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道陵下山
市集对于道陵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小时候他跟盗天两人经常在市集小巷里乞讨,市集上哪条路有几个坑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次是道陵自跟随老道士上山后的第一次下山。
道陵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道士服,跟老道士当年一样,背着一柄竹剑在身后,即使不能用来防身,也能吓一吓路上一些个胆小的贼人。
晌午过后的市集并不热闹,太阳当空,火辣辣地晒着破旧的青石街道,热气从脚下的石头氤氲而上,一股股热浪袭来之感让人如同置身于蒸笼中,不一会,道陵衣襟已半湿。
市集上稀稀落落有几个小摊和几间商铺,其余大部分都关着门。
道陵凭借着儿时的记忆,走街串巷,最后他在市集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家文房四宝店,这家店周围几乎都是铁匠铺,铺面皆大门紧闭,所幸文房四宝店还开着。
这是一条死胡同,文房四宝店就在胡同尽头处,这个年代,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读书,世人尚武和忠义,讨厌文绉绉的书生,只因在这年代,百无一用是书生。
文房四宝店生意并不景气,所以自然租不起位置好的店面,如果每日偶尔能招徕一两个生意,就能勉强糊口度日。
道陵来到这家店门前。
这家店店面不大,但整齐干净,一门一窗,都是用暗红的实木铆接而成,门楣稍低,向边上延展看去,几根打磨过的红木发散勾勒成一面展开的窗扇,即通风透气,又别致儒雅。
道陵提起道士袍迈入门槛,此时老板正在台前一手撑着他的头,打瞌睡。
老板看模样约莫四五十岁,两鬓微白,面目清净,下巴留着山羊须,手掌老皱,但跟道陵的一般白净。
老板未有醒来的征兆,道陵儒雅地微微一笑,然后安静地在店内观览。
道陵看到,店内的一个白玉琉璃匣内,放置着一个砚台,砚台四周山水成韵,旁边躺着一块盘龙方墨。
道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那十枚铜钱,直勾勾地看着那块墨,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台前瞌睡的老板手掌一软,脑袋从掌中滑落,快要砸到桌面上时,一瞬猛醒,店老板眼神迷迷糊糊,看到店里来客,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起了精神。
视线清晰,看到是一名道士,老板叹了口气,恢复无精打采的模样,他走进了用竹帘隔开的内店,然后端出了一碗水。
“道长可是天气炎日,进来讨碗水喝,你可赶巧了,这是一个时辰前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清凉十足。”
老板嘴角还带有水渍对道陵说道,说话声音洪亮,多了几分精神。
道陵连忙双手接过水道:“多谢老板。”
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巴掌大的碗,不一会,里头的水是一滴不剩,道陵舔了舔嘴唇,水冰凉中带着微微的甜味,还附着几分井水特有的石土味。
老板见喝过水后的道陵未有离开之意,而是四下观摩店中物品,于是问道:“道长可有需要?”
道陵眼睛最后都不曾离开那白玉琉璃匣内的砚台和方墨。
道陵请求道:“老板,这玉匣内的砚台和方墨可否容在下一观?”
老板用手抚了抚山羊须,微笑道:“道长好眼力,此匣内装着的乃是雕龙文心,方墨名雕龙,玉砚名文心,用此行文,笔下龙腾山河,挥毫立就,文心自成,是老朽的镇店之宝。”
紧接着,老板将雕龙文心取下放在台前展示给道陵。
“白玉砚台触感温润柔和,有山绵水长之意,墨块散发沁人墨香,似有黑龙腾空之势,雕龙文心,名副其实,相得益彰。”道陵啧啧称道。
“道长慧心,此物进店以来,道长是第一个如此评价者,道长文心天成,正好合适此墨砚,只需十两黄金。”老板边说边笑,合不拢嘴。
道陵轻轻放下雕龙文心,儒雅地笑道:“对不起,老板,我没有这么多钱,只是想看一看。”
老板笑容瞬间微有僵硬,将雕龙文心收好对道陵道:“无妨,这年月本来店里客就不多,我也并不奢望能卖出去,难得见到现在的年轻人有如此文心,就当作是相互交流。”
“多谢老板,等我有足够的银钱,必会来买。”
道陵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雕龙文心,眼神不舍,对老板道。
道陵接着问:“店中可有便宜的墨块?在下正好需要一些。”
“你需要什么价钱的墨块?我帮你找一找。”老板回答道。
道陵将钱袋子里所有的钱倒在桌前,道:“我只有十枚铜钱,不知可否买到一块墨块?”
“现在的文人却实没几个钱,老朽也只是靠着这家店勉强吃口饭,如今的天下重武轻文,没几个年轻人愿意学一学书画了,哎——
也罢,你这年轻人,虽然是个道士,但却合我心意,这块十二枚铜钱的墨块我就卖个成本价,十枚铜钱给你了。”老板说道。
“多谢老板!”道陵对老板施一谢礼道。
老板用一个普通的木匣将一块墨块装好,交于道陵。
“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老板。”道陵继续道。
“道长请讲。”
道陵问:“外面那些店铺是生意做不下去,已经离开了吗?”
老板疑惑地看了一眼道陵,然后走到门前,探头望了望,四下无人,将店门关起,问道:“你是在山中当道士?”
“在下一直在道观中,不曾外出过,不晓得外面变化。”道陵回答道。
“难怪你一个年轻人会买墨块,山中无甲子,你不知道也正常,这个天,要变了!”老板抚这山羊须,叹气道。
道陵追问:“是关于五剑被盗之事?”
