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諳佛教用語
例十七、《總編》卷三《無相珠》(調名本意)〔〇四五三〕:“奉勸人,勤念珠,念珠非有亦非無。”校釋:“首句‘勸’下衍‘緣’字。劉目合首二句作七言一句,敢問:‘緣人’有解否?且破壞全組通格,兹故删‘緣’,仍以三言二句起。”(928頁)
楚按:劉目作“奉勸緣人勤念珠”一句是。“緣人”有解,乃佛教用語,謂有緣分之人。如《維摩詰經講經文》:“諸緣人,各有故,問得遍曾遭觸悮(忤)。”(《變文集》602頁)敦煌寫本斯四四七二號載圓鑒大師雲辯撰《左街僧録與緣人遺書》:“比冀常敷勝義,永誘緣人。”至於説原有“緣”字破壞了“全組通格”,則更没有道理。其實本辭是一首長篇佛教詩偈,本來並不存在“全組通格”,就連是否“歌辭”亦大成問題,編者主觀設想了“全組通格”,並據此對原文加以多處改制(强删“緣”字只是其中一例),恐難辭“削足適履”之咎。
例十八、《總編》卷三《空無主》(調名本意)〔〇四八一〕:“五欲减水恒澆灌。無始已來常涸燥。”校釋:“‘减水’待校。”(961頁)
楚按:“减”當作“鹹”,“鹹水”能令土地涸燥不毛,故這裏用以譬喻“五欲”能滅清浄心識。《百喻經》卷二《飲木筩水喻》:“世間之人亦復如是,爲生死渴愛,飲五欲鹹水。”《大寶積經》卷九:“貪欲無厭,猶飲鹹水。”《增壹阿含經》卷四二:“欲還自害,如蛇懷毒;欲無厭患,如飲鹹水。”《父子合集經》卷一三:“愚癡著欲者,如渴飲鹹水。”亦作“醎水”。北本《大般涅槃經》卷一三:“是諸外道,患煩惱渴,而復反飲諸欲醎水。”
例十九、《總編》卷三《三歸依》(調名本意)〔〇四八九〕:“歸依僧。手把數珠持課。”校釋:“事態明明是民衆爲僧佛之‘衣食父母’,僧佛應以民衆爲寶,而歸依之。今乃顛之倒之,反騙民衆以佛僧爲寶,豈不令人齒冷!……下文述‘宋讚’中曾引王安石《歸依三寶讚》,獨改‘歸依僧’爲‘歸依衆’,一字破的,大義端莊;而惜其尚未發揮此字之内容。”(968頁)
楚按:校釋所論,誠然大義端莊,惜乎此義並非王安石所能喻。王《讚》所云“歸依衆”者,實際上與“歸依僧”是一回事,並無區别。“衆”即僧也,凡僧徒四人以上和合共居,即稱爲“衆”。《大智度論》卷三:“云何名僧伽?僧伽,秦言衆。多比丘一處和合,是名僧伽。”智顗説《妙法蓮華經文句》卷一上:“衆者,天竺云僧伽,此翻和合衆。一人不名和合,四人以上乃名和合。”而校釋下文又稱王辭“首章内雖已改‘歸依僧’爲‘歸依衆’,在義理上有‘石破天驚’之概,上文已褒之。惜通首文字中並未表出一毫‘歸衆’之美,仍曰‘十方賢聖不相離’,則首句中之‘衆’究字係何人所改?是問題矣。”(969頁)按“衆”字即王安石原文,並無問題。倘以“衆”爲“民衆”,則通首文字確乎並未表出一毫“歸衆”之美;倘知“衆”即是“僧”,則通首字字是説“歸衆”之美,尚何疑乎?
