生一子,状貌如猿猴。“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4]

传奇依据史实,却又肆意嫁接。主人公是欧阳纥,事迹却是其父欧阳的。题名中所以曰“补江总”三字,意谓江总为欧阳纥友,纥死后曾收养询,故备知其事,唯未作传述其事,所以补之。

而对于江总收养欧阳询一事,《陈书》诸传中并无任何相关记载。《陈书·欧阳纥传》曰:“(纥)伏诛,时年三十三。家口籍没。子询以年幼免。”[5]只是说到以年幼免。《旧唐书·欧阳询传》中曰:“陈尚书令江总与纥有旧,收养之,教以书计。”[6]《新唐书》也称“私养之”。[7]欧阳询之幸免于难,一则以其年幼,更重要的,恐怕还是与江总的收养直接相关。

那么,江总又是何时收养欧阳询的?据唐朝张怀瓘《书断·中·欧阳询传》记载,欧阳询生于梁敬帝太平二年(557)。欧阳纥于569年伏诛于京师,则时年欧阳询已经13岁。这个年龄在古代似乎也不能算很年幼了。而且从常理推断,欧阳纥以谋反被籍没家口,此时江总再要收养欧阳询,可能性并不大。因此,很可能江总之收养欧阳询,并非在其父欧阳纥伏诛之日,而是早在江总563年回到京城建康之后。此时欧阳纥将儿子托付给好友江总收养,并“教以书计”,让他受到京师江南文化的熏陶,则数年后不受到其父的牵连,幸免于难,便大有可能。再观之以《补江总白猿传》中说“常留养之,故免于难”,一个“常”字,可视为从文学的角度为我们透露出相关信息。无论如何,正是因江总的收养庇护与教育,才得以成就欧阳询这位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单凭这点,江总就值得后人称颂和敬仰。

作为岭南最高长官的欧阳纥,将自己年幼的儿子托付于人,送去京师接受教育,其实也体现出对江南文化的仰慕。而这份仰慕,与当时纷纷南来,并聚拢在萧勃、欧阳父子身边的江南文士们密不可分。透过欧阳纥,当时的岭南对于江南文化的向慕之心可以想见。

二 对岭南前所未有的书写

据《陈书·江总传》记载,江总有集30卷,又有后集2卷,早佚。今存明代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所辑《江令君集》仅1卷。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统计,江总现存诗歌103首,数量居陈代诗人首位,文55篇,数量仅次于徐陵。

江总现存诗文可考者,作于流寓岭南时期的,文有《贞女峡赋》《南越木槿赋》等,诗有《衡州九日诗》《经始兴广果寺题恺法师山房诗》《秋日登广州城南楼诗》《别南海宾化侯诗》《遇长安使寄裴尚书诗》等。这样的诗文数量,在此前流寓岭南的文人中是不可想象的。为便于对照,我们综合《广东通志》及诸史书所载,对南朝流寓文士的有关岭南的存作可考者表列于下(见表1)。

表1 南朝流寓文士的有关岭南的存作可考者一览

尤其令人欣喜的是,江总在岭南的这些诗文,在艺术上较此前有了明显的提升。这几篇诗文都称得上他的上乘之作。由于与萧勃特殊的甥舅关系,他在这里有一个相对清静的环境,可以悠闲的心态思考创作。江总是做到了寄身心于岭南的山水之中,将自身的情感体验融入岭南的山水自然中,从而有了这一系列诗文的结晶。

江总在始兴留下的诗文,有《衡州九日诗》《经始兴广果寺题恺法师山房诗》《贞女峡赋》等。其中《衡州九日诗》如下:

秋日正凄凄,茅茨复萧瑟。姬人荐初酝,幼子问残疾。

园菊抱黄华,庭榴剖珠实。聊以著书情,暂遣他乡日。[8]

《陈书·欧阳传》云:“梁元帝承制,以始兴郡为东衡州。”陈寅恪先生据此认为江总诗题之衡州,实指东衡州,即衡州始兴郡也。“总持既流寓岭南,始兴为南北交通要道,行旅之所经过。总持,南朝词人也,自于其地不能不有所题咏。”[9]

