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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第四

【原文】

郑玄[1]在马融[2]门下,三年不得相见,高足弟子[3]传授而已。尝算浑天[4]不合,诸弟子莫能解;或[5]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转便决,众咸[6]骇服[7]。及[8]玄业成辞归,既而融有“礼乐皆东[9]”之叹,恐玄擅名[10]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屐[11]。融果转式[12]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得免。

【注释】

[1]郑玄:字康成,今山东高密人,东汉经学家,曾经师从马融。[2]马融:字季长,东汉经学大师,教授过很多学生。[3]高足弟子:优秀的学生,才能出众的学生。[4]算浑天:测算星相的位置。浑天,古时候的人们认为,天的形状是圆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而南北两极固定在两端。[5]或:有人。[6]咸:都。[7]骇服:惊异佩服。[8]及:等到。[9]礼乐皆东:指儒家经典的学问,都被郑玄带到东方去了。[10]擅名:独享盛名。[11]屐:木鞋。[12]转式:古代占卜的一种方法,通过转动栻盘进行推算。式,通“栻”,占卜用的盘。

【译文】

郑玄在马融的门下求学。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他没有见过一次老师,只是由马融门下才学出众的弟子负责教授。有一次,马融测算天体的位置,始终算不出来。他门下的弟子也没有办法解决。这时候,有人说郑玄可以算出来,于是马融就把郑玄招来测算。郑玄转动仪器后,很快就解决了问题。大家看到后,既惊讶又佩服。等到郑玄学成准备回家的时候,马融叹息地说:“儒家的礼乐,都要到东边去了。”由于害怕郑玄独自享有盛名,马融的嫉妒心日渐强烈。郑玄在回家的路上,也怀疑马融会派人来追赶他,就坐在一座桥下,手里抓着木屐,让其漂浮在水面上。马融果然旋转栻盘追踪郑玄的所在。测算完后,他对左右的人说:“郑玄在土下水上,而且还依托着木,这样看来,他必死无疑。”于是,马融停止追逐郑玄。郑玄因此得以逃脱。

【原文】

郑玄欲注《春秋传》[1],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2]遇,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玄听之良久,多与己同。玄就车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3]言,多与吾同,今当尽以所注与[4]君。”遂为《服氏注》[5]。

【注释】

[1]《春秋传》:春秋,指《春秋经》,鲁国的编年史,为孔子所编。传,解释经义的文字。《春秋传》即指《春秋左氏传》,相传是鲁国左丘明所作。[2]服子慎:指服虔,字子慎,著有《春秋左氏传训解》。[3]向:刚才。[4]与:给,交给。[5]《服氏注》:指《春秋左氏传训解》。

【译文】

郑玄想为《春秋左氏传》作注解,但一直没有完成。有一次出门,郑玄遇到了服子慎。两个人一起住在一家客店。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并不认识。服子慎在客店外面的车上与人交谈,说自己有注解《春秋左氏传》的想法。郑玄听了好长时间,发现有很多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于是,郑玄走到马车跟前,对服子慎说:“我好久以前就想注解这部书,只是还没有完成。刚才我听到你说的话,很多地方与我相同,现在我把自己注解好的部分全都送给你。”于是,后来就有了《春秋左传服氏注》。

【原文】

郑玄家奴婢[1]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2],将挞[3]之,方自[4]陈说[5],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6]?”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7]。”

【注释】

[1]奴婢:指丧失自由而被他人所驱使的人。一般来说,男性称为奴,女性称为婢。[2]旨:心意。[3]挞:鞭打。[4]方自:还要,仍然。[5]陈说:为自己辩白,声明理由。[6]胡为乎泥中:怎么会在泥中。胡,为什么,怎么会。语出《诗经·邶风·式微》。[7]薄言往愬(sù),逢彼之怒:上前申诉的时候,正赶上他在气头上。薄,靠近,靠拢。愬,通“诉”,申诉,表白。语出《诗经·邶风·式微》。

【译文】

郑玄家里的奴婢都读过书。有一次,郑玄让一个奴婢做事,结果做得不合心意,准备用鞭挞的方式惩罚她。可是,那个婢女还是不断为自己辩解。郑玄很生气,让人将这个奴婢拖到泥地里。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婢女走了过来,见此情景,问道:“你为什么站在泥地里?”对方回答说:“着急地向他申诉,却赶上他正在气头上。”

【原文】

服虔[1]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2]。闻崔烈[3]集门生[4]讲传,遂匿姓名,为烈门人赁[5]作食。每当至讲时,辄窃听户壁间。既知不能逾己,稍[6][7]诸生叙其短长。烈闻,不测何人。然素闻虔名,意疑之。明蚤[8]往,及未寐[9],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觉惊应,遂相与友善。

【注释】

[1]服虔:字子慎,东汉河南荥阳人,经学家,曾经担任尚书郎、高平令等官职。[2]同异:相同和差异,这里特指差异。[3]崔烈:字威考,东汉高阳安平人,曾经担任司徒、太尉等官职。[4]门生:弟子。[5]赁:受雇用。[6]稍:慢慢地,渐渐地。[7]共:同,与。[8]明蚤:第二天早上。蚤,通“早”。[9]寐:睡醒。

【译文】

服虔擅长《春秋》,准备为它做注解,只是还需要参考一些不同的意见。听说崔烈召集门下的弟子讲经论学,于是他隐姓埋名,受雇于崔烈的弟子,去给他们做饭。每当崔烈开讲的时候,服虔就在墙壁外偷听。后来,服虔知道崔烈的见解,没有办法超越自己,服虔就和众弟子们评论短长。崔烈听说了,猜不出是什么人。然而,在很早之前,崔烈就听说过服虔的名字,便怀疑是他。第二天早晨,崔烈趁着服虔还没有睡醒,就叫道:“子慎,子慎!”服虔惊醒,不自觉地答应了一声。于是,这两个人成为好朋友。

【原文】

钟会[1]撰《四本论》[2]始毕,甚欲使嵇公[3]一见。置怀中,既定[4],畏其难[5],怀不敢出[6],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注释】

[1]钟会:字士季,三国时期曹魏人,太傅钟繇之幼子,钟毓之弟,曾经担任司徒等官职。[2]《四本论》:论及才与性关系的文章。才,指治理国家的能力才干。性,指个人的内在道德品质。才与性的关系,是魏晋时期名士清谈的主要内容之一。[3]嵇公:指嵇康。[4]既定:到了那里。定,表示动作完成。[5]难:辩难,诘难。[6]出:拿出来,示人。

【译文】

钟会编撰《四本论》,刚刚结束,就准备找嵇康看一看。他把书稿放在怀里,快到嵇康家门口的时候,却不敢把书稿拿出来,害怕受到嵇康的诘难。最后,他站在门外,远远地将书稿扔进去,便立刻转身往回跑。

【原文】

何晏[1]为吏部尚书,有位望[2],时谈客[3]盈坐。王弼[4]未弱冠[5],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6]向者[7]胜理[8]语弼曰:“此理仆[9]以为极,可得复难[10]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11]。于是弼自为客主[12]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注释】

[1]何晏:字平叔,三国时期魏国人,与夏侯玄、王弼等人倡导玄学,崇尚清谈。[2]有位望:地位尊贵,声名在外。[3]谈客:清谈的宾客。[4]王弼:字辅嗣,三国时期曹魏人,经学家,魏晋玄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王弼少年有文名,曾为《道德经》与《易经》撰写注解。[5]未弱冠:还不到二十岁,没有行加冠礼。[6]条:整理脉络,分别陈述。[7]向者:刚才。[8]胜理:奥妙完美的玄理。[9]仆:我。[10]难:驳斥,辩驳。[11]屈:理屈词穷。[12]自为客主:自己提出问题,自己回答。客主,辩驳的时候,有客方和主方。主方陈述自己的观点,客方提出质问,进行辩驳。

【译文】

何晏担任吏部尚书的时候,地位尊贵,声望极高。与他清谈的人,经常坐满整个厅堂。当时王弼还不满二十岁,有一次他也去拜见何晏。何晏听说过王弼的声名,就把之前所议论的精妙绝伦的玄理一条一条地说王弼听。最后,何晏对王弼说:“在我看来,这些玄理已经极为精辟,你还能提出疑问对它们进行辩驳吗?”于是,王弼提出自己的疑问,满座的人听后都觉得他的诘难无可辩驳。这时候,王弼又站在主客两方的立场上,自问自答,都是在座的人所想不到的。

【原文】

何平叔[1]注《老子》[2]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乃神伏[3],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4]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5]

【注释】

[1]何平叔:指何晏,字平叔,三国时南阳苑人,擅长玄学。[2]《老子》:即老子所著的《道德经》。[3]神伏:心悦诚服。[4]天人之际:天道与人事之间的相互关系。[5]《道》、《德》二论:指何晏所著的《道德论》。

【译文】

何平叔注解《老子》刚刚完成,去拜访王辅嗣。他看到王辅嗣所注解的《老子》精妙绝伦,感到由衷地佩服,说:“像这样的人,可以和他谈论天道与人事的相互关系了。”于是,他把自己所作的注解改成《道》《德》二论。

【原文】

王辅嗣[1]弱冠[2][3]裴徽,徽问曰:“夫无[4]者,诚万物之所资[5],圣人[6]莫肯致言,而老子[7][8]之无已[9],何邪?”弼曰:“圣人体[10]无,无又不可以训[11],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12]训其所不足。”

【注释】

[1]王辅嗣:指王弼。[2]弱冠:古时候,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因为身体还不是很强壮,所以称弱冠。后来人们称年少为弱冠。[3]诣:拜访,造访。[4]无:指“贵无论”、“以无为本”等哲学命题。[5]资:凭借,依赖。[6]圣人:这里指孔子。[7]老子:指老聃,春秋末战国初人。在中国历史上,老子和庄子合称老庄。[8]申:详细阐述。[9]无已:不断,不停止。[10]体:体察,体悟。[11]训:解释,用语言表达出来。[12]恒:总是,一直。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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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辅嗣二十岁那一年去拜见裴徽。裴徽问他说:“我们都知道,‘无’是万物的起源,可是孔圣人一直不肯提出这个问题,而老子却反复论说,这是为什么呢?”王辅嗣回答说:“圣人向来对‘无’有深刻的洞察与体会,而‘无’是没有办法用语言述说的,所以在言语的范围内,只能谈‘有’。老子和庄子还不能超越‘有’,所以不断地用语言解释他们未能把握的‘无’。”

【原文】

傅嘏[1]善言虚胜[2],荀粲[3]谈尚玄远[4],每至共语[5],有争而不相喻[6]。裴冀州[7]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

【注释】

[1]傅嘏:三国时期魏国人,善于谈论义理,曾经担任河南尹。[2]虚胜:指道的本体超越有形的物质,处于一种无形无象的境界。[3]荀粲:字奉倩,三国时期魏国人,崇尚玄学。[4]玄远:玄妙高远。[5]共语:一起谈论。[6]喻:明白,通晓。[7]裴冀州:指裴徽,曾经担任冀州刺史。

【译文】

傅嘏善于谈论道无形无象的境界,荀粲也喜欢玄妙高远的义理,两个人常常一桶讨论,时常会产生争论,但是谁也没有办法说服对方。裴冀州理解两人各自的言论,总能沟通彼此的心意。因此,他经常使得双方都很满意。

【原文】

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1]。何意[2]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3],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注释】

[1]旨:想法,意思。[2]意:认识到,意识到。[3]诺诺:连声答应,相当于“是是”。

【译文】

何晏给《老子》一书做注解尚未完成时,他去拜访王弼。王弼说他也在注解《老子》。听到王弼注解的要点后,何晏觉得自己的见解有很多地方存在偏颇,便不敢再说话,只是不断地答应着。后来,何晏便停止注解《老子》,将自己的注解改为《道德论》。

【原文】

中朝[1]时有怀道之流[2],有诣王夷甫[3][4]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5],不复相酬答,乃谓客曰:“身[6]今少恶,裴逸民[7]亦近在此,君可往问。”

【注释】

[1]中朝:晋朝王室渡江以后,称渡江前的王朝即西晋时期为中朝。[2]怀道之流:崇尚老庄学说的人。[3]王夷甫:指王衍,字夷甫,琅琊临沂人,曾经担任尚书令、太尉等官职。[4]咨:请教。[5]小极:身体感到不舒服。[6]身:我。[7]裴逸民:指裴頠,字逸民,善于清谈玄理,曾经担任尚书左仆射。

【译文】

西晋时期,有一批崇尚老庄学说的人,其中有人曾经拜访王夷甫请教疑难问题。当时,正好赶上王夷甫前一天说话太多,身体感到不太舒服,便不想再接待应酬宾客。于是,王夷甫对来客说:“我今天身体稍有不适,裴逸民就住在这附近,你可以过去向他请教。”

【原文】

裴成公[1]作《崇有论》[2],时人攻难之,莫[3]能折[4],唯王夷甫[5]来,如小屈[6]。时人即以王理难[7]裴,理还复[8]申。

【注释】

[1]裴成公:指裴頠,他死后的谥号为成,所以后人称其为裴成公。[2]《崇有论》:裴成公的哲学著作,主张无不能生有,与王弼以无为万事万物为本体的“贵无论”针锋相对。[3]莫:没有人。[4]折:使屈服,使驳倒。[5]王夷甫:指王衍。[6]小屈:稍微受到挫折。[7]难:辩难,诘难。[8]还复:仍旧,依旧。

【译文】

裴頠写作《崇有论》。当他完成以后,不断地有人诘难他,然而,没有一个人能驳倒他。只有王夷甫来了,辩难的时候,他才稍微有点挫折。后来,时人便用王夷甫的观点与他辩难,结果他的义理再次得到了阐发。

【原文】

诸葛厷[1]年少不肯学问[2],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3]。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4]加研寻[5],一无所愧。”厷后看《庄》、《老》[6],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

【注释】

[1]诸葛厷:字茂远,山东琅琊人。[2]学问:做学问,学习。[3]超诣:达到高深玄妙的境界。[4]小:稍微,稍许。[5]研寻:研究探索。[6]《庄》、《老》:指《庄子》和《老子》两本书。

【译文】

诸葛厷年少的时候,不愿意好好学习。他刚开始与王夷甫谈论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王夷甫感叹地说道:“你真是个出众的天才,如果再稍微研究探索一下,就能取得很大的成就,一生不会留下任何遗憾。”诸葛厷后来学习《庄子》和《老子》等书,再与王夷甫谈论的时候,就与他不相上下了。

【原文】

卫玠[1]总角[2]时,问乐令[3]梦,乐云:“是想[4]。”卫曰:“形神[5]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6]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7][8]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9]。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10]之疾!”

