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的故事·从文明诞生到罗马帝国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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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权的诞生

波斯湾以北,在十分久远的过去,苏美尔人发现城市需要统治者。

数万年前,苏美尔国王阿鲁利姆(Alulim)统治着整个埃利都(Eridu)。这座城市四周建有围墙,在情况复杂难料且难于扼守的河谷地带中,成了一个安全的所在。这个河谷后来被罗马人称作美索不达米亚。阿鲁利姆的掌权标志着文明的开始,传说他的统治延续了约3万年。

在当时的苏美尔人眼里,超自然世界和物质世界尚未被截然分开,因此看到“统治延续了约3万年”,不会觉得有何不对。另一方面,他们会认为,把阿鲁利姆放在“文明的开端”让他们难以接受。在他们看来,苏美尔人一直都生活在文明社会。在苏美尔王表的记录(也许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历史记录)中,阿鲁利姆的王国是“从天而降”,而且在抵达人间之时已臻完美。

但是回溯过往,现在我们会以不同的角度看待第一位国王的出现。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巨大变化,是人与人、人与大地,以及人与其统治者之间一种全新关系的开始。

我们无法判定阿鲁利姆在位的时间,因为没有任何其他历史记录提到他,此外我们也不知道苏美尔王表本身有多么古老。这个王表刻在公元前2100年的泥板上,但它记录的无疑是更为古老的传统。更重要的是,苏美尔王表所给出的年代跟我们所知的历史并不完全匹配。“王权自天而降,”苏美尔王表写道,“阿鲁利姆在位28 800年;(他的后人)阿拉勒伽又统治了36 000年。”Translated by Samuel Kramer, as Appendix E of The Sumerians: Their History, Culture,and Character (1963), p. 328.

这两位王在位时间如此之久,可能表明,这两个君王其实是半神,其故事来源于神话而不是真正的历史;或者,仅仅是表明阿鲁利姆及其后人统治了很长时间。据苏美尔人的传说,八位国王曾先后统治,之后苏美尔历史上发生了巨大的灾难:“洪水漫过”土地。每个王的统治时间都是3600年的倍数,这表明王表所使用的纪年方式可能是某种我们所不懂的体系。苏美尔王表还存在其他问题,包括:泥板有破损,导致部分缺失;还有就是一些可以通过其他碑刻、铭文或独立证据表明存在的统治者,在王表中却不见踪影。尽管如此,这份王表仍然是有关久远的苏美尔人历史的最好指南。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第一位苏美尔国王的时代置于遥远的过去。不论阿鲁利姆何时在位,他所居住的土地,很可能跟我们今天所知的美索不达米亚有很大不同。如今,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有两条众所周知的河流(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过,最终汇入波斯湾。地质学家告诉我们,恰在历史开始之前(约公元前11000年——这个时间远谈不上精确,但毕竟给了我们一个参考),冰川从极冠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南方,几乎下探到地中海。大量的水凝结在冰川中,因此当时的海平面较低。如今的波斯湾北段,当时可能是平原,有多条河流流过,海岸则在现在的卡塔尔附近。当时雨水较多,土地能够得到浇灌。

地图1-1 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

随着气候逐渐变暖,冰盖开始融化——地质学家认为这一过程发生在公元前11000年到公元前6000年之间——海洋没过卡塔尔,又没过了现在巴林的领土。在上涨的海水面前,人类不断后退。海平面的上涨可以从英国的地理情况窥得一斑。英国最早是从欧洲大陆伸出来的一个半岛,到了大约公元前6000年时,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孤岛,而波斯湾的海岸也已延伸到了现在科威特的南部边界附近。从这里往北的平原上水路纵横,而不是现在这样只有两条大河。如今,在卫星照片上仍能看见当年那些河流流经的路径。《创世记》中就描述过其中一条有“四个源头”的河穿过这片平原。See, for example, Charles Pellegrino, Return to Sodom and Gomorrah (1994), p. 155 ff.

然而,尽管这片土地上河道纵横,它还是日渐变得干燥。随着冰川退却,气温开始上升。波斯湾以北地区降雨减少,只有到冬季才会偶尔出现降水。夏季,灼热的风横扫整个平原。每一年,河流都会泛滥,河水漫过河岸冲刷两旁的土地,然后再退回河道,在平原上留下淤泥。淤泥在河流两岸堆积,让河流之间的土地越来越宽。波斯湾继续向北延伸。