例二十、《總編》卷五《五更轉》(無相)〔一〇三八〕:“了見色空圓浄體。澄如戒月瑩晴天。”校釋:“‘戒月’應指‘佛月’,以月譬佛之光明,俟考。”(1457頁)
楚按:“戒月”並非譬佛之光明,而是比喻戒行圓滿無缺,猶如滿月。《增壹阿含經》卷八:“月初生時,隨所經過日夜,光明漸增,稍稍盛滿,便於十五日具足盛滿,一切衆生靡不見者。如是婆羅門,若善知識,經歷日夜,增益信戒聞施智慧。彼以增益信戒施聞智慧,爾時善知識身壞命終,生天上善處。是故婆羅門,我今説此善知識所趣,猶月盛滿。”李白《僧伽歌》:“戒得長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蓮色。”《佛説阿彌陀經講經文》:“戒似天邊秋夜月,防非止惡要精持。”(《變文集》453頁)敦煌遺書伯四六四〇唐僧統《翟家碑》:“我僧統兮德彌天,戒月明兮定慧圓。”
例二一、《總編》卷五《五更轉》(假託“禪師各轉”)〔一〇一六〕:“念念精進須向前,菩提煩惱難了解。”校釋:“末‘了解’二字原與下辭之首二字合,原寫‘簡’,乃‘簡’之復文。丙本寫‘撩蕳’……佛書内用‘料簡’曰:‘言於義理,量裁簡别也,爲‘解釋’之異名。”《大部補注》曰:‘料’者,理也,量也,‘簡’與‘揀’同。按其説近於望文生義。實則‘料簡’、‘簡’、‘撩簡’均‘了解’之音異耳。”(1419頁)
楚按:《大部補注》之説不誤,此語正體作“料簡”,揀擇、甄别之義,並非“了解”之音異。校釋引《後漢書》卷一〇八《吕强傳》:“强欲先誅左右貪濁者,大赦黨人,料簡刺史二千石能否。”即甄别刺史二千石之能力强弱。玄覺《禪宗永嘉集·奢摩他頌》:“若一念相應之時,須識六種料簡:一識病,二識藥,三識對治,四識過生,五識是非,六識正助。”所謂“六種料簡”者,即指六種揀别,如下文云“第一病者有二種,一緣慮,二無記”,“第二藥者亦有二種,一寂寂,二惺惺”,如此等等。敦煌本神會《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一卷》:“普寂禪師與南宗有别。我自料簡是非,定其宗旨。”《宋高僧傳》卷三論曰:“既云西土有梵有胡,何不南北區分,是非料簡?”是知本首“菩提煩惱難料簡”者,即菩提煩惱難區别。亦即〔〇九六二〕首“煩惱是菩提”之意。同樣,下首〔一〇一七〕首句“了解煩惱是癡人”也應作“料簡煩惱是癡人”。
例二二、《總編》卷三《行路難》(“共住修道”)〔〇五〇一〕:“離散各不相知。合即五家共一。既知自身狀跡。何處更有親戚。”校釋云:“第五六句二本均顛倒,乃失一韻,饒編仍之。末二字二本同寫‘諸親’,又失韻,故訂爲‘親戚’,保存六言,俟校……‘五家共一’見《智度論》一三:‘勤苦求財,五家所共。若王,若賊,若火,若水,若不愛子用,乃至藏埋,亦失。’辭内已提出‘水火’。〔〇六九六〕亦見五家。”(994—995頁)
