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研究(2018年第1期/总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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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内容与特征

埃尔多安及正义与发展党引导土耳其国家身份重塑,从根本上看,是要在主客观条件发生变化的大前提下,重新回答“土耳其应该是谁?”的问题。值得强调的是,这一次他们并未打算回避“土耳其究竟是谁”的问题,反而尝试将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以此为引导,土耳其国家身份重塑包括两方面重要内容。

(一)对国家定位进行调整

埃尔多安和正义与发展党在执政初期,没有立即推动国家身份重塑的进程。相反,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沿袭了凯末尔主义西化、欧化的路径,但将之解释为现代化和民主化,在国内推行自由经济政策、完善司法改革、限制军队权力等,将加入欧盟作为外交首要目标。[19]直到新兴的本土中产阶级逐渐成熟、[20]宗教势力发展壮大、文官政府逐渐摆脱军队钳制,客观条件基本具备后,国家身份重塑的进程也自发启动。[21]2013年土国内爆发“加齐公园事件”,险些演变为“土耳其之春”,美欧国家在该事件中立场暧昧,指责土政府“残酷镇压”,进一步刺激埃尔多安和正义与发展党加速引导对国家定位进行调整。首先,不再强调土耳其“欧洲国家”的身份,指出西方普世价值和文化并不适用于土耳其社会,[22]如果继续把土耳其的定位局限在“西方圈子”里,那么既不能争取到平等的国家地位,又背离了社会的传统价值,将阻碍土耳其的发展和进步。[23]因此,应当在承认土耳其伊斯兰属性、东方属性(至少是“非西方”属性)的基础上,尝试与西方国家建立一种新的、非从属性的新型关系。[24]其次,在国家官方宣传中突破土耳其的“中小国家”形象,自我描述开始从“连接东西方世界的桥梁”转向“欧亚大陆的中心和枢纽”,突出宣扬土耳其的国家特性、地理优越性和帝国遗产[25],以国际社会的重要成员、中东大国、伊斯兰世界的中心、突厥世界的领袖自居;肯定土耳其经济社会的发展成就,认为随着土软硬实力增长,有能力在地区乃至全球事务中扮演领导者、协调者的角色。因此,应当主动参与解决地区冲突,重建地区秩序,积极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成为国际政治中的“积极贡献者”。

(二)对“民族主义”进行再解读

埃尔多安及正义与发展党虽然认同政教分离的世俗政体,但是反对凯末尔提出的西方式的民族主义,批判其建立在“人造的”民族、语言和历史的基础上,狭隘且片面,只能代表土耳其少数精英阶层的身份认知,不能满足普通民众的需求;指责其是“生硬且拙劣”的仿制品,实质上是通过“西方化”迫使土耳其人放弃民族特性,“改变真实的自我”以迎合西方的标准[26],从而导致土与传统的、能发挥影响力的地区隔绝,长期在国际社会中处于从属地位、被边缘化,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埃尔多安和正义与发展党利用这种“受害者”话语,在土国内唤起了强烈的共鸣,进而指出:土耳其是国际社会的重要一员,需要形成真正符合土民族地位与特点的民族主义,改变旧民族主义的防御性、内向性和被动性特征。

在正义与发展党的官方话语体系中,这种新的民族主义被称为“穆斯林或伊斯兰民族主义”,其核心内容是强调土耳其民族的伊斯兰身份。它建立在伊斯兰教逊尼派价值体系的基础上,认为宗教身份优先于种族身份,土耳其人首先应当是穆斯林;在此前提下,进一步强调土耳其不同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特性,倾向于从历史和宗教文化传承出发,将土耳其视为伊斯兰世界的中心。此外,它还以伊斯兰/穆斯林为界,明确“我者”与“他者”的区分。一方面,在内部促进融合。正义与发展党政府之所以曾积极推动与库尔德族的和解进程,承认库尔德族群的少数民族身份和权利,主要原因就是双方同是穆斯林的共同身份盖过了种族的差异性。[27]另一方面,对外界以及“非穆斯林”的警惕和不信任感增强,尤其反对美欧国家借助经济全球化和政治、军事同盟关系,干扰土发展进程,因此突出重视土耳其在各方面的自足能力和独立性。

新的民族主义在土国内获得了较高的共识。2018年初,一项有关土民族认同和国家身份的调查显示:约80%的土耳其人认为“伊斯兰教在土耳其民族和国家的身份中扮演着最核心的角色”,70%的人认为“穆斯林身份”是成为“土耳其人”的关键条件,超过半数的人认可“奥斯曼帝国的光荣历史”是民族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28]

(三)“反凯末尔主义”是土耳其国家身份重塑的基本特征

埃尔多安和正义与发展党引导的国家身份重塑进程,实质上是对凯末尔主义的反思与修正。在国家发展方向上,将凯末尔主张的“现代化”与“西方化”剥离开,否定西方化,提倡立足本土的现代化;在涉及奥斯曼帝国和伊斯兰价值观的问题上,重新回到凯末尔革命之前的路上;在民族认同的问题上,更是彻底拆除了凯末尔构建的标准和体系。改变的力度之大,甚至被称为一场“反凯末尔革命”的革命。[29]

这一进程虽遭遇一定程度的反弹,但整体看大趋势不可逆转。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凯末尔主义塑造的旧的国家身份本身具有缺憾,它是虚构的、不完整的,是精英阶层急切的“革命理想”;它无视甚或是掩盖了土社会的基本现实,即伊斯兰元素必须是国家身份构成的重要部分,[30]因而缺乏足够的现实基础。二是新打造的国家身份继承了最具有共识性的内容。比如现代主义的共和国的基本架构,埃尔多安只是谨慎为其增添了保守的色彩,并未改变国体。再如世俗主义,也仍是国家身份认同的重要原则之一。但是埃尔多安和正义与发展党对世俗主义的解释与凯末尔有所不同,将“积极的世俗主义”(严格划定宗教活动的范围,对宗教实施严格监管)转换为“消极的世俗主义”(只规定宗教不能涉足的范围,除此之外允许其自然发展)。[31]再者,在实现国家复兴、跻身“强国俱乐部”的问题上,埃尔多安强调继承繁荣强大的奥斯曼、在本土寻找发展道路,这与凯末尔否定腐朽没落的奥斯曼、主张以西方为师的理念在终极目的上并不矛盾,区别只在于历史条件差异和选择的道路不同,因而也能成功唤起民众的共鸣。概括地说,新的国家身份肯定了土耳其历史、现实与未来的联系,统一了国家“应然”和“实然”的形象。目前土社会中的各派力量,包括正义与发展党支持者、居伦分子、世俗精英、库尔德族群、自由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虽然政治主张大相径庭、对埃尔多安的政策评价分化严重,但在国家身份认同方面的一致性却明显较其他各领域略高一些。[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