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所有这些都属于鬼语。在这种语言中,还有很多其他可能的对话形式。大部分都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希望”开始。他们希望的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它无法实现。我希望太阳永不落。我希望口袋长出钱。我希望城市能变回从前的样子。你懂的。全是些荒唐、幼稚的事情,毫无意义,脱离现实。总而言之,人们坚信不管昨天多么糟糕,也比今天要好。而前天比昨天还要好。你越往前回溯,世界就会变得越美好,越令人渴望。你每天都要强迫自己醒来,去面对通常会比前一天更糟糕的事情,但通过谈论睡前的世界,你可以骗自己说,今天只不过是种幻觉,并不比你脑海中对其他日子的记忆更真实或更不真实。我理解人们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但我自己对此毫无兴趣。我拒绝讲鬼语,听到别人讲时,我会走开,或者用手把耳朵捂上。是的,对我来说一切都变了。你还记得我以前是个多么淘气的小姑娘吧。你永远都听不够我讲的故事,那些我编造出来、供我们嬉闹其间的世界。无回堡、悲伤地、忘言林。你还记得它们吗?我那时特别喜欢跟你撒谎,连哄带骗地让你相信我讲的故事,带着你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场景,看着你的脸变得严肃起来。然后我会告诉你,这都是编的,你就会开始哭。我想我很喜欢你的眼泪,就像喜欢你的笑容一样。是啊,那时候的我可能是有些顽劣,哪怕是穿着妈妈总喜欢给我穿的小连衣裙、破皮的膝盖上结着痂、幼嫩的阴部还没长毛的时候。但是你爱我,对吧?你爱我爱到发疯。
现在的我,理智审慎、三思而行。我不想变成别人那样。我目睹了幻想把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绝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鬼语人总是在睡梦中死去。有那么一两个月,他们会挂着诡异的微笑走来走去,周身散发着一种古怪的超然之光,仿佛他们已经开始消失了。这些迹象都是显而易见的预兆:脸颊微微泛红,双眼突然变得比平时大了一点,脚步僵硬,下体散发着恶臭。不过,那种死亡或许是快乐的。我姑且承认这点。有时,我几乎有些嫉妒他们。但最终,我还是没法放任自己。我决不允许。我会尽可能地坚持下去,即使这会害死我。
还有一些人死得更壮烈。比如所谓的“奔跑者”,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在大街上飞奔,狂舞双臂,狠击空气,声嘶力竭地吼叫。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成群结队地跑:六个、十个,甚至二十个人一起在街上狂奔,遇到什么都不会停下来,就那么跑啊跑,直到力竭而亡。关键在于要死得尽可能快,紧逼自己直到心脏无法承受。奔跑者们说,谁都没有勇气独自做这件事。但一起跑的话,每个成员都会被其他人感染,被吼叫激励,被激发出一种狂热的、自我惩罚式的耐力。这就是讽刺之处。因为要想把自己跑死,你得先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擅长跑步的人。不然,你根本没有体力把自己逼到极限。不过,奔跑者为了求死都做了艰苦的准备,就算在送死的途中摔倒了,他们也很清楚如何立即爬起来继续跑。我猜这是某种宗教。全城有好几家办事处——九个普查区各有一家——要想加入,你必须要参加一系列艰难的入会测试:水下憋气、禁食、把手放在烛火上、七天不和人说话。一旦被接纳,你就必须遵守该组织的规则。这包括六到十二个月的集体生活、严格的训练安排,以及逐渐减少食物摄入。当某个成员准备好进行自己的死亡跑时,他已经同时达到了体力最强也最弱的极限。理论上说,他可以永远跑下去,同时身体的能源也已经耗尽。二者结合就产生了期望的结果。到了指定的那天早晨,你会和同伴一起出发,跑到灵魂出窍,边跑边叫,直到飞离自己。最终,你的灵魂挣脱束缚,你的身体跌倒在地,你死了。奔跑者宣称,这种方法有超过九成的成功率——也就是说,几乎没人需要跑第二次死亡跑。
更常见的是独自死去。但这类死亡,也变成了某种公共仪式。人们爬到最高的地方,只是为了跳下去。这就是所谓的“最后一跃”,我要承认,亲眼看到颇有几分激动,似乎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自由世界:看着那人站在房顶边上,接着,总会迟疑那么一小会儿,仿佛是想享受一下生命的最后几秒,你的生命似乎也全挤在了喉咙口,然后,突然间(因为你永远无法断定他什么时候会跳),那个人会纵身跃入空中,摔到地上。你会对人群的热情感到惊讶:听到他们狂热的欢呼,看到他们兴奋的表情。仿佛这场奇观的暴力与美感让他们挣脱了自己,暂时忘掉了人生的渺小。最后一跃,是一件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事,也符合每个人内心的渴望:在瞬间死去,在一个短暂而辉煌的时刻毁灭自己。我有时候会觉得,死亡是我们唯一有感觉的事。它是我们的艺术形式,是我们表达自己的唯一途径。