楚按:此段有三處可議。一、校釋對“五家共一”的解釋完全錯誤。《智度論》所説的“五家”,是破財敗家的五種災禍,與本辭内容渺不相涉。本首發揮人身虚幻不實的道理,所謂“五家”就是“五大”,即人們所熟知的“地水火風”等四大,再加上“空”大。北本《大般涅槃經》卷二五:“如世間人,説言虚空無色無礙,常不變易,是故世稱虚空之法爲第五大。”由此“五大”因緣相會,聚合爲人。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一末:“五大者,謂地水火風空……色成於火大,火大成眼根,眼不見火而見於色。聲成於空,空成於耳,耳不聞空而聞於聲。香成於地,地成於鼻,鼻不聞地而聞於香。味成於水,水成於舌,舌不得水而嘗於味。觸成於風,風成於身,身不得風而得於觸。”又北本《大般涅槃經》卷四〇:“堅是地性,濕是水性,熱是火性,動是風性,無所罣礙是虚空性。是五大性,非因緣有。”《注維摩詰所説經·入不二法門品》肇曰:“四種,四大也;空種,空大也。此五,衆生之所由生,故名種。”至於辭内提出“水火”,並不是破財的水火之災,而是“五大”之水大、火大。事實上,本首前四句已經明確提出了“五大”,但爲編者所不悟耳。如第一句“始知虚空以爲屋宅”——提出“空”大,第二句“大地以爲牀席”——提出“地”大,第三句“水火畢竟相隨”——提出“水”大、“火”大,第四句“如風無有蹤跡”——提出“風”大,而“五家共一”就是説以上“五大”因緣聚合,以成人身耳。二、校釋説“第五、六句二本均顛倒”,又誤,應據原本回改爲“合即五家共一,離散各不相知”。上句“合即五家共一”乃總結前四句所提出的“五大”而言,自應緊接在前四句後;而作者想要强調意思却是“離散各不相知”,即“五大”一旦離散,人身復歸虚無,則此句自應居後,方合文理及邏輯。編者改移原文的動機,乃在於强求符合主觀上押韻之“定格”,實際上竄改原文之後,‘一’字是否入韻仍成問題(宅、席、跡皆爲梗攝,一獨爲臻攝),可謂進退失據,兩俱失之。三、同樣的道理,末二字原本寫“諸親”,《總編》改作“親戚”以求叶韻,亦大可不必。編者爲使原文“就範”,費盡心機裁剪,無奈原文本不押韻何!
“五家”一語還見於《總編》卷四《行路難》(無心律)〔〇六九六〕:“隨緣聚散任五家。不計彼此之差二。開門任取不爲限。緣起即住非關自。”校釋云:“中部‘五家’,指王、賊、火、水、及惡人五種掠奪人民物資之人,已見〔〇五〇一〕。《智度論》一一曰:‘富貴雖樂,一切無常,五家所供(楚按“共”之誤),令人心散,輕躁不定。’末曰‘惡人’,在‘王賊’之外,正包含一切具大小手段,以訛騙財物者,較‘王賊’甚且過之,遠遠過之,有如億萬僧衆之永恒寄生。此甕設得好!即此請君入瓮,無所逃。而芳考竟指‘五家’爲禪宗五祖弘忍,不知與辭旨‘大施’何干。原文於此雖納入問語,不敢負責,終成特大蛇足……‘緣’下‘起’字原闕,‘即’下‘住’原寫‘主’,兹循辭義擬正,俟訂。”(1182頁)
楚按:此段亦有兩處可議。一、關於“五家”,編者知芳考之誤,而不知自己亦誤。此處“五家”仍是指地、水、火、風、空等“五大”,説已見上文。由此“五大”因緣和合而爲世界,乃至人身,聚則爲人,散則身滅,故云“隨緣聚散任五家”。編者誤會了“五家”的含義,根基已錯,則由此生發的一切議論,同樣成爲“特大蛇足”,俱可廢也。二、編者擬補“起”字,可從。但原寫“主”字極是,編者改訂爲“住”,大失其義。“主”即主人或作主之義,上文既云“隨緣聚散任五家”,“緣”即此處之“緣起”,然則“五家”之聚散,人身之成壞,皆由緣起主宰,而非由吾人自己所能作主決定,故云“緣起即主非關自”也。
例二三、《總編》卷三《行路難》(“共住修道”)〔〇五〇七〕:“忽若得道果,歷劫相勞碌。”校釋:“‘勞碌’寫‘簩’。”(1001頁)