【注释】

[1]卫玠:字叔宝,小字虎,河东安邑(今山西)人,曾经担任太子洗马。[2]总角:指孩提时代。古时候,男女未成年之前,头发梳成两个结,形状好像两只角,因而称总角。[3]乐令:指乐广,字彦辅,曾经担任尚书令。[4]想:名词,指所想的东西。[5]形神:指人的身体和精神。[6]因:原因和结果,因缘关系。[7]齑(jī):指捣碎的姜、蒜、韭菜等。[8]啖:吃。[9]小差:病情好转。差,通“瘥”,病愈。[10]膏肓(huāng):指病情极为严重,已经没有办法治疗。膏,中医学人体部位名称,指心脏下部。肓,中医学人体部位名称,指心脏与横膈膜之间的地方。中医学认为,膏肓是药力达不到的地方。

【译文】

卫玠年幼的时候,问乐令梦是什么。乐令回答说:“梦,就是你心里所想的东西。”卫玠还是有疑问,接着问:“形体和精神都没有接触到的东西也梦到了,怎么能说是心里所想的呢?”乐令进一步解释道:“那也是凭借‘因缘’而来的。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梦到乘着马车钻到老鼠洞里;也没有听说过有人捣碎了菜以后,不吃菜反而吃铁杵的。这些都是因为人没有这样想过,所以就不可能成为人梦见的东西。”卫玠整天思考梦与因缘的关系,始终弄不明白,结果因思虑过度病倒了。乐令听说后,急忙命人准备马车,前往卫玠的住所,再次为他分析梦的成因。果然,卫玠的病情迅速有了好转。乐令颇为感慨,说:“这孩子心里一定不能有什么不治之症。”

【原文】

庾子嵩[1]读《庄子》,开卷一尺便放去,曰:“了[2]不异人意。”

【注释】

[1]庾子嵩:指庾敳。[2]了:根本,完全。

【译文】

庾子嵩读《庄子》,刚刚展开书卷一尺来长,就放下了。他说:“这和我的思想没有什么不同。”

【原文】

客问乐令[1]“旨不至”[2]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3]以麈尾[4]柄确[5][6]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7]而旨达,皆此类。

【注释】

[1]乐令:指乐广,曾经担任尚书令。[2]“旨不至”:《庄子·天下篇》:“指不至,至不绝”。意思是,概念与事物之间不可能完全相称。指,通“旨”,指事物的概念。[3]直:只是。[4]麈尾:魏晋时期,人们清谈的时候使用的一种工具,可以增加谈话的雅兴。[5]确:敲打。[6]几:案几,桌子。[7]约:简约,简洁。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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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宾客向乐令请教“旨不至”的含义,乐令没有进行字句的分析,只是用麈尾柄敲了敲案几说:“碰到了吗?”宾客回答说:“碰到了。”接着,乐令又举起麈尾,说:“如果碰到了,那么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宾客顿时领悟,并对乐令十分佩服。乐广说话的时候,用词简约,但是意思表达得却很清楚,已经成为他说话的一贯风格。

【原文】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1]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2],大畅玄风[3],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4]。郭象[5]者,为人薄行[6],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7]《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8]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注释】

[1]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今河南武陟西南)人。竹林七贤之一。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向秀喜谈老庄之学,曾注《庄子》,注未成便过世,郭象承其《庄子》余绪,成书《庄子注》三十三篇。[2]妙析奇致:分析得玄妙精深。[3]玄风:谈论玄理的风气。[4]别本:副本。[5]郭象:字子玄,西晋时期玄学家,河南洛阳人。官至黄门侍郎、太傅主簿。好老庄,善清谈,著有《庄子注》。[6]薄行:品行轻薄。[7]易:改变,改动。[8]定点文句:修改词句。定点,修改。

【译文】

最初,为《庄子》作注解的有十几家,然而没有一家能探究书中所要传达的要旨。向秀在旧有的注解之外,添加了义理解说。这样一来,就将《庄子》解析得精妙绝伦,开启了清谈玄理的风气。只是《秋水》和《至乐》还没有注解完,他就不幸去世了。向秀的儿子年幼无知,他的这些解义文稿慢慢地遗失。幸好,还有别的抄本流传下来。郭象这个人为人品行轻薄,却很有才华。他看到向秀的解义不能流传后世,便将其剽窃过来当做自己所做的注解。另外,他补充添加了《秋水》和《至乐》两篇的注解,又修改了《马蹄》这一篇的原注。剩下的那些篇章,只是修改文句而已。后来,向秀解义的抄本面世,这便有了向秀、郭象两个版本的《庄子》注解。其实,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原文】

阮宣子[1]有令闻[2]。太尉[3]王夷甫[4]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5]同异?”对曰:“将无同[6]。”太尉善其言,辟[7]之为掾[8]。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9]于三!”宣子曰:“苟[10]是天下人望[11],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

【注释】

[1]阮宣子:指阮修,字宣子,东晋陈留尉氏人,曾经担任鸿胪丞、太子洗马等官职。[2]令闻:美好的名声。[3]太尉:官名。魏晋时期,三公合而为一。[4]王夷甫:指王衍。[5]老庄与圣教:老庄学说与儒家学说。[6]将无同:恐怕相同。[7]辟:征召,授予官职。[8]掾(yuàn):官署里比较低级的官员。[9]假:借助。[10]苟:如果。[11]人望:众所归望,人人仰望。

【译文】

阮宣子有美好的名声。有一次,太尉王夷甫见到他问道:“老庄的主张和孔圣人的见解有什么不同啊?”阮宣子回答说:“差不多。”对于他的回答,王夷甫十分欣赏,于是提拔他到官署做掾吏。他回答了三个字做了官,因此人们称他为“三语掾”。卫玠知道之后,嘲笑他说:“说一个字就可以了,何必要说三个字。”阮宣子说:“如果真是天下众人所仰望的人,连一个字也不说就会得到重用。何必还要借用一个字呢?”于是,两个人成为好朋友。

【原文】

裴散骑[1]娶王太尉[2]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3]、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4]在坐,挑与裴谈[5]。子玄才甚丰赡[6],始数交,未快;郭陈张[7]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8],四坐咨嗟[9]称快,王亦以为奇,谓诸人曰:“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10]女婿。”

【注释】

[1]裴散骑:指裴遐,曾经担任散骑侍郎。[2]王太尉:指王衍,曾经担任太尉。[3]名士:名流人士。魏晋时期,人们将不拘礼法,好谈玄理的人称为名士。[4]郭子玄:指郭向,字子玄。[5]挑与裴谈:主动与裴遐谈论玄理。[6]丰赡:渊博丰富。[7]陈张:铺陈,论述。[8]理致甚微:思乡情趣精妙深奥。[9]咨嗟:称赞,赞叹。[10]寡人:原来指侯王自称。东晋时期,有地位的士大夫也自称寡人。

【译文】

裴散骑娶王太尉的女儿作为妻子,结婚后第三天,几个女婿聚在一起,场面十分热闹。当时,还来了许多名士以及王、裴两家的子弟。郭子玄也在客座之中,并主动找裴散骑谈论玄理。郭子玄文采出众,刚开始几个回合下来,觉得还没有尽兴。郭子玄推陈铺设的场面越来越大,而裴散骑有条不紊地述说前面说过的话,义理慢慢地由浅入深。听到这场精彩的对谈,在座的宾客没有一个不称赞叫好的。王太尉也认为这次对谈不可多得,对周围的人说:“你们其他人千万不要跟着这么做,要不然一定会受到我女婿的围困。”

【原文】

卫玠始度江[1],见王大将军[2],因夜坐,大将军命[3]谢幼舆[4]。玠见谢,甚说之,都[5]不复顾王,遂达旦[6]微言[7],王永夕[8]不得豫[9]。玠体素[10][11],恒[12]为母所禁[13],尔夕[14]忽极[15],于此病笃[16],遂不起。

【注释】

[1]度江:度,同“渡”。西晋灭亡以后,皇室南渡长江,在建康建立东晋政权。原先的士大夫和王公贵族也一并渡江避难。[2]王大将军:指王敦。元帝过江,建立政权,王敦与其从弟王导竭力辅佐,曾经担任镇东大将军。[3]命:传唤,召唤。[4]谢幼舆:指谢鲲,字幼舆,曾经担任镇东大将军长史。[5]都:完全。[6]达旦:通宵达旦。[7]微言:谈论玄理。[8]永夕:整个晚上。[9]豫:通“预”,参加,参与。[10]素:向来,素来。[11]羸:瘦弱,身体有病。[12]恒:一直,总是。[13]禁:禁止应酬。[14]尔夕:那一夜。[15]极:过度疲劳。[16]病笃:病重。

【译文】

卫玠刚刚渡过长江,去拜见大将军王敦。当时正是晚上,大将军传唤谢幼舆作陪。卫玠见到谢幼舆后,十分喜欢,只顾着与谢幼舆说话,而不再理睬大将军。两个人整个晚上都在谈论玄理,王敦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卫玠的身体向来瘦弱多病,他母亲一直禁止他与别人应酬。结果,这一晚长谈下来,卫玠过度疲劳,从此病情加重,最后抱病而死。

【原文】

旧云,王丞相[1]过江左[2],止[3]道声无哀乐[4]、养生[5]、言尽意[6],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注释】

[1]王丞相:指王导。[2]江左:长江下游以东地区。古时候,人们叙述地理位置的时候,以东为左,以西为右。因此,江东被称为江左。[3]止:通“只”。[4]声无哀乐:嵇康曾经著过《声无哀乐论》,认为音乐没有情感,只有和谐与不和谐之分。人听到音乐后,主观情感会发生变化,引起高兴或者哀伤的情绪,并不是音乐本身的缘故,而是由人当时的心理状态所决定。[5]养生:嵇康曾经著过《答难养生论》,认为养生有五个难处,即“名利不灭”、“喜乐不除”、“声色不去”、“滋味不绝”、“神虑消散”。养生就是要克服这五个难处,克制自我,投身自然,从而达到安身立命的境界。[6]言尽意:语言或者概念能够符合事物的道理,并且能够随着事物和观念的变化而变化。

【译文】

过去,人们相互传说王丞相到了江左以后,只谈论“声无哀乐”,“养生”和“言尽意”三个命题而已。然而,这三个命题经他阐述,派生出许多有关联的观点,将万事万物的一切道理都包容进去了。

【原文】

殷中军[1]为庾公[2]长史,下都[3],王丞相为之集[4],桓公、王长史、王蓝田[5]、谢镇西[6]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7]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8],其余诸贤略无所关[9]。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10]语,乃竟未知理源[11]所归。至于辞喻[12]不相负[13],正始之音[14],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15];顾看两王掾[16],辄翣[17]如生母狗馨[18]。”

【注释】

[1]殷中军:指殷浩,曾经担任中军将军。[2]庾公:指庾亮,曾经担任征西将军,镇武昌。[3]下都:顺着长江而下,到京都。[4]集:聚会,集会。[5]王蓝田:王述,字怀祖,袭封蓝田侯,曾经担任散骑常侍、尚书令。[6]谢镇西:指谢尚,字仁祖,曾经担任镇西将军、豫州刺史。[7]身:我。[8]往反:不断地辩难。[9]关:涉及,相关。[10]向来:刚才。[11]理源:玄理的根源。[12]辞喻:言辞和比喻。[13]负:违背。[14]正始之音:正始年间,王弼、何晏等人开启清谈之风。正始,三国魏齐王曹芳在位时的年号。[15]造心:心有所得。[16]两王掾:指王濛和王述,两人都是王导的属官。[17]翣(shà):极度,很。[18]馨:助词,像……一样,似的。

【译文】

殷中军担任庾公的长史,顺着长江而下,到达京都。王丞相为他举办了一次聚会,桓公、王长史、王蓝田和谢镇西都在座。王丞相起身,亲自解下挂在帷帐上的麈尾,对殷中军说:“我今天要和你好好谈谈玄理。”清谈开始之后,场面激烈,始终不能停止,一直延续到半夜。王丞相与殷中军不断辩难,其余的几个人都没有参与。等到两个人倾尽所学,尽情阐述完后,王丞相叹息地说道:“刚才的清谈,竟然不知道义理的起源与出处;其中的言辞和比喻,没有相互矛盾的地方。正始年代的清谈盛况,恐怕就是这样吧!”第二天,桓宣武对其他人描述头一天晚上的清谈场景,说:“昨天晚上,听了王丞相和殷中军的清谈,感觉非常好。谢仁祖没有感到寂寞,而我也有心得。回头看王丞相的那两个属官,都听得发呆,活像母狗一样。”

【原文】

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在阿堵[1]上。”

【注释】

[1]阿堵:这个。

【译文】

殷中军看了佛经说:“玄学义理都应该在这里了吧!”