九日,即九月九日。值此重阳登高时节,有美人佳酿,有嘘寒问暖,园中的菊花金黄灿烂,院里的石榴树结满了丰硕的果实,一幅温馨动人的岭南生活图景。可诗人却意觉萧瑟凄凉,其中因由,只缘于身在他乡。然而思念的故乡又如何?此时的故乡正处于战乱之中,家不再家,国不再国,也唯有辗转流离于此遥远的岭南了。所幸,诗人还有亲戚可以投靠,终究还可以有“著书情”,聊以读书写作排遣飘零他乡的时日。

也是在始兴时期,身为虔诚佛教信徒的江总,得以结识真谛法师及其弟子智恺等一大批佛僧人士。陈寅恪先生以为,江总《经始兴广果寺题恺法师山房诗》中的“恺法师”,应即为智恺法师:

息舟候香埠,怅别在寒林。竹近交枝乱,山长绝径深。

轻飞入定影,落照有疏阴。不见投云状,空留折桂心。[10]

“此恺法师之名虽不可确知,但必知道安之号安法师,慧远之号远公之比,而为某恺。盖僧徒皆例以其二名之下一字见称目也。今除智恺之外,尚未发现其他适当之恺法师,得与江总会聚于始兴之地,然而此恺法师岂即智恺欤。”[11]智恺在始兴参与真谛的翻译活动,并与江总结识于此,是完全可信的。

公元554年十一月,江陵陷落,本欲前往江陵的江总“遂不行,总自此流寓岭南积岁”。[12]次年三月,孙玚弃广州北还,萧勃复据广州。江总应该也是随萧勃南下广州了。或许就是在南下之前,诗人与恺法师怅别于寒林,遂成此诗。

这是一首非常成熟的五言律诗,格律上已非常完善,意境的营造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准。怅别之情与寺院风景高度融合,结句更显余味不尽。由于生活经历的变化,江总的诗歌在思想、艺术上都有了大的提升。

告别了恺法师,也告别了滞留三年的始兴,江总沿北江一路南下广州。经过贞女峡时,写下了有史以来第一首吟咏北江流域的诗赋《贞女峡赋》,摘录如下:

倦辛苦于岭表,遂沈沦于海外。迹飘揺于转蓬,情缭绕于悬旆。骇兹峡之珍怪,伫奇峰而矖瞩。或逦迤而四成,乍嵬而五曲。含照曜之烛银,潺湲之膏玉。山苍苍以坠叶,树索索而摇枝。澄碧源之见底,耸翠壁以临危。[13]

贞女峡,在广东省连县南。峡西高岩名贞女山。因岩下有石相传为女子所化而得名。据郦道元《水经注·洭水》:“洭水又东南流,峤水注之,水出萌渚峤之溪。溪水下流,历峡南出,是峡谓之贞女峡。峡西岸高岩,名贞女山。山下际有石,如人形,高七尺,状如女子,故名贞女峡。古来相传,有数女取螺于此,遇风雨昼晦,忽化为石。”[14]今人或以为贞女峡即是北江支流连江楞伽峡。楞枷峡在湟川三峡内,湟川三峡包含龙泉峡、楞枷峡、羊跳峡。一江碧水,两岸青山,山上瀑布飞泻,如持彩练当空舞,气象万千。楞枷峡向来是连江水道的咽喉要地,水流湍急,轰响如雷。[15]

江总《贞女峡赋》在技巧上已臻于成熟,文笔朴实平易,文句对仗工整。读之如身临其境,耳听如闻江流湍急雷鸣之声,目视如临两岸陡峭之危,耸然惊心。在情感上,又注之以辛苦岭表、沉沦海外、飘揺转蓬之经历,显然有了更多更深切的人生体悟,眼前之景与内心之情互为契合,相互激发。“情缭绕于悬旆”,这段江流湍急之旅,不亦正如自己人生的颠沛流离吗?江总在岭南的山水中找到了人生的象征,提升了思想与艺术的境界,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升华。岭南的山水成就了江总,江总也为岭南留下了丰富生动的诗赋,这算得上是岭南山水与流寓文人的第一次精神意义上的欣然相逢。

