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楚学术文集:柱马屋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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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梵志詩中的他人作品

現存王梵志詩約三百九十首據項楚《王梵志詩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10月。,其中大部分是由敦煌遺書保存下來的(約三百六十六首),少數是由唐宋詩話、筆記和禪宗語録保存下來的。無論是經由哪種渠道保存下來的王梵志詩,其中都摻雜着他人的作品,或者與他人相混的作品。過去我考證出來的有:

一、敦煌遺書P.3418、P.3724載“前死未長别”一首:


前死未長别,後來亦非久。新墳影舊冢,相續似魚鱗。義陵秋節遠,曾逢幾箇春。萬劫同今日,一種化微塵。定知見土裏,還待(得)舊時人。頻□(開)積代骨,爲坑埋我身。


此首即是《廣弘明集》卷三〇下所載周釋亡名《五盛陰》之改寫,亡名詩如下:


先去非長别,後來非久親。新墳將舊家(冢),相次似魚鱗。茂陵誰辨漢,驪山詎識秦。千年與昨日,一種並成塵。定知今世土,還是昔時人。焉能取他骨,復持埋我身。


兩相比較,可知“王梵志詩”就是釋亡名《五盛陰》詩,只不過更换了個别字句而已。梵志詩第二句“後來亦非久”失韻,亦宜據《五盛陰》詩改作“後來非久親”,“久親”與上句“長别”正好爲對。

二、聖彼得堡藏敦煌遺書1456號法忍鈔本王梵志詩中“回波來(尔)時大賊”一首(即王梵志《回波樂》),其實是删改寶誌和尚《大乘讚十首》之第九首而成。梵志詩云:


回波來(尔)時大賊,不知持心斷惑。縱使誦經千卷,眼裏見經不識。不解佛法大意,徒勞排文數黑。頭陁蘭若精進,希望後世功德。持心即是大患,聖道何由可尅?若悟生死之夢,一切求心皆息。


《景德傳燈録》卷二九載梁寶誌和尚《大乘讚十首》之九云:


聲聞心心斷惑,能斷之心是賊。賊賊遞相除遣,何時了本語默。口内誦經千卷,體上問經不識。不解佛法圓通,徒勞尋行數墨。頭陁阿練苦行,希望後身功德。希望即是隔聖,大道何由可得。譬如夢裏度河,船師度過河北。忽覺牀上安眠,失却度船軌則。船師及彼度人,兩箇本不相識。衆生迷倒羈絆,往來三界疲極。覺悟生死如夢,一切求心自息。


兩者的區别,在於王梵志《回波樂》將《大乘讚》前四句改爲“回波來(尔)時大賊”等兩句,以嵌入“回波尔時”的字面,使之看起來像是一首《回波樂》。同時删去了《大乘讚》後半“譬如夢裏度河”一段八句。此外便基本相同了。

三、上述法忍鈔本王梵志詩中“法性本來常存”一首,又是鈔録《大乘讚十首》之第三首而成。梵志詩云:


法性本來長存,茫茫無有邊畔。安心取捨之中,被他二境迴换。斂念定想坐禪,攝意安心覺觀。木人機關修道,何時可到彼岸?忽悟諸法體空,欲似熱病得汗。無智人前莫説,打破君頭萬段。


《景德傳燈録》卷二九梁寶誌和尚《大乘讚十首》之三云:


法性本來常寂,蕩蕩無有邊畔。安身取捨之間,被他二境回换。斂容入定坐禪,攝境安心覺觀。機關木人修道,何時得達彼岸?諸法本空無著,境似浮雲會散。忽悟本性元空,恰似熱病得汗。無智人前莫説,打你色身星散。


除了梵志詩漏抄了“諸法本空無著,境似浮雲會散”兩句以外,它們幾乎是完全相同的。

四、范攄《雲溪友議》三卷本卷下(十二卷本卷一一)《蜀僧喻》載王梵志詩(亦見《類説》卷四一,《説郛》宛委山堂本卷二一、商務本卷五):