【原文】

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1]道《白马论》[2],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3]。阮乃叹曰:“非但[4]能言人不可得,正[5]索解人[6]亦不可得!”

【注释】

[1]阮光禄:指阮裕,字思旷,阮籍族弟,曾经担任光禄大夫。[2]《白马论》:战国时期赵国人名家代表人物公孙龙所著。这部书中,公孙龙提出“白马非马”的论题。[3]重相咨尽:一再询问,以求彻底的解答。[4]非但:不仅。[5]正:即便,纵使是。[6]索解人:求解人。

【译文】

谢安年少的时候,请阮光禄讲解《白马论》。于是,阮光禄写了一篇论文给谢安看。当时,谢安不能立刻通晓阮光禄的意思,就不断地询问,想要解决心中所有的疑惑。阮光禄叹了口气,说:“不要说能讲解《白马论》的人不多见,就是力求理解《白马论》的人也不常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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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褚季野[1]语孙安国[2]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3]。”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4]。”支道林[5]闻之,曰:“圣贤故所忘言[6]。自中人以还[7],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8],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9]。”

【注释】

[1]褚季野:指褚裒,字季野,曾经担任征北大将军督师。[2]孙安国:指孙盛,字安国,曾经担任秘书监。[3]渊综广博:基础深厚,知识广博。[4]清通简要:专一精通,简明扼要。[5]支道林:指支遁,字道林,东晋时期名僧。[6]忘言:指得意忘言。[7]以还:以下。[8]显处视月:在空旷的地方观看月亮。比喻知识面宽泛,但不精专。[9]牖(yǒu)中窥日:透过窗户,看天上的太阳。比喻知识精深,但不渊博。

【译文】

褚季野对孙安国说:“北方人的学问,博大精深,包罗万象。”孙安国说:“南方人的学问,通达清晰,简明扼要。”支道林听说后,评论说:“圣贤进入‘得意忘言’的境界,是不会谈论这些问题的。自中等人以下才像他们两个人所说的那样,北方人看书好像在空旷的地方看月亮,而南方人做学问好像是透过窗户看太阳。”

【原文】

刘真长[1]与殷渊源[2]谈,刘理如小屈[3],殷曰:“恶[4]!卿不欲作将[5][6]云梯[7]仰攻?”

【注释】

[1]刘真长:指刘惔,字真长,曾经担任丹阳尹。[2]殷渊源:指殷浩,字渊源。[3]小屈:稍微受到一点挫折。[4]恶:语气词,表示感叹。[5]作将:制作,建造。[6]善:优质的,良好的。[7]云梯:古时候,打仗攻城所使用的一种工具。

【译文】

刘真长和殷渊源一起谈论玄理。在辩难的过程中,刘真长清谈稍微受到挫折。殷渊源说:“哎!你不想制造一架上好的云梯强行进攻吗?”

【原文】

殷中军[1]云:“康伯[2]未得我牙后慧[3]。”

【注释】

[1]殷中军:指殷浩,字渊源,善于清谈,曾经担任中军将军。[2]康伯:指韩伯,字康伯,殷浩的外甥,曾经担任豫章太守、丹阳尹。[3]牙后慧:言语之外的乐趣。

【译文】

殷中军说:“康伯没有领会我的言外之意。”

【原文】

谢镇西[1]少时,闻殷浩[2]能清言,故往造[3]之。殷未过有所通[4],为谢标榜[5]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6],兼辞条丰蔚[7],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注释】

[1]谢镇西:指谢尚,曾经担任镇西将军。[2]殷浩:字渊源,陈郡长平人,擅长玄学,曾经担任中军将军。[3]造:拜访,造访。[4]通:阐发,论述。[5]标榜:揭示,显露。[6]佳致:美好的情趣。[7]丰蔚:丰富而又秀美。

【译文】

谢镇西年轻的时候,听说殷浩善于清谈,便前去造访他。殷浩没有过度地阐发议论,只是为谢镇西揭示了几条义理。就这几条义理,殷浩前后说了几百句,既有美好的情趣,又有华丽的辞藻,可以说很能打动人心,震撼听闻。谢镇西全神贯注地听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汗流浃背。殷浩看到了,慢慢地对身旁的人说道:“拿一块手巾来,给谢郎擦脸。”

【原文】

宣武[1]集诸名胜[2]讲《易》[3],日说一卦。简文[4]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5]以一卦为限邪?”

【注释】

[1]宣武:指桓温。[2]名胜:名士,名流。[3]《易》:指《周易》。[4]简文:指简文帝司马昱。[5]其:通“岂”,怎么。

【译文】

桓温召集很多名士在一起讲解《周易》。每一天讲解一卦。简文帝想要听讲解,去了一次就回来了。他说:“玄理本应当有困难和容易之分的,怎么能以一卦为限呢?”

【原文】

有北来道人好才理[1],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2],讲小品[3]。于时竺法深[4]、孙兴公[5]悉共听。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6],辞气[7]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孙问深公:“上人[8]当是逆风家,向来[9]何以都[10]不言?”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檀[11]非不馥,焉能逆风[12]?”深公得此义,夷然[13]不屑[14]

【注释】

[1]才理:指玄理。[2]瓦官寺:佛寺名,寺内有瓦官阁,因此而得名。[3]小品:佛经的简约本。[4]竺法深:指竺道潜,字法深,俗姓王,琅琊人,少年出家,后隐居剡县岇山,法深学义渊博,人称深公。[5]孙兴公:指孙绰,字兴公。[6]清析:清楚有条理。[7]辞气:言辞语气。[8]上人:指有技艺专长且德行高尚的人,尤其指有造诣的僧人。[9]向来:刚才。[10]都:全。[11]旃(zhān)檀:又名檀香、白檀,其香味醇和,历久弥香,素有“香料之王”之美誉。《佛说戒香经》中认为,檀香是最上等的香,世人通过檀香之气,以清心、宁神、排除杂念,既可静养身心,又能达到沉静、空灵的境界,证得自性如来。[12]逆风:指香气可以逆风而闻。[13]夷然:泰然自若。[14]不屑:一点儿也不在意。

【译文】

有一个从北方来的僧人,对于清谈玄理极为喜欢,也很擅长。这个僧人在瓦官寺与林公相遇,两个人开始就佛经的简本讨论起来。当时,竺法深和孙兴公也都坐在一旁聆听。这个僧人在谈论中,不断地提出艰难晦涩的问题。然而,林公都给予清晰而有条理的回答。非但如此,林公还使用了华丽的辞藻,让人听起来倍感清爽。这个僧人所发起的诘难,就这样被林公一一化解。孙兴公问竺法深:“上人您素来是逆风而上的辩论大家,可是刚才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竺法深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林公说:“白旃檀并不是没有香味,怎么可能逆风闻到呢?”竺法深听到这样的评价,仍旧泰然自若,毫不在意。

【原文】

孙安国[1]往殷中军[2][3]共论[4],往反精苦[5],客主无间[6]。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7]。彼我奋掷[8]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9]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10],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11],人当穿卿颊[12]!”

【注释】

[1]孙安国:指孙盛,字安国,太原洪都人,擅长玄学,曾经担任秘书监。[2]殷中军:指殷浩,曾经担任中军将军。[3]许:处所。[4]论:清谈。[5]精苦:激烈。[6]客主无间:主客双方辩论,言辞激烈,毫无漏洞。[7]数四:屡次,多次。[8]奋掷:用力摇动。[9]莫:通“暮”,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10]强口马:强嘴马,争嘴马。[11]决牛鼻:为了更好控制牛犊,在牛鼻子的两个鼻孔中间穿上绳环。有时候,牛发起犟劲,可以挣脱绳环逃走。[12]穿卿颊:指给马带嚼子。

【译文】

孙安国到殷中军那里一起清谈。两个人你来我往,辩驳得异常激烈。不论是客方还是主方,清谈的过程中没有一点儿漏洞。侍者送饭上来,他们两个人也顾不上吃饭。因此,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反反复复,弄了好几次。两个人在清谈时都用力挥动麈尾,那上面的羽毛全都落到了饭菜上。主客两人从白天一直谈到傍晚时分,竟然忘记吃饭。殷中军对孙安国说:“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匹嘴巴硬的马,我照样可以将你的马鼻子刺穿!”孙安国说:“难道你没有见过挣脱绳环的牛?人们通常是要刺穿它的面颊的。”

【原文】

《庄子·逍遥篇》,旧[1]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2],而不能拔[3]理于郭、向[4]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5]冯太常[6]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7]标新[8]理于二家之表[9],立异[10]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11]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注释】

[1]旧:长久。[2]钻味:钻研品味。[3]拔:超越,超过。[4]郭、向:指郭象和向秀。[5]将:与,和,介词。[6]冯太常:指冯怀,字祖思,曾经担任太常。[7]卓然:出类拔萃,超然于上。[8]标新:解释新的含义。[9]表:外面。[10]立异:提出不同的见解。[11]寻味:探求体味。

【译文】

长久以来,《庄子·逍遥游》一直是人们难以理解的篇章。名士贤人所钻研品味的境界,始终没有超出郭象和向秀的解说。有一次,支道林在白马寺和冯太常一起清谈,因而涉及《逍遥游》。支道林在郭、向两人解说的基础上,阐述了新的解释,还提出不同于各家的见解。他的这些解释和见解,是其他贤人名士所达不到的。因此,后人便采用支道林所阐发的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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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殷中军[1]尝至刘尹[2]所,清言[3]良久,殷理小屈,游辞[4]不已[5],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6]强学人作尔馨[7]语!”

【注释】

[1]殷中军:指殷浩,曾经担任中军将军。[2]刘尹:指刘坦,曾经担任丹阳尹。[3]清言:清谈玄理。[4]游辞:词不达意,不着边际的话。[5]已:停止。[6]田舍儿:乡下人,庄稼汉。[7]尔馨:如此,这样。

【译文】

殷中军曾经到刘尹的住所,清谈了好长时间的玄理。殷中军所谈论的议题,不着边际,但是他一直说个不停。刘尹见到这种情况,就不再与他辩驳。殷中军离开后,刘尹说:“乡巴佬硬要学读书人的样子清谈!”

【原文】

殷中军虽思虑通长[1],然于才性[2]偏精[3],忽[4]言及《四本》[5],便若汤池铁城[6],无可攻之势。

【注释】

[1]通长:同“通常”,一般,普通,没有特别之处。[2]才性:才能与内在的品质。才性之学是一种名理之学,也是魏晋玄学的一部分,是当时人们清谈的主要内容之一。[3]偏精:特别精通。[4]忽:如果。[5]《四本》:指钟会所撰的《四本论》。[6]汤池铁城:城池坚固,牢不可破。

【译文】

殷中军虽然思维能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较为擅长才性学说。如果清谈辩驳时,涉及《四本论》,殷中军的防守十分严密,就像一座汤池铁城,谁也没有办法攻入。

【原文】

支道林造[1]《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2],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3]?”王曰:“既无文殊[4],谁能见赏?”