三 一条清晰的情感发展轨迹

自555年至563年,江总在广州共度过了9个年头。其间的生活状况如何,史书中仅以一句“总自此流寓岭南积岁”轻轻带过。所幸,历史的空白有诗人的作品来填补。文学,再一次展现出其永生的力量。

我们来看其《秋日登广州城南楼诗》:

秋城韵晚笛,危榭引清风。远气疑埋剑,惊禽似避弓。

海树一边出,山云四面通。野火初烟细,新月半轮空。

塞外离群客,颜鬓早如蓬。徒怀建邺水,复想洛阳宫。

不及孤飞雁,独在上林中。[16]

秋日傍晚,诗人在悠扬的笛声中缓步登上高楼,迎面清风徐引,远望处云霞掩映,似剑气上升,惊起的群群鸟禽箭一般直冲而去,一幅鸢飞鱼跃的赏心图景。随着不断登攀,诗人眼前景象更加开阔,海边丛树,山间云岚,野烟袅袅,新月皎皎。可就在此情此景下,诗人却不免登高伤怀,黯然神伤。“塞外离群客,颜鬓早如蓬”,流离失所,岭外飘零,岁月蹉跎,颜鬓衰逝,思念故乡之情便奔涌而来。自己还不如那孤飞之雁呢,至少它还可以自由地栖息在上林苑的枝叶间。诗人是多么怀想家乡,怀想京城的山山水水、楼台宫苑,然而欲问归期未有期,四望茫茫。全诗以欢欣起,以沉痛结,感情随物自然流转,读之令人荡气回肠。

这是古代文人留给广州这座城市的第一首诗歌,高超的文学才华与身处的现实相遇、激荡,成就了这篇荡人心魂的诗篇。一开篇便深情感怀,一唱三叹,奠定了岭南文学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思乡。

流寓岭南的生活,注定了文士们在感叹自身命运的同时,不断地抒发对故乡的归思之情。美国当代汉学家刘若愚先生说,在遥远的异乡游荡并不是中国人所喜欢的消遣方式。[17]于岭南,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乡愁更成为其最流行的文学主题。

《别南海宾化侯诗》是江总作于岭南期间的又一篇诗作:

石关通越井,蒲涧迩灵洲。此地何辽夐,群英逐远游。

高才袁彦伯,令誉许文休。悠焉值君子,复此映芳猷。

崤函多险涩,星管壮环周。分歧泣世道,念别伤边秋。

断山时结雾,平海若无流。惊鹭一群起,哀猿数处愁。

是日送归客,为情自可求。终谢能鸣雁,还同不系舟。

其如江海泣,惆怅徒离忧。[18]

《艺文类聚》卷29录此诗,题作《别宾化侯诗》,而《文苑英华》卷266亦录此诗,题作《别南海宾化侯诗》。程章灿先生撰文指出,全诗共22句,二书不约而同只选录此诗自“分歧泣世道”至“为情自可求”八句,这一现象只可能有一种解释,即《文苑英华》此处乃据《艺文类聚》抄录。《文苑英华》与《艺文类聚》稍有异者,乃是在题目上加上了“南海”二字。[19]

《文苑英华》既为抄录,又加上“南海”二字,应有所本。揆之以诗意,该诗之作于岭南,应该是可以确定的。宾化侯应为萧云,但萧云为何人,难以查考。仅在《陈书·陈宝应传》中有载曰:“侯景之乱,晋安太守、宾化侯萧云以郡让羽,羽年老,但治郡事,令宝应典兵。是时东境饥馑,会稽尤甚,死者十七八,平民男女,并皆自卖,而晋安独丰沃……侯景平,元帝因以羽为晋安太守。”

也是在一个秋日,诗人在南海,也就是现在的佛山南海里水镇郁水边,送别好友宾化侯萧云。“崤函多险涩,星管壮环周”,崤山、函谷,自古为险要关隘,“星管”,古称一周年。星,指二十八宿;管,指十二律管。宾化侯在过去的一年里,大概是历经艰辛辗转流离,最终来到了岭南。在这里,诗人与他相见恨晚,“悠焉值君子,复此映芳猷”。只是刚刚相见,又言离别,值此世道之乱,前路茫茫,情何以堪!

