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后就剩这些了,她写道。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再也没回来。我可以告诉你我见过的那些,那些已经消失的东西,但时间恐怕不够用。现在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完全跟不上。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毕竟你没有见过这里的一切,就算再努力,你也想象不出来。最后就剩这些了。房子前一天还在这里,第二天就没了。你昨天还走过的街,今天就没了。就连天气也老是变化不定。前一天还是大晴天,第二天就下雨了,前一天还在下雪,第二天就起雾了,一会儿暖和,一会儿凉快,一会儿刮风,一会儿又不刮,前一段时间还寒风刺骨,可今天下午,在隆冬时节,却突然阳光明媚,暖和得穿件毛衣就够了。生活在这座城市,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闭一会儿眼睛,转过身看看别的,刚刚还在你面前的东西就突然不见了。没什么能留住,你懂吧,连脑子里的想法也一样。而且,你千万别浪费时间去找它们。一件东西要是消失了,就是永远消失了。
现在我就是这么过的,她在信中继续写道。我吃得不多。只要有力气迈步就行,绝不多吃。有时候,我特别虚弱,觉得一步都迈不动了。但我撑了下来。虽然时有不济,但我还继续活着。你真该看看我撑得有多好。
这城里到处都是街道,没有哪两条是一样的。我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前面,再把另一只迈到前一只前面,然后祈祷我还能再做一次。仅此而已。你必须要明白我现在是什么样。我不停地走。能呼吸到什么空气,我就呼吸什么。能少吃,我就少吃。不管别人说什么,唯一重要的是不要停下脚步。
你还记得我走之前你跟我说的话吧。威廉失踪了,你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他了。这是你的原话。然后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说什么,我会找到我哥哥的。然后我上了那条可怕的船,离开了你。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都记不清了。很多很多年前吧,我想。但也只是猜测。实不相瞒,我已经完全不清楚现在是何年何月了,而且恐怕也没办法搞清楚了。
但有一点确凿无疑。要不是因为饥饿,我早就撑不下去了。你必须习惯用最少的食物来对付。想要的越少,你就越容易满足,需要的越少,你就会过得越好。这个城市会把你变成这个样子,彻底改变你的思想,它让你想活下去,但同时又试图夺走你的生命。你无法逃过这一切。你要么想,要么不想。如果想,你也无法确定下一次还会想。如果不想,你就再也不会想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现在写信给你。实话讲,到这里以后,我就没怎么想过你了。但突然,过了这么久以后,我觉得有话要讲,而且如果不赶紧写下来,我的脑袋就会爆炸。你读不读不重要。甚至连我寄不寄都不重要——前提是能寄出去的话。或许原因就在于此。我写信给你,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离我很远,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特别瘦的人,她写道,不时会被风刮跑。这城里的风特别猛,总是从河上长驱直入,在你耳边呼呼作响,总是把你吹得前仰后合,总是把纸片和垃圾吹得到处飞扬,挡住你的去路。看到骨瘦如柴的人们三三两两一起走,不算什么稀罕事。有时候甚至是全家出动,用绳子和链子绑在一起,互相充当压舱物来抵御狂风。其他人则干脆不到外面去,就扒着门口或者躲在角落里,到后来,好天气反而让他们觉得是一种威胁了。最好还是安静地躲在角落里吧,他们想,总比被吹得撞到石头上要强。而且,你还可能越来越擅长断食,以至于最后甚至能彻底绝食。
