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采访的“复牌”
“复牌”,是提高桥牌技艺的一种有效方法。牌局结束,重新摆一遍,重现打牌的过程,总结成败得失,作为下次打牌的借鉴。下围棋中的“复盘”也是类似的办法,都是在结束之后进行回味总结。
早年打桥牌时,我有复牌的习惯。怎么叫的、怎么打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每一个细节都要回想。这对于提高桥牌水平有很大帮助。
将“复牌”的方法应用到采访当中,并不仅仅是为了提高采访水平,同时也能在对素材进行归类、梳理、加工的过程中,找到关联度、对比度,感悟其中有价值的情节,并进行联想发挥,加深对人物的理解,加强对事件的把握。
在《守望精神家园的太行人》、《永恒的召唤》、《“三西”扶贫记》、《“三北”造林记》、《面向未来的赶考》这几篇通讯的采写过程中,每天采访结束后,我都要带领记者们举行“复牌”式碰头会,经历“头脑风暴”,这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碰头会可长可短,短则一两个小时,长的要开几个钟头。大家坐在一起,就当天采访情况互相交流心得体会,特别是对主要采访对象进行分析。记者们爱听我的分析,我也愿意听他们的感受,互相启发。五篇通讯的很多关键表达、精彩部分都是在“复牌”中形成的。
比如《“三西”扶贫记》的“复牌”。2012年5月9日白天,我们采访了陈云花、王永瑞等几个典型人物,晚上在定西宾馆开碰头会“复牌”。这一天收获很大,包括碰到了陈云花给鸡唱歌这样精彩的场景在我们眼前挥之不去。记者们以前已经几次采访过这些人物,但这次采访每个人都发现了一些新的细节。我先请记者分别讲一下对这几个人物的新认识。随后,我谈了自己的看法。
对陈云花,我先讲第一感觉:见面时她给我的感觉是,这个西北妇女是想要强烈表达她的内心的,并不是很拘谨。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光彩,为什么?她感觉到她的价值被别人发现了,这是她所需要的。
我回忆了陈云花与鸡群的奇妙和谐关系,那是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在她边走边唱时,所有鸡的目光都跟随着她,同时唱歌般地低声鸣叫。尽管当时鸡舍里臭气熏天、苍蝇乱飞,我却好像到了一个童话世界。
我进一步分析这个细节里传递出来的信息:1996年,她带着女儿去新疆养鸡场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偷学了养鸡的全套技能,把成鸡、小鸡所有相关的技术都记录了下来。她对鸡非常用心,所以才这么懂鸡;相应地,鸡也就容易接纳她。她与鸡和谐相处,背后是她胆大心细的性格,这种性格对她创业成功起了决定性作用。
她的养鸡过程也是分几个阶段的,最值得注意的是她回到家乡之后那段时间。当时她用3年时间赚了48万元,在西部农村那是很大一笔钱。一回到家乡,观念冲突就出现了。她想投资办养鸡场,以她丈夫为代表的传统力量要阻止她。她不同意,她在想,这几年就白过了?别人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做?她觉得,他们这些人都是“抬头看日头,低头看脚尖”,是一群没有见识的人。她觉得自己跟他们完全不是一群人,她要像那些企业家一样,争取自己的美好生活。结果,她丈夫白天帮她盖鸡舍,晚上就干架。就在这种争吵当中,甚至可能会有肢体冲突,她成功了,并且使丈夫逐渐认可了自己。她成功的表现,就是她的丈夫过去穷的时候抽卷烟,现在口袋里插一包香烟,这是用她所挣的钱买的。吵架以她丈夫的物质享受和她精神的胜利而告终,女人战胜了男人,带有现代观念的女人战胜了固守传统观念的男人。
我说:“今天就这么短短的三四十分钟的采访,把一个人的内在精神世界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了,可以说是叹为观止。”
回忆、归纳、联想、生发,在“复牌”中,陈云花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站立起来。
而对悲怆的种树老人王永瑞,在对采访的“复牌”中,我是这样分析的:我对他有一种由衷敬意和无可奈何的感伤。他真是一个悲剧型的人物,你可以从他眼睛当中读出世事的沧桑和他个人命运的凄凉。要画一幅油画的话,他是一个很有冲击力的模特。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虽然岁月在他脸上无情地刻出这么多的皱纹,但是那种少年的英俊之气在这个71岁的老人身上依然能够领略到。他的眼睛仍然是那么大、那么有神,而且是双眼皮,这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是很少见的。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不断地把石头推上山顶,滚下来,又推上去。但王永瑞种树种了死、死了种的执着,与西西弗斯是不一样的。西西弗斯只是做重复劳动,是被动的,而王永瑞把种树当成生命的全部,主动去实现生命的价值。当你想象一个扛着镢头的老人,几十年孤独地在这贫瘠的荒山上走着,跟着他的狗一只一只地老死,跟着他的喜鹊一只一只飞走了,他仍然还在种那些活不了的树。这是怎样一种画面?这种视觉冲击实在是太强烈了。我想,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要继续往前走,去种他的树,去种他的生命之树。
后来,在通讯中写到王永瑞时,我们就是带着这样一种理解去刻画人物的。基于对人物全面而深入的把握,我们很快就抓到了故事中最动人的一点,寥寥数语,就把这个老人的悲情和坚毅勾勒得栩栩如生。
在《“三北”造林记》采访中,“复牌”的方法可以说用到了极致。因为行程排得满,参与记者多,每天的“复牌会”常常要到晚上10点多才能开始,将近午夜才结束。虽然大家都很累,但在“头脑风暴”中大家收获也很大。
比如,2013年8月14日,我们开车穿过毛乌素沙地,同时,采访了王有德、顾芸香等人。当晚,照例召开了采访组碰头会,在“复牌”中碰撞,产生了很多火花,这些思想成果都引入,甚至是直接搬入通讯当中。
我对记者们回顾了当天采访中感触最深的几个点,并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一是穿行沙漠宛如进入“时间隧道”——从灰色的草方格,到金黄色的草方格,到原始的漫漫黄沙,再到茂密的绿色树林,我们似乎在上溯历史的长河,回到了三四十年前,进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再从20世纪又返回到21世纪。
二是对沙丘上细腻纹理的观感——沙丘同样也是大自然的女儿,那纹理就是大自然精心给她梳理的发辫。
三是对黄色的赤裸沙丘和已覆盖绿色植被的沙丘的观感——绿丘和沙丘相对而立,仿佛让我进入了另外一种境界,仿佛它们是两种有生命的物体,在相对注视、互相交流。它们会彼此问些什么?会交换什么样的信息?也许在交流我们一路上探讨的问题:究竟怎么对待沙漠,怎么对待绿色,沙丘的存在有没有它的合理性,如何科学造林?
当我们治沙取得了一些进展而且能控制沙漠时,反过来思考,是什么力量促成了一种由黄到绿的变化?我们依靠人力促进的改变,在整个大自然当中占据着一种什么样的位置?这是一种哲学层面的对话。
我在思考,人与自然关系、自然本身各种构成的关系(如黄沙、绿地)、治沙中人与人的关系究竟为何?要强调天人和谐,更应该强调人的生命价值。在地球上,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最有价值、最值得珍惜的是人的生命。
一边回顾,我一边整理思路。通讯第五部分的结构就是在这次“复牌”中完善的:开头从穿越时空切入,最后写到黄丘与绿丘的对话。
我把自己的体会告诉记者们:采访不仅要看到东西,还要读出深层的东西来,要领悟。只有这样才能认识人物,写出来的东西才能展现其特质。
采访的“复牌”,在回味和梳理中提升素材,为后期创作准备条件,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