“石关通越井”,化用赵佗典。石关,即石门,位于广州城西北二十余里的小北江与流溪河汇合处。小北江为西江、北江总汇,水量大,流速急,而流经这里时,要横穿西南走向的岩石山冈,河道收整,石门两岸群山对峙、壁石如门。越井,即越王井,位于广州市应元路西端。传说赵佗曾投金杯于井,结果从北郊二十余里外的石门流出。蒲涧,即蒲涧寺,因广州白云山菖蒲涧得名。灵洲山即小金山,位于南海和郁水中。

诗的开头两句明确点出送别的地点,在这个尚为辽夐荒远的地方,却有群英竞相远游来此。袁彦伯即袁宏,东晋文学家,陈郡阳夏人,善清谈,著有《后汉纪》《竹林名士传》等。许文休即许靖,汉末三国名士,举为孝廉,任尚书郎。曾避难交州,后为广汉、蜀郡太守等。或高才,或令誉,既有对宾化侯的称许,其时岭南的文游盛况亦可见一斑。

“断山时结雾”以下诸句,写雾、海、惊鹭等,与《秋日登广州城南楼诗》颇为相似。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曰:“‘断山’四句景中有情,语并悲亮。”[20]“终谢能鸣雁,还同不系舟”所传递的心情,与“不及孤飞雁,独在上林中”如出一辙。就此推测,《别南海宾化侯诗》与《秋日登广州城南楼诗》的创作时间应该相差不远,且两诗所写均为秋天,很可能是同一年的秋天所作。

无论是诗人自己,还是宾化侯,都只能徒叹大雁的自由翱翔,自己只能如不系的舟船,任凭风推浪打,在江海中无助地打旋,这不正是乱世中命运的写照?比起“不及孤飞雁”,江总在《别南海宾化侯诗》中更进一步顾物及人,找到了自身命运的对应物——“不系舟”,由此看来,诗人应该是先创作《秋日登广州城南楼诗》,而后有《别南海宾化侯诗》。

全诗由欢欣入惆怅,流转自然,景中含情,情随物转,真挚自然,最后落笔于对自身命运的忧虑,对故国家乡的思念,感人肺腑,具有相当深厚的思想内涵及高超的艺术水准。

在流寓岭南的日子里,迎来与送往成为最易拨动诗人心弦的时刻,是以此期间留存下来的江总诗作,几乎都是此类题材。或他乡遇旧知,或临歧别故人,每一次的迎送,都不免勾起诗人内心深沉的家国之思。无论是从诗的结构还是情境看,江总《遇长安使寄裴尚书诗》均与《别南海宾化侯诗》何其相似乃尔,则其同写于岭南时期是可以确定的。诗云:

传闻合浦叶,远向洛阳飞。北风尚嘶马,南冠独不归。

去云目徒送,离琴手自挥。秋蓬失处所,春草屡芳菲。

太息关山月,风尘客子衣。[21]

裴尚书名忌,字无畏,陈宣帝时为都官尚书。生于梁武帝普通二年(521),卒于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河东闻喜人,南北朝时期军事将领。事迹见于《陈书·裴忌传》。诗人在广州遇陈朝使臣,送别使者时写下这首诗托其转交裴尚书。