【注释】

[1]造:创作,编撰。[2]王中郎:指王坦之。[3]默而识之乎:将看到的见闻,默默地记在心里。语出《论语·述而》。[4]文殊:指文殊菩萨,具有无与伦比的聪慧。

【译文】

支道林撰写《即色论》,写完以后拿给王中郎去看。王中郎看完以后,一句话也没有说。支道林问:“你难道在沉默中都领会了吗?”王中郎回答说:“这里既然没有文殊菩萨,谁又能赏识呢?”

【原文】

王逸少[1]作会稽[2],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3]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4],胸怀所及乃自[5]佳,卿欲见不?”王本自[6]有一往[7]隽气[8],殊自[9]轻之。后孙与支共载[10]往王许,王都领域[11],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12]。”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13],留连不能已。

【注释】

[1]王逸少:指王羲之,字逸少,擅长书法,曾经担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2]作会稽:担任会稽内史。[3]孙兴公:指孙绰,字兴公,曾经担任太学博士、著作郎等官职。[4]拔新领异:创立新的含义,提出不同的见解。[5]乃自:确实,诚然。[6]本自:原本。[7]一往:素来,向来。[8]隽气:傲气。[9]殊自:非常,特别,程度副词。[10]共载:一起坐车。[11]领域:故意封闭自己,不与他人交流。[12]小语:稍微说几句。[13]披襟解带:披着衣襟,解开衣带,形容人十分酣畅。

【译文】

王逸少出任会稽内史,刚到那里的时候,支道林也在。孙兴公对王逸少说:“支道林总能提出新的理论和不同见解,他胸中的见识非同一般,你想见他吗?”王逸少向来傲气逼人,听说是支道林,便很轻视他。后来,孙兴公与支道林一起坐车到王逸少那里去。王逸少故作矜持,没有和支道林说一句话。不一会儿,支道林就告辞了。后来,王逸少出门,马车在门口等候的时候,支道林对王逸少说:“您且慢走,我和您稍微说几句。”于是,支道林就谈起了《庄子·逍遥游》。支道林说了很多,才思敏捷,辞藻华丽,如同繁花竞相盛开一样。王逸少披着衣襟,解开衣带,被深深地吸引,始终不愿意离去。

【原文】

三乘[1]佛家滞义[2],支道林分判[3],使三乘炳然[4]。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支下坐,自共说[5],正[6]当得两,入三便乱。今义弟子虽传,犹不尽得。

【注释】

[1]三乘:佛教用语。[2]滞义:指义理晦涩难懂,不容易理解。[3]分判:仔细分析,探究区别。[4]炳然:显然,明显。[5]自共说:每个人各自讲说。[6]正:只。

【译文】

佛家三乘的教义,艰难晦涩,不容易理解。支道林经过仔细的分析探究,三乘的教义很明显地彰显出来。在座的听众,经过支道林的讲解,都说明白了。支道林从讲坛上走下来,让众人彼此研讨。可是,这些人往往只能说通到两乘,到了第三乘就说不清楚了。今天,三乘的教义虽然被弟子们传授下来,但仍然没有完全弄通三乘教义。

【原文】

许掾[1]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2],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於法师[3][4]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5],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绝优劣,苦[6]相折挫[7],王遂大屈[8]。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9],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10]?”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11]之谈哉?”

【注释】

[1]许掾:指许询,字玄度,一直隐居不为官。[2]王苟子:指王脩,字敬仁,小字苟子。[3]於法师:指支道林。[4]并:全,都。[5]忿:愤愤,怨恨。[6]苦:竭尽全力。[7]折挫:不断地质问、诘难。[8]屈:理亏,没有办法反驳。[9]覆疏:颠倒疏通。[10]何似:怎么样。[11]理中:折中之理。

【译文】

许掾年少的时候,有人拿他和王苟子相比。许掾知道后,心里很不服气。那时候,许多名人贤士和支道林一起在会稽西寺清谈,王苟子也在其中。许掾心中愤愤不平,就到西寺找王苟子辩论义理,以分出胜负优劣。许掾煞费苦心,百般诘难,王苟子终于招架不住,理亏词穷。许掾和王苟子又相互交换论点,重现展开辩论。结果,王苟子又一次遭受挫折。许掾对支道林说:“弟子刚才的义理辩论怎么样?”支道林神情自若地说道:“你的论辩好是好,不过何必竭力相逼呢?这哪里是探究折中之理的清谈呢?”

【原文】

林道人[1]诣谢公[2],东阳[3]时始总角[4],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5],遂至相苦[6]。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7]令还,而太傅留之。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妇[8]少遭家难[9],一生所寄,唯在此儿。”因流涕抱儿以归。谢公语同坐曰:“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10],恨不使朝士见!”

【注释】

[1]林道人:指支道林,东晋名僧,人称林道人。[2]谢公:指谢安,下文的“太傅”,也是指谢安。[3]东阳:指谢朗,字长度,曾经担任东阳太守。[4]总角:指儿童时期。古时候,男女在未成年之前,头发分开束结,形状就像是角。后来,人们称孩童为总角。[5]讲论:清谈。[6]苦:辩论激烈。[7]信:传话的人。[8]新妇:古时候已婚妇女对自己的谦称。[9]少遭家难:指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丈夫。[10]传述:传扬赞颂。

【译文】

林道人去拜见谢安。当时,谢安的侄儿谢朗还很年幼,生病刚刚好,还不能过分劳累。然而,即便如此,他和林道人之间的辩难,很快就变得异常激烈。谢朗的母亲王夫人在隔壁听到他们不断辩论,就派人去叫儿子回来。可是,谢安却挽留了侄儿。于是,王夫人亲自出来,说:“我年轻的时候就遭遇不幸守寡,一生的期望全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了。”说完,王夫人抱着谢朗回家了。王夫人走后,谢安对在座的人说:“我嫂子刚才的那番话,慷慨激昂,感人至深,实在值得传扬称颂,遗憾的是不能使满朝文武目睹这番情景。”

【原文】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1]斋头[2]。支为法师,许为都讲[3]。支通[4]一义,四坐莫不厌心[5]。许送一难[6],众人莫不抃舞[7]。但共嗟咏[8]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注释】

[1]会稽王:指晋简文帝司马昱。他在即位之前,被封为会稽王。[2]斋头:书房。[3]支为法师,许为都讲:魏晋时期,设坛讲经的时候,一个人讲解,一个人唱经。讲解的人,被称为“法师”;唱经的人,被称为“都讲”。[4]通:疏通,阐明。[5]厌心:钦佩,喜欢。[6]送一难:提出一个诘难。[7]抃舞:手舞足蹈,形容高兴的样子。[8]嗟咏:赞赏,称颂。

【译文】

支道林、许掾等人在会稽王的书房里聚集清谈。支道林担任主讲的法师,许掾担任唱经的都讲。支道林每阐明一条经义,在座的人无不感到钦佩。许掾每提出一个诘难,众人没有不拍手叫好的。大家只顾赞赏两人一讲一唱的美好氛围,却忘却仔细探究他们所说的义理到底是什么。

【原文】

谢车骑[1]在安西[2][3]中,林道人[4]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5]剧谈[6]一出[7][8]。”

【注释】

[1]谢车骑:指谢玄,字幼度,死后被追封为车骑将军。[2]安西:指谢奕,字无奕,曾经担任安西将军。[3]艰:指父母去世。[4]林道人:指支遁,字道林,时人称其为林道人。[5]谢孝:谢家的孝子,指处理丧事期间的谢玄。[6]剧谈:畅谈。魏晋时期清谈的一种形式,双方相互辩驳,直到一方理亏词穷为止。[7]一出:一番。[8]来:语气助词,无实际意义,一般用在句末。

【译文】

谢玄在为父亲谢奕守丧期间,林道人前去找他清谈。两人一直清谈到傍晚,林道人才告辞离去。有人在路上碰见林道人,就问他:“林公,你从哪里来啊?”林道人回答说:“我今天和谢家的孝子畅谈了一整天。”

【原文】

支道林初从东出[1],住东安寺中。王长史宿[2]构精理,并撰[3]其才藻[4],往与支语,不大当对[5]。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6]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7]长进。”王大惭而退。

【注释】

[1]从东出:从会稽出。会稽在京都的东边,所以说“从东出”。[2]宿:提前,事先。[3]撰:持有。[4]才藻:文才辞藻。[5]当对:比得上,匹敌。[6]身:指我。[7]了不:一点儿也不,全不。

【译文】

支道林刚从会稽山出来,住在东安寺里。王长史事先设想好玄妙的义理,并依仗自身的才华和文思,去找支道林清谈。然而,王长史根本不是林公的对手。王长史阐述义理,前前后后说了好几百句,自以为玄妙高远,言辞新颖。王长史说完后,林道林慢慢地对他说:“我和你分别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的义理言辞一点儿也没有长进。”王长史听完,惭愧地告辞而去。

【原文】

殷中军[1]读小品[2],下二百签[3],皆是精微,世之幽滞[4]。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5]犹存。

【注释】

[1]殷中军:指殷浩,曾经担任中军将军。[2]小品:指佛经的简本。[3]签:标签,读书时做标记用。[4]幽滞:晦涩,难以理解。[5]小品:指佛经简本。

【译文】

殷浩阅读佛经简本,在书里做了不下两百处标记。那些标记是佛经中最为玄妙精微的地方,世人读到这里往往感觉异常艰难晦涩。殷浩曾经想要和支道林一起辨析这些地方,但始终没有机会。到现在,佛经简本还留存于世。

【原文】

佛经以为祛练[1]神明[2],则圣人[3]可致[4]。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5]不?然陶练[6]之功,尚不可诬[7]。”

【注释】

[1]祛练:祛除不好的部分,修炼达到纯正的境界。[2]神明:指人的精神。[3]圣人:指佛。[4]致:达到。[5]登峰造极:比喻修炼达到了最高的境界。[6]陶练:陶冶修炼。[7]诬: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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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佛经上说,只要对人的精神进行净化与修炼,就可以达到圣人的境界。简文帝说:“不知道能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不过,修炼陶冶的功夫,所带来的好处,是不容诋毁的。”

【原文】

于法开[1]始与支公[2]争名,后情[3]渐归支,意甚不忿[4],遂遁迹[5][6]下。遣弟子出都[7],语使过[8]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9]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10]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11]复受人寄载[12]来!”

【注释】

[1]于法开:东晋时僧人。[2]支公:指支遁,字道林,与下文“林公”同指一人。[3]情:大众的心意、意向。[4]不忿:不服气。[5]遁迹:隐居。[6]剡:指剡县。[7]出都:到京都。[8]过:经过,路过。[9]比:等到。[10]示:揭示,演示。[11]何足:何必。[12]寄载:指别人传授的意见。

【译文】

最初,于法开和支公争名。后来,人们都认为林公的义理较为透彻。于法开知道后,心里很不服气,便隐居到剡县。于法开派门下的弟子到京都,告诉他一定要经过会稽。当时,支公正在讲授佛经的简本。于法开告诫弟子说:“支道林正在讲经,等你到那里的时候,他正好讲到某一品。”于是,于法开给这个弟子演示了几十多个诘难的问题,并说道:“过去这些地方,一直没有人搞清其中的含义。”弟子按照他的话,去拜访了支公。支公正讲到那一品,这名弟子就谨慎地转述了于法开的意思。就这样,两个人来来回回,辩难了好长时间。最后,支公理亏词穷,严厉地呵斥道:“你何必接受从别人那里授意过来的言论呢?”

【原文】

殷中军[1]问:“自然无心于禀受[2],何以正[3]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4]答曰:“譬如写[5]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6]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7]

【注释】

[1]殷中军:指殷浩。[2]自然无心于禀受:中国古代的一种哲学观点,认为万事万物都是自然形成的,不受制于任何外在的影响。[3]正:只是。[4]刘尹:指刘惔。[5]写:通“泻”,泼水。[6]略无:一点儿也没有。[7]名通:至理名言。

【译文】

殷中军说:“既然自然赋予人心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那为什么只是善良的人少而邪恶的人多呢?”当时,在场的名人贤士没有一个人对此发表意见。这时候,只有刘尹一个人站出来,回答说:“这就好比往地上泼水,只见它向着各个方向流淌,但完全没有正方或者正圆的。”一时之间,人们都称赞他回答得好,并认为是至理名言。

【原文】

康僧渊[1]初过江,未有知者,恒[2]周旋[3]市肆[4],乞索[5]以自营[6]。忽往殷渊源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7],遂及义理,语言辞旨,曾无[8]愧色,领略粗举[9],一往[10]参诣[11]。由是知之。

【注释】

[1]康僧渊:东晋僧人,以擅长佛理著称。[2]恒:一直,总是。[3]周旋:在某地逗留。[4]市肆:集市,闹区。[5]乞索:乞讨。[6]自营:自己维持生计。[7]寒温:寒暄。[8]曾无:一点儿也没有。[9]粗举:大概地阐释。[10]一往:径直,一直。[11]参诣:达到玄妙深远的境界。

【译文】

康僧渊刚到江东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他整天在集市上徘徊,以乞讨为生。有一次,康僧渊突然来到殷浩的住处。当时,殷浩家中正在宴请宾客。殷浩让康僧渊坐下,三言两语寒暄过后,就和他清谈起玄理来。康僧渊的言语辞藻,在清谈过程中,丝毫不逊于殷浩。他领会基本的主题后,就单刀直入,直奔最高境界。由于这次清谈,人们都记住了康僧渊这个人。

【原文】

殷、谢[1]诸人共集[2]。谢因问殷:“眼往属[3]万形[4],万形来入眼不?”