楚按:此二字並非“勞碌”,而是“簩簏”,亦寫作“撈摝”、“澇漉”等,本義爲水中撈物。就其打撈的動作而言,字從手;就其從水中打撈而言,字又從水;就其打撈器具(如籃籠等)的質地而言,字又從竹。《釋氏要覽》卷中:“云何名福?謂撈摝義也。見諸衆生没溺煩惱河中,起大悲心,摝出生死,置涅槃岸,故名福。”因此佛書中的“撈摝”,已經從一般的打撈之義,引申爲拯救衆生之義,謂將衆生從生死苦海中打撈起來,而置於涅槃彼岸。如《維摩碎金》:“汝還知菴薗有佛,撈摝衆生。”(《敦煌變文論文録》858頁)《維摩詰經講經文》:“不欲見四坐流浪,長行橯樚之心。”(《變文集》538頁)“橯樚”同“撈摝”,敦煌寫本中“”、“扌”往往不分。《八相變》:“我佛觀見閻浮提衆生,業鄣深重,苦海難離,欲擬下界勞籠,拔超生死。”(《變文集》330頁)“勞籠”也應作“撈摝”,“勞”、“撈”同音,“籠”、“摝”則一聲之轉。宋釋延壽《宗鏡録序》:“撈摝五乘機地,昇騰第一義天。”本首“忽若得道果,歷劫相簩簏”是表示弘大的誓願:倘若得道成佛,將永遠以拯救衆生爲己任。
例二四、《總編》卷六《十二時》(普勸四衆依教修行)〔一二二〇〕:“見師僧。要參問。莫慢身心須戒慎。”校釋:“第三句‘莫’原寫‘我’,意乖,又與末句‘君’之口氣不相應,擬改。”(1606頁)
楚按:原寫“我”字不誤,“我慢”乃佛教習語,謂驕傲自大,如《妙法蓮華經·方便品》:“我慢自矜高,諂曲心不實,於千萬億劫,不聞佛名字。”《維摩詰經講經文》:“令除我慢意,却作善和人。”(《變文集》573頁)又:“外意之中除我慢,在其王子孝尊親。”(同上591頁)“我慢”既然成了固定詞語,不宜將“我”字拆開單獨理解,故與末句“爲君雪出輪迴本”的“君”字口氣並無不相應之處,不必以此爲疑。
例二五、《總編》卷三釋圓鑑《十偈辭》(讚普滿塔)〔〇四九四〕:“崔嵬霄漢出金輪,雁陣衝來到此分。”校釋:“首句之意已見〔〇五九九〕校。佛家妄言世界底層爲風輪,上爲水輪,再上爲金輪,再上爲地輪。”(980頁)
楚按:〔〇五九九〕首校語所論之“金輪王”,以及此首校語所論世界底層之“金輪”,與本辭中的“金輪”字面雖同,其實風馬牛不相及。本首的“輪”指“相輪”,亦云“輪相”,即佛教寺塔建築頂端的圓盤形裝飾物,通常九輪重叠,有細竿直指雲霄。《翻譯名義集》卷七“堵波”:“言輪相者,《僧祇》云:佛造迦葉佛塔,上施盤盖,長表輪相。經中多云相輪,以人仰望而瞻相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七:“塔有五級,並相輪、霜盤凡高一百八十尺。”《佛説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講經文》:“竭天上之珍奇,爲人間之寶塔,可謂巍巍屹屹侵雲漢,盡眼方能見相輪。”(《變文集》649頁)“金輪”者,即金色之相輪。如武則天《從駕幸少林寺》:“金輪轉金地,香閣曳香衣。”魚玄機《題任處士創資福寺》:“百尺金輪閣,當川豁眼明。”敦煌寫本斯四四四四載《贈秀峰上人》詩:“清夜浮埃歇井廛,塔輪金洗露華鮮。”亦謂露水洗浄塔頂的金色相輪。此首之“崔嵬金輪出霄漢,雁陣衝來到此分”,是説普滿塔的金色相輪聳入雲霄,以致高空的雁陣飛來也被相輪分爲兩段。