住在平原南部最接近波斯湾的民族,必须在不断变化而且不可预测的环境中挣扎求生。每年,洪水都会漫过他们的土地。而洪水刚一消退,地面就会变得干硬。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周围没有石头,没有可提供木材的森林,没有广阔的草原。他们所有的只是沿着溪流生长的芦苇,以及大量的泥巴。把泥巴混上芦苇,使之成形、干燥,就变成了他们房子的基础,也变成了他们建造城墙的砖块,还变成了他们用的锅和碗。他们是依赖土地而生的人。在许多历史书中,这些居住在村庄里的人都不叫“苏美尔人”。历史学家把这个名词保留给了从大约公元前3200年起占据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文化,因为多年来,有证据似乎说明,虽然从大约公元前4500年起早期的村庄就存在,但是苏美尔人似乎是一个独特的群体,在公元前3500年后的某个时间,他们从北部侵入并占领了这里。然而,更晚近的发掘以及利用声呐技术对被水淹没土地的侦测表明,苏美尔地区在公元前4500年前就有人居住。仔细检查考古遗迹,我们发现外部的入侵并没有强加给“当地的美索不达米亚人”以新的文化;早期的村庄的模式、房屋建筑样式、装饰等都跟后来的“苏美尔”村庄相同。更可能的情况是,多个民族,有的自北而下,有的自南而上,有的自东而西,来到这里。他们不是一下子涌来,而是渐渐渗入,跟此地最早的村民混杂而居。尽管如此,对最古老的苏美尔人定居点所使用的名称似乎已经深入人心。住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人,生活于公元前5000年至公元前4000年的,被称为“欧贝德人”(Ubaid),在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3200年之间的,被称为“乌鲁克人”(Uruk)。还存在一个阶段,被称为“耶姆达特·纳萨”(Jemdat Nasr),据称是在公元前3200年至公元前2900年之间,不过这些年代似乎都有冲突。而公元前5000年前的定居点则有多种称呼,如萨迈拉(Samarra)、哈苏纳(Hassuna)和哈拉夫(Halaf)等。这些时期一部分是根据陶器风格的创新而划分的,并按这一时期最典型的考古遗址命名。[语言学家则使用一组不同的名称,结果这个问题变得更加混乱,如欧贝德人就被称作“原幼发拉底人”(Proto-Euphrateans)。]我觉得还是自始至终使用“苏美尔人”这一称谓更简单、更准确。

这些定居者所说的语言——苏美尔语(Sumerian),显然跟地球上的其他任何语言都不一样。但是等到苏美尔人发明了书写系统之时,他们的语言已经夹杂了来自另一种语言的词。苏美尔语的词建立在单音节的词根上,但是在最古老的碑文中,有几十个陌生的双音节词根:这个平原上两条大河的名称,农夫、渔夫、木匠、织工等十多种职业的名称,甚至包括城市的名称埃利都。

这些词语来自闪米特语,这也证明苏美尔人并不是在平原南部生活的唯一的民族。这些闪米特语词汇属于另外一个民族,他们的家园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南部和西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东部的群山阻挡了外来民族的涌入,但是从阿拉伯半岛或是通过非洲北部来到这里却并不困难。闪米特人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们与苏美尔人混杂而居,并向苏美尔人的语言输送了一些自己的词汇。而且,他们输送的还不仅仅是词汇:从闪米特语中来的词几乎都是有关耕作技术(犁、犁沟),以及跟农业有关的和平的职业(编篮者、皮匠、木匠)的名字。把这些技能带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是闪米特人,而不是苏美尔人。

那么,闪米特人是如何学会耕种的呢?

他们可能像居住在欧洲和更往北地区的人那样,是逐步学会的。也许,随着冰原后撤,提供肉类的动物由于北迁而变得更加稀少,原本靠狩猎为生的人放弃了狩猎生活,改为收获生长在温暖的平原地带的野生谷物,只有当天气变化了才改变居所(例如,当雅克·卡蒂埃雅克·卡蒂埃(Jacques Cartier,1491—1557),法国探险家,是最先调查西北航道是否存在的众多人员之一。——译者注来到北美的时候,如今生活在加拿大地区的土著仍保持着这种生活方式)。也许这些早期的游牧民族通过收获并照看野生的谷物学会了培植农作物,并最终放弃了四处游牧的生活,定居下来,过起了乡村生活。在食物充足的条件下,出生婴儿的数量增加了。在从现在的土耳其一直到尼罗河谷地区所发现的镰刀和磨石表明,随着这些婴儿长大成人,他们会离开自己的人口过剩的村庄,游荡到其他地方,同时带去他们的种植技能,并将这些技能教给其他人。

这些古老的故事为传说再添深意:受到闪米特人影响的苏美尔人在自己的村庄周围种植庄稼,因此其生活也变得复杂起来,导致他们发现需要一个王来帮助他们处理难题。

由此,埃利都之王阿鲁利姆登场了,文明亦由此发端。

提及“文明之发端”,人们很容易会借机抒情一番。毕竟,文明使我们脱离了混乱状态。文明的城市用城墙将有序的街道和荒蛮的野地分隔开来。考古学家斯图尔特·皮戈特(Stuart Piggott)在给马克斯·马洛温(Max Mallowan)研究古代苏美尔的经典著作所写的引言里,将文明解释为一种勇于开拓、不满足现状所带来的结果。“偶然之间,”皮戈特写道,“有些民族发现,能够带给他们满足感和使他们释放心理压力的不是坚持传统,而是创新和变革:我们可以把这些创新的社会视为文明的奠基者。”In M. E. L. Mallowan, Early Mesopotamia and Iran (1965), p. 7.