不过,还有像我们这种活下来的人。因为死亡,也成了一种生命之源。有这么多人在思考如何一了百了,在谋划离开这个世界的各种方式,你应该能想到赚钱的机会有多少吧。聪明人可以靠别人的死亡过上好日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奔跑者或跳楼者那样的勇气,很多人需要别人帮他们下定决心。当然,前提是有钱购买这类服务,因此只有最富的人才掏得起这份钱。但此类生意还是相当兴旺,尤其是安乐死诊所。根据你愿意出的钱数,具体分为好几种服务。最简单也最便宜的方式,顶多会花一两个小时,美其名曰“回归之旅”。你到诊所登记,在前台买好票,然后会被带到一个私密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铺好的床。服务员帮你盖好被子,给你打一针,然后你会慢慢睡着,不再醒来。稍贵一点的是“奇迹之旅”,耗时一到三天不等。这包括一系列的针剂,隔一段时间打一次,让主顾在打最后那致命一针之前,体验到一种放纵和幸福的狂喜。再往上就是“极乐之旅”了,最长可达两个星期。主顾可以体验到奢华的生活,享受着可与旧日豪华酒店媲美的服务。这里有精致的美食、美酒和娱乐项目,甚至还有一家妓院,无论男女,皆可满足需要。这项目固然花费不菲,但对某些人来说,有机会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即使只有片刻,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然而,安乐死诊所并不是花钱买死的唯一途径。人们还可以选择越来越受欢迎的刺杀俱乐部。如果一个人想死又不敢自己动手,可以以相对优惠的价格加入所在普查区的刺杀俱乐部。然后,一名刺客会被指派给他。顾客不会被告知任何安排,与他的死有关的一切都是谜:日期、地点、刺杀方式、刺客身份。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一如既往。死亡仍在地平线上徘徊,死是必然的,但具体形式就难以预料了。不同于老死、病死或意外死亡,刺杀俱乐部的成员可以期待在不久的将来遭遇一场迅速而暴力的死亡:脑袋上的一枪,背后的一刀,或者是半夜里掐住他喉咙的一双手。可在我看来,这一切反倒会让人更加警觉。死亡不再是抽象的,而是成了一种真实的可能性,萦绕在生活的每一刻。这些被打上刺杀标记的人,非但没有被动地接受必然会发生的事,反而容易变得更敏锐,更有活力,更充满生命感——仿佛被某种对事物的新认识改变了。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多人会宣布自己反悔了,想要活下去。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因为你一旦加入刺杀俱乐部,便无法退出。不过,假如你能杀死你的刺客,便可免于受死——而且,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受雇为刺客。这就是刺客职业的危险之处,也是它报酬如此优厚的原因。刺客被杀的情况很少见,毕竟,他肯定要比他的刺杀对象有经验,但偶尔确实也会发生。在穷人中,尤其是贫穷的年轻人中,有很多人会为了加入刺杀俱乐部攒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钱。目的是被雇佣为刺客——从而过上更好的生活。很少有人做到。要是我告诉你这些男孩的故事,你会一个星期都睡不着觉。
所有这一切都引发了大量的现实问题。比如,尸体问题。在这里,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静静地死在他们的床上,或者是医院病房这种洁净的庇护所里——而是死在哪儿算哪儿,大部分情况下都意味着陈尸街头。我指的不仅仅是奔跑者、跳楼者和刺杀俱乐部成员(因为他们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还包括绝大多数人。一多半的人无家可归,完全没有地方可去。因此,死尸随处可见——人行道上、门口、大街中央。别让我跟你讲细节。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甚至有些过头了。无论你会怎么想,真正的问题从来不是缺乏怜悯。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比心更容易碎。