例二六、《總編》卷五《十二時》(法體)〔〇九八七〕:“過去之佛捨輪王。妻兒眷屬何須樂。”校釋:“乙、丙‘之’寫‘諸’。”(1393頁)又云:“後二句謂捨轉輪王福大,以玉女爲寶,育子千人,可得妻兒眷屬之樂外,餘佛皆不可,何況佛徒!……既有此項神話存在,佛戒勢必全盤崩潰,佛教即‘謊教’,尚何疑!”(1394頁)
楚按:乙、丙寫“諸”字是。“之”、“諸”在敦煌寫本中通用,已成常例,“過去諸佛”指過去世之衆佛。校釋云:“捨轉輪王福大……餘佛皆不可”,則是以“輪王”爲“過去諸佛”中之最勝者,因而對原文的解釋大戾。由此指斥佛教即“謊教”,恐不能服彼教中人之心。編者顯然是把“捨輪王”理解爲“除輪王以外”,而不悟這裏的“捨輪王”是説“捨棄輪王之位”,根源則在於誤解了“輪王”的性質。道宣《釋迦方誌》卷上:“五謂人者,不出凡聖。凡人極位,名曰輪王;聖人極位,名曰法王。”故知“輪王”並非“過去諸佛”之一,乃是人間聖主,自然享受人間榮華,所謂“佛戒勢必全盤崩潰”無從説起。不過,在佛教徒看來,輪王雖是世間聖主,地位在世間最勝最尊,却遠遠不能和“佛”相比。“過去諸佛捨輪王”一句是説,過去諸佛寧願捨棄人間轉輪聖王之位,而立志修行成佛。如《長阿含經》卷一五:“沙門瞿曇,捨轉輪王位,出家爲道。”《太子成道經》:“捨却輪王七寶位,夜半逾城願出家。”(《變文集》287頁)至於“妻兒眷屬何須樂”一句,也不是針對轉輪王“以玉女爲寶,育子千人”而説,而是教化世人的話,意謂與過去諸佛捨棄至尊至貴的輪王之位相比,則世人的妻兒眷屬誠不足戀,何須愛樂不捨耶?全首大旨在勸人捨家求道也。
例二七、《總編》卷五釋悟真《百歲篇》(“一生身”)〔〇九三五〕:“衣著綺羅貪錦繡。矜裝瓌器一生身。”校釋:“(乙本)‘瓌’寫‘坯’。”(1341頁)
楚按:乙本寫“坯”字甚是,亦作“坏”,芳杯切,“坏器”即未經燒焙之陶器土坯。《四分律行事鈔資持記》中一下:“陶家謂土作家,輪即範土爲坏器之車。”宋釋贊寧《大宋高僧傳序》:“斯皆河圖作《洪範》之椎輪,土鼓爲《咸池》之坏器。”由於坏器窳陋不堅,佛教因以坏器比喻危脆不久之人身。如北本《大般涅槃經》卷二:“當觀是身,猶如芭蕉、熱時之炎、水泡幻化、乾闥婆城、坏器電光。”又卷三:“如來真身,功德如是,云何復得諸疾患苦,危脆不堅,如坏器乎?”又卷三七:“善男子,譬如坏器,即易破壞,衆生受身亦復如是,既受身已,是衆苦器,譬如大樹,花果繁茂,衆鳥能壞;如多乾草,小火能焚;衆生受身,爲苦所壞,亦復如是。”《大寶積經》卷八一:“壽命不久停,如坏器易壞,假借世不久,此亦無常定。”佛教不浄觀亦以“坏器”比喻臭穢不浄之人身。如《解脱道論》卷八:“問云:何以流修行不耐食想?答:此食煖所熟,與新故不浄和合,如酒置破坏器,如是一切身流,隨流入於脈腠面目九孔,九萬九千毛孔皆悉流滿。”本首“矜裝坏器一生身”,謂以綺羅錦綉等衣着裝飾危脆不堅、臭穢不浄之軀體也。
例二八、《總編》卷三王梵志《回波樂》(“斷惑”)〔〇五五〇·三〕:“不語諦觀如來,逍遥獨脱塵埃。”校釋:“諦觀與如來,乃二位佛祖。如來佛人所習知。《佛祖統計(楚按“紀”之誤)》第十卷記諦觀爲人,謂爲高麗國沙門,奉命迎吴越國來使之義寂。寂善講授,諦觀見心服,遂禮爲師。”(1041頁)