【注释】

[1]殷、谢:指殷浩和谢安。[2]集:集会,聚会。[3]属:涉及,接触。[4]万形:各种不同的形状,泛指万事万物。

【译文】

殷浩、谢安等人聚集在一起清谈。谢安看准时机,问殷浩:“眼睛捕捉到万物的形状时,各种各样的形状是否进入了人的眼睛呢?”

【原文】

人有问殷中军[1]:“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2],将得财而梦矢秽[3]?”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

【注释】

[1]殷中军:指殷浩。[2]棺器:棺材,棺木。[3]矢秽:粪便等污浊之物。

【译文】

有人问殷中军说:“为什么人将要得到官位的时候会梦见棺材,要发财的时候会梦见粪便?”殷中军回答说:“官位本来就是恶臭无比的,所以要当官了,就会梦到棺材里的尸体;财物本来就如粪土一般,所以要发财了,就会梦到肮脏的东西。”一时之间,他的话被传为名言。

【原文】

殷中军被废[1]东阳,始看佛经。初视《维摩诘》[2],疑《般若波罗密》[3]太多;后见《小品》,恨[4]此语少。

【注释】

[1]废:贬黜。[2]《维摩诘》:指《维摩经》,全称《维摩诘所说经》。[3]《般若波罗密》:又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简称《心经》,是般若经系列中一部重要经典,是大乘佛教徒日常背诵的佛经。[4]恨:遗憾。

【译文】

殷中军兵败被贬为庶民后,一直在东阳居住。这期间,他开始阅读佛经。第一次看《维摩经》的时候,他怀疑《般若波罗蜜》这一章讲得太多。后来,他阅读佛经简本,又遗憾简本说的话太少。

【原文】

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1][2]。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辄远之[3];数四[4]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5],安可争锋[6]!”

【注释】

[1]相王:指晋简文帝司马昱。司马昱曾经位居会稽王,所以人称相王。[2]许:处所。[3]改辄远之:改变谈论的话题,远远地避开。[4]数四:屡次。[5]胜场:比别人略高一筹的地方。[6]争锋:一较高下。

【译文】

支道林和殷浩在相王府上做客。相王对这两个人说:“你们可以尝试在言语上一较高下。不过,在才性问题的辩难上,殷浩的防守很稳固,就像崤山和函谷关那样牢不可破,所以还请支公多加谨慎。”支道林开始辩难的时候,只论及其他问题,一直回避才性问题。两个人交锋几个回合后,不知不觉中进去了才性之学的玄谈中。相王拍了拍支道林的肩膀,笑着说:“这本来就是他的特长,怎么能跟他一争高下呢?”

【原文】

谢公[1][2]子弟集聚,问:“《毛诗》[3]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4]’”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5]’谓此句偏有[6]雅人深致[7]。”

【注释】

[1]谢公:指谢安。[2]因:趁着。[3]《毛诗》:指《诗经》。后世流传的《诗经》由西汉时毛亨和毛苌编撰和注解,所以《诗经》又被称为《毛诗》。[4]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语出《诗经·小雅·采薇》,这是一首描写出征战士回家的诗歌,意思是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5]訏(xū)谟定命,远猷(yóu)辰告:语出《诗经·大雅·抑》,意思是建设国家,一定要确立大的施政方针,具有长远意义的国策一定要让群臣知道。訏,大。远猷,深远的计谋。[6]偏有:最为具有。[7]雅人深致:诗人的情趣。

【译文】

谢安趁诸位子弟聚会的机会,向众子弟提出了一个问题:“《毛诗》中哪一句最好?”侄儿谢遏回答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公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这一句在我看来最具有风雅之人的高远情趣。”

【原文】

张凭[1]举孝廉[2],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3]。欲诣刘尹,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4],处之下坐,唯通寒暑[5],神意不接。张欲自发[6]无端[7]。顷之,长史[8]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9]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张退,刘曰:“卿且去,正当[10][11]卿共诣抚军[12]。”张还船,同侣[13]问何处宿,张笑而不答。须臾,真长遣传教[14]觅张孝廉船,同侣惋愕。即同载诣抚军,至门,刘前进谓抚军曰:“下官[15]今日为公得一太常博士[16]妙选。”既前[17],抚军与之话言,咨嗟称善,曰:“张凭勃窣[18]为理窟[19]。”即用为太常博士。

【注释】

[1]张凭:字长宗,吴郡(今江苏)人。张凭年少的时候十分聪慧,后来被举为孝廉。[2]孝廉:汉武帝所设立的一种察举考试,用以选拔官员,后世许多朝代沿用这种选拔人才的方式。[3]时彦:当时的杰出人物。[4]洗濯(zhuó)料事: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干净。洗濯,除去。[5]寒暑:寒暄。[6]自发:引发话题,提起话茬。[7]无端:没有机会。[8]长史:指王濛。[9]判:分析。[10]正当:将要。[11]取:请来。[12]抚军:指晋简文帝司马昱,他曾经担任过抚军将军。[13]同侣:同伴。[14]传教:传信人。[15]下官:魏晋时期,属官面对上级官员和君王时的自称。[16]太常博士:官名,主要负责管理祭祀之事。[17]既前:见面以后。[18]勃窣:文采丰富。[19]理窟:义理渊博,富有才学。

【译文】

张凭被推举为孝廉,来到京都,自认为才华横溢,一定能跻身于当时的名流之列。他想要拜访刘尹,同乡和一起被推举为孝廉的人知道后都嘲讽他。结果,张凭还是去拜访了刘尹。刘尹正在处理各种事务,只是安排他坐下,随便寒暄了几句,并没有深入地交谈。张凭想要提出议论,可是苦于没有好的话题。过了一会儿,王长史等名士都到刘尹这里清谈。当宾客与主人清谈时有不通达的地方时,张凭就远远地坐在尾座进行评析。张凭的话简练而又深远,宾客和主人的思路全都被打通了。满座的人听了后,没有一个不感到惊奇的。直到这时,刘尹才请张凭到上座。结果,两个人清谈了一整天。后来,张凭又留宿,两个人一直谈到第二天早晨。张凭将要告辞的时候,刘尹对他说:“你暂时先回去,我会去接你,一起去拜见抚军。”张凭回到船上,同伴们问他在哪里过的夜,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没过多久,刘尹派传信人寻找张凭的船,同伴们知道后都感到很惊讶。张凭立刻与刘尹同坐一辆车去拜见抚军。走到门口,刘尹先走进去,对抚军说:“下官今天为您找到了一位合适的人选,一定可以胜任太常博士。”见到张凭以后,经过交谈,抚军连连赞叹说:“张凭文采缤纷,富于义理。”于是,抚军马上任命他为太常博士。

【原文】

汰法师[1]云:“六通[2]三明[3]同归[4],正[5]异名耳。”

【注释】

[1]汰法师:指法汰,东晋僧人。[2]六通:佛经中指通达事理的六种能力——第一,天眼通;第二,天耳通;第三,他心通;第四,神足通;第五,宿命通;第六,漏尽通。[3]三明:一宿命明,通晓自己与他人今生的命运;二天眼明,知道自己与他人的来世的命运;三漏尽明,知道现在和过去的一切烦恼根源,并拥有消除这些烦恼的智慧。[4]同归:指向共同的意旨。[5]正:只,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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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汰法师说:“六通和三明所讲得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名称有所不同罢了。”

【原文】

支道林、许、谢[1]盛德[2],共集王家,谢顾诸人曰:“今日可谓彦[3]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4],以写[5]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6]得《渔父》[7]一篇。谢看[8]题,便各使四坐通[9]。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10]精丽,才藻奇拔[11],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12],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13]秀逸,既自[14]难干[15],加意气拟托[16],萧然[17]自得,四坐莫不厌心[18]。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19],故复自[20]佳耳。”

【注释】

[1]许、谢:指许询、谢安。[2]盛德:德高望重。[3]彦:有才华的人,杰出人物。[4]言咏:畅谈吟咏。[5]写:通“泻”,抒发。[6]正:只,仅仅。[7]《渔父》:《庄子》里的一篇。[8]看:选择。[9]通:阐发义理。[10]叙致:论说叙述。[11]奇拔:卓尔不凡。[12]粗难:大概地诘难。[13]才峰:才华。[14]既自:既然,已经。[15]干:达到,赶上。[16]拟托:比喻寄托。[17]萧然:洒脱的样子。[18]厌心:真心地佩服。[19]奔诣:进入高深的境界。[20]故复自:确实是。

【译文】

支道林、许询、谢安等德高望重的人在王濛家聚会。谢安环视四座,说:“今天可以说是群英荟萃。时间是没有办法挽留的,因此像这样的盛会是很难得的。大家一起尽兴清谈,借此抒发各自的情怀。”这时候,许询问主人:“这里有没有《庄子》?”结果,王濛找了半天,只得到《庄子》其中的一篇——《渔父》。谢安从中选择了一个题目,就让在座的人准备阐发义理。支道林首先发表议论,谈了大概有七百句的样子。他的叙述,言辞华丽,思维清楚,众人都觉得很好。然后,众人依次发言,都把自己的想法和见解说了一遍。最后,谢安问:“今天大家尽兴了没有?”众人都回答:“今天的清谈如此酣畅,哪里有不尽兴的。”接着,谢安对众人的议论稍微加以辩难,在此基础上陈述了自己的观点。他前前后后说了有一万多句话,才华文思俊秀流畅,已经达到旁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他意气风发,不断地托物言志,洒脱自如的样子令众人无不衷心叹服。支道林对谢安说:“你一人在义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达到了高深的境界,真是好啊!”

【原文】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1]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2]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3],孙语道合[4],意气干云[5],一坐咸不安[6]孙理,而辞不能屈[7]。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8],孙粗说己语,亦觉殊[9]不及向[10]。刘便作二百许[11]语,辞难简切[12],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13]而笑,称美良久。

【注释】

[1]王、谢:指王濛、谢尚。[2]会稽王:指晋简文帝司马昱。[3]《易象妙于见形》:即《易象妙于见形论》,由晋人孙盛编撰。[4]语道合:言论阐发得比较合乎义理。[5]意气干云:精神振奋,气概豪迈。[6]安:满足,满意。[7]辞不能屈:言语上不能驳倒对方。[8]本理:原来的义理。[9]殊:很,非常。[10]向:刚才。[11]许:用在数词后,表示大约、大概的意思。[12]辞难简切:言辞极为简单明了。难,极为,非常。[13]拊掌:拍手。

【译文】

殷中军、孙安国、王濛和谢尚等清谈名士,一起在会稽王府上聚会。殷中军和孙安国先就《易象妙于见形论》展开辩论。孙国安越说越合乎义理,精神振奋,气概豪迈。虽然所有人都认为他阐发的义理不是很满意,但在言辞上又不能驳倒他。见此情景,会稽王感慨地说道:“如果刘真长来这里,一定有制服他的办法。”于是,会稽王即刻派人去请刘真长。孙安国明白,自己确实比不上刘真长。过了一会儿,刘真长来了,他先让孙安国陈述自己说过的义理。孙安国大概复述了一下自己的观点,但没有之前说得好。刘真长开始议论,说了有两百多句,言辞简洁,含义确切。孙安国所持的义理最后被攻破了。在座的人看到这种情景,无不拍手称快,赞赏了很久。

【原文】

僧意[1]在瓦官寺中,王苟子[2]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3]。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4]。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

【注释】

[1]僧意:东晋时僧人,具体姓名、事迹不详。[2]王苟子:指王修,字敬仁,小名苟子,曾经担任著作郎。[3]唱理:首先阐发义理。[4]筹算:古时候计算用的一种工具,一般由竹子制成。

【译文】

僧意居住在瓦官寺中,有一天王苟子来到寺中找他清谈。僧意先让王苟子阐发自己的观点。僧意对王苟子说:“圣人有情吗?”王苟子回答说:“没有。”僧意接着问:“圣人像是柱子吗?”王苟子回答说:“像是筹算。筹算虽然没有情感,但是使用它的人却是有感情的。”僧意问:“那么,谁使用圣人呢?”王苟子回答不出,便离去了。