照面不用鏡,布施不須財。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來。


按敦煌遺書北京果字41號《西方贊偈文》一卷,載有一首達摩禪師偈:


口傳文字界,思遊妄想禪。佛法无南北,何處覔西東。細心不用水,布施不須才。定心單念佛,端坐見如來。


其中“細”應作“洗”,“才”應作“財”,後四句應是“洗心不用水,布施不須財。定心單念佛,端坐見如來”,顯然與上引梵志詩同出一源。按這四句偈文表達的是浄土宗的思想,大概不會是達摩禪師的作品。《雲溪友議》將這首詩歸於王梵志名下,大約也是託名的。

五、《雲溪友議》三卷本卷下(十二卷本卷一一)《蜀僧喻》載王梵志詩(亦見《碧雞漫志》卷一〇,《類説》卷四一,《新編分門古今類事》卷三,《説郛》宛委山堂本卷二一、商務本卷五):


世無百年人,擬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閈,鬼見拍手笑。


宋釋惠洪《林間録》卷下引寒山子詩云:


人是黑頭蟲,剛作千年調。鑄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任淵注陳師道《卧疾絶句》“一生也作千年調”,引寒山子詩與《林間録》相同,而《寒山子詩集》不載此詩。《野客叢書》卷一九《詩句相近》引李後主詩“人生不滿百,剛作千年畫”,由此詩前二句變化而來。《雞肋編》卷下引北宋俚語“人作千年調,鬼見拍手笑”,則又取此詩二四兩句,凝縮而成。這是王梵志詩與他人相混之例。

六、《天聖廣燈録》卷一五《汝州風穴山延昭禪師》引王梵志詩云:


梵志死去來,魂魄見閻老。讀盡百王書,不兑(免)被捶拷。一稱南無佛,皆以(已)成佛道。


《五燈會元》卷一一《風穴延沼禪師》亦載此詩,則作寒山詩。今本《寒山子詩集》不載此詩。按《會元》所記“梵志死去來”詩,本來源出《廣燈録》,稱作寒山詩者,應是《會元》所改。這也是王梵志詩與他人詩相混之例。

以上各例是我過去在研究中發現的,已分别見於拙著《王梵志詩校注》有關各首。下面我再補充兩條新發現的材料。

七、上述法忍鈔本王梵志詩卷中“大丈夫游蕩出三途”一首,原卷有圈點斷句如下:


大丈夫。游蕩出三途。榮名何足捨。妻子士(視)如無。法忍先將三毒共。佛性常與六情俱。但信研心性。妙寶何煩。衣外覓明珠。


其中“但信研心性。妙寶何煩。衣外覓明珠”三句,與全篇句式不合,顯然有問題。故陳慶浩氏校録此首陳慶浩:《法忍鈔本殘卷王梵志詩初校》,《敦煌學》第12輯。,便作“但信研心性妙寶,何煩衣外覓明珠”七言二句。句式雖然順暢了,但是“但信研心性妙寶”一句仍覺欠通,所以我曾懷疑此句或應作“但研心性信妙寶”。現在看來,原卷斷句固然錯誤,陳本録作“但信研心性妙寶”,我疑作“但研心性信妙寶”,也没有對。原因是原卷有一個錯字,各家皆未發現。

這首詩自“法忍先將三毒共”以下數句,其實是照鈔融大師的偈頌。宋釋延壽《宗鏡録》卷一九:


融大師頌云:法忍先將三毒共,佛性常與六情俱。但信研心出妙寶,何煩衣外覓明珠。


這裏的文字與上引梵志詩幾乎完全相同,唯一的區别是梵志詩中有問題的“但信研心性妙寶”一句,融大師頌作“但信研心出妙寶”,當然融大師頌是正確的。過去各家由於不知梵志詩中“性”字是“出”字之誤而産生的誤解,現在可以消釋了。