楚按:編者於本書523頁引用蘇聯《總目》,説明載有王梵志《回波樂》的原卷有“大曆六年(公元七七一年)五月□日”的題記,此處又説明諦觀是吴越時的高麗沙門,試問抄於大曆時的卷子,怎麽可能出現一百多年後吴越國時的人名?且“諦觀”爲何等人,豈能與“如來”並稱,同爲“佛祖”耶?其誤已不待辯。其實此首的“諦觀”並非人名,而是佛教修持的一種方式,“諦觀如來”謂在冥思中專心繫念,觀見佛的形象。《華嚴經》卷六:“諦觀如來,當願衆生,悉覩十方,端正如佛。”《觀無量壽佛經》:“汝當繫念諦觀彼國,浄業成者,我今爲汝廣説衆譬,亦令未來世一切凡夫欲修浄業者,得生西方極樂國土。”
例二九、《總編》卷三《空無主》(調名本意)〔〇四七九〕:“心願相覆慈悲網。羅取諸子集華堂。”校釋:“(原本)‘心’寫‘行’。”(960頁)
楚按:原寫“行”字不誤,云“行願”者,誓願與修行兩俱言之,改作“心願”,則有願而無行矣。《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經·奉持品》:“一切行願,普皆修習,能爲法師,調御有情。”即以“行願”並提爲言。又原文“覆”當作“扶”,音近而誤,《總編》失校。“相扶”猶云相輔相成。如《景德傳燈録》卷二九梁寶誌和尚《大乘讚十首》之五:“未悟圓通大理,要須言行相扶。”《汾陽無德禪師語録》卷下《德學歌》:“今之重學,古之重德,德學相扶,堪爲軌則。”敦煌遺書伯二七六二號《張淮深碑》:“手足相扶,同營開闢。”《禪門諸祖師偈頌》卷下之下慈恩大師《出家箴》:“倘能行願力相扶,決定龍華親授記。”《佛説阿彌陀經講經文》:“懺悔已了,此受三歸,復持五戒,便得行願相扶,福智圓滿。”(《變文集》464頁)正有“行願相扶”之語,可證此首原寫“行願相覆”亦應作“行願相扶”,而斷非“心願相覆”也。
例三十、《總編》卷三《撥禪關》(調名本意)〔〇五〇九〕:“第二勸汝平善男。勤勤參。衆生世上有二三。一世了。莫貪婪。”校釋:“‘平善男’佛稱在家信佛之男人爲‘善男子’。參看〔一二三一〕。‘衆生世上有二三’謂‘衆生’原有‘多生’之義,生死輪迴將二三次,莫貪一世便了。”(1005、1006頁)
楚按:校釋所立二義並誤,原因却在於把一般詞語錯當作佛教用語理解了。“平善男”並非“善男子”,而是指健在之人。“平善”即平安、康健之義。如《舜子變》:“冀郡姚家人口,平善好否?”(《變文集》133頁)《八相變》:“我家有子在臨胎,千般痛苦誕嬰孩,父子嗖忙重發願,只願平善不逢災。”(同上334頁)按佛教多勸世人趁着此身健在之日,及時爲來生修福,如〔〇六〇六〕“聞身强健行檀施”之類,故此首有“勸汝平善男,勤勤參”之語。又校釋以“衆生世上有二三”與佛教“多生”之義相聯繫,又難自圓其説。“多生”其數無盡,豈是“生死輪迴將二三次”便可了事?此首之“二三”是説十分之二三,言其爲數不多也。試比較〔〇五三七〕:“三界中,難出離,出離之人無一二。”“無一二”謂不足十分之一二,猶如此首“有二三”謂只不過有十分之二三耳。白居易《不如來飲酒七首》之三:“藏鏹百千萬,沈舟十二三。”“十二三”亦即十有二三,與本首“有二三”類似。“衆生世上有二三”是説能够做到“勤勤參”的衆生,爲數不多。下文“一世了,莫貪婪”即勸人“勤勤參”之語,“一世”指今生,謂終其一生,不應貪婪也。
最後,我要格外提出一個例子,它雖然不屬於上述四類之中,却説明了一字誤解,可能造成何等重大的後果。