【原文】

司马太傅[1]问谢车骑[2]:“惠子[3]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入玄[4]?”谢曰:“故当[5]是其妙处不传[6]。”

【注释】

[1]司马太傅:指会稽王司马道子,简文帝的儿子,曾经担任太傅。[2]谢车骑:指谢玄。曾经率领晋军赢得淝水之战,死后被追封为车骑将军。[3]惠子:即惠施,战国时期宋国人,政治家、辩客,是名家学派的创始人。《庄子·天下》有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4]玄:玄理,这里指道家学派的义理。[5]故当:大概,也许。[6]传:用言语表达。

【译文】

司马太傅问谢车骑:“惠施所著的书,大概有五车那么多,怎么没有一句话是有关玄理的呢?”谢车骑回答说:“大概其中精妙玄奥的地方,是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的。”

【原文】

殷中军[1]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2]。唯至事数处[3]不解。遇见一道人,问所签[4],便释然[5]

【注释】

[1]殷中军:指殷浩。[2]精解:深入透彻的理解。[3]数处:佛经中用数字表达的概念或者理论。[4]签:做标记,做记号。[5]释然:疑虑或者嫌弃消除后,心中安然的样子。

【译文】

殷浩被免官以后,迁居到东阳,每天勤读佛经,对于其中的义理大都可以理解。只是有些用数字表达的地方,他不是很明白。后来,殷浩碰到一位和尚,便将佛经中做过标记的地方拿出来向他请教。直到这时,殷浩久已存在的疑惑才算消除。

【原文】

殷仲堪精核[1]玄论[2],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3]我解四本,谈不翅[4]尔。”

【注释】

[1]核:考察,探索。[2]玄论:指道家学派的玄理。[3]使:假如,如果。[4]不翅:不仅,不只是。翅,通“啻”。

【译文】

殷仲堪深入研究玄学理论。人们传言,说他对于玄学理论,没有不涉猎探索的。殷中军知道后,感慨地说道:“如果我能通晓才性四本论,那么所能谈论的远不止这些。”

【原文】

殷荆州[1]曾问远公[2]:“《易》以何为体[3]?”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4],便是《易》耶?”远公笑而不答。

【注释】

[1]殷荆州:指殷仲堪,曾经在晋孝武帝时担任荆州刺史。[2]远公:指惠远和尚,东晋名僧。[3]体:根本,本体。[4]铜山西崩,灵钟东应:西边的铜山发生崩塌,东边的灵钟就会感应发出声响。比喻重大事件之间,相互联系,彼此影响。

【译文】

殷荆州曾经问远公:“《周易》以什么为根本?”慧远回答说:“《周易》以感应为根本。”殷荆州接着问:“西边的铜山发生崩塌,东边的灵钟就会感应发出声响,这是不是《周易》所说的感应呢?”慧远听了后,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原文】

羊孚[1]弟娶王永言[2]女,及王家见婿,孚送弟俱往。时永言父东阳[3]尚在,殷仲堪是东阳女婿,亦在坐。孚雅善[4]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5],殷难[6]之。羊云:“君四番[7]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8]可得尽[9],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10]者久之。

【注释】

[1]羊孚:字子道,泰山人,羊祜的后人,东晋时期官员,曾经担任太学博士。[2]王永言:指王讷之,字永言,琅琊人,东晋时期官员,曾经担任尚书左丞、御史中丞。[3]东阳:指东阳太守王临之,他是王永言的父亲。[4]雅善:十分善于。[5]《齐物》:指《齐物论》,《庄子》里的一篇。[6]难:辩难。[7]番:回合。[8]乃:方,才。[9]尽:指义理说尽。[10]新拔:创新独特,与众不同。

【译文】

羊孚的弟弟娶了王永言的女儿。等到王家接见女婿的时候,羊孚和弟弟一同前往。那时候,王永言的父亲东阳太守还健在,而殷仲堪是东阳太守的女婿,因此他也在座。羊孚非常善于谈论玄理,便与殷仲堪一起辩论《庄子·齐物篇》。殷仲堪不断地向羊孚发起诘难。羊孚回答说:“你四个回合后,一定与我的观点相同。”殷仲堪笑着说:“只要能将这篇的义理谈论彻底,结论为什么要相同呢?”等四个回合过后,殷仲堪的观点果然与羊孚相同。殷仲堪叹服地说道:“我没有办法不与你的观点相同。”于是,殷仲堪长时间地赞赏羊孚观点的卓越新奇。

【原文】

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1][2][3]。”

【注释】

[1]舌本:舌根。[2]间:处,地方。[3]强:僵硬,不灵活。

【译文】

殷仲堪说:“我三天不阅读《道德经》,就会感觉舌根僵硬,一点儿也不灵活。”

【原文】

提婆[1]初至,为东亭[2]第讲《阿毗昙》[3]。始发讲,坐裁[4]半,僧弥[5]便云:“都已晓。”即于坐分数四[6]有意道人,更就余屋自讲。提婆讲竟,东亭问法冈道人[7]曰:“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所得云何[8]?”曰:“大略[9]全是,故当[10][11]未精核耳[12]。”

【注释】

[1]提婆:即僧伽提婆,以智辩著称于世。[2]《阿毗昙》:全称《阿毗昙摩》,指佛教经、律、论三藏中的论藏。[3]东亭:指王珣,他的爵位为东亭侯。[4]裁:通“才”。[5]僧弥:指王珉,字季琰,小字僧弥,是王珣的弟弟。[6]数四:数个。[7]法冈道人:东晋僧人。[8]云何:如何,怎么样。[9]大略:大体上,大部分。[10]故当:只是。[11]小:稍微。[12]耳:语气助词,罢了。

【译文】

提婆初到江左,到东亭侯府上讲解《阿毗昙》。提婆开始讲解后,东亭侯王珣的弟弟王僧弥,坐在那里才听了一半,就着急地说:“我都已经明白了。”于是,在听讲人中,他拉出四五个与他想法一致的人,换到另外一间房屋,自己开始讲解起来。提婆讲解完毕后,东亭侯向法冈和尚说:“我还没有完全听懂,僧弥怎么就已弄懂了呢?他所理解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法冈和尚回答说:“他的理解,大体上是对的,只是还没有深入罢了!”

【原文】

桓南郡[1]与殷荆州[2]共谈,每相攻难[3]。年余后但一两番,桓自叹才思转[4]退,殷云:“此乃是君转解。”

【注释】

[1]桓南郡:桓玄,因被封为南郡公,故称桓南郡。[2]殷荆州:殷仲堪,晋孝武帝时期任荆州刺史。[3]攻难:争辩诘难。[4]转:渐渐地,逐渐。

【译文】

桓玄和殷仲堪在一起谈论时,每次都争吵很久。一年多后,两人通常只争吵一两回就不再争吵了,桓玄自叹才情文思逐渐衰退,殷仲堪却说:“这是你对问题的了解逐渐深入的缘故。”

【原文】

文帝[1]尝令东阿王[2]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3]。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4][5]以为汁。萁[6]在釜[7]下然[8],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9]”帝深有惭色。

【注释】

[1]文帝:即魏文帝,曹丕,曹操的二儿子。[2]东阿王:曹植,曹操的三儿子,聪慧好学,建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曹丕即位后屡遭猜忌,郁郁而终。[3]大法:死刑。[4]漉:过滤。[5]菽:豆类的总称。[6]萁:豆秆。[7]釜:古代的一种炊具,圆底无足,形状和功能接近现代的“锅”。[8]然:通假字,即“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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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魏文帝曹丕曾经让东阿王曹植在七步之内作一首诗,倘若作不出来就处死他。曹植不假思索,出口成诗:“煮熟豆子用来做豆羹,过滤掉豆渣后只剩下豆汁;豆秆在锅底下燃烧,豆子在锅里哭泣;本来是一个根上长出来的东西,为什么要急着相互残杀呢?”听完曹植的话,魏文帝面露愧色。

【原文】

魏朝[1]封晋文王[2]为公,备礼九锡[3]。文王固[4]让不受。公卿将校[5][6]诣府敦喻[7],司空[8]郑冲[9]驰遣信就阮籍[10]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11]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

【注释】

[1]魏朝: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封建王朝,南北朝时期北朝第一个朝代,又称后魏、元魏。都城平城。公元年,分裂为东魏与西魏。[2]晋文王:即司马昭,生前被封为晋王,死后追为文皇帝。[3]九锡:古代天子、帝王赐给有功大臣的九种器物,被视为一种最高礼遇。据《礼记》记载,这九种器物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和鬯。[4]固:坚定地,坚决地。[5]公卿将校:即公、卿、将、校,古代的文武官职,泛指朝中的文武百官。[6]当:即将,将要。[7]敦喻:敦促劝说。[8]司空:中国古代的官名,西周时期创立,和司马、司寇、司士、司徒并称“五官”,主要负责水利、修建之类的事情。[9]郑冲:字文和,荥阳开封人,在儒学研究领域颇有造诣。曾任魏文帝文学,累迁尚书郎、陈留太守,和何晏等人撰写过《论语集解》一书,卒于公元年。[10]阮籍:(~),字嗣宗,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三国魏诗人。信奉老庄哲学,与嵇康、刘伶等七人并称“竹林七贤”。[11]书札:又称手札、信札,即现在的书信。

【译文】

魏朝封晋文公司马昭为公,准备赐给他九锡大礼,但司马昭坚决不肯接受。朝廷里的文武大臣随即准备去他家里敦促劝说,希望他接受九锡大礼。司空郑冲派人骑马去找阮籍,希望他能帮忙写一篇劝进文。阮籍当时正在袁孝尼家里,醉酒不起,人们勉强把他扶起来,阮籍拿起毛笔,一蹴而就,痛快挥墨没有一处修改和涂抹的地方。于是人们将他写的文字重新誊写,交给来使。当时的人赞叹他下笔有神。

【原文】

左太冲[1]作《三都赋》[2]初成,时人互有讥訾[3],思意不惬[4]。后示张公[5],张曰:“此《二京》[6]可三[7]。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8],谧见之嗟叹[9],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10]者,莫不敛衽[11]赞述[12]焉。

【注释】

[1]左太冲:即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人。西晋文学家,相貌丑陋,但博学多才。代表作品有《三都赋》、《齐都赋》以及《左太冲集》。[2]《三都赋》:左思的代表作之一,曾风靡一时,据说当时的人们曾竞相抄录该作品,结果导致纸张供不应求,纸价上涨,因此有了“洛阳纸贵”这个典故。实际上,《三都赋》包括三部作品,分别是《魏都赋》、《吴都赋》、《蜀都赋》。[3]讥訾(zī):讥讽指责。[4]惬:满意,愉快。[5]张公:指张华,西晋文学家、政治家,字茂先,官至司空,西汉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代表作品有《鹪鹩赋》、《博物志》等。[6]《二京》:即《二京赋》,张衡赋作中的代表作,包括《西京赋》和《东京赋》两篇,结构严谨,辞藻华美,被视为汉赋中的精品之作。[7]三:作动词用,指“并列成三”。[8]皇甫谧:字士安,安定朝那人,魏晋时期医学家、文学家,著述颇丰,代表作有《针灸甲乙经》、《历代帝王世纪》、《逸士传》、《列女传》等。[9]嗟叹:赞叹。[10]非贰:非议批评。[11]敛衽:敛起衣襟夹在带间,表示尊重。[12]赞述:赞美称述。

【译文】

左思刚刚写完《三都赋》的时候,人们对这部作品多有讥讽和诋毁,左思为此十分不愉快。后来他把作品拿给张华看,张华看完说:“你的这部作品可以和张衡的《二都赋》并列为三篇佳作,然而却没有引起世人的重视,你最好请个高明的人士替你宣传宣传。”左思于是向皇甫谧寻求帮助,皇甫谧看过《三都赋》后惊叹不已,随即替左思写了一篇序文。从此,原本非议批评《三都赋》的人,都对这篇文章赞不绝口,争相传送。

【原文】

刘伶[1]著《酒德颂》,意气[2]所寄。

【注释】

[1]刘伶:字伯伦,魏晋时期沛国(今安徽)人,“竹林七贤”之一,性情放浪,不拘礼法,嗜酒如命,曾作《酒德颂》。[2]意气:志趣。

【译文】

刘伶曾创作《酒德颂》一文,以此寄托自己的志趣。

【原文】

乐令[1]善于清言[2],而不长于手笔[3]。将让[4]河南尹[5],请潘岳[6]为表。潘云:“可作耳,要当[7]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8]二百许语,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9]。时人咸[10]云:“若乐不假[11]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