那些还在和饥饿作战的人的情况更糟。老是惦记食物,只能引来麻烦。这些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拒绝接受现实。他们一天到晚都在街上游荡,搜刮着一星半点的食物,甘为一块很小的面包屑铤而走险。无论他们能找到多少,永远都不会够。他们吃啊吃,却永远填不饱肚子,像野兽一样扑到食物上,瘦削的手指挑来拣去,颤抖的下巴永远合不上。大部分食物都会顺着下巴滴洒下来,设法吃下去的那些,通常也会在几分钟内返上来。这就像一场慢性的死亡,食物就像是一团火,一种疯狂,从里面把他们烧着了。他们以为自己吃了东西就能活命,但最后,被吃掉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事实证明,食物是一桩复杂的事,除非学会逆来顺受,否则永远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食物短缺是常有之事,前一天还让你大快朵颐的食物,可能第二天就再也没有了。市立市场可能是最安全、最可靠的采购场所,但是价格高,选择也少。今天可能只有小萝卜,明天可能只有不新鲜的巧克力蛋糕。这么频繁又突然地改变饮食,对肠胃压力很大。但市立市场好的一点是,那里有警察值守,至少你知道在那里买的东西能落到自己的肚子里,而不是别人的。在大街上偷食物早已稀松平常,都不再被认为是种犯罪了。除此之外,市立市场也是唯一合法的食物分配形式。全城还有很多黑市小贩,但他们的货物随时都有可能被没收。就连那些有能力付给警察必要的贿赂以继续做生意的人,也仍然要经常面对被窃贼攻击的危险。黑市的顾客同样饱受窃贼的困扰,统计数字显示,每两场买卖就有一场会遭遇抢劫。但我觉得,光是为了感受橙子带来的那种转瞬即逝的快乐,或者尝尝熟火腿的味道,实在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但人们是永不餍足的:饥饿是一道日日降临的诅咒,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一个和世界一样大的洞。因此,尽管障碍重重,但黑市的生意还是很好,从一个地方打包奔赴下一个地方,总是在转移,在某地卖上一两个小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有一点要提醒你。如果你非要从黑市买食物的话,那一定要远离黑心商贩,因为欺诈行为十分猖獗,很多人为了赚钱什么东西都敢卖:往鸡蛋和橙子里装锯末,往瓶子里装尿冒充啤酒。是啊,没有什么事是人们做不出来的,越早明白这一点,对你来说就越有利。
上街的时候,她继续道,你必须要记住,一次只能迈一步,不然就会摔倒。眼睛要始终睁着,朝上看,朝下看,往前看,往后看,留心其他人的身体,警惕无妄之灾。撞到别人可能会让你送命。两个人撞上后,会挥起拳头,大打出手。不然就是直接摔到地上,不再试图站起来。迟早,你也会遇到这种再也不想站起来的时刻。身体会疼,你懂吧,可又没有什么办法治。而且,这里的疼要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厉害。
碎石瓦砾尤其成问题。你必须学会躲开看不见的沟、突然冒出来的石头堆、浅浅的车辙,以免跌倒受伤。还有万恶的过路费,你必须耍点心机,才能躲过它们。任何建筑物倒塌或垃圾成堆的地方,都有大土堆堵在街中央,挡住了一切去路。只要身边有物料,人们就会修筑这类路障,然后爬到顶上,拿着木棍、步枪或者砖头,蹲在上面等着路过的行人。他们掌握着过路权。要想通过,你就得交出那些守卫要求的任何东西。有时是钱财;有时是食物;有时是性爱。殴打已是见怪不怪,时不时地,你还会听说有人被杀害。
新收费站立起来,旧收费站消失了。你永远都无法确定该走哪条街,又该躲开哪条。一点点地,这座城市会剥夺你的确定感。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固定的道路,只有什么都不需要时,你才能活下去。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你必须有随机应变的能力,能抛下手头的事,倒转方向。到最后,没有什么不是这样。因此,你必须学会识别蛛丝马迹。眼睛不行了,鼻子有时也能派上用场。我的嗅觉已经变得异常灵敏。虽然会有副作用——突然犯恶心、天旋地转、随着侵入身体的恶臭而来的恐惧——但在拐弯的时候,它确实保护着我,而拐角可能是最危险的。因为收费站都有一种特殊的臭味,你慢慢就能闻出来,即使隔着很远。土堆由石头、水泥和木头混合而成,还夹杂着垃圾和灰泥块,垃圾被太阳一晒,发出了一种比任何地方都刺鼻的臭味,而灰泥被雨一浇,则会冒泡、溶解,也散发出独特的气味。两者混合在一起,再赶上一阵干、一阵潮的,收费站的味道便会弥漫开来。关键在于不要习惯成自然。因为习惯是致命的。就算是第一百次遇到,你也要把每件事当成从来没见过一样去面对。无论经历了多少次,永远都要像第一次。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意识到,但这是一条绝对的铁律。