首二句也以关乎岭南的一个传说起。合浦叶,事见晋朝刘欣期《交州记》:“合浦东一百里,有一杉树,叶落,随风入洛阳城内。汉时善相者云,此休征,当出王者。故遣千人伐树。役夫多死,三百人坐株上食,过足相容。”[22]六朝唐人多有用此典故者。《升庵集》卷79“合浦杉”条曰:“庾信诗:‘传闻合浦叶,远向洛阳飞。’吴均诗:‘三秋合浦叶,九月洞庭枝。’……皇甫冉诗:‘心随合浦叶,命寄首阳薇’皆本于此。”[23]这里将江总误为庾信,但诗人们对此典故的钟爱也可见一斑。唐初沈佺期被贬岭南获赦后有诗《喜赦》曰:“还将合浦叶,俱向洛城飞。”[24]是说要像合浦叶一样,一夜间飞回洛阳,表现出诗人的盼归心之急切。

江总诗所表达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合浦叶可以远向洛阳飞,自己却只能流寓岭南,“南冠独不归”。不再像此前的以欢欣入笔,此诗直接以悲痛起。“去云目徒送,离琴手自挥”,用的是三国时魏嵇康《赠秀才入军》第十四首中“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典,再一次使用鸿雁的意象。对鸿雁意象的反复使用,以及飞向洛阳的合浦叶,从中不难体味出诗人对故国家乡的思念盼归之心切。只有一夜间便能飞抵,才能稍慰其心。可现实却是,年年春草绿,自己依然如秋蓬随风飘转不定,年复一年淹留他乡,长太息以掩涕兮。该诗通篇写羁留之久之苦,盼归之迫之切,直抒胸臆,益转益悲,应该是流离岭南较后期的作品。

从《秋日登广州城南楼诗》到《别南海宾化侯诗》,再到《遇长安使寄裴尚书诗》,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江总在流寓岭南期间的一个颇为清晰的情感发展轨迹:从“不及孤飞雁,独在上林中”的托物言志式的隐晦的表达,到“其如江海泣,惆怅徒离忧”的黯然神伤,再到“太息关山月,风尘客子衣”,则已是长太息了,诗人的自我形象不断被凸显。随着时日推移,诗人的情感在不断深化,诗人的主体形象也仿佛越来越按捺不住,托物言志式的隐晦,已不足以表达其情,从而一步步走上前台直抒胸臆。尤其是在送别的情境下,诗人的流离之苦与盼归之切,就更自然而然地被激发出来。

毕竟,诗人在岭南流离了太长的时间。

也因此,岭南山川风物得以全面地进入江总创作视野中。其《南越木槿赋》虽然无从考究具体写作时间,但文章描写的就是岭南的地道风物,体现的是作者对岭南风物的情感与思考。

日及多名,蕤宾肇生。东方记乎夕死,郭璞赞以朝荣。潘文体其夏盛,嵇赋悯其秋零。此则京华之丽木,非于越之舜英。南中斩草,众花之宝。雅什未名,骚人失藻。雨来翠润,露歇红燥。叠萼疑檠,低茎若倒。朝霞映日殊未妍,珊瑚照水定非鲜。千叶芙蓉讵相似,百枝灯花复羞燃。暂欲寄根对沧海,大愿移华厕绮钱。井上桃虫难可杂,庭中桂蠹岂见怜。

乃为歌曰:啼妆梁冀妇,红妆荡子家。若持花并笑,宜笑不胜花。赵女垂金珥,燕姬插宝珈。谁知红槿艳,无因寄狭邪。徒令万里道,攀折自咨嗟。[25]

赋作以四六七言句式交叉递进,结以五言诗歌,极尽赞美南越之木槿花。写木槿的绚烂是用朝霞映日、珊瑚照水、千叶芙蓉、百枝灯花等各种其他的绚烂来比衬。然而,虽为众花之宝,却是“雅什未名,骚人失藻”,并未进入中原人士视野,不为其所欣赏。末尾由咏南越木槿之美而联想到丽人,丽人宜笑不胜花,花面交相映,而以木槿之美,却无缘于此,只能“徒令万里道,攀折自咨嗟”。木槿花,野花夺目,却不为诗骚所咏,不为丽人所佩,其孤芳自赏的落寞,或许正是诗人自身命运的象征,也是南越地位的象征。把主观情感寓于事物,赋予事物以生命的思索。