【注释】

[1]乐令:指乐广,字彦辅,南阳淯阳人,性情谦和,与世无争,官至尚书令。[2]清言:清谈,泛指说话。[3]手笔:指写作。[4]让:辞官。[5]河南尹:河南郡的最高行政长官。[6]潘岳:即潘安,西晋文学家,才华和相貌均超出众人,代表作品有《闲居赋》、《秋兴赋》、《悼亡诗》。[7]要当:需要。[8]标位:揭示,阐述。[9]名笔:指名文,出名的文章。[10]咸:都,全部。[11]假:凭借,通过。

【译文】

乐广善于说话,但不善于写文章。他想要辞去河南尹的职位,于是请潘岳替他写一篇表文。潘岳说:“文章可以写,但需要知道你的意思。”乐广随即说明了自己辞官的理由和想法,总共说了二百多句话。潘岳根据乐广的主旨大意错综成文,写出来的文章一时传为名篇。当时的人都说:“如果乐广不借助潘岳的文章,潘岳不借鉴乐广的旨意,那就不可能成就这篇好文章了。”

【原文】

夏侯湛[1]作《周诗》成,示潘安仁[2],安仁曰:“此非徒[3]温雅[4],乃别见孝悌[5]之性。”潘因此遂作《家风诗》。

【注释】

[1]夏侯湛:字孝若,西晋文学家,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官至兖州刺史。[2]潘安仁:即潘岳。[3]非徒:不仅,不但。[4]温雅:温文尔雅,形容人态度温和,举止文雅端庄。[5]孝悌:孝顺父母,尊敬兄长。

【译文】

夏侯湛写好《周诗》,拿给潘岳看。潘岳说:“你的诗不仅写得温厚典雅,而且饱含孝悌之情。”随即有感而发,写了一篇《家风诗》。

【原文】

孙子荆[1]除妇服[2],作诗以示王武子[3]。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4]之重。”

【注释】

[1]孙子荆:即孙楚,字子荆,太原人。性情豪迈,孤傲不群,官至太守。[2]除妇服:指除去丧服,古代的丈夫要为亡妻服丧一年。[3]王武子:即王济,晋朝司徒王浑的儿子。[4]伉俪:指夫妻。

【译文】

孙楚服妻丧期满,写了一首悼亡诗给王济看。王济说:“不知道是文章因情而生,还是情因文章而生,看完你的文章让我心生凄然,也加深了我对你们夫妻情深的感受。”

【原文】

太叔广甚辩给[1],而挚仲治长于翰墨[2],俱为列卿[3]。每至公坐[4],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5]难广,广又不能答。

【注释】

[1]辩给:能言善辩。[2]翰墨:笔墨,借指写文章。[3]列卿:指九卿,官职。秦汉时期负责掌管政务,魏晋以后逐渐失去实权。[4]公坐:公开场合。[5]著笔:即著文,写文章。

【译文】

太叔广能言善辩,挚仲治则擅长写文章,两人都在九卿之列。每次在公共场合,太叔广高谈阔论,挚仲治无言以对;回去以后,挚仲治写文章诘难太叔光,太叔广也不能回答。

【原文】

江左[1]殷太常父子[2],并能言理[3],亦有辩讷[4]之异。扬州[5]口谈至剧[6],太常辄[7]云:“汝更[8]思吾论。”

【注释】

[1]江左:即江东,指长江东边。古人以东为左,右为西。[2]殷太常父子:指殷融、殷浩叔侄两人。殷融曾做过太常卿,因此被称作殷太常。六朝时期,人们将“叔侄”称为“父子”。[3]言理:谈论玄理。[4]辩讷:辩,能言善辩;讷,木讷,言语笨拙。[5]扬州:即殷浩,曾任扬州刺史。[6]剧:剧烈,激烈。[7]辄:总是,就。[8]更:再,愈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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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江东的殷融和殷浩是叔侄俩,都善于谈论玄理,但一个善于雄辩,一个则言语迟钝一些。每当殷浩高谈阔论、咄咄逼人的时候,殷融总是说:“你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原文】

庾子嵩[1]作《意赋》成,从子[2]文康[3]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注释】

[1]庾子嵩:即庾敳,西晋名士,擅于清谈之学,时人称之为“庾中郎”。[2]从子:即侄子。[3]文康:指庾亮。

【译文】

庾敳写完《意赋》,侄子庾亮看到后说:“如果你有意呢,一篇赋是无法表达尽您的想法的;如果无意,你又何必写这篇赋呢?”庾敳回答说:“我恰好在有意和无意之间。”

【原文】

郭景纯[1]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2]。”阮孚[3]云:“泓峥[4]萧瑟[5],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注释】

[1]郭景纯:即郭璞,东晋著名学者,文学家和训诂学家,中国风水学鼻祖,著有《葬经》。[2]“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语出郭璞《幽思篇》。[3]阮孚:字遥集,阮咸之子,西晋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4]泓峥:形容流水声。[5]萧瑟:风吹树木的声音。

【译文】

郭璞有句诗写道:“林子里没有静止的树木,河水不会停止流动。”阮孚说:“水声潺潺,风声瑟瑟,这种意境实在妙不可言。每次读你这句诗,总会给我一种精神和形体上的超越感。”

【原文】

庾阐[1]始作《扬都赋》,道温、庾[2]云:“温挺义之标[3],庾作民之望。方[4]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公闻赋成,求看,兼赠贶[5]之。阐更改“望”为“俊”,以“亮”为“润”云。

【注释】

[1]庾阐:字仲初,颍川鄢陵人,好学,善于写文章。[2]温、庾:指温峤、庾亮。[3]标:榜样,楷模。[4]方:比,比较。[5]赠贶(kuàng):馈赠,赠送。

【译文】

庾阐刚刚写完《扬都赋》时,评价温峤和庾亮说:“温峤是伸张大义的榜样,庾亮则是民望所归。这两个人,影响比洪钟的声音还要遥远,品德比玉石还要鲜明光洁。”庾亮听说《扬都赋》写成,借去看了看,并馈赠了庾阐一些礼物。之后,庾阐为了避讳,将原文中的“亮”字改为“润”字,随即又为了押韵,把“望”字改成了“俊”字。

【原文】

孙兴公[1]作《庾公诔》[2],袁羊[3]曰:“见此张缓[4]。”于时以为名赏。

【注释】

[1]孙兴公:即孙绍。[2]《庾公诔》:庾公指庾亮,诔(lěi),指通过叙述死者生平,以示哀悼。[3]袁羊:即袁乔,小字羊,故称。[4]张缓:紧张和舒缓,文中指张弛有度。

【译文】

孙绰写成《庾公诔》,袁乔说:“诔中张弛有度。”当时的人将这句话视为著名的评价。

【原文】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1],大为其名价[2],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3],都下[4]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5]耳,事事拟学[6],而不免俭狭[7]。”

【注释】

[1]怀:情分,情怀。[2]名价:评价,宣扬。[3]竞写:竞相抄写。[4]都下:都城,指建业,即现在的南京。[5]屋下架屋:在屋子下面再建造屋子,形容多此一举。[6]拟学:模拟学习,效仿。[7]俭狭:贫乏小气。

【译文】

庾阐写好《扬都赋》后,把它拿给庾亮看,庾亮出于同族之情,对文章大加赞赏,说它可以和《二京赋》、《三都赋》相提并论。于是,一时间,人人争相抄写此文,导致都城建业的纸价都上涨了。谢安说:“不该这样,《扬都赋》只是只不过是屋下架屋而已,处处模仿抄袭,创意贫乏,行文小气。”

【原文】

习凿齿[1]史才不常[2],宣武[3]甚器[4]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5]。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6]耳!”后至都见简文,返命,宣武问:“见相王[7]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从此忤旨[8],出为衡阳郡,性理[9]遂错。于病中犹作《汉晋春秋》,品评卓逸。

【注释】

[1]习凿齿:字彦威,东晋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襄阳(今湖北襄阳)人。主要著作有《汉晋春秋》、《习凿齿集》、《襄阳耆旧记》、《逸人高士传》等。[2]常:寻常。[3]宣武:即桓温,字符子,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西龙亢)人。东晋权臣、军事家,历任征西大将军、开府、南郡公、大司马、扬州牧、录尚书事等职,谥号宣武。[4]器:器重。[5]荆州治中:荆州,州郡名,东晋时期指湖北江陵一带,是当时的军事重镇。治中,官名,主要掌管州郡的文书档案。[6]从事:官名,即从吏史,亦称从事掾,刺史的佐吏。[7]相王:文中特指简文帝司马昱。[8]忤旨:违背旨意。[9]性理:神智。

【译文】

习凿齿史学才能出众,颇为桓温器重,不到三十岁就被用为荆州治中。习凿齿在写给桓温的谢文中说:“如果不是遇见你这样英明的主人,我到老也就是个荆州从事罢了。”后来,习凿齿到京都谒见简文帝司马昱,回来后,桓温问他:“你觉得简文帝怎么样?”习凿齿回答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人。”习凿齿因为这句话违背旨意,被降职为衡阳郡太守,神智也随即变得错乱。但在病中,习凿齿依旧写成了《汉晋春秋》一书,对史事的评价和见解超出常人。

【原文】

孙兴公[1]云:“《三都》、《二京》,五经[2]鼓吹[3]。”

【注释】

[1]孙兴公:即孙绰。[2]五经:儒家的五部经书,分别是《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3]鼓吹:宣扬。

【译文】

孙绰说:“《三都》、《二京》,都是五经的宣扬之作。”

【原文】

谢太傅[1]问主簿[2]陆退:“张凭[3]何以作母诔,而不作父诔?”退答曰:“故当是丈夫[4]之德,表于事行;妇人之美,非诔不显。”

【注释】

[1]谢太傅:即谢安,字安石,生于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东晋政治家、军事家,官至宰相。谢裒之子。[2]主簿:古代官名,主要掌管文书、印鉴。[3]张凭:字长宗,吴郡人,著有《隋书》、《唐书经籍志》等。[4]丈夫:男子,男人。

【译文】

谢安问主簿陆退:“张凭为什么只给母亲写悼文,而不给父亲写悼文呢?”陆退回答说:“当然是因为男子的品德,可以通过行为处事表现出来,而妇人的美德,不写悼文就显现不出来。”

【原文】

王敬仁[1]年十三作《贤人论》,长史[2]送示真长[3],真长答云:“见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

【注释】

[1]王敬仁:即王修,小名苟子,字敬仁,王濛的儿子,官至著作郎。[2]长史:指王濛,曾任司徒左长史。[3]真长:即刘惔,字真长,沛国萧人。

【译文】

王修十三岁时写成《贤人论》,他的父亲王濛将文章送给刘惔看,刘惔回答说:“根据写的文字,王修足以参悟玄理了。”

【原文】

孙兴公云:“潘[1]文烂[2]若披锦,无处不善;陆[3]文若排[4]沙简[5]金,往往见宝。”

【注释】

[1]潘:指潘岳。[2]烂:灿烂,光彩耀人。[3]陆:指陆机,字士衡,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西晋文学家、书法家,与其弟陆云合称“二陆”,世称“陆平原”,他的《平复帖》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名人书法真迹,被誉为“九大镇国之宝”之一。

【译文】

孙绰说:“潘岳的文字灿烂夺目,像锦缎一样华美,没有不好的地方;陆机的文字则如同在沙地里寻找金子一般,常常可以发现宝物。”

【原文】

简文[1]称许掾[2]云:“玄度五言诗[3],可谓妙绝[4]时人。”

【注释】

[1]简文:即简文帝。[2]许掾:即许询,字玄度,东晋文学家,有才藻,善属文,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人物之一。[3]五言诗:古代较常见的诗歌体裁之一,亦称“五言古诗”或“五古”。全诗由五字句构成,音节上奇偶相配,富有音乐美,汉朝以后逐步取代四言诗,成为古典诗歌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4]绝:超越。

【译文】

简文帝司马昱称赞许询说:“许询的五言诗,可以说绝妙超群。”

【原文】

孙兴公作《天台赋》[1]成,以示范荣期[2],云:“卿试掷地,要[3]作金石声[4]。”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5]中声。”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

【注释】

[1]《天台赋》:即《天台山赋》,孙绰作,文辞华美,主要描写天台山的雄伟壮丽。[2]范荣期:即范启,字荣期,南阳顺阳人,范坚之子,才义过人,官至黄门侍郎。[3]要:应当,一定会。[4]金石声:指钟磬等乐器发出的声音,这里比喻文辞优美,音律铿锵。[5]宫商:指宫商角徵羽,古代五声音阶中五个不同音的名称,类似现在简谱中的,文中泛指音律。

【译文】

孙绰写完《天台赋》后,拿给范启看,说:“你可以试着将它扔在地上,应当会发出钟磬的声音。”范启说:“你的钟磬之声恐怕不合五音旋律。”然而每当读到佳句,范启都会说:“确实是我们这些人该说的话。”

【原文】

桓公[1]见谢安石[2]作简文谥[3]议,看竟[4],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5]。”