《宗鏡録》所引的四句融大師頌,從語氣看,應非全篇,只是根據需要摘引了全篇中的四句而已。至於全篇,我認爲就是梵志詩的“大丈夫,游蕩出三途”一首的全文。因此這條材料的發現具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它證明了法忍鈔本王梵志詩中“大丈夫,游蕩出三途”一首,其實就是融大師的偈頌;另一方面,又可以根據王梵志詩“大丈夫,游蕩出三途”一首的全文,補足融大師頌,使殘存的四句成爲全篇。

《宗鏡録》所説的“融大師”,就是禪宗史上著名的牛頭宗初祖法融,《續高僧傳》卷二六有傳。他生於隋開皇十四年(594),卒於唐顯慶二年(657),主要活動在初唐時期。《宋高僧傳》卷一〇《唐天台山佛窟巖遺則傳》載遺則曾“序集融祖師文三卷”,今已失傳。按遺則爲牛頭宗六祖慧忠的弟子,“融祖師”即牛頭宗初祖法融,“融祖師文三卷”中,應該包括有一些偈頌。《景德傳燈録》卷四《法融禪師》章載其問答話語多則,采取五言韻語形式,類似偈頌。《宗鏡録》曾摘引過法融的不少遺文,印順《中國禪宗史》説:


永明延壽(904—975年)得法及弘法於台州(天台山),明州(雪竇山),杭州(靈隱寺、永明寺),這是牛頭宗當年的化區,所以在他的《宗鏡録》、《萬善同歸集》等,一再引用了法融的著作與言論。印順:《中國禪宗史》,臺北正聞出版社,1971年,114頁。


因此,《宗鏡録》所引的融大師頌“法忍先將三毒共”數句,不是無根據的,可以肯定是法融所作。大曆年間法忍鈔寫的王梵志詩中,采入了初唐時期法融的偈頌,是完全可能的。

八、上述法忍鈔本王梵志詩卷中“心本無雙無隻”一首,原卷圈點斷句作:


心本無雙無隻。深難到底。淵洪無來無去。不住如。法性虚空。復能生出諸法。不遲不疾容容。幸願諸人思恃。自然法性通同。


原卷前半首的斷句是不恰當的,又“”應作“猶”,“恃”應作“忖”,全詩應是:


心本無雙無隻,深難到底淵洪。無來無去不住,猶如法性虚空。復能生出諸法,不遲不疾容容。幸願諸人思忖,自然法性通同。


按《善慧大士語録》卷三收有傅大士(傅翕)《行路難二十篇》,前面有一篇長序,描述了“心性”的種種情狀,其中有一段是:


乃是無色之色,恬静淵洪。止之即爲無量無窮之體,合之則非隻非雙。一起普周萬國,無遲無疾,而容不容。非凡非聖,非智非愚,唯有無心質士,合此虚宗。


當我讀到這段文字時,忽然聯想到上面引用的這首梵志詩,其中某些富有特色的關鍵詞語,二者是何等的相似。序文説“合之則非隻非雙”,梵志詩也説“心本無雙無隻”。序文説“恬静淵洪”,梵志詩也説“深難到底淵洪”。序文説“無遲無疾,而容不容”,梵志詩也説“不遲不疾容容”。二者不是如出一轍嗎?我認爲這種相似決非偶然。顯然,上述梵志詩的作者在寫作這首詩時,是參考過傅大士的這篇序文的。傅大士是南朝著名的佛教人物,主要活動在梁代。關於他的作品的真僞問題,學術界還有不同意見。現在我們發現法忍鈔本的這首王梵志詩,在寫作時參考過傅大士《行路難二十篇》的序文,這對於判斷《行路難二十篇》的真僞及時代,無疑是有參考價值的。

上面的例子説明,無論是敦煌寫本中的王梵志詩,或者筆記小説、禪宗語録中的王梵志詩,都存在着與他人作品相混的情形。這些相混作品的作者,有菩提達磨、寶誌、傅大士、法融、寒山等,都是南北朝時代或唐代的著名佛教人物(其中有的是託名)。這些例子只不過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之一角,實際上“王梵志詩”中包含的他人作品當遠遠超過此數,只不過更多的例子我們已無法證實了。我曾以法忍鈔本王梵志詩卷所收寶誌的作品爲例加以説明:

我曾經發現,梵志詩“前死未長别”一首,其實是北周釋亡名《五盛陰》的改作;現在又發現,法忍鈔本王梵志詩中也有兩首寶誌和尚《大乘讚》的改作;我還願意大膽地進一步推測:這個鈔本中所收寶誌作品的改作,大概不止以上所引的兩首,極可能還有别的改寫作品,只是尚未得到證實而已。我們只要讀過這個詩卷,不難發現它的一個特點:其中佛教内容的六言詩……共有十首之多。它們彼此的思想、形式乃至語言,都是十分地酷似。已知改寫寶誌《大乘讚》的兩首作品,就在這十首之中。如果再把這十首六言詩和《景德傳燈録》卷二九所載寶誌的《大乘讚十首》及《十四科頌》(包括六言詩十四首)加以比較,就會發現它們彼此之間,在思想、形式乃至語言上,同樣是十分相似的。《景德傳燈録》卷二七《寶誌禪師》章説:“又製《大乘讚》二十四首,盛行於世。”原注:“餘諸辭句,與夫禪宗旨趣冥會。略録十首,及師製《十二時頌》,編於别卷。”故知寶誌和尚《大乘讚》原來共有二十四首,《傳燈録》中只選録了其中的十首,這十首中就有兩首被改頭换面地寫進了法忍鈔本王梵志詩卷。《宋高僧傳》卷一〇《唐天台山佛窟巖遺則傳》:“善屬文,始授道於鐘山,序集融祖師文三卷,爲寶誌釋題二十四章,《南游傅大士遺風序》,又《無生》等義。凡所著述,辭理粲然。其他歌詩數十篇,皆行於世。”其中“爲寶誌釋題二十四章”,我認爲就是爲寶誌《大乘讚》二十四首寫了釋題。遺則其人,《景德傳燈録》卷四作惟則禪師,稱其“唐元和中法席始盛”,其時《大乘讚》必已風行禪林,故遺則爲其寫了釋題,加以闡釋。法忍鈔本王梵志詩卷的時代比遺則更早,足見《大乘讚》在唐代禪林的影響是何等深廣和久遠。可惜現在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有《傳燈録》所收入的十首,至於另外的十四首《大乘讚》,如今只能在禪宗語録中讀到個别逸句,如裴休所集希運禪師語録《筠州黄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引誌公云:“不逢出世明師,枉服大乘法藥。”又《黄蘗斷際禪師宛陵録》引誌公云:“本體是自心作,那得文字中求。”《五燈會元》卷七《玄沙師備禪師》章載誌公云:“每日拈香擇火,不知身是道場。”(補充:延壽《萬善同歸集》卷中引誌公云:“苦哉哀哉怨枉,棄却真佛造像,香華供養求福,不免六賊枷杖。”)這些六言文字,應該就是寶誌《大乘讚》的逸句。如果一旦有幸讀到那另外的十四首《大乘讚》,我相信一定會發現,還有别的作品被改頭换面地寫進這個王梵志詩卷。(《王梵志詩校注》930—931頁)


除了這類著名作者的作品以外,“王梵志詩”中應該采入了更多的無名作者的白話詩,這些詩歌的作者當時就没有留下名字,當然今天就更加無法考證他們的身份了。總之,全部“王梵志詩”決非一人一時之作,而是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内,許多白話詩人作品的結集。

“王梵志詩”包括了許多有名或無名作者的白話詩,而以“王梵志詩”作爲它們的總名,這一現象並非不可理解,它體現了當時的時代風尚。因爲在唐代的民間通俗讀物中,本來就普遍流行着無名作者假託名人創作的現象。例如敦煌遺書中保存的唐代童蒙讀本《太公家教》,作者不知誰人,宋王明清《玉照新志》(五卷本)卷三稱“當是有唐村落間老校書爲之”。這樣一部由民間知識分子編寫的普及讀物,却借用了姜太公(吕尚)的大名,稱爲《太公家教》。當然對於書名中的“太公”是否就是姜太公,還有不同意見,有人認爲是泛稱老人。可是敦煌所出的唐代另一種同樣性質的童蒙讀本《武王家教》,顯然是與《太公家教》相比附而命名的,“武王”是指周武王,“太公”當然是指姜太公——自然二者都是託名。又如敦煌本《王昭君變文》云:


《莊子》云何者?“所好成毛羽,惡者成瘡癬。愛之欲求生,惡之欲求死。”


倘若有人真的想從《莊子》中查找這段話的出處,必然是徒勞無功。“所好生毛羽,惡者成瘡癬”是從張衡《西京賦》中“所好成毛羽,所惡成瘡痏”變化而來,“愛之欲求生,惡之欲求死”是從《論語·顔淵》中“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變化而來。這些文句成爲民間流行的俗語之後,又被假託爲《莊子》之語。又如敦煌所出一卷本王梵志詩集有云:


兄弟寶難得,他人不可親。但尋莊子語,手足斷難論。


倘若有人又想從《莊子》中尋找“手足斷難論”的出處,必將再次徒勞無功。這本是唐人俗語,敦煌遺書P.2721《雜鈔》(亦名《珠玉鈔》、《益智文》、《隨身寶》):“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而更新,手足斷而難續。”這才是“手足斷難論”的出處。

敦煌遺書S.6204《字寶碎金》是唐代民間的一種通俗字書,卷後附有稱贊該書的詩四首,其中有兩首白侍郎詩:


白侍郎 同前(按指《讚碎金》)

獡頭趠人難識,挫家(衆)心。寫向篋中甚敬重,要來一字一碎金。

白侍郎寄盧協律

滿卷玲瓏實碎金,展開無不稱人心。曉眉歌得白居易,盧郎更敢尋。


從第二首可知“白侍郎”就是大詩人白居易(曾任刑部侍郎)。但是,這兩首蹩脚的詩其實是爲《字寶碎金》做宣傳的廣告詩,自然不會是白居易所作。敦煌遺書P.2633還保存了一種通俗家訓詩《崔氏夫人訓女文》,卷後有一段“白侍郎讚”:


崔氏善女,萬古傳名。細而察之,實亦周備。養育之法,方擬事人。若乏禮儀,過在父母。


這又是一篇廣告文字,託名爲“白侍郎”(白居易)所作。歷來無人把這類詩文補入白居易集,自然是有道理的。

敦煌遺書北京皇76載有一篇《勸善文》,不載作者名氏。而S.2986亦載此文,署名道安。其實本篇大旨是誡殺生食肉,這是承襲梁武帝《斷酒肉文》所開創的傳統,不可能是東晉道安所著,道安的署名是後人附會上去的。

這種託名之風,甚至吹到本朝皇帝頭上。敦煌遺書北京日33載有兩篇佛教讚文,一篇署名“太上皇帝讚文”,另一篇署名“開元皇帝讚文”。後一篇的“開元皇帝”顯然是唐玄宗李隆基,則前一篇的“太上皇帝”應是玄宗之父睿宗李旦,他於延和元年禪位給玄宗,稱太上皇。這兩篇讚文也是假託帝王之名,以廣流傳。敦煌遺書北京海51載有無名氏的四句詩偈:“努力修道莫由由(悠悠),園中菓熟正勘(堪)收,只爲無明花晚發,未及圓滿早逢秋。”其實就是《太上皇帝讚文》中間的四句,可見這類讚文在民間頗爲風行,所以也有從中抽出幾句的節本流傳。

在民間通俗作品中託名之風盛行的同時或更早,在早期禪宗史上,這種僞託之風更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下面我引用杜繼文等著《中國禪宗通史》中的一段論述:


《壇經》有句名言:“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由“迷”轉“悟”,是禪宗要解決的根本任務。經典名教、文字語言,都是爲這個根本任務服務的,統歸之爲“方便”、“假説”的範圍。

