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海过程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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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对过程哲学的总体评价

至此,我们可对怀特海过程哲学的性质做一简要评价,并回答以下问题:怀特海过程哲学是“时代精神之精华”,还是如列宁评论唯心主义哲学时所说的那种哲学上“不结果实的花”?

我们认为,如果从西方哲学发展的“现代转型”视域来全面考察怀特海过程哲学,可以说,怀特海过程哲学较为深刻、准确并全面地把握住了人类20世纪的时代主题和时代精神。怀特海通过从哲学上全面概括和系统总结20世纪以来最新的科学成果,如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并通过深刻反思自古希腊哲学以来的尤其是近代哲学中包含的过程哲学思想,通过自己几十年来的认真思考、深刻钻研,通过与剑桥大学、伦敦大学、哈佛大学等师生和学术精英的深入讨论,以及在多所大学的学术演讲等活动,自觉地创造了一种有别于传统西方实体哲学的过程哲学宇宙论理论体系,建构了一种两极相通式的过程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价值论、文明论和宗教观,阐述了一种过程—关系的思维方式。因此,怀特海创立的过程哲学可谓是表征着20世纪时代精神之精华的哲学,它与同时代的分析哲学和现象学哲学(包括存在主义等)共同组成20世纪西方哲学的百花园。具有综合性特征的过程哲学在哲学上的重大贡献,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被人们认识和接受,并现实地影响着20世纪和当今21世纪的哲学、科学、教育、经济、法学、心理学和宗教等学科的理论研究,同时也极大地推进着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尤其是21世纪以来日益受到世界各国重视的生态文明建设实践,成为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者主张生态文明和有机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根据。[1]

我们特别赞同刘放桐教授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研究》中提出的基本观点,即我们要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西方哲学史上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和现代西方哲学在西方哲学史上所实现的现代转型这两个层面,加强对现代西方哲学流派的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哲学上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和现代西方哲学在哲学上所实现的现代转型具有共同的背景,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以实体和本原为基础和出发点,而是以实践为基础和出发点;不是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哲学体系,而是超越一切僵固的、封闭的体系,回到人的现实生活世界;不是在理性独断和心物二分的基础上使人片面化和异化,而是回到活生生的、知情意统一的、具体的、完整的人,并为人的自由和创造开辟广阔的道路:这些也许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所体现的新的哲学思维方式超越于近代哲学思维方式的主要所在”[2]

深入考察现代西方哲学对近代西方哲学的超越,就会发现其并未越出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实现的超越范围。这表明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怀特海哲学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谓殊途同归,均属于现代哲学思维方式,具有某种程度的同质关系。同时,它们两者又都具有某种后现代哲学的性质,主要表现在它们都对现代性的弊端进行了批判,并在批判的基础上提出了有别于解构性后现代主义的建设性意见,因而又都具有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尤其是怀特海创立的过程哲学,一是它创立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后现代科学”[3]出现之后,这样一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对牛顿机械力学的超越,尤其是它们对绝对时空观、孤立实体观的批判,对微观粒子的波粒二象性和不确定性等特征的揭示,对怀特海过程哲学的创立有极大启发;二是怀特海创立过程哲学的时间毕竟比马克思创立其“新唯物主义”或“实践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的时间晚了一个世纪,马克思主义哲学创立以来哲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各方面的巨大进步,深刻地影响了怀特海哲学的创立;三是怀特海作为世界顶级学者的特殊学术经历,他在剑桥大学、伦敦大学、哈佛大学等世界名校长期任教和做研究的实践,包括他在本科学习阶段作为剑桥大学秘密学生组织“使徒学会”成员所经受的特殊训练和体验[4],他对数学物理学的特殊学术兴趣,他集数学家、哲学家、教育家和历史学家等多种身份于一身的特殊境况,他与著名现代西方哲学家和数学家罗素等顶级学者的密切合作与交往,再加上他的天生聪颖、智慧和善于苦思冥想,以及哈佛大学哲学系在他于伦敦大学退休之后对他及时的盛情邀请和他在讲座教授岗位上的无限任期,这一切客观和主观条件,使得他在20世纪诸多哲学家中脱颖而出,成为20世纪中叶以来西方哲学界少数无人可替代的哲学家之一。尽管他作为哲学家似乎有些大器晚成,不像他的学生和同事罗素那样在年纪轻轻时就大红大紫、名扬海内外,然而,他所创立的过程哲学体系的论证之严密,他的过程思想之深邃,他提出的各种哲学观点之新颖别致,所具有的独创性和全面性,似乎是罗素等同时代哲学家的哲学所无法比肩的。

