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明
18世纪末,史称“浪漫主义”的时代精神开始在欧洲蔓衍,几乎成了19世纪的主导精神—染上这种精神的,有一堆青史留名的人物。尼采在谈到19世纪欧洲的思想状况时曾经说,一种“病态的疏离”“在欧洲各民族之间诱发了民族性疯狂”(《善恶的彼岸》,256)。这里所谓的“病态的疏离”,指的就是浪漫主义(“疏离”[Entfremdung]是一个浪漫派喜欢用的语词)。
在汉语学界,浪漫主义作为一个文学概念早已为人熟知。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浪漫主义仅仅是一种文学方式,与政治没有什么关系。尼采置身浪漫主义洪流,却看到浪漫主义的政治性质:“鼠目寸光、玩弄权术的政治家目前正靠着这种民族性疯狂执政”(《善恶的彼岸》,256)。青年尼采也崇拜过浪漫主义,后来他承认,那是自己少不更事,“带着某些错误和过高的估计迈向现代社会时”犯的错。尽管如此,尼采并不否认,浪漫主义“是我们的文化命运中最近的大事件”(《快乐的知识》,370,黄明嘉译文)。种种迹象表明,这一“大事件”甚至没有随20世纪的过世烟消云散。直到晚近,一些西方思想家(比如自由主义的伯林[Isaiah Berlin]和社群主义的泰勒[Charles Taylor])仍在为历史中的浪漫主义招魂。至少,对于思想史研究来说,政治的浪漫派问题不可小视。
关于德意志浪漫派,汉语学界已能接触到的重要文献有海涅的《论浪漫派》(1960年代已有中译本,见海涅《论德国》,海安等译)、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的《德意志浪漫派》(1980年代已有中译本,刘半九译)和黑格尔《美学》(朱光潜译本)第三卷中的论述。这些书都成于施米特的《政治的浪漫派》(Politische Romantik)之前,施米特广征博引,偏偏没有提到这些书—海涅的名字连一次也没有提过,显然不是不知道,也非疏忽。
与对浪漫派的文学评议不同,施米特关注的是浪漫派的“政治立场”——浪漫主义是一种政治哲学。施米特一向蔑视尼采——《政治的浪漫派》中仅仅一次提到尼采的名字,但其关于浪漫派的政治性质的见识,很可能恰恰来自尼采。在尼采眼里,瓦格纳(Richard Wagner)的《希格弗里德》“已经成了一桩针对浪漫派的罪”,可厌的是,晚年瓦格纳背叛了自己的“非常自由”、“反罗马化”的《希格弗里德》,“先尝到这会儿已经变成政治的那种趣味”(《善恶的彼岸》,256)——施米特恰恰把浪漫主义看作一种“政治的趣味”。当然,对于这种“政治趣味”的性质,施米特的看法与尼采刚刚相反:在尼采看来,浪漫派要回归罗马、回归天主教,施米特则断言:“天主教一点儿都不浪漫”——毋宁说,浪漫派是反大公精神的(参见施米特《罗马天主教与政治形式》)。
施米特的论著大多都是从现实政治处境出发、针对现实处境而论,但论述方式往往带有思想史性质。从书名和内容看,《政治的浪漫派》似乎是思想史论著,针对的却是现实政治问题;相反,《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从书名看谈的是现实政治问题,却又是思想史论著。施米特写《政治的浪漫派》的用意,也许直到《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这本小册子出版,才充分呈露出来:浪漫派的“永恒交谈”与自由主义议会民主制的公开辩论基于相同的形而上学真理论。
《政治的浪漫派》初版于1919年,1925年再版,作者加了长篇序言,以后重印各版(至1998年印行6版)均据1925年版。“浪漫派”与“浪漫主义”是两个词,“浪漫主义”是广义的,通常指弥漫整个欧洲的一种时代精神;“浪漫派”(Romantik)则特指属于这一浪漫主义思潮的德国作家。但在施米特的用法中,Romantik经常用来指广义的“浪漫主义”,尽管他主要讨论的仍是德国的“浪漫派”。我们尽可能用“浪漫派”来译Romantik,不加“主义”。
原书目录中,各章下有若干小标题,这些小标题在正文中并没有出现,中译本正文中的小标题位置,是依据英译本加的—顺便说,英译本不是全译,全书128个脚注,英译本仅译出不足十分之一。中译本正文由冯克利教授据英译本译出,注释由北京大学刘锋教授从德文原书译出,刘锋教授还统校了全书。
刘小枫
2015年5月于沐猴而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