【注释】

[1]桓公:指桓温。[2]谢安石:即谢安。[3]谥:指谥号,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等死后,朝廷根据他们的生平行为给予一种称号以褒贬善恶。[4]竟:终了,完毕。[5]碎金:散碎的金子,文中借指零散的篇章。

【译文】

桓温看完谢安写的简文帝谥号奏议,扔给座位上的各位客人说:“这不过是谢安的零篇而已。”

【原文】

袁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1]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咏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2][3]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4],大相赏得。

【注释】

[1]谢镇西:指谢尚,字仁祖,豫章太守谢鲲之子,东晋太傅谢安的从兄,精通音律、舞蹈、书法无所不通,历任江州刺史、尚书仆射、散骑常侍等职。[2]估客:指商贩。[3]委曲:详细地。[4]要:通“邀”,邀请。

【译文】

袁宏小的时候家里十分贫穷,曾经被人雇佣运送租米。谢尚曾经乘船出行,当晚月朗风清,听到江中小洲旁的一艘商贩船上传来吟诗的声音,很有情趣;所咏的五言诗,又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随即赞叹不已。于是立即派人详细地询问打听,知道是袁宏在吟诵自己写的《咏史》诗。于是将袁宏邀请过来,并对他大加赞赏。

【原文】

孙兴公云:“潘[1]文浅而净,陆[2]文深而芜[3]。”

【注释】

[1]潘:指潘岳。[2]陆:指陆机。[3]芜:杂乱,杂芜。

【译文】

孙绰说:“潘岳的文章浅显而洁净,陆机的文章深奥却杂芜。”

【原文】

裴郎[1]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2]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3],载王东亭[4]作《经王公酒垆下赋》,甚有才情。

【注释】

[1]裴郎:指裴启,名荣,字荣期,东晋河东(今山西运城东)闻喜人,著有《语林》。[2]时流:当时的名流。[3]一通:一份。[4]王东亭:指王珣,曾任东亭侯。

【译文】

裴启作《语林》,刚写完,便被远近的人们大相传送。当时的名流人手一份,没有不抄写的。其中载录有王珣的《经王公酒垆下赋》,非常有才华。

【原文】

谢万[1]作《八贤论》,与孙兴公[2]往反,小有利钝[3]。谢后出以示顾君齐[4],顾曰:“我亦作,知卿当无所名。”

【注释】

[1]谢万:字万石,谢安的弟弟。[2]孙兴公:即孙绰。[3]利钝:推迟,钝弊。[4]顾君齐:即顾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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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谢万作《八贤论》,和孙绰辩论,稍受挫折。后来,谢安将《八贤论》拿给顾夷看,顾夷说:“我也曾写过一篇,你的文章确实没有什么好称赞的。”

【原文】

桓宣武[1]命袁彦伯[2]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3]共看,咸嗟叹[4]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5],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6]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注释】

[1]桓宣武:指桓温。[2]袁彦伯:即袁宏。[3]时贤:当时的名人。[4]嗟叹:赞美。[5]足韵:补足韵脚。[6]益:增添。

【译文】

桓温让袁宏作《北征赋》,写成后,桓温和当时的名流一起看,众人全都赞叹文章写得好。当时王珣在座,说:“只可惜少了一句,如果能用‘写’字补上一韵就好了。”袁宏随即坐在席间,提笔加了一句:“心中的感触绵延不绝,追溯先人的遗风而后独自抒发情怀。”桓温对王珣说:“现在不得不因为这件事推崇袁宏啊。”

【原文】

孙兴公[1]道:“曹辅佐[2]才如白地[3]明光锦[4],裁为负版[5][6],非无文采,酷[7]无裁制。”

【注释】

[1]孙兴公:即孙绰。[2]曹辅佐:即曹毗。[3]地:质地,底子。[4]明光锦:晋代的一种著名织锦。[5]负版:指背文书簿籍的人。[6]绔:裤子。[7]酷:尤其,实在。

【译文】

孙绰说:“曹毗的才华犹如白底的明光锦,但却被裁剪成了背文书簿籍者的裤子,这并非因为曹毗没有文采,而是因为他没有被好好地剪裁制作。”

【原文】

袁彦伯[1]作《名士传》成,见谢公[2],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3]事,特[4]作狡狯[5]耳,彦伯遂以著书。”

【注释】

[1]袁彦伯:指袁宏。[2]谢公:指谢安。[3]江北:指长江以北。[4]特:只是。[5]狡狯:玩笑,游戏。

【译文】

袁宏写完《名士传》,拿给谢安看。谢安笑着说:“我曾经和众人谈论江北的事情,但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现在却被你写成了文章。”

【原文】

王东亭[1]到桓公吏,既伏阁下,桓[2]令人窃取其白事[3],东亭即于阁下另作,无复向[4]一字。

【注释】

[1]王东亭:指王珣。[2]桓:指桓温。[3]白事:给上级的一种书面报告。[4]向:刚才,之前。

【译文】

王珣到桓温手下当官,已经等候在官署门前,桓温让人偷走了他的文书。王珣随即在官署门前重新写了一份,与之前的那一篇相比,没有更改一个字。

【原文】

桓宣武[1]北征,袁虎[2]时从,被责免官。会[3]须露布文[4],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5]笔,俄[6]得七纸,殊[7]可观。东亭[8]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间得利。”

【注释】

[1]桓宣武:指桓温。[2]袁虎:即袁宏,字彦伯,小字虎,时称袁虎,东晋文学家、史学家,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文笔典雅,才思敏捷,著有《后汉纪》三十卷。[3]会:碰巧。[4]露布文:指捷报、檄文等。[5]辍:停下来。[6]俄:不久,不一会儿。[7]殊:颇为,非常,特别。[8]东亭:指王珣,字元琳,小字法护,东晋琅琊临沂人,著名书法家王导之孙,王洽之子。

【译文】

桓温北征时,袁宏跟在身边,后来被免去官职。一天,桓温碰巧需要写一篇檄文,于是将袁宏叫到跟前,让他倚在马前写作。袁宏手不停笔,不一会儿就写了七张纸,非常有文采。王珣站在一旁,非常欣赏他的才华。袁宏说:“我应该因此而得到一些好处吧。”

【原文】

袁宏始作《东征赋》[1],都不道陶公[2]。胡奴[3]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4],曰:“先公[5]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6]相忽略?”宏窘蹙[7]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8]思靖[9]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

【注释】

[1]《东征赋》:主要歌颂过往江诸一代的名臣伟业。[2]陶公:即陶侃,字士行,鄱阳(今江西鄱阳)人,东晋时期名将,大司马,著名诗人陶渊明的曾祖父。[3]胡奴:指陶范,陶侃之子,官至光禄勋。[4]白刃:锋利的刀剑。[5]先公:先父,指陶范的父亲陶侃。[6]云何:为什么。[7]窘蹙:窘迫,急促。[8]职:通过。[9]靖:平定,平息。

【译文】

袁宏开始写《东征赋》的时候,只字不提陶侃。陶侃的儿子陶范把袁宏诱骗到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手拿一把锋利的刀子说:“我父亲的功业那么突出,你的《东征赋》里为什么没有提到他?”袁宏窘迫急促地说:“我在赋里大加赞赏你父亲,怎么能说没有提到呢?”随即咏道:“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锋利无比,东西一割便断,你父亲治人治世就是如此,锐不可当,这么突出的功勋,必定会被后世称赞。”

【原文】

[1]问顾长康[2]:“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3],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

【注释】

[1]或:有人。[2]顾长康:即顾恺之,字长康,晋陵无锡(今江苏无锡)人,东晋著名诗人、画家,博学多才,诗词文赋样样精通。[3]遗:遗弃,摒弃。

【译文】

有人问顾恺之:“你的《筝赋》和嵇康的《琴赋》比起来,怎么样?”顾恺之回答说:“不欣赏的人认为《筝赋》是步人后尘,不值得重视;读懂的人则觉得它高深奇妙,珍宠不已。”

【原文】

殷仲文[1]天才宏赡[2],而读书不甚广博,亮[3]叹曰:“若使殷仲文读书半袁豹[4],才不减班固[5]。”

【注释】

[1]殷仲文:字仲文,陈郡(今河南)人,颇有才识,相貌堂堂,官至侍中、尚书。[2]宏赡:宏大丰富。[3]亮:指傅亮,字季友,南朝宋大臣。[4]袁豹:字士蔚,陈郡阳夏人,袁质次子,好学博闻,喜谈雅俗,官至太尉长史,御史中丞。卒于晋安帝义熙九年,年四十一岁。[5]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人(今陕西咸阳东北),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班彪之子,代表作有《汉书》、《两都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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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殷仲文才华横溢,只是读书不够广博,傅亮曾经感慨说:“如果殷仲文读的书有袁豹的一半,那么他的才气将不输班固。”

【原文】

羊孚[1]作《雪赞》云:“资[2]清以化,乘[3]气以霏[4]。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桓胤遂以书扇。

【注释】

[1]羊孚:字子道,泰山南城人,东晋官员。[2]资:凭借。[3]乘:驾驭。[4]霏:形容雨雪很盛的样子。

【译文】

羊孚在《雪赞》中写道:“凭借清风变化,乘着大气变化成雪,落到地上使事物变得光鲜,熠熠生辉。”桓胤随即将这首诗写在扇面上。

【原文】

王孝伯[1]在京行散[2],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3]’此句为佳。”

【注释】

[1]王孝伯:即王恭。晋孝武帝死后,司马道子执政,王恭叛变,兵败被杀。[2]行散:魏晋时期,人们在食用五石散后,需要通过行走来发散药性。[3]“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语出《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感慨社会动荡,人生短暂。

【译文】

王孝伯在京城服用五石散后,走到了他弟弟王睹的门前,问道:“你认为古诗中哪句写得最好?”王睹陷入沉思,不能回答。王孝伯说:“‘遇到的事物不似从前,怎么才能不变老呢’,这句诗写得最好。”

【原文】

桓玄[1]尝登江陵城南楼云:“我今欲为王孝伯作诔。”因吟啸[2]随而下笔。一坐之间[3]诔以之成。

【注释】

[1]桓玄:字敬道,桓温之子,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人,东晋晚期的权臣。[2]吟啸:吟咏歌啸。[3]一座之间:指众人坐谈的时间。

【译文】

桓玄曾经登上江陵城的南楼说:“我今天想给王孝伯写篇诔文。”于是吟咏很久之后,随即下笔,在大家坐谈的时候,诔文已经写完了。

【原文】

桓玄初并西夏[1],领荆、江二州,二府、一国[2]。于时始雪,五处俱贺,五版[3]并入。玄在听事[4]上,版至,即答版后,皆粲然成章[5],不相揉杂。

【注释】

[1]西夏:中原的西部,六朝时期指荆楚地区。[2]荆、江二州,二府、一国:“荆、江二州”指荆州刺史和江州刺史,“二府”指八州都督府和后将军府,“一国”指南郡国公。[3]版:简牍,贺笺。[4]听事:厅室,厅堂。[5]粲然成章:指文辞华丽,下笔成章。

【译文】

桓玄刚刚兼并荆楚地区的时候,任职荆州和江州的刺史,统领八州都督府和后将军府,封南郡国公。当时的天气已经开始下雪了,五处全都来庆贺,五封贺笺也被一起送了过来。桓玄坐在厅堂里,贺笺一到,便在笺后答复,全都文辞华丽,下笔成章,各篇答复毫不混杂,没有重复的地方。

【原文】

桓玄下都[1],羊孚时为兖州[2]别驾[3],从京来诣门[4],笺[5]曰:“自顷[6]世故睽离[7],心事沦蕴[8]。明公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桓见笺,驰唤前,云:“子道,子道,来何迟!”即用为记室参军。孟昶为刘牢之[9]主簿,诣门谢,见云:“羊侯[10],羊侯,百口[11]赖卿。”

【注释】

[1]下都:指去京都建康,因建康位于长江下游,故称下都。[2]兖州:指南兖州,今江苏镇江。[3]别驾:古代官名,州刺史的重要佐吏。[4]诣门:登门拜访。[5]笺:拜笺,拜信。[6]自顷:近来,从……以来。[7]睽离:分离,离散。[8]沦蕴:沉积,郁结。[9]刘牢之:字道坚,曾在桓玄手下任职。[10]羊侯:即羊孚。[11]百口:全家人。

【译文】

桓玄来到京都,羊孚当时担任兖州别驾,特地从京口赶来登门拜访,拜笺上说:“近来世事变迁,变故无常,心中郁结成疾。是您在黑夜里为我们带来了光明,让千百条泛滥的河流汇在一起。”桓玄看完拜笺,急忙将羊孚叫到跟前说:“子道啊,子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随即任命他为记事参军。孟昶是刘牢之的主簿,登门向桓玄谢罪时,见到羊孚,说:“羊侯,羊侯,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全寄托在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