你原本以为这一切迟早会结束。东西会崩解、消失,再没有新的造出来。人们死去,婴儿拒绝出生。到这以后的这些年里,我都不记得见到过哪怕一个新生儿。可是,总会有新的人取代那些消失的人。他们从乡下和偏远的城镇蜂拥而至,有的拖着身家细软堆得高高的推车,有的则开着破汽车,晃里晃荡地到来,而且全都饥肠辘辘、无家可归。在学会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之前,新来者很容易沦为受害者。很多人第一天还没过完,钱就被骗光了。有些人为子虚乌有的公寓付了钱,有些人被忽悠着为从未实现的工作交了介绍费,还有一些人把积蓄花在了实际上是涂色硬纸板的食物上。这些还只是最普通的伎俩。我认识一个人,他赚钱的手段是站在破旧的市政厅前面,向每个瞅了一眼钟楼的新来者收费。如果发生纠纷,他的助手会扮成新来者,假装走一遍看时钟和付他钱的流程,这样新来的人就会以为这是惯例。让人吃惊的并不是他们的狂妄,而是他们竟然能如此轻易地让人掏钱。
对于那些有地方可住的人来说,失去住所的危险时时存在。大多数建筑都不归任何人所有,因此,你也不享受租户的权利:没有租约,万一遇上对你不利的事,也没有法条给你撑腰。人们被从公寓里逐出来,赶到大街上,也屡见不鲜。一群人端着步枪、拎着棍棒闯进来,让你滚出去,除非你觉得自己能打得过他们,否则你有什么选择?这种行为被称为“拆迁”,这城里的人,没几个不曾因此流落街头。但就算你够走运,躲过了这种驱逐,那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为幽灵房东的牺牲品。这些人到处敲诈勒索,恐吓城里的几乎每一片社区,逼着人们交保护费才能继续住在他们的公寓里。他们宣称自己是楼房的所有者,欺诈住户,而且几乎从未遭遇反抗。
然而,对于那些没有家的人来说,情况就更无可转圜了。根本没有空房这一说。但是,房产中介还是有生意可做。他们每天都会在报纸上登假广告,宣称有房可租,为的就是把人们骗到办公室来,向他们收中介费。这种把戏谁都骗不了,可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倾囊而出,购买这种空头承诺。他们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外,耐心地排起长队,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只为跟中介坐上十分钟,看看照片里道路两旁绿树成荫的住宅楼,看看舒服安逸的房间,看看铺着地毯、摆着软皮沙发的公寓——这些平静安详的画面,仿佛让人闻到了从厨房里袅袅飘来的咖啡香味,看到了热腾腾的洗澡水冒出的蒸汽和窗台上暖暖和和的鲜艳盆栽。似乎没有谁在乎这些照片全是十多年前拍摄的。
我们很多人又变得跟小孩一样。你要明白,我们不是有意为之,也没有谁真的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当希望消失后,当你发现自己甚至对希望都不再抱有希望时,你就会很容易用白日梦、用孩童一般的小念想和小故事来填补空虚,撑着自己活下去。就连那些最坚毅的人也很难禁得住这种诱惑。他们会不慌不忙、毫无征兆地放下正在做的事,坐下来聊他们心中郁积的渴望。食物,当然是大家最喜欢的话题之一。你经常能听到一群人事无巨细地描述一顿饭,从汤和开胃菜开始,最后慢慢说到甜点,细品每种味道和香料,历数各种香气和口味。时而讲起烹饪过程,时而又谈起对食物本身的印象,从舌头品尝到的第一缕味道,一直讲到食物慢慢顺着喉咙咽到肚子里时那种散遍全身的安宁感。这类对话动辄持续几个小时,而且拥有一套极其严格的规程。比如,你绝对不能笑,绝对不能允许自己被饥饿感控制。不能冲动,不能突然叹气。那会引来眼泪,没有什么能比眼泪更快地破坏掉食物座谈的兴致了。为了达到最佳效果,你必须沉浸到其他人的话里。如果你被那些话吞噬,那就可以忘记眼下的饥肠辘辘,进入人们所谓的“续命光环场”。有人甚至说,谈吃本身就有营养——只要有适量的专注与共同的渴望去相信参与者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