其实,文明似乎是一种更基本的迫切需求所导致的结果:确保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攫取过多的食物或水。文明在新月沃地发源,并不是因为这里是一个自然资源丰富的伊甸园般的所在,而是因为这里对于定居来说并不适宜,这里的任何村庄,不论大小,都需要人们更精心地去管理才能存续。农民必须通过合作才能建造运河和堤坝,控制洪水。还需要有人站出来强制执行这种合作,并且监督有限的水资源得到公平的分配。还要有人确保那些收获的粮食超过自家需求的农民会将余粮出售给不从事耕种的人(制篮子的人、皮匠、木匠等)。只有蛮荒之地才真正需要这样的官僚体系——这才是文明的真正发端。在特别肥沃的地方,水、食物、动物、矿石和木材应有尽有,人们一般就不去费力建立什么官僚体系了。这一解释与把官僚制度的产生归因于需要控制大型灌溉系统的观点并不全然相同;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指出,在“复杂的灌溉系统”形成之前,中央化的城市官僚系统就已存在,而且“在富饶的新月地带,食品生产和农村生活起源于丘陵和山地,而非低地河谷”。在这些系统得以建立和维护之前,官僚机构的形成是必要的。而且,“文明”起源于山中的事实(这样的地方比河谷地带更不适宜居住)也证明了我的观点。

在新月沃地,村庄逐渐发展为城市,人口增加,但是干旱的土地还是像原来那么多,而这些土地却需要维系越来越多的人的生存。此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强有力的领导。基于人的本性,城市的领导者需要一些强制性的手段:动用武装人员维持治安。

由此,城市的领导者就变成了国王。

苏美尔人所生活的这片土地,要么会遭遇洪水,冲走田地;要么是洪水完全退去,留下庄稼受阳光炙烤。在这样的地方,王权是来自神的礼物。苏美尔人没有上帝所赐的花园。这里的城市用厚厚的泥砖墙抵御洪水和饥饿的袭击者的入侵,这里是人类的第一个,也是最好的家园。王权从天而降的第一个地方是埃利都,在巴比伦神话中,它是由神王一体的马杜克(Marduk)创建的,作为苏美尔人的伊甸园重新出现:

所有的土地都变成了大海……

然后,埃利都被建成……

马杜克在水面上用芦苇建起框架。

他创造了泥土,用芦苇的框架倾倒出来……

他创造了人类。Translated by Gwendolyn Leick in Mesopotamia: The Invention of the City (2001), p. 1.

就像《创世记》中的伊甸园一样,埃利都永远不会消失。这座圣城是捕猎者和采集者的旧世界与文明的新世界之间的分水岭。

但是,捕猎者和采集者并没有完全消失。早在王权出现和第一座城市建立的初期,定居下来的农民跟游牧民族和牧羊人之间就矛盾不断。

苏美尔王表中的第五位国王是杜木茨(Dumuzi),他是个牧人(王表如此描述,语气中还略带惊讶)。在《追求依南那》(The Wooing of Inanna)这则故事中,主角是杜木茨和女神依南那。故事讲述了牧羊人杜木茨变成了国王,他对依南那的追求,是两个对立的人的相遇。略晚些时候,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生活的闪米特人将依南那称为伊什塔尔(Ishtar);她演变成了爱神和战争之神,这种合二为一的现象,在古代神话中相当普遍。在这则故事中,杜木茨不仅是牧人兼国王,而且他的血管里还流着神的血;然而,尽管他具有神性,但是依南那还是瞧不上他。“牧羊人要跟你同床共眠!”太阳神乌图说。但是依南那(一般她都不怎么犹豫就会同意他人的意见)不答应:

牧羊人!我不要嫁给牧羊人!

他的衣服那么粗糙;他的羊毛也那么粗糙。

我要嫁给农人。

农人种植亚麻,做我的衣裳。

农人种植大麦,做我的食粮。Translated by Diane Wolkstein and Samuel Noah Kramer in Inanna, Queen of Heaven and Earth: Her Stories and Hymns from Sumer (1983), p. 33.

但是,杜木茨坚持不懈地追求。对于究竟是农人还是牧人的家更好,他们做了一大通争论,他拿出了奶油和新鲜牛奶,赢得了与依南那同床的机会。她立即请他“耕耘她潮湿的土地”(他接受了这一邀请)。

依南那对农人的偏爱,反映了一种真实存在的紧张关系。随着南部平原越来越干旱少雨,城市开始沿河岸聚集。但是,在城市之外,沙漠仍然既是绵羊和山羊的牧场,也是游牧民的家,这些人仍保持着四处流浪的生活方式。牧民和农民互有所求。牧民为农民提供肉类、新鲜牛奶和羊毛,以换取维持生命的粮食。但是,相互的需要没有带来相互的尊重。城市居民嘲笑牧民土里土气、蓬头垢面;牧民则取笑城市居民柔弱、腐朽。

这片土地上有城市和国王,居住着农人和游牧者,苏美尔的前八个国王相继统治这里,直到灾难来袭。