例三一、《總編》卷五《五更轉兼十二時》(“維摩托疾”)〔一〇九七〕:“維摩詰。問彌勒。一生受記何時得。”校釋:“變文〔卯〕(集597頁)描寫彌勒堅辭問疾一段,更示内心有説不出的苦,事到關頭,無所忌憚,乃盡情流露,似難捏造,必有所本:‘彌勒告世尊,往日遭維摩呵責事……“我思往昔,爲兜率天王及其眷屬,説不退轉地之次,忽見維摩髮籠離垢之繒,手拄弱棃之杖,謂我言道:彌勒,汝久居聖位,已出樊籠……所以世尊受仁者記,一生成佛……世尊,維摩居士説爾許多東西,我於當日,都無祗對……聞説便膽戰心驚,豈得教吾曹爲使!伏乞世尊特開慧鏡,朗鑒卑情,會中菩薩極多,且望慈悲别請。”……其時彌勒告如來,往昔遭呵不是推。我即還同鳴布鼓,維摩直似振春雷!不辭便往傳尊旨,必被他家挫辱回。’據此,維摩背後説佛‘許多東西’,已非一日。此等隱情,非俗文不吐,俗文又必不能盡吐。須知俗文是當衆公開宣唱之作品,重要内容苟無所本,當場之執事與信徒等耳目衆多,戒律甚嚴,何能容其在道場内,窮年累月,駡祖瀆宗,恣肆不止?故維摩叛佛之迹早明,折服之謀早密,心懷叵測,已無從粉飾矣。此段最露骨之真像,由彌勒於瀝血陳情中,委曲揭之,而歌辭曾無一字咏及。説明變文對於歌辭之補充亦甚要。(1547—1548頁)
楚按:校釋在概論本辭時説:“經與注每掩蓋此段故事之實相,若變文與歌辭間乃提出許多實相,從知佛教宣揚之虚僞性如何嚴重。”(1487頁)對《維摩經》及注提出“掩蓋實相”之嚴重指控。又説:“《維摩詰所説經講經文》(集592頁),此文内載有彌勒向佛告密語,使人驚心動魄!”(1491頁)任氏此一發現聞所未聞,確乎令人驚心動魄!因爲關係重大,且爲《總編》本辭長篇解説之立論基礎,故具引其説如上。按所謂“告密之語”,即是上引講經文中,彌勒告世尊云:“維摩居士説爾許多東西。”校釋解釋説,“據此,維摩背後説佛‘許多東西’,已非一日。”以“爾”爲第二人稱代詞,指佛,這是根本誤會了原意。“爾許”應該連讀,就是“如許”,是如此、這麽之義,“爾許多”就是如此多、這麽多。如《景德傳燈録》卷三〇法燈禪師《古鏡歌三首》之一:“悠悠哉,爾許多時那裏來?”變文中亦多有用例,如《藏山遠公話》:“不知甚生道安,講讚得尔許多能解?”(178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經文》:“且若非世界,焉能容爾許多微塵?且若非如來,焉能滅尔許多煩惱?”(439頁)以上“爾許多”皆是如此多之義。至於講經文中的“東西”,據潘重規《敦煌變文集新書》校記(第337頁):“原卷‘來由’,《變文集》誤作‘東西’。”故知“東西”乃是“來由”誤録。“維摩説爾許多來由”,即是指講經文上文所引維摩詰呵責彌勒時所説的大段道理,並非是背後説佛的壞話,所謂“告密”之事,純屬子虚烏有。究其起因,實由於編者把“爾許”之“爾”誤解爲人稱代詞之“爾”,從而平地掀起了一場“維摩叛佛”、“彌勒告密”的驚心動魄的風波。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可不慎哉!
(原載《語言學問題集刊》第一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