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的快乐
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侉气而快乐的,粉红地子的洋纱衫裤飞着蓝蝴蝶。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是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
——张爱玲
姨太太走了,走得突然,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说不上悲喜,只有感慨。姨太太刚走,就有消息传出来——黄逸梵跟张茂渊要回来了!
一家子热热闹闹,像迎接新年般,下人们告诉她说:“要回上海了!高兴吗?”高兴!怎能不高兴呢?她还是在那里出生的呢,一别几年,真不知那庭院的蔓草有没有疯长,有她高了么?
后来她才从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拼凑出母亲归来的真相——父亲答应不再出去乱来,撵走姨奶奶,戒烟戒赌——简直是洗心革面的样子!
只是,老话说人若改常,非死即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多少年来我们听着这样的话长大,好叫我们在变幻莫测的命运里摸到一点儿踏实的规律。
不过,眼下他约莫也是真心实意地悔过,已经三十多岁了,他的人生几乎一眼就看到头了。年轻时候读的书,还没等施展就过了效用。他领着一张过期的门票徘徊在名利的门口,末了,总算受了点儿教训,他才知道那些学问都是做不得真的。没有用,还是真刀实枪的日子来得真实。
过日子,就是要有个像样的妻子。姨奶奶当然不行。妻子对姨奶奶的反对声言犹在耳,若要她回来,只能一了百了,让自己做个“新人”,这样的他,黄逸梵这个拥有新思想的人才能接纳吧?
几年前她便是那样一个要求男女平等的人,如今到欧美走了一遭,只怕更甚,他能想象得到。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先行回上海,找房子,下人们连同两个孩子一起坐船回来。
“上海什么样子?船要经过什么地方?”她抬起一张稚嫩的脸问何干。老妈子不知从哪儿听了消息,只告诉她说要经过“黑水洋绿水洋”。
“我八岁那年到上海来,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西游记》,《西游记》里只有高山与红热的尘沙。”
黑的似盲人的黑,绿的是莹莹的绿,不消许多字眼,好似已经能够看见那海水——想象里的海洋。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她还不忘温习下《西游记》,日后那样一下子红遍天下不是没有缘故的。
一路上伴随着沉闷的聒噪与汗津津的刺鼻气味,在摇晃与颠簸中,在《西游记》的幻想里,他们终于到了上海。
“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侉气而快乐的,粉红地子的洋纱衫裤飞着蓝蝴蝶。
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是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
母亲要回来了,下人们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不住地说“这下好了”。
——我们中国人总是有一股近乎执拗的天真,以为一个家有父亲母亲便是十分完美的,于是才有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下人们觉得这个家终于像个家了,有了女主人的家才像寻常人家。尽管,太太回来了,他们多少要受到点儿辖制,但中国人喜欢被管,没人管反而有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感。他们是惯了的。
父亲派出了最得力的下人去接母亲——母亲从南京的娘家陪嫁过来的男佣人,自己也欢天喜地地去了码头。一家子喜悦中带着点儿不安,不知太太四年来的变化,人人面上都喜形于色。那阵仗与等待的心情活脱脱一个贾府等着元妃省亲的模样——一波三折,下人开着车去码头等了一下午,黄昏时候回来告诉一家子说太太让娘家人接走了——去了张爱玲的舅舅家。
白等了一天!白白浪费了她的心事。
她特意穿着一件自己特别中意的衣服——橙红色的丝锦小袄穿旧了,配上黑色丝锦裤很俏皮。
吃罢晚饭,暮色里她们终于回来了!她和弟弟被老妈子收拾停当带进了楼下的客厅。这是一别四年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张爱玲在《雷峰塔》里这样写着她眼中的母亲与姑姑:两个女人都是淡褐色的连衫裙,一深一浅。当时的时装时兴拖一片挂一片,虽然像泥土色的破布,两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随时会告辞,拎起满地的行李离开。
原本应当是十分快乐的会面,然而她却快乐不起来,原因是她的母亲才见面就说:“怎么能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黄逸梵说衣服太小了拘住了长不大,又说她的刘海太长了,会盖住眉毛,要何干把她的刘海剪短。
黄逸梵总是这样,面对孩子总有一肚子的话,教育课听得人头昏脑涨。但,中国的父母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呢?
爱美的张爱玲对此很有意见,认为短短的刘海显得傻相——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还是她对那身衣服的批评,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而且也是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凭什么?
这种委屈和赌气,很有点儿像一个满心期待得到夸奖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拿着自己的画作,满以为大人一定给个响亮的吻和一连串的“真棒”,哪知却是劈头盖脸的批评与训斥——其实这原不过是黄逸梵的个性,后来的张爱玲跟黄逸梵在一起的时候,总怕行差踏错,就此引来一顿无端说教,即便是写信给她也从不多说生活的细节,只一味说些“套话”——套话是最无错误的话,然而,也是最令人沮丧的话,因为充满了距离和揣测。
这样让人神伤的母女关系,想来不仅让张爱玲头痛,只怕更为寒心的还是黄逸梵这个做母亲的人。
姑姑觉得才见面就这样批评不太好,于是便转了个话题,大赞弟弟小魁长得漂亮。姑姑总是这样,一直充当她与父母的黏合剂。可黄逸梵并不买账,接过嘴就说:“太瘦了——男人漂亮有什么用?”
若张爱玲能够体谅她母亲个性上的不讨喜处,也许会发现黄逸梵未必不喜欢她。黄逸梵喜欢什么都自己做主,看着不符合自己意的便要一番理论,就像这个带给张爱玲“朱红的快乐”的石库门房子,她也不满意,皱皱眉说这样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张志沂赶紧说他早知道她必须亲自挑了房子,这不过是暂时居所罢了,回头她喜欢哪里就搬到哪里。说这话的时候,这个男人对她有着怎样的包容与爱呵!
老妈子陪着她们说说坐坐了一会儿以后,天越发晚了,黄逸梵倦了,问了句何干是否准备好了床褥,然后拉着当时只有八岁的张爱玲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我这次回来,只是答应你二叔回来替他管家。”
“二叔”就是她的父亲张志沂。
母亲算是回来了,这个家又像个能够正常运转的机器,从前缺了她这个重要人物,虽然平静而快乐,却总有股莽汉乱碰的兴奋,到底是没多少底气的。
“然而我父亲那时候打了过度的吗啡,离死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牛筋绳索那样的粗而白的雨。哗哗下着雨,听不清他嘴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姑姑回来后见到他这个样子十分气恼,叫了家里的下人,又请来舅舅和舅舅家的门警——原本是舅舅请来保护家人的,害怕一时战乱,有人会趁机浑水摸鱼,哪知道人高马大的男人平时没派上什么用场,这会子倒是显出他的作用来了。
张志沂说死了也不肯去,尽管他已经离死不远了,然而还是不愿意踏进医生的门。张茂渊给他请了个法国医生,莫非他心底里认为洋人医好了他是种侮辱不成?
一个发了疯的作“垂死挣扎”的人总会有无穷的力量,几个人捆绑着他才将他送到了法国医生那里。那一刻,说不定他是恨这个妹妹张茂渊的,甚至懊悔让她们回来吧?
不管他喜欢不喜欢洋人,对待吗啡这样的“病症”,洋医生确实很有一套,住了一段时间院,他活着回来了,完好如初。
“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亲痛悔前非,被送到医院里去。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多么踏实的快乐,触摸得到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