从哲学性质上说,怀特海过程哲学具有明显的综合性特征。我们既可以说它是广义的经验主义哲学,因为它坚持世界万物在相互作用中都能相互“感受”和“体验”,都会对他物产生一定影响和作用,并都会接受他物的影响和作用,这就把经验主义贯彻到底了,把经验特征赋予了世界万物;我们也可以说它是彻底的理性主义哲学,因为它明确地坚持自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一直秉持的理性主义精神,坚持理论的融贯性和自洽性,反对在理论论证上违背数学与逻辑精神的主观臆断和内在不一致,主张在概念的界定和理论观点与体系的论证上一定要严格地坚持理性主义精神,并最终要同经验相一致,接受经验的最终裁判,否则,需要修改的就不是经验,而是理论。我们可以说它是真正的实在论哲学,也可以说它是唯物主义实在论哲学,因为它承认并坚持世界的客观实在性,赞成康德哲学、笛卡尔哲学和洛克哲学中坚持世界的客观实在性的观点,明确反对各种唯心主义哲学否定世界的客观实在性的主张,并明确批判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绝对观念说。尽管怀特海明确地批判和否定所谓“科学唯物主义”,但他主要是批判所谓“科学唯物主义”的孤立实体观、机械的物质观以及其对物质和精神的绝对割裂,批判“科学唯物主义”内在坚持的副现象论(即那种把精神、意识当作第二性的,附属于第一性的身体之上的东西,而其本身没有实在性的学说)和身心二元论,而不是批判“科学唯物主义”所坚持的世界的客观实在性和规律性的主张。尽管他本人似乎一直在批判“唯物主义”的各种主张,但是,他所批判的实际上都是各种旧唯物主义学说,尤其是以牛顿机械力学为根据的近代机械唯物主义学说,而他本人所阐述的基本哲学观点,在我们看来,恰恰是坚持一切从客观实际出发,从“现实存在”出发,把现实存在当作世界最根本的存在,并从过程和关系出发去理解、说明现实存在。因此,尽管怀特海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并且经常批判唯物主义者,但我们仍然可以说,怀特海的过程哲学,从一定意义上说,同马克思主义哲学坚持的“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的哲学概括完全一致,因而是同马克思主义哲学属于同一个阵营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我们知道,马克思的著作经常批判旧唯物主义,甚至批判“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但这并不妨碍马克思成为新的唯物主义者或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同样,尽管怀特海一直在批判“科学唯物主义”,包括各种机械的唯物主义、实体的唯物主义,但如果按恩格斯提出的哲学基本问题理论来划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阵营,那么怀特海过程哲学无疑只能被划归于唯物主义阵营,而不能被划归于唯心主义阵营,因为他对历史上各种唯心主义本体论是完全否定的。按照恩格斯所说的唯物主义不过是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去反映世界的学说,怀特海过程哲学把我们这个世界不仅视为客观实在的,而且视为过程的和有机的,因此这种哲学的基本倾向无疑是彻底唯物主义的。同时,怀特海也明确否定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二元论哲学,坚持以“现实存在”为唯一的终极存在物,因此其过程哲学在根本观点上同唯物主义一元论观点是完全一致的,尽管他坚持认为现实存在作为终极存在物是有内在结构的复杂有机体。此外,怀特海过程哲学还明确地反对传统基督教的上帝创世说,根本不承认宇宙中存在着一个能“无中生有”地创造世界万物的“创造者”、一个人格化的无所不能的上帝。在这个意义上说,怀特海是一位无神论者,而不是宗教徒。因此,绝不能罔顾历史事实而简单地给怀特海过程哲学扣上一顶“宗教唯心主义”的大帽子。但是,怀特海确实也承认宇宙的神圣性,把世界的秩序性、协同性和统一性的力量敬称为神。因此,在他看来,这种神同其他现实存在一样也是世界上客观存在的,但是他(大写的“他”)作为世界的秩序性、协同性和统一性的力量是“无所不在的”,但并非“无所不能的”,而只是世界上一种诱导、劝服的力量,如同世界的诗人,以自己真、善、美的洞见引导着这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说,怀特海过程哲学又有明显的神学思想,因而怀特海似乎也是一位有神论者。他的后继者哈茨肖恩的学生柯布在1965年出版的《以怀特海思想为基础的基督教自然神学》,导致“过程神学”运动开始兴起。[5]

不管如何,从社会效果来看,怀特海创立的过程哲学绝非人类哲学思维之树上一朵“不结果实的花”,而是已经开花并结出丰硕成果的哲学,已在许多方面实实在在地影响和推动了20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理论研究和社会实践,尤其是在世界范围内逐渐兴起的生态文明建设、绿色农业建设、绿色GDP运动等。迄今为止,尽管在东西方国家的大学哲学院系里,怀特海过程哲学仍然不是显学,还没有引起世人的足够关注和重视,但是我们相信过程哲学的时代一定会来临。正如怀特海所说,思想的进步总是要慢于现实社会实践的发展。一种新思想要变成现实行动,有时需要几个世纪,有时甚至需要几千年。[6]在哲学领域,一旦经过一位哲学大师提出的新思想的冲击之后,哲学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们相信,过程哲学提出的新思想和新观点已经在并将继续影响当代人类的思想,正在变为指导人类实践活动行之有效的思维方式,因此过程哲学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哲学界具有重要影响的显学之一。我们期待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注释

[1]参见菲利普·克莱顿、贾斯廷·海因泽克:《有机马克思主义》,孟宪丽、于桂凤、张丽霞译,“序言”和“前言”,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2]刘放桐:《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研究》,240页。

[3]参见格里芬:《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15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4]Victor Lowe,Alf red North Whitehead,The Man and His Work,Volume I1861-1910,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pp﹒111-146.

[5]Victor Lowe,Alf red North Whitehead,The Man and His Work,Volume I1861-1910, p﹒6.

[6]参见怀特海:《观念的探险(修订版)》,周邦宪译,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