在岭南度过的十三个年头里,江总既和南来的使者、北方的友人等有酬唱之作,更与其时依于萧勃、欧阳父子的南来文人,如徐伯阳、阴铿、岑之敬等相互酬唱,共同促使岭南迎来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江总在这里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尤其是开始集中书写岭南,将岭南的万物风情与自身的情感相融汇,第一次在主流的文学书写中树立起岭南的文学形象。

陈文帝天嘉四年(563),江总以中书侍郎征还朝,重新回到建康,继仕于陈。后主即位,一再拔擢,直至尚书令。身为“权宰”的江令,自然会将他长期浸染于岭南而成的风习,将他建构起的岭南文学形象,引入陈朝的宫廷之中,引入主流的文学书写之中,让岭南的文明之光照射进江东文士的诗文酬唱之中。

陈亡以后,江总离乡北上,“南朝词人北朝客”,虽仕于隋,实为降虏,再次的流离生活,必然会深深地触发其内心对岭南流离生活的刻骨记忆。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江总持诗特有清气,较张正见大殊。其与陈后主酬唱诗翻不多见,大抵入隋后作一往悲长,江总持诗如梧桐秋月,金井绿荫之间自饶凉气。”推崇江总诗的清气和悲情,并指出其创作以入隋为界的诗风变化。其实,在仕陈之前的岭南流寓期间的诗作,江总诗也是以清情见长的。尔后经过陈后主时期再入隋,可以说,江总的诗是经历了一个正反合的发展过程的。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26]还是“雁”的意象,却已是诗人的化身。岭南时期的“不及孤飞雁,独在上林中”、“终谢能鸣雁,还同不系舟”和“去云目徒送,离琴手自挥”,大雁还只是诗人情感投射的外在意象,而这只“北雁”,则已化作诗人自身,已经与诗人合而为一。或许,再次的流离,使诗人顿感自己一生的身世浮沉,颠沛流离,不正如那反复于春秋之季、南北之间徙飞的鸿雁吗?或许,正因如此,江总终其一生,要反复地咏叹着“雁”的意象,追问“雁”的意义。而凭借这只“雁”的意象,我们又仿佛体味到诗人身上岭南文学形象的如影随形,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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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晓涛


[1] 陈桥生(1971~ ),男,江西遂川人,现为羊城晚报社编委、副刊部主任,文学博士。主要社会兼职有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等。已出版《刘宋诗歌研究》等专著。

[2] 姚思廉撰《陈书》,中华书局,1972,第344~345页。

[3] 姚思廉撰《陈书》,第345页。

[4]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四四,中华书局,1961,第3631页。

[5] 姚思廉撰《陈书》,第160页。

[6] 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第4947页。

[7] 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第5645页。

[8]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第2592页。

[9] 陈寅恪:《梁译大乘起信论伪智恺序中之真史料》,《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第148~149页。

[10]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89页。

[11] 陈寅恪:《梁译大乘起信论伪智恺序中之真史料》,《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49页。

[12] 姚思廉撰《陈书》,第345页。

[13]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第4068页。

[14] 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第3196~3197页。

[15] 后来韩愈被贬阳山县令时,也曾写下《贞女峡》一诗:“江盘峡束春湍豪,风雷战斗鱼龙逃。悬流轰轰射水府,一泻百里翻云涛。漂船摆石万瓦裂,咫尺性命轻鸿毛。”

[16]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79页。

[17] 刘若愚:《中国诗歌艺术》,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62,第55页。

[18]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81~2582页。

[19] 程章灿:《总集与文学史权力——以〈文苑英华〉所采诗题为中心》,《南京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20] 《采菽堂古诗选》卷三十,《续修四库全书》第1591册,天津图书馆藏清刻本,第345页。

[21]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81页。

[22] 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第134页。

[23] 杨慎:《升庵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0册,第796~797页。

[24] 《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第1040页。

[25]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4069页。

[26]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