大部分尸体都是赤裸的。拾荒者一天到晚都在街上晃荡,死者身上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抢光。最先被抢的是鞋子,因为鞋子供不应求,又很难找到。其次被注意到的是口袋,但接下来,往往就是衣服和里面装的任何东西了。最后,会有人拿着凿子和钳子,把死者嘴里的金牙和银牙拔掉。由于这种事无法避免,所以很多家庭干脆自己来动手拔,不想留给陌生人。某些情况下,这么做是想维护所爱的人的尊严;在另外的情况下,则完全是出于自私的考虑。不过,这一点或许太过微妙了。如果你丈夫的金牙能养活你一个月,那谁又能说你拔出来有错呢?我知道,这种行为确实有违伦理,但如果你真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要学会在原则问题上让步。
每天早晨,市政当局都会派卡车出来收尸。这是政府的主要职能,花在这上面的钱比其他任何事上的都多。城市边缘全是火葬场——所谓的转化中心——日日夜夜都能看到浓烟伸向天空。但由于街道现已年久失修,大部分已沦为了废墟,这项工作也越来越难了。人们只能停下卡车,走着去各处搜寻,这大大降低了工作效率。此外,卡车还经常会出故障,看客偶尔会闹事。流浪汉的日常消遣就是朝收尸工扔石头。虽然工人们有武器,人们也知道他们会对人群开枪,但有些扔石头的人非常善于躲藏,这种扔完就跑的战术,有时候会让收尸工作完全停顿。这些攻击背后没有统一的动机,多数是出于愤怒、怨恨和无聊。况且,收尸工是唯一会在居民区露面的市政雇员,自然就会成为攻击的目标。你可以说,那些石头代表了人们对政府的厌恶,因为他们毫无作为,直到人死了才会做点事。但这就扯得有点远了。石头只是不高兴的表现,仅此而已。因为这座城市根本没有政治可言。人们太饿了,太心烦意乱了,相互间的争斗太多了,哪里顾得上政治。
横渡花了十天时间,我是唯一的乘客。但这些你都知道。你见过船长和船员,也见过我的客舱,所以没必要再说一遍。我一直在看水面和天空,几乎整整十天都没翻开一本书。我们到达时,城市已经入夜,那时候我才开始有点惊慌。岸上一片漆黑,到处都没有灯光,好像我们来到了一个不可见的世界,一个只有盲人居住的地方。但我有威廉办公室的地址,所以心里还是有点底。我想,我只需找到那里,一切就会迎刃而解。起码我有信心找到威廉的踪迹。但我没有想到那条街会消失。不是说办公室空了,或者那栋楼被废弃了。根本没有楼,没有街道,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碎石和垃圾。
我后来得知,这里是第三普查区,约一年前爆发疫情,市政府介入后封锁了整片区域,放火把一切都烧成了灰烬。至少故事里是这么说的。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别太把听来的事情当回事。倒不是说别人有意骗你,只是说到过去,真相通常很快会被掩盖。只要几个小时,传言便会四起,怪谈开始流传,事实迅速被一堆臆测淹没。在这座城市生活,最好的办法就是只相信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不过,就算这样也难保万无一失。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表里如一的,尤其是在这里,每走一步都有太多东西需要消化,有太多东西令人费解。你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伤害你,损耗你,仿佛只要看一眼那个东西,你的某一部分便会被夺走。通常,你会感觉看是危险的,所以你往往会挪开视线,甚至闭上双眼。因此,你很容易犯糊涂,不太确定你有没有看到你以为自己在看的东西。有可能只是你的想象,或者是和别的什么搞混了,或者是回想起了从前见过的东西——甚至可能是从前想象过的东西。你看这有多复杂。仅仅是看一眼,对自己说“我正在看那个东西”是不够的。因为如果你眼前的东西,打个比方,是一支铅笔或者一块面包皮的话,这么讲没问题。可是,如果你看到的是一个死去的孩子,一个赤裸地躺在街上的小女孩,被碾碎的脑袋上满是鲜血,那该怎么办?你该对自己说什么?你懂的,直截了当、毫不迟疑地说“我在看一个死去的小孩”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你的大脑似乎不愿意把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你好像没有勇气这么做。因为你眼前的事物,会让你无法轻易地置身事外。这就是我所说的“伤害”:你没办法看过就算,因为每样东西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你,是你心中正在展开的那个故事的一部分。我猜,把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应该也挺好。但那样的话,你就变得孤身一人,与他人完全隔绝,生活会变得无以为继。这里确实有人做到了这一点,鼓足勇气把自己变成了怪物,但你会惊讶地发现,这种人是那么地少。换句话说:我们都已经变成了怪物,但几乎没有谁的内心没有残存着某些昔日生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