這個原則在禪宗中十分流行,所以任何經典都不具神聖性,都可以變作爲我所用的工具。把這一原則運用於歷史,則一切歷史也必須爲我所用,史實不但成了可以任意剪裁的東西,也可以根據需要隨意捏造。這種情況爲我們研究禪宗的思想和歷史,造成許多困難。譬如説,達摩其人本來就傳説紛紜,唐初道宣爲達摩作傳,既與羊衒之的記載有異,又將其禪法歸爲“虚宗”,與所附“二入四行”相矛盾。後來的附會演義越出越多。《楞伽師資記》謂曇林記達摩言行,集《達摩論》一卷,達摩本人又撰《釋楞伽要義》一卷,加以肯定;另有《達摩論》三卷,屬於“僞造”。現今從敦煌、朝鮮、日本等處發現題名達摩的著作計十餘種,其實都屬僞託。以後數代,也有這種情況。傳説僧璨有《信心銘》,道信有《菩薩戒本》和《入道心要方便法門》,牛頭法融有《心銘》,弘忍有《最上乘論》或《導凡趣聖悟解脱修心要論》,神秀有《大乘無生方便門》(《大乘五方便》)。此類著作的真實性,都經不住認真的推敲。像流傳頗廣的《觀心論》,已知有五種寫本現存,均題達摩名,而慧琳的《一切經音義》第一百卷,則題“大通神秀作”。其實,神秀以“禪燈默照”、“不出文記”著稱,同弘忍的“蕭然静坐,不出文記”一脈相承,兩個人都不會有什麽著作問世的。題《菩提達摩禪師觀門》的文章,亦有二種,其中有言“禪定者,西域梵音,唐言静慮”。讓北魏人用“唐言”作文,只能是“關公戰秦瓊”式的笑談。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8月,18—19頁。


這類僞託的禪宗著作的真實作者,並非等閑之輩,他們的宗教修養與文字功夫都達到相當的水平,本來皆可留名禪史,然而他們却甘爲“捉刀人”而湮没無聞。在禪宗詩偈中也不乏託名之作,即如上文舉到法忍鈔本王梵志詩中有兩首寶誌《大乘讚》的改作,其實寶誌《大乘讚》也是託名之作。拙文《列一四五六號王梵志詩殘卷補校》後記,《中華文史論叢》1989年第1期。又如上文提到《雲溪友議》所載梵志詩“照面不用鏡”一首,與北京果41號載達摩禪師偈“細(洗)心不用水”四句同出一源,這個源頭就是流行於叢林的無名氏詩偈,被分别附會於達摩和梵志的名下。這種託名也有一定的規律,即通常嫁名於世人習知的著名人物,或這一專門領域的權威人士。由於禪宗人士對待著作權的隨意態度,因而有一些作者本來確定的作品,在署名上也出現了混亂,或被任意加以改寫,或被冠以他人之名,如上文提到的法融禪師偈被收入法忍鈔本王梵志詩,又如懶瓚和尚的《樂道歌》被黄庭堅書作王梵志詩拙文《王梵志詩十一首辨僞》,《中華文史論叢》1986年第2期。,皆是其例。而“王梵志詩”不僅是民間通俗文學作品,我們亦不妨把它(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納入“禪宗詩偈”的範圍,因爲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四自述結集次第時,有云“或降其迹而適性,一時間警策群迷”,夾注:“誌公、傅大士、王梵志之類。”可知宗密是將他當時所見到的王梵志作品,與寶誌、傅大士的作品一同收入《禪源諸詮集》中的。雖説宗密認爲他們屬於“達摩宗枝之外”,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進入禪藏之中。

因此,“王梵志詩”作爲集合許多白話詩人作品的詩集而出現,並在流行中不斷擴充和豐富其内容,便不是偶然的,而是時代風氣所使然。“王梵志詩”具有大體相近的白話詩風格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爲“王梵志”已經成了白話詩人的突出代表,所以數百年間許多流行的白話詩便紛紛歸附於他的名下,如江河之歸大海,終於形成今天所看到的“王梵志詩”的壯觀場面。

(原載《敦煌吐魯番研究》第一卷,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