“你知道?”老板有些惊奇地问。
“听前来道观祈福的人说过一些。”道陵回答。
老板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那你可能不知道吧?五日前,五大势力联合,将偷剑的贼人抓住,对外宣告,将在毁灭神城召开屠魔大会,将那偷天的贼人以火刑敬天。”
道陵心中一震,是盗天吗?
老板继续道:“五大势力说此贼乃是妖魔所化,搅乱周天,是恶魔现世人间,给人们降下灾厄的使者,需要焚烧殆尽,让他魂飞魄散。”
道陵脚跟不稳,扶住台面。
“年轻人被吓到了吧?”老板关心地问道。
“其实你不必害怕,读过一点书的人都知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人心在作怪,人人都想成神。
神剑威能巨大,但也就五柄,满足不了人人成神的梦,于是他们就需要一个恶魔,就算不能成神,他们却能成为维护和平的使者。
那盗贼我听说过,不过二十出头,一身盗术天下无双,做的都是劫富济贫的事,还被一些人暗地里称为盗神。
不过这回他做的事太大了,将五柄剑都给偷了,导致世间权力失衡。
谁人不想得到一柄神剑,从此称王称霸,而那个盗贼不过帮这些欲望搭了一座看似可行的桥梁,他也不过是权力欲望下的亡魂罢了。”老板摇摇头感叹。
道陵两只手仅仅抓着台面,问道:“行刑是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今日凌晨,看时辰,想必此时那贼人已经灰飞烟灭了。
集市上的许多人都赶去毁灭神城参加屠魔大会了,你看到的周遭店铺关了门,都是去参加的。”老板回答道。
老板看着道陵紧张的模样,轻轻拍了拍道陵的肩膀。
“不用害怕,你有一颗文心,不要埋没了,虽然乱世将起,但文人老实本分,不会有什么事的。
只是你这背后怎的背着一柄竹剑,快些脱下,不然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看了怕是会有大麻烦。”
老板看着道陵身后的竹剑,关心道。
道陵如丧考妣,对老板道:“多谢老板告知,在下告辞。”道陵收拾好墨块,拜别老板。
天空拉起夜幕,道陵回到道陵观,进到房中摸着那朱红色的剑匣。
天下四处在寻找的五柄绝世神剑,如今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房中,向来会寄喻心事在字中的道陵,此时此刻却丝毫没有动笔的欲望,他呆呆地看着剑匣。
此时的道陵才渐渐想明白,盗天确实将“天”偷来给了他,而这个“天”并不是天下的天,而是盗天的天,道陵发觉,自己头顶的天被熊熊烈火灼破了,也再次被世间的人心,扎破了......
道陵晚饭多做了一份嫩笋,摆了三副碗筷在桌面,一副给老道士,一副给盗天,饭桌上静悄悄的,只发出一副筷子碰碗的声音。
第二天天还没亮,道陵起得比往常更早一些,因为要多打扫一间空房。
道陵推开盗天的房门,感受着熟悉的景象,房中除了一张床一个蒲团外,也是空无一物,被子被随意地丢在床上,蒲团被藏到了墙角。
十多岁的时候,盗天经常晚上出去做事,早上起得非常晚,道观早上归两人打扫,道陵老早就得去盗天的房中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盗天床头时常放着两只苹果,被道陵拉起来的盗天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道陵塞一只苹果,给他当做早餐后的甜食。
......
太阳升起,给道观披上一件金黄的外衣,道观坐落在深山老林中,即便在朝阳的照耀下,也透着一股古老沧桑之感。
陆陆续续有十几波人前来烧香祈福,几乎全部是祈求能让自己得到神剑的愿望,道陵心中每一次听着都郁结难平,他有好几次顺不下香客的祈福愿望,趁着香客不注意躲到了后堂去。
此后每日,等到再无香客来观中祈福的黄昏时分,道陵都会前往后山的竹林练字。
“平心静气”四字越练字迹的锋芒越盛,甚至有时下笔之时,狼毫直接将纸张戳破,毫毛像针一样扎入了案台中。
道陵五岁入观,如今年二十又一,练字十六载,日夜不断,曾有老道士的好友,书画大家白成韵到访,观道陵题字,惊叹其落笔惊魂,神鬼并泣。
白成韵立即不顾尊严地拉下老脸,求着道陵当他弟子,最后就差下跪了。
白成韵的请求被道陵婉拒,乐得老道士笑呵呵的。
日暮寒鸦,道陵收拾了案台,回到观内,观内青襟动摇,却无人影,清冷之意不禁在道陵心中蔓延。
物是人非。
那一吵嚷的话语,不曾想竟是诀别。
七日后,道陵将盗天的衣物埋在老道士的墓旁,作了一座衣冠冢,道陵一大早祭拜了两座墓,烧了很多符纸,坟前有肉包子,有苹果,还有嫩笋。
紧接着,道陵将整座道观打扫了一遍,然后收拾了一身道士行装,他将朱红色的木匣背上,锁上道观掉漆的门。
站在山门前,道陵似乎听到了外面世界的吵嚷,是热闹,还是哀嚎?他并不知道。
他这一步迈出去,是命中注定,还是挥动了逆天改命的狼毫?他也不知道。
道陵回头看了眼道陵观,然后抖动肩膀,抛了抛背上剑匣,将它勒紧后,便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